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是什么?他们又是谁?”斯蒂尔福思说。
“哦,可是,真的吗?你可一定得告诉我。他们真是吗?”
“那种人哪。我的确想听你说说。”
我有了新的希望,乐得我怦然心跳。可是,因为他刚才说过“那种人”,并且用的是那样的口气,达特尔小姐一直看着我们,这会儿她便插嘴说:
“喔,他们和我们,中间有一道很宽的距离,”斯蒂尔福思说。“他们不像我们那样敏感。他们的感情不细腻,不容易受损伤。我敢说,他们都是洁身自好,纯朴善良。关于这一点,有一些人持反对意见;而我相信,所以不和那些人争辩。然而,他们的本性就不细腻,可能正是多亏了这一点,他们才像那粗糙的皮肤那样,不会轻易受到损伤的。”
“是吗?”斯蒂尔福思说。“是的,我认为我会喜欢的。我得准备一下。如果能见上他的全家人,跟他们在一起住上几天,跑这一趟倒是很划得来。当然,和你在一起的快乐,就不必说了,雏菊。”
“真的!”达特尔小姐说。“说真的,没有什么事比听到这个话更让人快乐啦!真长见识!这下我可算知道了,他们受罪并不感觉苦。以前,我还替这些人担心呢,听了这话,我就不用老把这些人挂在心上了。真是活到老,要学到老啊。这就是虚心好问的优点——你说是吗?”
“不是,那是他侄子,”我回答说。“不过,他侄子是他从小抚养大的,跟儿子一个样。他还有个挺漂亮的外甥女,是当女儿抚养的。总之,他那个家里(倒不如说他那条船更恰当,因为他们就住在搁在陆地上的一条船上)都是接受他的恩惠和仁慈的人们。你如果见到那一家人,一定会喜欢的。”
我原以为,斯蒂尔福思刚才那话只是开玩笑,或是借此把达特尔小姐的话引出来;然而,达特尔小姐走后,我们俩在火炉前坐着时,我就等待他把他的心思说出来。可是他却只问我,我对达特尔小姐有什么看法。
“哦,就是那个粗率直爽的人呀!”斯蒂尔福思说道。“上回他的儿子跟他一起来的,是吗?”
“哦,她很聪明,不?”我回答。
她对于每一个问题的见解,都是以同样的旁敲侧击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有时,即使是在反驳斯蒂尔福思的时候,这种方式还颇有威力,这一点,我不能隐瞒起来。晚饭还没吃完,就发生了一件事,可为作证。斯蒂尔福思太太正和我谈着我去萨福克的打算,我随便说了一句,假如斯蒂尔福思能和我一起去,我真太高兴啦;同时我对斯蒂尔福思解释说,我是去看望我的老保姆和佩戈蒂先生一家;我告诉他,佩戈蒂先生就是上回他在学校里见过的那个船夫。
“聪明!她无论什么东西都要磨一磨,”斯蒂尔福思说,“就跟她磨她自己的脸和身躯一样。”
“好极啦!”达特尔小姐高喊着说。“真是莫大的安慰!他真是正人君子吗?喔,从此,我就对他另眼相看了。如果知道了他确实是个正人君子,你不知道,我对他的评价提高了很多。”
“她嘴唇上那条疤太明显!”我说。
“对,我相信是的。”斯蒂尔福思太太说。
斯蒂尔福思把脸一沉,沉默不语。
“是这样?”达特尔小姐说。“哎呀!他是正人君子,是吗?”
“唉,说实在的,”斯蒂尔福思回答说,“那是我弄的。”
“你如果这么说,那就对了,”斯蒂尔福思太太说。“我儿子的导师是个正人君子;儿子的话我不能全信,但他的话我是相信的。”
“那肯定出于一次不幸事故!”
“哦!你是说那是假的啦!”达特尔小姐接过来说。“我太高兴了!这会儿我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就是虚心好问的优点呀。从此,我不说跟大学生活有关系的话了。”
“不是。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有一次她把我惹火了,我就拿锤子朝她扔过去。我那时被娇惯得不得了哪!”
