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高喊一声,“我的心肝宝贝儿!”,我们马上搂抱在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佩戈蒂!”我对着她高喊。
她说了哪些忘情的话,做了哪些忘情的事;她怎样悲喜交集,俯在我身上又哭又笑;她显示了怎样的骄傲,怎样的快乐,怎样的悲哀——我敢说,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没有像那天早晨那样尽情地笑过,尽情地哭过。即使在佩戈蒂面前,也从没有过。
她向后倒退了一步,显出惊奇不定的样子,两手举起,好像要把我推出门外。
“巴吉斯会很高兴的,”佩戈蒂用围裙擦一擦眼泪,说道,“对他的病,这比贴多少膏药更有效呢。我去给他说一声你来啦,好吗?然后你就上楼去看看他好吗,亲爱的?”
“因为我想打听一下那儿的一所房子,叫什么来着?——叫‘鸦窝’。”我说。
我当然愿意去看巴吉斯。但是佩戈蒂意密体疏,总不舍得出那间屋子,最后,为了省去麻烦,我就跟她一起上楼了;我在门外稍候了片刻,等她先报个信儿,让巴吉斯有所准备,接着她便带我到了病人床前。
她更看了我一眼,同时我发现到她的两只手很快合拢到一起。
他热情地欢迎我。因为风湿病太严重,不能跟我握手,就请我握他睡帽上的穗子,我也就把那穗子亲亲热热地握了一气。我在床边坐下来以后,他对我说,他感觉好像他又给我赶着车跑在布兰德斯通的大路上,这种感觉对他的病好处太大了。
“你自己也去过那地方吧,巴吉斯太太?”
“我在车里写的是什么名字来着,先生?”巴吉斯先生笑着说。
“他没病的时候,还是常去的。”佩戈蒂回答我。
“噢!巴吉斯先生,关于那个问题,我们严肃认真地谈过好多次,你说是吗?”
“他这阵儿不常往布兰德斯通去了吗?”我问道。
“我说‘我愿意’,这话可说了很长时间哪,是不是,先生?”巴吉斯说道。
“他在家,先生,”佩戈蒂回答。“不过他犯了风湿痛的老毛病,起不了床啦。”
“是呀,”我说。
“巴吉斯先生在家吗,太太?”我说。
“我不后悔,”巴吉斯先生说。“你有一回对我说,她会做各种苹果馅儿饼、各种饭食,你还记得吗?”
佩戈蒂正在她那间方砖铺地的厨房里做饭。我一敲门,她就把门儿开了,问我有什么事儿。我笑脸对着她,她看我时却没有一丝笑容。我虽不断给她写信,可是我们毕竟一别就是七个年头啊。
“记得,”我回答。
那时候,我很害羞——我害怕弄得她难为情,也同样害怕把自己也弄得难为情。不过我却问她每天晚上下班回家的时间,为的是凑那个时间到她家去。接着我就告别了奥默先生、他那漂亮的女儿、还有他女儿的孩子,向我那亲爱的老保姆佩戈蒂家走去。
“这话一点儿不假,”巴吉斯先生说,“这话是真实的,”巴吉斯先生说着,频频点着他的睡帽,因为那是他唯一表示强调的方法,“绝对真实。”
“你不想进去跟她说说话么,先生?”奥默先生说。“进去跟她打个招呼吧,先生!不要客气!”
