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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预言成真

斯特朗太太打开窗户,到阳台上,倚廊柱站在那儿。

“正在那儿,亲爱的安妮,”马卡姆太太把那张报纸如桌布一般铺到膝盖上,紧接在上面拍着重复道,“立他最后的遗嘱。那个大好人多么有远见啊!这我可得跟你们讲一讲。我真的得讲一讲因为他实实在在是个大好人!你也许知道,特洛特乌德小姐,在这个家里,不到你使劲看报看得眼珠子快要努出来的时候,是不兴点蜡烛的;在这个家里,除了书房里有一把椅子,你要想照我说的那样看会儿报纸,可就再没一个地方可坐了。所以我就去了书房,在那里我看见有灯光。我开了门。只见和博士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专家,显然是法律界的人物;他们三个,都站在桌子前面,那个让人疼的好人手里拿着笔。‘那么,这只表示,’——安妮,我亲爱的,你可要一字一字都留神听着——‘那么,这只表示,先生们,我对斯特朗太太很信赖,同时把我所有都留给她,对不对?’那俩专家当中有一个说,‘无条件地全都留给她。’我一听这话,我那当妈的天性就出来,只叫了一声,‘哎呀,老天爷,原谅我!’就绊倒在门槛上,接着爬起来,从食具室那儿的小路到这儿。”

“但,你说,特洛特乌德小姐,你说,大卫,”马卡姆太太一面用眼僵硬地看着她女儿,一面嘴里说,“看到斯特朗博士这一把年纪,可还有这么大的心事办这件事,这让人如何不感到鼓舞?这说明,我当年的看法不错。当年博士亲自委屈上门求亲,要娶安妮;那时我对安妮说,‘我的孩子,对于衣食丰足这一层,我觉得毫无问题,斯特朗博士所做的肯定会比他答应的条件多得多。’”

她的女儿立刻从窗子上回过头来看。

她说到这儿,铃响了,我们听到客人们走出去的脚步声。

“去过书房了,亲爱的!”她说。“我确定去过了!我正撞上那个大好人——请你们想一想我的心情吧,特洛特乌德小姐和大卫——在那里立遗嘱哪。”

“没有疑问,一切都好了,”老兵侧耳听了一会儿,说道,“那个让人疼的人儿签了字,盖了章,发了出去,也安了心。理当如此!多好的人哪!安妮,亲爱的,我要拿着报纸到书房里去了,由于一时不看新闻我就受不了。特洛特乌德小姐,大卫,请和我一块去书房好啦。”

“那这么说,你是已经去过书房啦,妈妈?”安妮问道。

我们和她一起来到书房时,我意识到迪克先生正站在屋子的黑影里,把刀子合起来;也直到,一路上我姨婆使劲儿揉搓她的鼻子,以发泄对我们那位军界朋友的不满;但至于是谁头一个进入书房的,马卡姆太太是如何一屁股蹲在安乐椅上的,我跟我姨婆是如何被甩在门口的(除非她比我眼尖,把我拦住),我即使当时看见过,如今也忘记了。但我却知道,我们看见博士时,他并没看见我们,当时他坐在桌子旁边的大开本书籍中间,用手支着头,安静地俯在桌子上。我明白,就在这时候,斯特朗太太慢慢地走进来,脸色苍白。还知道,迪克先生扶着她。他把另一只手放在博士的胳膊上,从而让博士抬起头来。在博士抬起头来时,他的太太单膝跪在他脚下,带着恳求的神情举起双手,用我难以忘却的眼神凝视他的脸。马卡姆太太一见此景,扔掉了报纸,呆住了,那副神情无法形容,只有置于拟名“惊异号”船上的船头雕饰像,略可像一二。

“要你给我打招呼!”马卡姆太太说着,边说边坐在沙发上。“我一辈子也没发生过这种事!”

博士那温和慈祥的神态和诧异的神色和他妻子那祈求而不失严肃的态度,迪克先生的关怀眷注,我姨婆说,“谁说那个人疯了!”时(得意地表示了她是从何等的苦难中把那人拯救出来的)的恳挚真诚——所有这一切,我行笔到这,回想起来,呈现眼前了。

“我亲爱的妈妈呀,”她平静地说,“我为什么要给你打招呼呢?”

“博士!”迪克先生说。“哪里错儿?你向这里看!”

