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呀,”米考伯先生回答,并立刻激动起来,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咱们那位朋友希普,如何啊,米考伯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说道。
我无意中提起这个话茬,让得他那样激动,于是我向他表示歉意。
米考伯先生一句话没说。
“威克菲尔小姐,”米考伯先生说,同时他的脸上有了血色,“像往常一样,是一个模范人物,是一个光辉榜样。”
“我渴望,”特拉德尔斯说,“这不是由于你对法律产生了厌恶感——由于,你明白,我就是一个律师呀。”
我们旋即带他进入一条小巷。他掏出手帕,背对墙站着。特拉德尔斯神色认真地看着他,假使我也这样看他,那他一定会认为,我们这两个伴当,并不能给他鼓舞。
米考伯先生接过去说。
“我命中注定,”米考伯先生说,一面毫无掩饰地啜泣,“那些美好的情感到了我身上会变成谴责。”
“我是心情不好。”
我们没有理会他这祈求,只站在一旁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把手帕收起来,把衬衫领子理直了,为了避免旁边有人看见他那副悲切的样子,他歪戴着帽子,哼起了小曲儿。我于是对他说——由于我唯恐一旦看不住他,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假如他肯坐车往海格特走一趟,我很高兴把他给我姨婆引见,我们那儿也为他准备好了过夜的地方。
特拉德尔斯说。
“你给我们调上一杯你最拿手的混合饮料,米考伯先生,”我说。
“哦,你的心情不好哪,米考伯先生。”
“或者,如果把你的心事跟朋友们谈一谈,可以心里放松一点的话,那就给我们说一说吧,米考伯先生。”特拉德尔斯用试探的口气说。
“在去坟墓的路上,”米考伯先生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说,“有一些界石,若不是存着自暴自弃的想法,一个人绝不愿意跨过去。皇家法院监狱在我这坎坷的一生中,就是这样一块界石。”
“先生们,”米考伯先生回答,“你们想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我是大海上漂浮的一根稻草,任凭大浪冲到四面八方。”
米考伯先生沮丧地把目光从那座建筑物上移开,一只手挽起我伸给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挽起特拉德尔斯伸给他的胳膊,夹在我们两个中间,向前走去。
我们又臂膀扣着臂膀继续往前走,发现驿车刚要开车,我们上了车一路顺利到了海格特。我心里拿不定主意,不知该说什么话和怎么做才好——特拉德尔斯显然也和我一样。大多数时间,术考伯先生都沉浸于忧郁之中。偶尔倒也试图打起精神,哼一哼一支小曲的尾声。可是他的帽子歪斜到一边,衬衫领子扯起,几乎遮住眼皮,这副模样更让人疑心他又陷入悲伤之中。
“考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伤心地接着说,“以前我住在收容所里,挺好,但现在却不了。”
因为朵拉身体不好,我们没回我家里,而是去了我姨婆家。我姨婆一经通报马上出来,对米考伯先生表示诚恳而热情的欢迎。米考伯先生吻了她的手,退到窗下,掏出他的手帕,在思想里展开了一场争斗。
“从那个时起,我们生活上都有所改善了,米考伯先生。”我说。
迪克先生也在家里。他这个人天生极为同情任何一个局促不安的人。
“谢谢你,”米考伯回答,一提到他太太,他的脸上就遮了一片阴云,“她不好也不坏。”他说了,“那个皇家法院监狱里的事。显得有点偏爱这个地方,假如我禁不住露出对这个地方偏爱的意思,你们可要谅解那。”
“这位先生的友情,”米考伯先生对我姨婆说,“如果你让我从我们视为国粹的野蛮运动项目中借用一个比喻的话——那就是,把我打翻在地了。对于一个在不安交加的重负下挣扎的人,我向你保证,实在是担当不起啊!”
“我相信,那些岁月所以快乐,是因为有米考伯太太的原因,”我说,“我希望,她玉体安康吧?”
“我的朋友迪克先生,”我姨婆说,“不是一般的人。”
“亲爱的考波菲尔,”他紧握着我的手回答说,“你的诚恳,真叫我感激涕零。你这样待我,我又看到我一生快活的岁月了。”
“这我相信,”米考伯先生说,“我亲爱的先生!”由于这时迪克先生又和他握手了,“我深深感到你的深情厚谊!”