巴吉斯先生看着我,好像要得到我对他辗转病榻苦思冥想的结果表示认同;我表示了认同。
隔院传来的那种永不休歇的音调——唉!那本来就是一种永远也不会休歇的音调——在这段时间里,一直轻轻地梆哒梆哒响个不停。
“没有什么事比这更真实啦,”巴吉斯先生重复说;“像我这样一个穷苦人,病了躺在床上,就想出了这个理儿。我是个很穷的人哪,先生。”
他们说到爱弥丽就把声音放低了,我由此断定,爱弥丽就在近旁。我便问他们是不是这样,奥默先生点头说是,并朝客厅门那儿点头。我赶紧追问能否看上一眼,他们说自便;我透过窗玻璃向客厅里望去,只见爱弥丽正坐在那儿干活儿,真是出落成了一个小美人儿,那对曾窥视过我的幼小心灵的、清澈晶莹的蓝眼睛,笑着转向嬉戏于她身旁的明妮的另一个孩子。她那张红光焕发的脸庞上,透出一种骄矜任性的神气,足以证明我所听到的话;其中也潜藏着旧日那种令人捉摸不定的羞怯;但是,我敢断言,在她那张俊俏的脸上,除了对善良和幸福的憧憬,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
“我听了这个话,替你难过,巴吉斯先生。”
“很好,”奥默先生说。“这样才对。好啦,年轻的先生,”他补充说,“我想,我的话就说到这里吧,省得你感觉我这个人气不长,话倒不短。”
“我的确穷得很哪。”巴吉斯先生说。
“是,爸爸,”明妮回答。“你可别再说我讥笑她啦。”
他说到这儿,有气无力地把右手从被毯底下伸出来,乱摸了一气,最后抓住松松地绑在床边的一根手杖。捅到了一只箱子,那箱子的一角是我进门就看见了的。然后,他的脸上恢复了平静。
“因此,有一回她找到一个理由,”奥默先生说,“陪侍一位脾气暴躁的老太太,两人不太合得来,她就没呆下去。最后她来到这儿,学徒三年。两年快过去了,她是个好女孩子。一个人顶六个!明妮,她现在是不是一个顶六个呀?”
“全是些破旧衣服。”巴吉斯先生说。
“也就是这些了,爸爸,”乔姆太太说。“我认为,最难听的也就是这些了。”
“哦!”我说。
奥默先生又点头,又摸下巴。“正是这个话。还有,她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浓妆艳抹,就能比别人打扮得更漂亮,这也让别人看着心里不痛快。还有,她还有点小脾气,也可以叫做任性吧。甚至连我自己都把这叫做任性呢,”奥默先生说;“缺少主见;有点娇惯;开始的时候,不能约束她自己。她们说她的坏话,也不过就是这些吧,明妮?”
“我恨不得那都是钱才好,先生。”巴吉斯先生说。
“我可以向你保证,奥默先生,我们两个小时候,”我说,“她就说过这种话。”
“我也恨不得那都是钱哪,真的。”我说。
“你要明白,”他说,“她在这儿还没有结交什么人,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熟人和朋友,更说不上有什么甜哥哥、蜜姐姐了。这样一来,就有流言满天飞了,说什么小爱弥丽想当阔太太。据我看,流言的传播主要是因为她在学校里有的时候说,假如她当了阔太太,她就要为她舅舅做这做那——你明白吗?——给他买这样那样的好东西。”
“可那不是钱啊。”巴吉斯先生,说道。
“不会那样做了,我亲爱的!”奥默先生回答。
他说道:“她,克·佩·巴吉斯,是个很好的女人。任何人嫁给克·佩·巴吉斯的一切赞誉,她都当之我愧。亲爱的,你得准备一顿晚餐,招待一下客人;弄点好吃的、好喝的,好吗?”