我们坐不到几分钟,那个一向无事自忙的马卡姆太太,手拿着报纸,飞快地闯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我的老天呀,安妮,书房里有客人,你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

“安妮!”博士喊道。“不要跪在我脚下,亲爱的!”

来到博士宅上,天已将暮。斯特朗太太正从花园里走出来,迪克先生还在后面溜达,手拿刀,忙着帮助园丁削尖木桩。博士正在书房会客;但斯特朗太太说,客人马上就要离开,她请我们留下来见一见博士。在等待博士的时候我们便随她走进客厅,在昏暗的窗前坐下。我们到老朋友和老邻居家里做客,我从来不拘礼节。

“就要如此!”她说。“我请大家,谁也不要离开!我的丈夫和父亲啊,你打破这长时间的沉默吧。让我们两人都说清楚,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问题!”

一个晴朗的傍晚,朵拉懒得出门,我便和我姨婆两个人徒步走到博士的住宅。那时秋高气爽丰收的季节,没有国会的辩论搅扰夜晚的空气;我记得,落叶满地,铺在脚下,散发出我们布兰德斯通花园里的那种秋天气息,往日令人不快的感觉仿佛随着悲鸣的秋风,从身旁飘忽而过。

马卡姆太太,这时候已经恢复了能开口讲话的功能,家门的荣辱感和母性的尊严好像在她身上一齐膨胀起来,于是大叫起来,“安妮,马上站起来,不要这样自暴自弃,别让所有与你有关的人跟着你丢人,除非你存心要看我马上发疯!”

我很想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是否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可在这一段时间里,一点消息也没有,这让我大为惊奇;因为我要从他的结论里,曾看到一线希望的光芒——我不是说一种美好的情感,可他经常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这种情感。后来,我开始相信,他在那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下,要不忘记了他的初衷,要不就把那念头打消了。

“妈妈!”安妮回答。“请不要跟我说话啦,因为我是在与我的丈夫交谈,即便是你在这儿,也管不了什么事!”

迪克先生在关于这个问题上再没说一句话;但是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不断地向我打哑语(这使我姨婆非常不安),暗示叫我严守我们之间秘密。

“管不了事!”马卡姆太太大声嚷嚷。“我,管不了事!这孩子简直疯了。请给我倒一杯水来!”

“你可一个字都不能说,孩子!”他低声继续说,“把所有的错儿都推卸到迪克身上好啦——疯疯癫癫的迪克身上。我一直在想,老弟,我马上就要看出前因后果了,现在只是看出门道来了。好吧!”

我当时只顾注意博士和他的太太,没有注意这一点;任何人也没把这当回事;所以她只好自己在那里大喘粗气,又翻白眼,又扇扇子。

他刚把秘密说完,我们听见我姨婆和朵拉已经回来。

“安妮!”博士说,并轻轻地抱住她。“如果时光的流逝,给我们的婚姻生活带来一些无法回避的问题变化,那绝不是你的错。全都是我的责任。我的爱、我的敬意都未曾改变。我只是想叫你快乐的生活。我真心爱你、尊敬你。请起来吧,安妮!”

“一个可怜的疯疯癫癫的家伙,老弟,”迪克先生说,“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优柔寡断的家伙——就是你面前这个人,你知道!”他又拍打了自己一下,“他也许能做出普通人无法做到的事。我要让他们重归于好,孩子。我要尝试看。他们一定不会数落我,他们也不会不支持我。假如我做得不对,他们也不会生气。我不过就是迪克先生罢了。谁会拿迪克当回事?迪克本来就是不为人知!哼!”他吹了一口轻蔑的、鄙夷的气,好像他所有的一切都吹得一干二净了。

但她依旧没起来。望了他片刻后,跪着向他面前凑了凑,把胳膊搭放在他的膝上,头也靠在他膝头,无助地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迪克先生说。我高兴的站起来,在我面前一边点头,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胸膛,让人看了,准会以为他把体内的元气都拍打出来。

“如果我这儿有朋友,可以帮我说句公道话,或者在这件事上为我丈夫说句话;如果我在这儿有任何朋友,能够点破我心中的怀疑;假如我这儿有任何朋友,尊敬我的丈夫,或曾经关怀过我,知道不拘以什么方式可以帮助我们和解——我请那位朋友站出来说话!”