我们对他的殷勤问候表示了感谢。
“你心里认为如何?”
“先生们!”寒暄过几句以后,米考伯先生说,“你们是患难中的朋友,请让我问候‘现任’考波菲尔太太和‘即将就任的’特拉德尔斯太太身体安康——这就是说,我猜想,我的朋友特拉德尔斯先生还没有同他所爱的人,甘苦与共呵。”
迪克先生带着很关切的样子问。
我们走上前跟他搭话的时,他显得有些茫然,少了一点从前的绅士派头。他特地为这次旅行脱去了那身律师穿的黑色服装,换上了他的旧紧身外套和旧马裤,衣服即使依然,风度却远逊以前。我们和他谈起话来,他渐渐恢复了故态。他的单光眼镜戴得仿佛没有以前顺眼,他的硬领,即使保持着往日的规格,但下垂了。
“麻木了,亲爱的先生。”
即使我们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刻钟就来到约定地点,却发现米考伯先生已经在那儿了。
米考伯先生说着,长叹一口气。
无论如何,我当时就以两个人的名义写了一封安慰米考伯太太的信,我们两个都签了名。我说我们和米考伯先生约会。
“你应该打起精神来,”迪克先生说,“让你自己快活些。”
我对这个提议赞同,由于我没拿她上次那封信当回事,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悔。那封信当时曾引起我不少想法,这在前面已经提过;但是我当时正专心于自己的事,我也知道那一家人的境遇,况我们久已不通音讯,渐渐就把那封信的事忘了。我倒也想念米考伯一家人,只限于猜测他们在坎特伯雷又负了什么“金钱债务”,回忆一下米考伯做了尤利亚·希普的事之后怎样羞于见我。
这一句知冷知热的话,加上他发现他的手又被攥到了迪克先生的手里,使米考伯先生大为动情,“我这个人命中注定,”他说道,“在人生变幻无常的遭际中,偶尔也能碰上一片绿洲。”
“我认为,这两封信合在一起,考波菲尔,”特拉德尔斯回答,“比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平素的来信,含义大得多——但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说不清。这两封信,都写得很诚恳,我确信他们没有串通。无论怎么说,给她写封回信,告诉她我们一定去看一看米考伯先生,总是一件善事。”
若是在其他的时候,这样的场面一定会让我开心;但如今,我认为大家都局促。我心急地看着米考伯先生。见他心里似有话要说,但又没说,在欲说不说之间摇摆不定,这种情形真让我忧心。特拉德尔斯坐在他的椅子边缘上,大瞪着两眼,头发比平常竖得更直更挺,一会儿望望地下,一会儿望望米考伯先生,完全没有要插话的意思。我姨婆,虽然我看见她把目光集中在米考伯先生身上,却比我们两个人都更能运用才智。由于她一直在和米考伯先生交谈,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非叫他开口不可。
“你认为另外那一封如何?”我问道。由于这时他还在皱着眉头看那封信。
“你是我外孙的老朋友了,米考伯先生,”我姨婆说,“如果早跟你相识就好了。”
“你认为那封信如何?”在我把那封信看过两遍之后,特拉德尔斯把目光转向我,说道。
“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我也恨不能够早些时候与你相识。我并不总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潦倒的样子。”
埃玛·米考伯
“米考伯太太及一家大小都好吧,先生。”我姨婆说。
尊敬特拉德尔斯先生的朋友与乞求者
米考伯先生低下头来,“他们也都好,小姐,”略停片刻,米考伯先生说道,“不过就跟流落他乡之人所能希望的那样。”
如果考波菲尔先生还没忘记这个默默无闻的老友,我可否请特拉德尔斯先生代为向他致意并转达同样的请求?无论如何,请特拉德尔斯先生慈悲为怀,对此函绝对保密,在米考伯先生面前千万不可提及。
“天哪,先生!”我姨婆叫起来,“你这说的是啥话呀!”