“那么,她就应该安分守己才是,爸爸,”明妮说道,“不给人家议论她的话柄,人家就不会那样做了。”
我本当谢绝这种不必要的对我欢迎的表示,可是我看见佩戈蒂站在床对面,心急火燎的,生怕我不答应,因此就没说话。
“我亲爱的,”奥默先生说,“我没说你也妒忌得发了疯呀,”他冲我挤一挤眼,“我说的是雅茅斯的女人有一半——啊。”
“我还有一点钱,亲爱的,这时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巴吉斯先生说,“可是我这会儿感觉有点累。你和大卫先生先出去,让我睡一会儿,我睡醒了,就可找一找。”
“这可是瞎说,爸爸!”明妮喊道。
我们顺从他的要求,离开他的房间。走出门外,佩戈蒂告诉我,巴吉斯先生现在比以前“更抠门儿”了,每次从他的库藏里拿出一个铜板,先玩一回这套把戏;他常常忍受着闻所未闻的疼痛,独自个从床上爬下来,从那只倒霉的箱子里取出钱。然后,他把我们叫进去,装作一觉刚醒,精神焕发的样子,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几尼。他感觉既巧妙地哄骗过我们,又保持了那只箱子的秘密,那份得意劲儿就足以补偿他所受的那些痛苦折磨了。
“她正是叫爱弥丽,”奥默先生说,“而且年纪很小。惹得镇上的女人有一半妒忌她妒忌得发了疯。”
我把斯蒂尔福思要来的话,先跟佩戈蒂说了,以免她事到临头感到唐突,不大一会儿,斯蒂尔福思就到了。我相信,不管斯蒂尔福思是我要好的朋友也好,是佩戈蒂的恩公也好,在她看来没有区别,她都会,诚心实意接待他。
“不会是小爱弥丽吧?”我问道。
他和我一起留下来吃晚饭——假如我仅说他愿意留下来。我没有表达出他接受邀请的欣喜心情的一半。他像阳光和空气一样来到巴吉斯先生的卧室里,使那个房间马上变得明朗,变得清爽,好像他就是让人清爽体健的和风丽日。他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无形无迹;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盈。
“我相信我的气喘病会好起来的,因为我的记忆力好起来了,”奥默先生说。“呃,先生,我们这儿有她一个年轻的亲戚,在这儿学徒,缝制衣服做得一手好活——我敢担保,全英国找不出一个公爵夫人能比得上她。”
我们在小客厅里说笑,很快乐。那本《殉道者传》仍像当年那样,摊开放在桌子上,从我走后篇页未曾翻动,现在我翻阅着那些插图,回忆起了当年它们引起的恐惧感,而如今却不再恐惧了。佩戈蒂说起我原先住过的屋子,仍把它叫做我的屋子。她说那间屋子已经收拾停当,希望我在那儿过夜。我看了看斯蒂尔福思,犹豫不决,他已经明白事情的由来了。
我的肯定答复,使他很满意。
“我们待在这儿这段时间,”他说,“你当然得在这儿过夜,我就住在客店里好啦。”
“让我想想,”奥默先生说。“马车夫巴吉斯的老婆——姓佩戈蒂的那个船夫的妹妹——她跟你们家沾点关系,是吗?那时她在你府上当佣人,是吗?”
“可是我让你大老远的跑了来,”我回答,“反倒分开,那好像不够朋友吧,斯蒂尔福思。”
我感谢他的好意,谢绝了。
“得啦,老天作证,你原本就属于这个地方嘛,”他说。这事儿就这么决定了。
“不错,是两个当事人!”奥默先生说,同时带着回忆旧事的样子直点头。“确实是这样!当时乔姆正在做一口灰色寿材,钉着银钉子,比这个尺寸”——他指的是在柜台上逗弄的小婴孩的身量——“还大着两英寸多呢。您在这儿吃点什么,好么?”
他将所有让人愉快的品质,保持到最后一刻,八点钟我们才起身前往佩戈蒂先生的船屋。其实,随着时光流逝,这些品质愈来愈分明;因为我认为,从而在他身上激发起洞察力,尽管很微妙,但却让他更加容易如愿以偿了。如果那时候有人对我说,所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光彩夺目的游戏,仅仅为了赢得没有价值的东西并随之将其抛弃;我说,倘若那天晚上有人对我讲这种谎言,真不知道我会什么方式发泄我的愤怒呢!
“唉!”奥默先生说,“是的,不错。是两个当事人!呃,就是在那一趟旅行的途中,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明妮才把她和乔姆的喜日子定下来的。”
或许,假如可能的话,只有用更多的忠诚和友谊之类的浪漫情感,才能表达我对那些谎言的愤怒吧,就像现在我陪伴着他,穿过昏暗冬夜的沙滩,我们朝着那个老船屋走去。
奥默先生说完大笑一阵,结果又咳嗽起来。
“这是一片荒凉的地方,斯蒂尔福思,你说是吗?”
“喔,我可以说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奥默先生说。“我感觉我出气越来越费劲儿了,可话说回来,人上了岁数,出气就会越来越费劲儿的。我顺其自然,活一天算一天。你说是吗?”