“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吧。”我回答。

一片深沉的岑寂。我打破了岑寂。

“那个有才华的人,”迪克先生用手指拍了我一下,说道,“他为什么也不想点办法?”

“斯特朗太太,”我说,“有一件事情,我是了解的,斯特朗博士曾恳切地求我保守秘密,直到现在我一直都守口如瓶。不过我相信,时机已经到了,要是继续保守秘密,就分不清何谓忠实,你刚才的呼吁解除了我的诺言对我的约束。”

“太难办了,外人不好介入。”我回答。

她把脸转向我一会儿,我了解我做对了。假如说她脸上的表情还不足以让我放心,它的恳求却是我无法抗拒的。

“她是个典型的女强人。为什么她不出头给他们想想办法呢?”

“我们未来的安宁,”她说,“也许就掌握在你的手中。你们都会说我丈夫的高尚,既然这样,我就讲那天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他猛地拍一下我的膝盖,向后一靠在椅子上,把眉毛扬得都快扬得飞出去了。他这突然的一阵兴奋,使我疑心他的精神比以前更神经了;但他忽然又变得严肃起来,像刚才那样探身向前,小心翼翼地从衣兜里掏出手帕,仿佛它真正代表我姨婆似的,然后说道——

我讲完之后,斯特朗太太,像我前面描述的那样,埋着头,安静几分钟。然后,她抓住博士的手(他一直保持着我们刚进来时的姿态,坐在那里),按在她胸前,亲吻它。迪克先生轻轻地扶她起来;她靠在迪克先生的身上,站在那里,看着她的丈夫——她的眼睛从未离开过他——开始说道:

“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孩子!”迪克先生说。

“我要把自从我结婚以来所想到的一切,”她用温柔低声说,“都摆在你们面前。我既然听到了刚才讲的这些事,我如果再有所保留,那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不是。博士对她很专一。”

“不要说了,安妮,”博士说,“我从没怀疑过你,我的孩子。没有必要;的确没有必要,我亲爱的。”

“不是博士生她的气吧?”过了一会儿,他说。

“很有必要,”她回答,“我应该把我整个的心,在那宽宏大量的人面前敞开来。上天可鉴,我对他一年比一年更尊敬了!”

我每说一句,迪克先生就若有所思地点一下头,我说完了,呆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木木地看我的脸,手按着我的膝盖,若有所思。

“一点不错,”马卡姆太太插嘴说,“假如我多少还有点发表意见的权利的话——”

“他们之间出现了分歧,”我回答说。“产生了裂痕,有了难以向外人说明的隐情。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年龄相差太远。也许是没有原因,无事生非。”

(“你有什么权利,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我姨婆愤怒地低声说。)

他如有所求地望着我的脸,急于想弄清缘由,我回答他的时候尽量说得很详细,就像我是在对一个小孩子解释什么。

“——那就应该让我说:详情必须细讲。”

“到底是因为什么?”迪克先生说。

“妈妈,除了我的丈夫,别人说了都不算,”安妮说,眼睛始终没移动过,“如果我说了什么话让你痛苦,妈妈,那就请你谅解吧。首先,我已经长时间地经受过伤心了。”

他脸上表现出一副心疼的神情,我也以同样的神情回答,并且摇了摇头耸了耸肩。

“你说的可当真!”马卡姆太太倒抽了一口气说。

“他太太是一颗光彩夺目的星,”迪克先生说。“是一颗闪闪发光的星。她是那么得光彩照人。不过,”他把椅子拽到我跟前,一只手放到我膝上——“让乌云遮住了。”

“在我年纪很小时,”安妮说,“还是个小姑娘时,我学到的那点知识,都和一个耐心的朋友和老师的教导分不开——那就是父亲的朋友——让我永远敬爱的那个人。只要我想起我学会的知识,我就想起他。他给我的头脑里存储了第一笔财富,并且在我的行为举止上都打上了他的性格的烙印。我想,如果这些东西我没有从他那里学习到,我也没有今天的地位了。”

我真诚地对他说,博士应该受到我们的尊敬和拥护,他听到我的话,非常开心。

“这样说来,她妈妈不就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了!”马卡姆太太叫道。

“现在,你是个有知识的人了,特洛特乌德,”迪克先生说。“你知道博士是个学识多么渊博、多么了不起的人。你也知道他是多么看得起我。他那么博学,但是从不骄傲。人非常谦虚——甚至对迪克这个一无是处的可怜家伙,也谈心交友。我在放风筝的时候把他的名字写在一片纸上,沿着风筝线放上了天,让它在天空中翱翔。风筝乐意接受他的名字,天空也因有了他的名字而变得更加明朗了。”