爱情的敏锐目光,如果为女性所有,就不易被蒙蔽。因此我知道米考伯先生就要去伦敦了。
“我一家的生计,小姐,”米考伯先生说,“危如累卵。我的雇主——”
我恳求特拉德尔斯先生容忍我絮叨讲述这些琐碎事。现在我是否可以斗胆向特拉德尔斯先生倾诉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呢?他是否允许我信赖他友好的关切呢?哦,我想可以,因为我知道他的为人!
说到这里,米考伯先生故意打住了,开始剥柠檬皮,这同他用来调制混合饮料的用具一起,都是我让人摆在他面前的。
说来令人痛心,米考伯先生与其妻子及家人感情疏远(他本是关心家事的),这便是我向特拉德尔斯先生诉苦并请求援助的不幸原因。
“你刚才说到了你的雇主如何了。”迪克先生碰一碰他的胳膊,含蓄地提醒他说。
谨向托玛斯·特拉德尔斯先生致意。假如他没忘记我这个人,我是身处逆境否则我不会贸然求帮助的。
“我的好心的先生,”米考伯先生回答,“你提醒了我,”他们再次握手。“我的雇主,小姐——希普先生——有一次赏脸,对我说,如果他不雇用我,不给我那份薪俸,我也许就要沦落为跑江湖、表演吞剑吐火的人。即便我到不了这步田地,十有八九我的孩子们也得靠踢腿下腰扭屁股混饭吃,而米考伯太太拉着手风琴,给他们那不自然的技艺伴奏。”
原信如下:
米考伯先生信手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刀子,意在表示,在他死后,说不定他的孩子们真会做这样的表演。接着,便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气,剥起柠檬皮来。
特拉德尔斯由于一路走来,满脸通红,走路和激动的结果使他的头发倒竖,仿佛活见了鬼一般。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他那封信掏出来与我的交换。我一直望着他,直到他看至信的半中间,扬起眉毛说道,“‘奋惊雷,掣闪电,纵复仇之烈火,泄无尽之冤愤!’我的天哪,考波菲尔!”——我也以扬眉回敬,然后才开始拜读米考伯太太的大礼。
我姨婆把臂肘支在置于她身旁的那张小圆桌上,聚精会神拿眼盯着他看。我虽然厌恶设下圈套把他本不愿说的话套出来的主意,但是我还是想趁此机会接过他的话头。恰在此时,他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最突出的是:他把柠檬皮放在了茶壶里,把糖放在了盛剪烛花钳子的盘子里,把烈酒倒进空罐儿里,诚心诚意想从蜡台中倒出开水来。我知道危机时刻就要到了,且就到了。他把所有的器皿哗啦啦堆到一起,猝然站起身,掏出手帕,痛哭。
“不会吧?”特拉德尔斯喊道,“真的?我也收到了米考伯太太的一封信!”
“亲爱的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用手帕遮挡着脸说,“在职业里,我干的这种职业最需要心理平衡。我做不了这一行。我做不下去了。”
“我的老兄,”我说,“我没有比如今看到你更高兴的了。你来得恰好,我这儿正需要借助你冷静的分析判断力呢。我收到了一封很奇怪的信,特拉德尔斯,是米考伯先生寄来的。”
“米考伯先生,”我说,“是何呀?请你说出来好啦。你如今是在朋友之中。”
我把这封信从头至尾,看了好几遍。尽管我充分考虑到了米考伯先生浮夸的文风,和他在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机会坐下来写长信的特殊嗜好,我仍然信,在这封闪烁其词的信里,藏着某种重要的信息。我把信放下,随即又把信拣起,重读一遍。正在字字推敲的时候,特拉德尔斯出现在我面前。
“在朋友之中,先生?”米考伯先生把我的话重复一遍。接着他憋了满肚子的话冲口而出。“天哪,正因为我是在朋友们之中,我的心情才是这个样子。什么就算回事儿,先生们?什么就不算回事儿?不讲仁义就是回事儿;卑鄙下流就算回事,归结在一起,它的名字就叫——希普!”