“昏暗中看起来,确实够凄凉的,”他说;“而且大海咆哮着,好像饥饿难挨,要把我们吞噬掉似的。我见那边有一点灯光,那就是那条船吧?”
我说我很好,向他表示了谢意,并说希望他也很好。
“不错,就是那条船。”我回答。
“是——啦,——不——错,”奥默先生说着用食指触一下我的背心,“还有个小娃娃哪!那是两个人的丧事。那个小娃娃就躺在那个大人身旁。不错,是在布兰德斯通那边儿。唉!从那以后你过得怎么样?”
“我今天早晨看见的就是那条船,”他说。
“是家母。”我回答。
我们朝亮光走去,一路上我没再说话,我们轻手轻脚来到门口。我伸手抓住门栓,低声嘱咐斯蒂尔福思紧紧跟上,便推门走进去。
“哦,我的天哪!”奥姆先生吃惊得咳嗽过一阵以后,喊叫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明妮,我亲爱的,你还记得吗?天哪,有这么回事;那时当事人是一位太太,对吗?”
在门外已经听到屋里语声嘈杂,一进去,耳边又响起鼓掌声;我惊异地发现,这掌声是从一向郁郁寡欢的格米治太太那里发出来的。但是,那里的人,兴奋异常的并不仅是格米治太太一个人。佩戈蒂先生,红光满面,得意洋洋,运足了浑身气力大笑着,展开胳膊,好像等着小爱弥丽投向他的怀抱;哈姆脸上的神气,即是怜爱,又是狂喜,手拉着小爱弥丽的手,仿佛正要把她献给佩戈蒂先生;而小爱弥丽,羞得满脸通红,她也因佩戈蒂先生之乐而乐;而就在我们进门的那一刻(她是第一个看见我们的),她从哈姆身边投向佩戈蒂先生怀抱的举动停止了。我们第一眼看见他们所有人的时候,格米治太太站立在背景里,像个疯婆娘拍着巴掌。
“你不记得你那次亲自到驿车站去接我,我们在这儿一起吃早饭,一起坐车去布兰德斯通:当时有你,有我,还有乔姆太太和乔姆先生——那时候乔姆先生还没做乔姆太太的丈夫呢。”
我们走进屋,站立在那群惊诧莫名的人们中间,面对着佩戈蒂先生,向他伸出我的手。这时只听哈姆喊叫道:“大卫少爷!大卫少爷来啦!”
“我感觉我的记忆力已经像我的气一样短了,”奥默先生说,“我忘记你是谁了。”
这时,我们握手,嘘寒问暖,互道重逢的喜悦,大家七嘴八舌,一齐开口。佩戈蒂先生见了我,高兴和得意得张口结舌,手足无措,翻来覆去跟我和斯蒂尔福思轮番握手,然后抓耳挠腮,把满头粗浓蓬松的头发抓挠得乱如蓬蒿,笑得那样开心,让人见了打心眼里高兴。
“绝不会错。”
“哦,二位先生——长成真正男子汉的先生们——”佩戈蒂先生说,“我敢说,这是我一辈子难逢的事哪!爱弥丽,我亲爱的,过来呀!过来呀,我的宝贝儿!这位是大卫少爷的朋友,我亲爱的。就是我常在你跟前说的那位先生,爱弥丽。他跟大卫少爷一块儿来看你啦。今天晚上是我一辈子最舒心、最高兴的晚上。”
“有那么回事么?”老人回答说。“听到这话,我很高兴。不过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啦。你确信那是我吗?”
佩戈蒂先生热情洋溢、神气活现地一口气发表完这篇演说,然后伸出两只大手,欢天喜地地捧住爱弥丽的脸蛋儿,亲了起来。带着既骄傲又痛爱的神情,把她轻轻拥在他那宽阔的胸脯上,用手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脸颊,好像他那双手是什么贵妇的手似的。然后,把她放开,在她跑进我以前睡过的那间屋子时,逐个扫了我们大家一眼,因兴奋过度,她脸红似火,气喘吁吁。
“要是你愿意的话,奥默先生,你可以跟我握手,”我说着,把手伸出去。“以前有一次你待我很和气,可恐怕我当时没把对你的感激表达出来。”
“要是二位先生——长成男子汉的先生们——真正的男子汉——”佩戈蒂先生说。
“愿为您效劳,先生,”奥默先生说。“您有什么吩咐,先生?”