“话怎么可以那样说,妈妈,”安妮说道,“我不过是以他的角度来欣赏他。我必须那样看待他。我长大以后,他在我心目中依然占据着同样的地位。我以他对我的关切而自豪:对我的帮助而感激涕零,我愿与他形影不离。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如何尊重他——看作一位父亲,看作一位导师;认为他的称赞与其他人的称赞与众不同。如果全世界都不可让我信赖,但只有他能让我完全信赖。妈妈,当你突然让他成为我的未来丈夫的时候,我既年轻,又没有经验,这你是明白的。”

迪克先生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仔细把手帕折叠好,放于手掌之间抚平整,装进衣兜如连我姨婆一起装起来了。

“我已经把这件事的真实情况跟每个人说了好几遍了!”马卡姆太太说道。

“没错儿,我是头脑简单!可你姨婆总装作不信,我对她充满感激并把钱留给她。”

(“那就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闭嘴!”我姨婆低声说道。)

我正要修正一下他这个结论,他却把我拦住了。

“刚开始,我觉得变化实在太大,损失也实在太大,”安妮依然保持着同一语气语调说,“因此心静不下来,万分痛苦。要知道,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呢。我长期以来所尊敬的一个人,突然变成我的丈夫,真叫我无法接受。自从有了这层关系,再让他在我心目中恢复到原来的形象,那是绝对不可能了。可我又因为他那么尊重我而感到自豪,所以我便同他喜结良缘了。”

“简而言之,孩子,”迪克先生声音很低,说道,“我的头脑很简单。”

“——是在坎特伯雷的圣阿尔菲治。”马卡姆太太说。

我冲他点点头,他也冲我点点头回敬。

(“讨厌而又多嘴的女人!”我姨婆说道,“她就不能安静一会儿!”)

“一点不错!”迪克先生叫道,听了我的回答,他似乎很高兴。“这就是说,特洛特乌德,自从他们从那个什么人的脑袋里把一些麻烦取出来,放进另外一个人的脑袋里,你清楚是谁的脑袋吧——自从那时候起,就有一种——”迪克先生手绕着手很快地转了好几圈,随后两手合掌,表示混乱局面。“这就是我所遭遇的那种境况,呃?”

“我从来没想过,”安妮红着脸继续说道,“我的丈夫会给我私家财产。我年轻的心中只有敬重,没有那种邪恶不堪的念头。妈妈,我这样说,请你原谅我,第一个使我想到如此的冤枉我还有冤枉他人的人,除了你,没有别人。”

“喔,”我含糊地说,“是有一点。”

“我!”马卡姆太太叫道。

“不健全?”迪克先生说。

(“啊,当然是你!”我姨婆说道,“你不能用扇子扇掉,我的军界的朋友!”)

一时我说不出来。

“这是我的新生活的不幸的开始,”安妮说道,“这是我所遇见的最不快乐的。这种遭遇竟多到我数不清楚;但是并非是——我的仁厚的丈夫所带来的!——并非为了你所猜想的原因;因为任何力量也不能把我心中的一切思想、一切回忆、一切希望与你分开。”

“谢谢你,特洛特乌德,”迪克大笑着回答说,同时欠着身子高兴地和我握手。“不过,我的意思是,孩子,”他庄重的神情,“你认为我这里如何?”他摸着脑门子说。

她睁开眼睛,双手合十,我觉得,她像神灵一样美丽,一样的纯洁。从这时开始,博士便像她看他那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你是个亲爱的老朋友。”我说。

“妈妈过去为了她自己,而来勒索你,那是无可厚非的,”她继续说道,“我相信,无论她是何居心,都是责无旁贷的——但是,当我看到,有人以我的名义把不恰当的要求强加在你身上;还有以我的名义愚弄你;当时我看到,你是那样慷慨大方;对你的利益喜爱有增无减的威克菲尔先生,应该是那样的愤慨;我一度被人猜疑我是拿爱情作了交易——在世界之中的所有人,偏偏卖给了你——这种猜疑使我感到无端的羞辱,而且连累了你。这种想法总让我害怕,总压在我心头,一种什么滋味,我无法对你形容出来,妈妈也找不到答案。但是,我知道,在我灵魂中,在我结婚的那一天,就已经把生平的爱情和名誉全都推向了顶峰。”

“你觉得我这个人如何,老弟?”迪克先生两臂交叠起来,说道。

“为了照顾一个家庭的人,”马卡姆太太流着泪地说,“一个人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报酬!我宁愿是一个野人!”

