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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消息传来

我一开始讲话他就停了脚步,并且带着平常那种平静态度倾听。

我表示没有别的话说了。“只有一点,”当我见他要离开时,我补充说,“我了解这个东西在这个罪恶故事里演的是何角色。我要把这些情况都告诉那个从她小时就一直对她亲如生父的忠厚老实人。我倒愿意提醒这个东西,公共场所,少去为好。”

“谢谢你,先生。不过,我说这话,可得请你原谅,在这个国家里,既没有奴隶,也没有奴隶贩子。”

“还有什么要问的?”达特尔小姐问我。

说完,他深鞠一躬。“除此以外他还说,”她说,并慢慢把一片嘴唇卷起,“他听说,他的主人目前正浪迹西班牙沿海一带。然后到别的地方,去满足他的航海嗜好,一直到玩腻了为止。”我从她脸色的变化看,有人朝我背后走来。来者是斯蒂尔福思老太太。虽然已老但仍有高傲神气。

“先生,”他把那些指头尖儿,一会儿分开,一会儿抵在一起,回答说,“我的回答必须有个限度,由于把詹姆斯先生的机密泄露给他母亲,那是两种不同的行为。我认为,凡是有可能增加烦恼引起不愉快的信件,詹姆斯先生可能都不会鼓励接受。至于再多的情况,请恕我不答。”

“把一切情况都告诉考波菲尔先生了吗,罗莎?”

经过一阵内心的斗争,我把目光转向他,说道,“你已经听到我的问题了。如果你愿意,就可以认为那个问题是向你提的。你怎么回答呢?”

“是的。”

“我请你宽恕,小姐,”他从茫然状态下醒来,说道,“不过,不论我在你面前如何听话,尽管我只是个仆人,我也有我的身份。考波菲尔先生和你,不是一类人。如果考波菲尔先生想要从我这里打听什么,我愿提醒考波菲尔先生,他可以向我提出问题。我要有我的人格。”

“他当面听利蒂默讲过了么?”

达特尔小姐轻蔑地转向他。

“是的,我也把你希望这样做的理由告诉他了。”

他两眼盯着地面,右手的每个指头尖儿轻巧地抵住左手的每个指头尖儿,保持着沉默。

“你是个好姑娘。我跟你以前的朋友通过几次信,先生,”后一句话是对着我说的,“但是没能恢复他的责任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恪尽孝道。”

“我想问一问这个——这个东西,”我再也说不出比这更礼貌点的字眼儿了,“他们是不是截留过她的一封家信,或者他认为她收到了。”

她挺直腰板,坐在那里,眼睛直视远方。

达特尔小姐看了我一眼,仿佛问我还有没有什么想要问的。由于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回答——

“老太太,”我毕恭毕敬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可以保证,我绝不会曲解你的动机。但是我必须说,我从小时就和这受害的一家人相识,假如你认为这个女孩子,受了那么大的屈辱,并非是残酷的欺骗,现在还肯从你儿子手里接一杯水(这是她宁肯死一百次也不肯做的),那你可就错了。”

“一点不错,小姐——说我所知道的一切。还有别的么,”利蒂默先生想了一下,说道,“我可就不清楚了。我眼下失业了,很想能找个体面的差使。”

“喔,罗莎,别插嘴!”在那一个正要插嘴时,斯蒂尔福思老太太说,“没关系。由它去吧。我听说,先生,你结过婚了?”

“那是我给他钱,他才说的。”达特尔小姐冲着我说。

我回答说,我已经结婚多时了。

“现在已经很明白,”他恭顺地鞠了一躬,“没法找到她时,我就按照事前约定的通讯地址找到詹姆斯先生,把所发生的事向他说。结果,我一言语,我们吵起来,我认为,为了顾全我的人格,我应当离开他。我可以,忍受了詹姆斯先生很多气。但那一次他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让我伤自尊了。因为我知道他们母子之间不幸闹翻了,也明白她为此吃睡不安,于是自作主张,回到英国,向她报告——”

“而且不错?我生活闭塞,不过我知道你开始有点名气了。”

“那就尽你的天职吧,”她回答,“把话说完,就滚出去!”