“他们是这样,是这样啊!”哈姆嚷道。“说得好!大卫少爷,两位先生——都长成男子汉啦——他们是这样!”
不一会儿奥默先生就站在我面前,他比当年喘气更加急促,但并不太显老。
“要是二位先生——长成男子汉的先生们——不肯原谅我得意忘形的话,我只好等你们了解了情况,再求饶恕了。爱弥丽,我亲爱的!——她知道我要说什么,”话到这儿,他的欢喜若狂之态重萌,“所以她跑开了。劳您驾,嫂子,你去照看一会儿小爱弥丽,好吗?”
“哦,先生,他在家,”明妮说;“这样的天气,他有那个哮喘病,不宜出门。乔,快去叫你老爷!”
格米治太太点一点头,走了出去。
“奥默先生在家吗?”我跨进铺子,问道。“在家的话,我想见他。”
“要是说今天晚上,”佩戈蒂先生插在我和斯蒂尔福思之间,在火炉前坐下来,“不是我这一辈子最舒心、最高兴的晚上,那我就是个海龟,这个小爱弥丽呀,”话到这儿,他低声对斯蒂尔福思说,“你看见啦,她刚才脸臊红了——”
我在街对面看过这些字后,我就往奥默先生的铺子那儿迈去,于是我穿过大街,来到铺子门口,看见铺子的后堂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逗弄,另一个稍大点的孩子揪住她的围裙不放。我一看就认出那是明妮和明妮的孩子。通向客厅的那扇玻璃门没有打开;但是我听见了从庭院对面作房里传来旧日的梆哒声,好像那声音没有停歇过。
斯蒂尔福思点了点头;好像是他已经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街道都很窄小,这是自然的。我相信,我们小时候见过的街道,长大后再回到那儿,就显得窄小了。但是这条街上的一切我都记得,一直到我来到奥默先生的铺子那儿。过去招牌上写的是“奥默”的字样,而现在改写为“奥默和乔姆”;但是批发零售各种布匹,承做各式丧葬用品等等字样仍然如故。
“对,”佩戈蒂先生说,“她就是那样的。谢谢你,先生。”
我把怎样才能找到往来于布兰得斯通等地的雇脚马车夫巴吉斯先生的住所,仔细对他说了一遍;跟他讲完之后,我便一个人走了出去。
哈姆冲着我把头点了好几次,看那意思是想告诉我,他也会那样说。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斯蒂尔福思说,“只要你说一声到哪里去,两个钟头后我就照你喜欢的样子出台亮相,擦眼抹泪也成,插科打诨也成。”
“我们家这个小爱弥丽呀,”佩戈蒂先生说,“照我看,就是平常住家主儿养活的一个小宠物。我这个人无知识,可就信这个理儿。她不是我亲生的;我根本儿没孩子;可我十分疼爱她。听明白吗?”
我笑着回答,有那么长的时间我们也就哭够了,他在那儿,几乎和我一样,成了个大人物了。
“听得明白。”斯蒂尔福思回答他说。
“好吧,”斯蒂尔福思回答,一面看一下表,“如果我把你送去,让她抱住你哭上一两个钟头,这时间够长了吧?”
“我看得出你是听明白了,”佩戈蒂先生说,“那我就再说声谢谢啦。大卫少爷肯定还记得她以前是什么样子;她在我这个疼她爱她的人心里,过去、现在、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我是个粗犷人,”佩戈蒂先生说,“我想,没有人懂得我对小爱弥丽的这份儿心,或许,除非那个人是个女人。”他把声音压得更低,“那个女人可不是格米治太太,尽管她也有很多长处。”
“喔,对,”我说,“我得先去看佩戈蒂。”
佩戈蒂先生,继续说道:
“啊哈!我跟达特尔小姐拌嘴的事,你还记得呀?”他很快看了我一眼,喊着说。“见她的鬼去吧,你别说,那丫头我还真有点害怕。我感觉她像个妖精。不过,不用管她。你现在准备做什么?我想,你要去看你的老保姆吧?”