“随便都可以。”我说。

(“我十分愿意你是——并且是在你自己的本土!”我姨婆说道。)

“诺,孩子,”迪克先生说道,“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

“那时候,妈妈最关心我的表兄莫尔登。我曾经喜欢过他,”她柔和地却还毫不犹豫地说道,“非常喜欢。我们是两小无猜。若不是情况发生变化,或许我相信我真的爱他,可能与他结婚,因此会陷进最大的不幸。夫妻之间的不和,莫过于志不合、道不同。”

把这一句话像炮弹一般发出以后,迪克先生怀着比平常更庄重的神情坐下来,瞪着眼看我。

甚至在我全神贯注地听她往下说的时候,心里还反复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仿佛包含着某种特别的兴趣,与我难以想透的特殊涵义相似。“夫妻之间的不和,莫过于志不合道不同”——“夫妻之间的不和,莫过于志不合道不同”。

“她可是世间最了不起的女人啊,老弟!”

“我和莫尔登之间,”安妮说,“一点共同之处也没有。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们毫无共同之处。其他的都不提,如果我应该为一件事感激我丈夫的话,是他把我从一次迷失心性的冲动中拯救出来的。”

“多少了解点。”我说。

她站在博士面前动弹不了,说话的口气是那样不带失色,让我肃然起敬。虽然她说话的声音依然平静地像当初。

“特洛特乌德,”迪克先生和我握过手以后,把手指按到鼻子尖上说道。“在我坐下来以前,我得先发表一点见解。你了解你姨婆吗?”

“他只是希望你慷慨解囊,指望你是因为我的缘故不吝向他馈赠,而我却是被逼无奈,不得以才装出贪财好利的样子。那时候,我就曾想,他要是争口气的话,自己闯荡出一条路,那才是上策。我曾想,如果我是他的话,我就会那样做,即使遇到再大的艰难困苦都不怕。尽管如此,直到他去印度的那天晚上,我一直都没有往坏处想。就在那天晚上,我算把他看清楚了,原来他是个假仁假义、忘恩负义的势利小人。这时我从威克菲尔先生偷偷看我的那种眼神里,看出了其他的一种意思。我第一次感觉到,在我心灵上蒙上了一片阴影。”

“没何不便,迪克先生”我说,“请进来吧。”

“猜疑,安妮!”博士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和我讲话方便吗,特洛特乌德?”

“我知道,你并没起过半点疑心,我的丈夫!”她回答。“那天晚上,我本想来到你跟前把羞愧和悲哀的负担放下来;要跪在你脚下对你说,我的那个亲戚,其实你因为爱我的缘故而去周济他,可是他在临走的时候却对我说了一些不应该说的话;即便我是他认为的那种没有骨气、视财如命的坏女人,也不该说那种话——我想起那些刺痛心灵的话,就觉得恶心。所以,就这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直到现在,那番话从没出过我的口。”

但是,我结婚数月后的一天晚上,我正一个人在写东西(朵拉和我姨婆一块儿到那两只鸟儿家吃茶去了),迪克先生把脑袋伸进客厅里,有事般地咳嗽了一声,说道——

马卡姆太太,这时哼叽了一声,往安乐椅上一靠,用扇子遮住脸,好像永远不打算露面了。

迪克先生并不知道有此预言,他继续维持着他和斯特朗博士夫妇从前的关系。他仿佛既没前进,也没后退。他好像一座建筑物一样,位于在他原来的基础上。而我必须承认,我对他是否会移动没有多大信心,就跟我对一个建筑物会移动没有信心一样。

“从那时起,除了在你跟前,我从没有再和其他人说过话。这样,也是为了避免日后像今天这样作解释的麻烦。那一次我让他知道了他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这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不动声色为他的前途全力以赴,后来为了叫我高兴,才把这事对我言明。你的一番好意,也许你暂时还不会相信,也许会加重了苦恼,和我的精神负担。”