“承蒙有人对我夸奖,”我说,“幸甚。”

“你刚才是对我说话来着呀,小姐,”他回答。“请你宽恕。不过服从是我的天职。”

“你没有母亲吧?”她的声音变得柔软了些,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对着我说吗?”达特尔小姐声色俱厉说。

“没有。”

“已经很明白,没有办法时,达特尔小姐——”

“真遗憾,”她回答,“如果她健在,一定会为你骄傲的,晚安!”

哦,爱弥丽!不幸的美人儿!

我握住她带着尊严的神气向我伸过来的手,它在我手中就如她的内心那样宁静。看来她的骄傲可以使她的脉搏停止跳动,这种骄傲给她的脸盖上一层平静的面纱,她就透过这面纱,坐在那里,遥望远天。

“她大概是跳海自杀了,小姐,”利蒂默回答,他这回可抓住一个可以冲着人说话的理由了,“这很有可能。要么,她就是有了船户或者船户的老婆和孩子的帮助。她和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在海滩上,坐在他们的船边,跟他们很谈得来,达特尔小姐。我明白,詹姆斯先生不在家时,她就成天待在那儿。她对船户的孩子们说,她自己也是船户的女儿,很久以前,她在自己的国家里,也和他们一样在海滩上玩耍,这话叫詹姆斯先生知道了,很不愉悦”

我沿着平台离开她们时,不经看到,她们两个都坐在那里看前方的景物。

“也许,她死了。”达特尔小姐说,并微微一笑,好像她此刻可以朝那个身败名裂的女孩子踢上一脚似的。

回想着我听到的那些话,我觉得把这事告诉佩戈蒂先生才是正理。所以第二天我就告诉他。

“客观的说,有一段时期,把她禁闭起来。尽管如此,她还是在一天夜里逃走了。据我所知,从那以后,再没见过她的影,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他在亨格福德市场小杂货铺的楼上有着一个住处,这地方我提过不止一次了,他的寻亲之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于是我就朝那个方向走去。探问之下,店铺里的人说:“他还没有出去,我可以在楼上他的房间里找到他。”

利蒂默先生把头一低,等于说,“真的吗,先生?可是你太年轻了!”然后接着讲下去。

找到时,他正坐在窗下看书,他的房间很整洁,他随时欢迎外甥女回来。

“假如真是那样,我更要说她好了。”我恼怒地说。

“大卫少爷!谢谢你,少爷!我衷心感谢你来看我!快请坐。很欢迎。”

“但说到托付我做的第二件事时,”利蒂默先生不自然地搓着手说,“这件事,是个人就会觉得,不管怎么说都是好意,可是那个年轻女人露出了本相。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厉害的人。她的行为坏得出奇。她知感激,不知感情,不知忍耐,不知理智,连块木头都不如。要不是我多长了一个心眼儿,说不定她就把我的命要了。”

“佩戈蒂先生,”我接过他拿给我的椅子,说道,“不要希望太大!我听到了一点消息。”

达特尔小姐,向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脸上出现一道兴奋的光彩,看起来仿佛要把那家伙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玩味。

“关于爱弥丽的?”

“这个话,我也得秉承詹姆斯先生的意旨,向她说明。为了让詹姆斯先生逃离困境,让他和他吃了那么多的苦、一心疼他爱他的老太太和好,让我做啥事我都愿意。所以我就履行这个使命。我把他出走的消息一说,那个年轻女人马上昏过去了,苏醒过来时,那个狂暴劲儿,你都想不到。她完全是疯了,必须用强力把她按住。不然,要是她抓不着刀子,到不了海边,她也会把头撞到大理石地板上。”

他两眼紧盯着我的眼,脸色变白了。

他又换了另一条腿站着,用舌头舔一舔嘴唇。我深信不疑,这个无赖说的就是他自己,我看到,我这种信念也从达特尔小姐脸上反映出来。

“这消息没有提供她现在地方的线索。但她没和他在一起。”

“到后来,他们继续吵闹。一天早晨詹姆斯先生就走了。那时,他们住在那不勒斯附近的一幢别墅里(那个年轻女人很喜欢住在海边),詹姆斯先生走时,明明说过一两天就回来,事实上吩咐我把这话挑明,说对各方面都好——”他咳嗽一声,话暂时中断——“他这一去就再不回来了。但我得说,詹姆斯先生做事真称得上光明;由于他让那个年轻女人嫁给一个很体面的人,那个人完全不计较她的过去,那个人至少比她按照常规想要嫁的其他男人都不差,她本来就出身卑微么。”