“有那么一个人是了解我们的小爱弥丽的,从她爸爸淹死那会儿就了解她;常跟她见面儿,眼看着她从一个小娃娃长成个小丫头,长成大姑娘。那个人的长相没什么看头,没啥可取的,”佩戈蒂先生说,“跟我的个头儿差不多——也是个粗刺人——可是,——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心地善良。”
“虽然他们就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我接过来说。
哈姆坐在那里乐得合不拢嘴,我想,我还没见过他的嘴咧得那么大。
“哦,当然!”斯蒂尔福思说,“不是出其不意,那就没意思了。”
“你猜,这个福分不浅的使船的怎么着,”佩戈蒂先生说,他那张脸,犹如皓月当空,熠熠生辉,“他把他那颗心悬在小爱弥丽身上了。整天跟在她屁股后头转悠,你们看得出来,这会儿我希望我们的小爱弥丽体体面面地出嫁了。不管怎么说,我可以希望她嫁给一个忠厚老实人,凡事有依靠就行了。我不知道我还有几年的活头,但是我知道,要是哪天夜里在雅茅斯近海上,一阵狂风刮翻我的船,我从我顶不住的浪头上最后看见镇上的灯光,一想到‘岸上有那样一个人,对小爱弥丽真心实意,愿上帝保佑她,只要他活着,就没人敢欺负她’,那时候,我就是死了,心里也安稳了。”
“你知道,我先不给他们捎信儿,说我们到这儿来啦,”我高兴地说。“我们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
说到这儿,佩戈蒂先生挥一挥右臂,就像最后一次向镇上的灯光挥手作别似的,然后他捕捉住哈姆的目光,彼此会心地点一点头,继续说下去:
“那就说定啦!”斯蒂尔福思说。“今天晚上去。”
“噢,我听完了,就劝他把心事亲口对小爱弥丽去说。唉!别看他已是个大姑娘,可那股子害臊劲儿,比小孩子还厉害。他死活不去说,没办法,我就替他说了。”
“呃,我想过了,今天晚上就很合适,斯蒂尔福思,那正是他们全家人围炉而坐的时候。那是个很奇妙的地方,我想让你在一个一家团聚、温馨和美的时候,去看看。”
佩戈蒂先生的脸上,在他讲述的各个阶段,变幻着各种各样的表情,这会儿又恢复了原先那种得意洋洋的神采,一只手按在我的膝头,另一只按在斯蒂尔福思的膝头(未按下去之前,先在掌心吐了口唾沫,以表示按得结实),把下面这番话分向我们两个说出来——
“你何时带我去那个地方呀,雏菊?”他说。“我说。你怎么安排都行。”
“有一天晚上——其实也就是今天晚上——小爱弥丽下工回到家里,他也跟她一块儿回到家里!你们可能要说,没啥稀罕,因为天黑以后,他总是像亲哥哥一样照看着她,其实也不光是天黑以后,别的时候他也同样照看她。可是今天,那个浑身盐碱腥味儿的小伙子高兴地牵着她的手走进来,大声对我喊着说,‘往这儿看啊!这个人就要做我的小媳妇儿了!’她羞怯地说,‘这话不假,舅舅!只要你同意!’——”佩戈蒂先生想起这话,直乐得摇头晃脑;“天哪,就好像我会不同意似的!——‘要是你同意,那我可以说,我这阵儿想清楚啦,我要尽量做他的一个好媳妇儿,因为他是个可亲可爱的好人哪!’跟着格米治太太就像给一出好戏喝彩,拍起了巴掌。这时,您二位一步跨进门。好啦,这下子真相大白啦!”佩戈蒂先生说——“你们来了!这事儿就刚才发生的,这位就是等她学徒期一满,就要娶她的那个人。”
如此顺利地旧地重游,我的十分高兴,我们是乘驿车去的。我们一下车就上床休息了(我跟这家客店那个叫“海豚”的房间算是老朋友了,打它门口经过时,看见门外摆着一双泥污沾濡的皮鞋和裹腿),第二天早晨我们早饭吃得很晚。斯蒂尔福思很兴奋,我还没起床,他就在海滩上玩过了,据他说,他已经结识了当地渔民中的一半。不仅这些,他说,他望见了他断定是佩戈蒂先生住的那座房子。