现在莫尔登先生陪伴她们的事不常有了。有时是我姨婆和朵拉陪,但是她坚定地信任迪克先生。她说,那个人头脑里显然有个主意;只要能够把这个主意圈笼到一个角落里——这就是他的最大困难——他就会一鸣惊人。

她又慢慢地跪在博士脚下,博士竭力阻拦,目的是不让她下跪,她满眼含泪,同时还仰视着博士的脸说——

这话经常是当着博士的面说的,在我看来,即使安妮想要抗议,但这个原因,也不得把反对意见打消了。一般说来,她总是无奈地听凭她母亲摆布,老兵去哪儿,她也就去哪儿。

“请先不要对我说什么!让我再说几句!不管对也罢,错也罢,假如这件事可以重新来过的话,我相信,我一定会照样做。我怀着曾经的师生之谊和夫妻之情忠诚地对待你,却发现有人不相信我,猜疑我拿忠诚做了交易,周围的各种迹象仿佛也证实了这种猜疑,你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滋味是什么。那时候我还年轻,当时又没有人引导我。我和妈妈之间,只要是关于你的事,就会产生很大的分歧。如果说我畏惧不前,掩藏我所受的委屈,那是因为我尊敬你,但是我也非常希望你也能够尊敬我!”

她是说到做到。她属于玩起来不要命的那种人,在这方面,她持之以恒,百折不挠。只要她一拿起报纸(她每天坐在家里最软的椅子上借助单光眼镜看两个钟头),就很少找不到她认为安妮准喜欢的玩意儿。安妮不论怎么抗议,说那些玩意儿她都腻烦了,也全是白费。她母亲就总是拿这种话劝诫她,“听我说,亲爱的安妮,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可我也得告诉你,我的宝贝,你可别辜负了斯特朗博士的一片好心哪。”

“安妮,我纯洁的心!”博士说道。“我亲爱的孩子!”

“所以,我亲爱的博士呀,”老兵说着,又亲热地拿扇子拍打了他几下,“什么时候,不论什么季节,我都招之即来。喏,你可要明白,我是不折不扣听你的吩咐哟。我随时准备带安妮去看戏、听音乐、参观展览,哪里好玩就去哪里;你还绝对见不到我有疲倦的时候。责任心啊,亲爱的博士,天下地上头,没有比这再重要的了!”

“还有一点!是最后很少的几句话!我时常想,你能够娶的人那么多,她们也许就不会给你带来累赘和麻烦,她们会把你的家整理得更像个家。我时常想,我最好是你的学生,甚至可以作你的孩子。我时时地担心,我根本配不上你的学识和你的智慧。如果在让我给你讲那些话时,这一切还是会使得我畏缩不前(它的确使我畏惧不前了),仍然是因为我对你太是尊敬,希望有朝一日你也会尊敬我。”

我想,听到这些拍马屁的话,连斯特朗博士那样平静、有耐心的人,脸上也现出不自在的意思。

“那一天已经照耀了,安妮,”博士说,“它只能持续一个长夜罢了,我亲爱的。”

“因为这个,我才如此称赞,”马卡姆太太用她收好的扇子敲打着博士的肩膀说道,“你想得那么全面。这说明,你不像许多上岁数的人那样,倚老卖老。你是为了安妮好,站在她的角度考虑她的一切。我觉得,这正是你的可爱之处!”

“我还有一句话!后来我曾计划——曾下定决心——把对你要求周济的那个人带给你的重负,由我自己默默承受。现在,我最亲爱的和最好的朋友啊,请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话!使你最近发生变化的原因,今天晚上已经水落石出了。我曾经非常的痛苦和忧愁看着你的那些变化,有时曾联想到过去那些使我忧心忡忡的事,联想到的事情并非空穴来风的流言蜚语。没有想到我今天晚上也知道了答案,即使在这种误解下,你依然对我怀着崇高的信任。我不期望我回报你的爱情和职分,能问心无愧对我的崇高信赖;既然我一切都明白了,我就可以抬起头来,看看那张脸,像父亲一般崇敬、作为丈夫的热爱、在我童年时光中视为神圣的朋友的那张脸,现在我庄重宣布,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做对不起你的念头;也从来没有动摇过对你应有的爱情和忠诚。”

博士直摇头。

她搂住博士的脖颈,博士把脸俯在她的脸上,他的白发与她的深棕色鬓发交织在一起。

“确实不一样,”老兵回答。“就拿你那本字典来说吧。字典的用处多大啊!要是没有约翰孙博士一类有知识的人,说不定到今天我们还要把意大利熨斗叫做床架呢。可是,我们不能指望一部字典——况且还是一部没完全编好的字典——能让安妮发生兴趣吧,你说是吗?”