他坐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屏声敛气听我讲述我要说的一切。

达特尔小姐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又以先前那种神气望我。利蒂默先生用手背掩口,体面地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我讲完后,他遮住了脸,继续安静。我向窗外望了一会儿,接着摆弄那几株植物。

“那个年轻女人,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只是偶尔情绪不高罢了。可是后来就开始闹开了脾气,总是情绪不高,弄得詹姆斯先生心烦躁。那种情况是很不舒服的。詹姆斯先生又开始不安分了。他越不安分,她就越闹脾气。我必须说,就我自己而言,夹在他们两个中间,两头受气,日子实在难过。就这样,说一说,劝一劝,弥补弥补,好一阵歹一阵的,没想到凑合着过了这么长时间。”

“你认为这件事如何,大卫少爷?”他终于开口问道。

利蒂默先生把两手从椅子背上挪开,一只手抓着另一只,一条腿撑着全身,然后两眼看着地,体面的脑袋微微向前探出,同时微微向一边歪着,继续说道——

“我想,她还活着。”我回答。

他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在远方的景物上游荡,她咬住下嘴唇,阻止嘴的颤动。

“我说不准。也许头一个打击就来得太猛,她茫茫然不知该怎么办,难道那是她后来的坟墓吗?”

“那个年轻女人,实在是处处受人夸奖。大概是由于她那身穿着打扮,大概由于外国的空气和阳光使她觉得更漂亮,可能因为她那样得宠,大概因为这个,也许因为那个,总之她的优点引起人们的注意。”

他一面沉思,一面用微弱的声音说。接着在那小房间里走来走去。

达特尔小姐把一只手插在腰上,我看见利蒂默偷瞥了她一眼,暗自微笑。

“可是,”他补充道,“大卫少爷,我觉得很有把握,她还活着这个想法支持着我找下去——我不相信我被它欺骗了。不会!爱弥丽还活着!”

“詹姆斯先生很喜欢那个女人。有很长一段时间,很安分,自从我伺候他以来,从没见过他有如此安分时。那个年轻女人也有了出息,会说好几国的语言。你根本认不出她就是从前那个乡下妞儿了。我留心到,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人夸奖她。”

他把手稳稳地放在桌子上,他脸上显出坚持的样子。

他眼睛看着那把椅子的椅背,仿佛他是在冲着它讲话;用手轻轻在上面弹着,仿佛他在弹一架无声钢琴。

“我的外甥女,爱弥丽,她还活着,少爷!”他坚定地说。

“詹姆斯先生跟我,自从那个年轻女人在詹姆斯先生庇护下离开雅茅斯以后,就永远住在国外。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去过很多国家。我们到过法国、瑞士、意大利——实际上,差不多各国都走遍了。”

他说这话时,他的神气简直像是一个受到神明启示的人。我在他不能专心注意我时,等了他一会儿。然后继续说我头一天晚上想到的应该采取的措施。

利蒂默先生,微微一鞠躬,表示只要我们满意,他就满意,然后接着说——

“现在,我亲爱的朋友——”我说。

“请你也别对着我说。”我说道。

“谢谢你,好心的少爷。”他用两只手握住我的手,说道。

“詹姆斯先生跟我,先生——”

“假如她万一来伦敦,这很有可能。”

“别冲着我说。”她皱着眉头。

“而且她也不会回家,”他伤心地摇着头,插了一句。

“詹姆斯先生跟我,小姐——”

“她要是真的回到伦敦,”我说,“我相信,这儿倒是有一个人,比别人更有可能发现她。你还记得吗——请你坚强些,听我说下去!——你还记得玛莎这个人吗?”

“如今,”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把那块旧疤痕——大概是这一瞬间跳动起来的疤痕——带着并非痛苦而是快乐的神气一按,骄傲地说,“把逃跑的事和考波菲尔先生讲一讲。”

“我们镇上的那个玛莎?”