佩戈蒂先生说得兴奋起来,不由得给了哈姆一拳,表示他的信任和疼爱,打得哈姆一个趔趄,后退一下才站稳。哈姆觉得他也该对我们说点什么,于是颇费力地说——
我们向斯蒂尔福思太太和达特尔小姐道别,我再三称谢,那位慈母一再叮嘱珍重。我最后看到的是利蒂默那对平静的眼睛,我感觉其中暗含着一种神气,表示他深信我确实太年轻了。
“大卫少爷,你头一回来时——她个子长得还没你高呢——那会儿我就想,她长大了会是个啥模样。我是看着她长起来的,我把命交给她了,我高兴,我心甘情愿!我觉得——先生们——她胜过我希望得到的一切——胜过我能用言语表达出来的一切。我——我是真心爱她。不管是在陆地上——也不管是在海洋上——没有一个爱起他的情人来——能超过我这样爱她,没有人能超过我的。”
他准备跟我一起去乡下,我们出发的日子到了。开始,他对要不要带利蒂默同去犹豫不决,但最后决定把他留在家里。那位体面的人,时刻不对自己的命运心满意足,他开始把我们的行李安置在小马车上,他接我给他的那点赏钱,态度很平静。
像哈姆这样一个粗犷的硬汉子,因为赢得了一个娇小俊秀的姑娘的欢心,竟使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这情景叫人见了,真受感动。我对儿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景的回忆,究竟对我的感情有多少影响,我说不上来。我来这儿是否依然抱着幻想,依然对小爱弥丽怀着依依不舍的恋情呢,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这一切都使我欣喜万分;但是,最初却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敏感而脆弱的情感,稍一触动,欣喜即会变为痛苦。
这个星期过得特别让人愉快。
因此,若依靠我运用什么技巧拨动大家的心弦,必然是糟糕至极,幸亏依靠的是斯蒂儿福思,他技艺娴熟,不到几分钟工夫,我们大家就都轻松自如,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了。
我对此人很注意,因为后来的事当时对我产生了特别的影响。
“佩戈蒂先生,”他说,“你实在太好了,今天晚上应该高兴。我起誓!哈姆,我衷心祝贺你,伙计。佩戈蒂先生,请你把你那位娴雅的外甥女叫出来(我把角落里这个座儿给她让出来了),否则我可要告辞了。今天晚上我可不能让你火炉边任何座位空着——更不能空出这样一个座位。”
他给我们备好马,给我们备好剑,斯蒂尔福思就教给我剑术——备好拳击手套,我即就教于同一位大师,提高拳击技术。然而,在我们训练的时候,只要他在旁边,我就感觉自己是最稚嫩、最乏经验的人。
于是,佩戈蒂先生到我从前住的屋里去叫小爱弥丽了。开始,小爱弥丽不肯出来,于是哈姆又去叫她。不一会儿她来到火炉旁,感到羞羞答答,但不一会儿便不再拘束,因为她看到斯蒂尔福思对她说话时,态度彬彬有礼;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可能使她尴尬的话题;他与佩戈蒂先生谈的是船呀、鱼呀、涨潮退潮呀一类她熟悉的事;他对我提起在塞勒姆学堂与佩戈蒂先生初次会面的情况;他谈吐自然,语言流畅,渐渐地,大家无拘无束;说起了闲话。
每天早晨,我们两个都要把这套话完全重说一遍;但是,不管隔夜之间我们所有人发生多大变化。一到那位最体面的人面前,我就像小孩子一样。