附启:我此行之意图,即对米考伯太太亦守秘密,合当奉告。
我姨婆把手一拍,我们大家就都如鬼迷心窍一般,霍然站起来。
威尔金·米考伯也
“斗争已经过去了!”米考伯先生说,他一面用他的小手帕比划着,一面不时地抡起两条胳膊作搏击状,仿佛他是在超乎人力所能,克服的困难中破浪前进。
我冒睐恳请老友考波菲尔先生或老友内寺成员特拉德尔斯先生(若此人尚在人间,可呼之即出者),枉驾趋彼处一会,重叙旧谊。若蒙首肯,幸甚,幸甚。君等可于我指定之时、之地,重见倾圮高塔之残迹。
我一生中,还没见过像他这样激动的。我想使他静下来,以便我们能理智地讨论一下问题。但他越说越激动,一点也不听劝。
我苦闷至极,虽米考伯太太身兼为异性、妻子、母亲,亦无力加以宽慰。我意欲作短期逃避,尽四十八小时之光阴,重游古都旧日行乐之地。于昔日家人尽享天伦之乐之所中,皇家法院监狱乃我足迹必到之处。后日晚七时整,我将临民事诉讼监所南墙外。陈述至此,我所欲言者尽矣。
我真有点害怕米考伯先生当场背过气去。他努力着把这些不连贯的话说出来,快说到希普的名字的时候就踉踉跄跄向前走去,无力地扑上去,然后迅猛地把它喷出口,那时他的样子真正吓人。但后来,他颓然坐到椅子上,瞪着眼睛看我们,脸上变换着颜色,喉咙里的硬块此起彼伏,一个个火急地来到喉头,仿佛要从那里直窜额头,他彻底是一副活到头的模样了。我本想跑过去帮他一下,但他挥手要我走开,说什么他都不听。
至于奋惊雷,掣闪电,纵复仇之烈火,泄无尽之冤愤,其潜在之能力,非无有也,然姑且不论。仅附陈一言,乞赐清听:我昔日之光明幻想,已烟消云散——我平静之心情,已起惊涛骇浪——我追欢逐乐之力,已破坏殆尽——我之心脏,已偏离正位——我不复能在人前昂首阔步矣。蛀虫已潜于花心,苦酒溢于杯盏。毒虫依然蠢动,必尽蚀其侵而后快。然此乃题外之论,无需多言。
“不要,考波菲尔!我要揭露无恶不作的大恶棍希普。”
倘紧要公务尚容君披览拙书至此——或然,或否,因情况而异——必致下问:作书何为?此问理所当然,故须继而释之:我意与金钱无涉。
他说完支持他撑了这么长时间、并用前所未有的力气说出来的那最后两个字,迅速冲到门外。把我们留在紧张、希望、惊讶的状态中,我们的心情也差不多跟他的一样了。但即使在那时,他要写信的欲望仍很强。当我们还停留在紧张、希望、惊讶的状态中时,附近酒馆给我们送来一封田园诗一般的短笺,那是他特意到那个酒馆里写的——
作书之人,时乖命蹇,往日错误与偶发不幸事件交并,处境困顿,有如沉水之舟(恕我以海事为喻),虽欲致问候祝贺之意,知其不可,故留待才高俊逸之士为之。
绝对机密
境遇多变,非人力可以左右,致使与旧交断绝,为时已久。偶于公余偷得片刻清闲之时,常追忆当年友情,往事旧景遂缤纷然呈现于眼前,不免感慨系之,顿觉无限宽慰,并深信其必为日后之慰藉。君以大才,平步青云,我不敢仍以往昔之昵称考波菲尔,直呼我少年友伴也。然似可告知,君之大名,我尚有幸称之者,将永远与我家券据(系指米考伯太太保存之与我家昔日房客有关之文件)一并珍惜,爱护之。
我亲爱的先生:
至爱的先生:
适才于令姨婆尊前,因激动而忘形,祈请转致歉意。长期郁积之愤怒,如久抑未发之火山,今所以烈焰腾突者,盖因内心剧烈之斗争也。此意心会者易,而言传者难。故请到田园酒馆来也。
一天早晨,我接到一封从坎特伯雷寄到博士协会我的名下的信。我颇感惊异,于是拆开来,只见信中写道:
威尔金·米考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