我明白她有什么意图,只能把头低下。她又说了声,“马上过来!”,便走回来,身后跟随着那个体面的利蒂默。利蒂默先生带着不减当年的体面神气,向我鞠了一躬,站到了她的身背后。达特尔小姐靠在我们中间的椅子上,望着我。她那恶毒的态度,说也奇怪,却不乏女性的媚态,真当得起传说中的残暴公主。

我一看他的脸,就不再需要回答了。

“当然在这里,你会把你最真实的一面隐藏起来,考波菲尔先生?”她愤怒地扭过脸来,以同样的表情看着我说。

“你知道她在伦敦么?”

她面带让人很不好受的笑容,站起身来,走过来,压低声音说,“过来!”——好像她是在叫唤一只畜生。

“我在街上见过她。”他回答,随之打了个寒噤。

“想知道。”我说。

“可是你不知道,”我说,“早在爱弥丽离家出走以前,在哈姆的帮助下,爱弥丽救过她。你也不知道,咱们在路上相遇,在客店屋里谈话时,她就在门外听着哪。”

“那位性格好的不能再好但又受了许多委曲的人,也就是你的朋友。你是他们利益的维护者,你为他们仗义执言。你难道不想知道她们最近的状况?”

“大卫少爷!”他回答,满脸惊奇之色,“你是说下大雪的那天晚上?”

她不回应我所说的内容,却不屑的,向我微笑,说道——

“正是那天晚上。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你清楚我的意思吗?”

“你是不是巴不得她快点死,”我说,“这是你对她的最大仁慈与包容。我很欣慰,时间使你的心肠变得这样柔软了,达特尔小姐。”

“很明白,少爷,”他回答。我们压低了声音,几乎近于耳语,就这样谈下去。

她与我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那副傲气的神气,是我不曾见过的。

“你说你见过她。你想想看,能不能找到她?要我找到她,就只有碰运气了。”

“一点不错!就从他身边跑了,”她说着,阴险的笑着。“要是找不到,那就永远找不到了。或许她死于非命了!”

“我想,大卫少爷,我知道去哪儿找她。”

“跑了?”我重复道。

“天黑了。既然咱们正好凑在一起,现在就一块儿出去,想法今天晚上就把她找到,好不好?”

我看见,她在看我的几秒钟那两片薄嘴唇在上下运动,好像要急于开口大骂那女孩子一通。

他表示赞同,开始做与我一同出去的准备。

“可她跑了!”

“在过去,大卫少爷,”我们来到楼下,他说道,“我几乎把那个女孩子,玛莎,看作我的爱弥丽脚下的污泥。上帝原谅我,现在不同了!”

“没有。”

我们走着,一方面为的是找个说话的由头,一方面我也想了解一下,于是我问起哈姆近况如何。和过去一样。

“如果你肯告诉我的话我必有感谢,并且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她说。“请问那个女孩子找到了么?”

我问他,哈姆怎样看待造成他们这样不幸的那个罪魁祸首?但哈姆跟斯蒂尔福思狭路相逢,他认为哈姆会如何?

“我听说,你有话与我讲,达特尔小姐”我说;我站在她身边,手扶着椅背,她作了个请我坐下的手势,但是我谢绝了。

“我不知道,少爷,”他回答说。

我们相见的时候,没有温暖的问候。我们上一次是不愉快的离别;而现在她仍带着得意神气看我。

我提醒他,叫他想一想她离开家的第二天早晨我们三个都在海滩上的光景。“你没忘记吧,”我说道,“他眼睛望着海,脸上是一种一切都豁出去的那种表情,还说到‘结局’的话!”

当我走近她时,她看见我,起身来迎接我。她这一生最苍白,最瘦削;那对闪光的眼睛更暗淡无神,那块疤痕却更加引人注目。

“我记得。”他说道。

我们走进了宅子,女仆把我引领到花园以后,就让我自己去见达特尔小姐。站在园子里的最高处的平台上,可以欣赏到全城美景,达特尔小姐就坐在平台角落里。那是个乌云密布的夜晚,天空中有一抹带着血腥的云霞;阴霾渐渐落下,远处高大的物体参差不群的崛起,向那寒气逼人的亮光之中,此时此景,来陪衬我在记忆中的这个最凶狠的女人,再恰当不过。

“你认为他是什么意思?”