但是,爱弥丽一晚上没说几句话,她在看,她在听,她容光焕发,她令人着迷。斯蒂尔福思讲了一个悲惨的沉船故事(那是从他与佩戈蒂先生的谈话引起的),——小爱弥丽眼睛看着他,仿佛她也看见了那个场面。他给我们讲了一段他自己的冒险经历,缓和一下沉船故事带来的沉闷气氛,——小爱弥丽大笑起来,我们大家(斯蒂尔福思在内)忍不住产生共鸣,跟着大笑起来。
“我应当谢谢您才对哪,先生,”说完这话,他稍稍一低头,算是对他刚才纠正我那句话表示歉意,随之走了出去,关门的时候很小心,仿佛惊了我的美梦。
关于格米治太太,斯蒂尔福思把这个人也鼓动起来了,他所获得的成功,据佩戈蒂先生称,那是自她的老头子死后没有人做到的。
“谢谢你,没事啦。”
但是,斯蒂尔福思并未垄断大家的注意力,也没有喧宾夺主。当小爱弥丽胆子大起来,仍然羞答答地隔着火炉对我谈起我们在海边溜达,捡贝壳和小石子的情况时;当我问她是否还记得我曾爱过她的时候;当我们两个笑得满脸通红,斯蒂尔福思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爱弥丽这时,以及整个晚上,坐在火炉边那个小矮柜上,哈姆在她身边,坐在我以前常坐的地方。
“还有什么别的事赏给小的做么,先生?家里人九点半钟进早餐,九点响预备铃。”
我记得,我们告辞的时候,将近半夜了。在这之前,我们吃了些饼干和鱼干,算是晚餐,斯蒂尔福思掏出一瓶荷兰酒,我们男人们(我现在可以说我们男人们,而不必脸红了)喝了个净光。我们欢快地道别。
“谢谢您,先生,斯蒂尔福思先生休息得还算好。”这是他的一大特点。
“真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小美人儿!”斯蒂尔福思说,“呃,这个地方稀奇古怪,这儿的人也稀奇古怪。跟他们混混,让人耳目一新。”
“谢谢你,”我说,“我休息得很好。斯蒂尔福思先生好吗?”
“我们的运气真好,”我回答说,“正好看到他们订婚的欢乐场面!我从没见过有他们那样欢乐的。像我们刚才那样,看到这种光景,分享他们的欢乐,多么开心哪!”
“斯蒂尔福思先生,让我问问您昨晚休息得好吗?”
“那个家伙很老实,让那女孩子受委屈了,是吗?”斯蒂尔福思说。
我对他说早安,并问他几点钟了。他从衣袋里掏出最新款式的双壳表,大拇指按住弹簧,以免表壳张开得太大,往里看一看,然后合上表壳,说道,“回您话,八点半钟。”
他刚才的热诚劲儿,转眼又说出如此无情的话,出乎大家的意料,我也大吃一惊,立即转向他,见他正在笑着,我才松一口气,回答他说:
一天早晨,我还没起床,利蒂默就来到我的房间,给我送来了洗脸水和衣服。我坐起来,只见他摆出一副平静沉稳的体面派头。
“噢,斯蒂尔福思!你这样做来掩盖你对他们的同情,可我并不是傻子。我能体会到,你对他们的理解,你对他们的体谅,你对这些人的喜怒哀乐,都不会漠不关心的。我为你骄傲,斯蒂尔福思!”
据我所知,斯蒂尔福思有个仆人,是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开始来侍候他的。这个仆人,光看那副长相,就知是体面的楷模。他的话较少,手脚轻快,也很有眼色。他体面得彻头彻尾,至于他会犯什么过失,那是不可能的,但要是强迫他,那就是任意侮辱一个最体面的人的感情。我注意到,这家的女仆们都已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像这类活儿,都由她们做,这时候他一般在餐具室火炉旁边看报纸。
他驻足看着我的脸,说道:“我相信你这话是真诚的,你是个好人。我希望咱们都是这样的人!”说完,就欢快地唱起刚才佩戈蒂先生唱的那首歌,我们飞速走回雅茅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