“哦,搂紧我,我的丈夫!永远都不要抛弃我!你什么不要说,也不要想些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悬殊。除了我的那些不足的地方,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悬殊。每过一年,我就会更深地理解,也就对你越来越尊敬了。噢,把我放在你心坎上,我的丈夫,因为我们的爱情是建立在岩石之上,经得住风吹雨打!”

“是不一样。”博士说。

在接踵而来的寂静中,我姨婆神态严肃并蹒跚地走到迪克先生面前,拥抱了他一下,而且还给了他一个吻。为了维持他的声誉,她这一举动,恰当其时;我相信,那时见他打算做金鸡独立的姿势,用来表示他的欢愉之情呢。

“你是个好人——我请你原谅!”这时博士作了个不敢恭维的姿势,“以前我总是背着你说,这回我可得当着你的面儿说,你是个正人君子;不过,你的追求和爱好跟安妮一样吗?”

“你真是个很特别的人哪,迪克!”我姨婆带着嘉许的语气说,“永远不要再展现出别的样子来呀,你是瞒不过我的!”

“言之有理。”博士说。

说到这里时,我姨婆一扯他的袖子,向我点头示意;后来我们三个静悄悄地溜出来,回家去了。

“等她再大一些,”马卡姆太太动了动扇子说,“那就用另一方式了。只要有人陪伴,有一桌牌局,你把我关到监狱里也成,就是不出来,我也不在乎了。可话又说回来,我不是安妮,安妮也不是她妈妈呀。”

“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对我们那位军界朋友的当面称赞,”我姨婆在回家的路上说。“即使没有其他的喜事,就凭这一件,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博士只慈祥地点一点头。

“我担心,她难过了。”迪克先生怀着极大的同情说。

“我亲爱的女婿,”有一天,当时我也在座,她对他说,“你知道,把安妮老关在家里,她肯定会觉得无聊的。”

“什么!你见过鳄鱼难过吗?”我姨婆回答。

的确,我不怀疑,她恰好说到了博士的痛处,但她自己还不知道。本来除了纵情深色和只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以外(其实,这与盛年并非不可分开的),她也没有别的想法,不过我却认为,她这样夸赞博士是为了减轻安妮生活负担的办法,正好证实了他所担心的事,使他更相信自己约束了妻子的自由,他们夫妻间没有快乐可言了。

“我还没见过鳄鱼呢。”迪克先生温和地答道。

像我一生中所见的别母亲一样,马卡姆太太比起她的女儿,更喜欢寻欢作乐。她需要大量的娱乐来使自己过得充实,表面一心为女儿打算,实际却寻求自己利益。博士要安妮得到娱乐的愿望,正符合这位慈母的心意;于是她对博士的种种行为都表示非常满意。

“如果没有那个老畜生,什么问题都不会有,”我姨婆用很重的语气说道。“希望有些母亲在女儿结婚以后不要再干涉她们了,不要发疯似的表示热爱。这些作母亲会认为,是她们把一个不幸的年轻女人带到了世上——哎哟哟,好像是她请求要来的、还是我非要把她带来的——这是她们能得到的唯一报酬,即使有充分自由也会使这个年轻女人苦恼不堪,想要离开这个世界。你在想什么,特洛特?”

我离开博士家已经有些时日了。因为同住在一个区,我常常看见他;有两三次我们大家一起去他宅第上便餐、吃茶点。如今那位老兵常年在博士屋顶下安营扎寨。她还跟从前一模一样,她帽子上翩翩飞舞的那两只蝴蝶,也跟从前一模一样。

我在想刚才听到的那些话。现在我的脑子里仍在回荡着刚才说过的那几句话。“夫妻之间的不和,莫过于志不合道不同。”“迷失心性的一时冲动。”“我们的爱情是建立在岩石之上。”不过那时我们已经到家了;当时我们脚下正踏着落叶,我们耳边正吹着微微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