我折回身子,让她带路,一边走着,一边问她斯蒂尔福思老太太现在近况如何。她说,她家老夫人状况不佳,终日待在自己的房里,大门不出。

“大卫少爷,”他回答道,“这个问题,我问过我自己不知多少遍了,就是永远得不出个答案。”

“今天晚上没有,先生,不过都一样。达特尔小姐以前的晚上看见您打这儿路过;就吩咐我坐在楼梯上做事,再见您路过的时候,请您进来同她说说话。”

“你说的对,”我说,“就是由于这个,我又时对他很不放心。”

“是达特尔小姐吩咐你叫我的吗?”我问道。

“我也不放心哪,大卫少爷,”他回答。“我可以跟你说,比起他那拼着命干活更叫人不放心,不过这两种情况,都是他性情改变了以后才有的。我认为,不管什么情况下他都不会动武,话虽这么说,我希望他们两个还是别撞到一起为好。”

“麻烦您,先生,请您进来一下,同达特尔小姐说句话好吗?”

我们已经穿过圣堂门,进了城。这时他不再说话,在我身边走着,把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他那忠心耿耿所追求的唯一目的上。他那样聚精会神,从而在过往的人流中显得很孤单。我们行至黑衣修士桥附近,他一回头,指一指街对面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的身影。我马上会意,那就是我们正在寻找的那个人。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立刻想起,她是在斯蒂尔福思老太太客厅里伺候人的那个女仆,以前帽子上缀着蓝色的花结。现在她把花结摘掉了,只戴着一两个令人不快的褐色的结子,我猜想,那是为了适应这座宅子里的改变吧。

我们穿过马路,穷追不舍,这时我忽然想到,假如能找一个僻静去处,离开人群,不为人注意,大概跟她谈起话来,她就更能对我们那个迷途的女孩子流露出女性的关心。所以我劝我的同伙,不要急于同她搭话,只要紧随其后。我之所以这样想,因为我隐约有一种欲望,想知道她到底到哪里去。

实际上,我尽量地少去想它。但是我的思想不听我的使唤,一旦走过去,就不管不顾;它时常引起遐思万绪。在我所说的那天晚上,还未成形的希望幽灵,依稀可辨的残破影子,混着儿时的记忆和后来的幻想,与我正在体会的经验和想像结合的创作思路交织在一起,因此还这座住宅引起我的感触,远远超过平时。我一面往前走着,一面想得深化,只听到身边有人叫了我一声,我回过神来。

他赞成了,于是我们远远地跟随着她:既要看得见她,又不离得太近,由于她不时地向四下张望。有一次,她驻足听一个乐队演奏,我们也就随着停下脚步。

我每逢路过那里,我总要加快脚步,不时朝那座房子瞥上一眼,便匆匆离开。那座宅邸看上去永远是那样阴郁、沉闷。临街没有一间上好的客房;那些窄狭的粗框的老式窗户,从来看不到有明亮的时候,时刻紧闭着,百叶窗帘把窗子遮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更显阴暗。有一个穿过铺石小路的廊子,通向一扇向来没人走的门;还有开在楼梯上的圆窗户,与其他窗户很不协调,也是唯一一个没拉住窗帘的人,带着人去楼空的荒凉景象。我记不清看见过宅子哪里有灯光。假如我是个偶尔从此路走过的人,我准保要以为,房子生前的主人无儿无女,死后停尸室内。假如我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但总是时常见它保持不变的状态,我敢说,我就会胡思猜测,随心所欲猜测一番罢了。

她走了很长的路。我们也就随着往前走。从她走的方向看来,她明明是走向某个特定的目的地。这一点,加上她时刻不离熙攘的街道,还有,那种鬼祟跟踪一个人的神秘意味,使我更坚信我最初的主张了。最后她走进一条寂静小巷,在那里人群跟喧嚣都没有了,于是我说,“现在可以和她讲话了”,接着我们便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

如果我还可以相信我的不完整记忆的话是从斯蒂尔福思老太太门前经过的那天晚上,那是在我婚后一年左右。那一晚,我在外面回来,一边走着,一边斟酌我正在写的那本书,随着我的不断努力,同时我的成就也与日俱增,在那时候已经在写我的第一部小说了。我在那个区居住期间,不止一次路过那座宅邸,只要我能找到别的路,我就不会再从那条路上来。可是,有时候,除非绕个大弯儿,才能找到另外一条路,碰巧这也不容易;因此我就常常从那条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