“什么真的假的?”斯蒂尔福思太太说。
我感觉这是揭了人家的伤疤,感到懊悔,可是后悔也没有用了,话已出口了。
“哦!对!这话太对啦,”达特尔小姐回答。“不过,话说回来,情况不就是那样吗?——要是我说的错了,可以给我纠正。”
“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带着这条疤痕,这你都看见了,”斯蒂尔福思说;“可能还得带着它进坟墓,如果有一天她会在坟墓里安息的话;不过我觉得,她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安静地待着。她是我父亲的远房亲戚的女儿,从小失去母亲。后来她父亲也去世了。那时我母亲居孀,就把她带到我们家里来跟她做伴儿。她有一两千英镑的私房钱,每年的利息都积攒下来,加到本钱上。这就是罗莎·达特尔小姐历史,就这些。”
“那是为了从事一种非常严肃的职业而应该接受的教育,罗莎,假如我没弄错你的意思的话。”斯蒂尔福思太太冷冷地回答。
“我感觉,她是像爱亲兄弟那样爱你吧?”我说。
“哦,是这样吗?你知道,我这个人很无知,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长点见识罢了。大学生活,是从来如此?我认为,那种生活,从各方面说,都被认为是——呃?”
“哼!”斯蒂尔福思看着炉火说。“有些人并没给当弟弟过分的爱;有些人倒是爱——不过,你还是请喝酒吧,考波菲尔!我们要为了你祝福田里的雏菊;为了我而祝福山谷里不稼不穑、不纺不织的野百合花——这就使我更羞愧了!”他说这话时很高兴。
斯蒂尔福思给我介绍,说这位女士是达特尔小姐,而他和他母亲都叫她罗莎。我注意到,她就住在那儿,这些年来一直与斯蒂尔福思太太为伴。我感觉,她想说什么话,总是旁敲侧击。举例说,当斯蒂尔福思太太半开玩笑地说,她恐怕她的儿子在大学里过的是一种放荡不羁的生活时,达特尔小姐就插嘴说:
我们大家一块儿吃茶点的时候,我怀着沉重的心情看了一眼那条疤痕。有一回,她和斯蒂尔福思打双陆的时候发起争执,我认为她雷霆大作,这时,看见那条疤痕开始变色,就像古巴比伦王宫粉墙上显示的凶兆似的。
餐厅里有另外一个女人,身材又瘦又矮,深色的皮肤,看上去并不令人喜欢,不过还有些中看的地方。我之所以发现她,可能是因为我没想到会看见她,可能她的确有与众不同之处。
依我看,斯蒂尔福思太太对她的儿子那样疼爱,并不奇怪。说什么都是儿子,仿佛除了儿子,就没别的话题。
这座房子式样古老,环境幽雅,布局有条理,颇具大家气派。从我那个房间的窗户向外看去,只见伦敦城烟笼雾锁,好像一大团水蒸气漂浮在远处,我趁着换衣服的时间,看了一眼屋里沉重坚实的家具。我刚换完衣服,仆人就来请我去用晚餐了。
“我儿在告诉我,你们是在克里克尔先生的学堂里初次相识的,”我和斯蒂尔福思太太坐在一张桌子边谈话的时候,她说,那两个人在另一张桌上打双陆。“对,我记得他当时说过,有一个比他年龄小的同学和他很投缘;不过,你的名字在我脑子里可没记住。”
观光完,接下来是吃午饭。我们下了车,看见一位上年纪的太太(并非年纪高迈),仪态倨傲,容颜秀美,在门道里迎接我们;她一面对斯蒂尔福思叫着“我亲爱的詹姆斯”,一面把他搂在怀里。斯蒂尔福思把我介绍给这位老太太,说这就是他的母亲,她便很自然地表示欢迎。
“说句不怕您见外的话,老太太,那时候,他对我特别慷慨大方,又讲义气,”我说,“我也正需要那样一个朋友。如果没有他,别人就把我给欺负死了。”
这时我很羞愧真想换个话题。然而这样做并不难,因为斯蒂尔福思总能轻而易举地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
“他永远是又慷慨大方,又讲义气的。”那老太太骄傲地说。
“你这个雏菊啊!”斯蒂尔福思说,“谁喜欢名誉,就让他去沽名钓誉吧。”
上帝可鉴,我是赞成她的意见的。她对此也心领神会;因为她那种威严的态度已变得柔和,只有在她称儿子的时候,才是这副孤高自赏的神气。
“但是名誉——”我开始说道。
“那个学校,并不合适我的儿子来说,”她说;“远远不适合。可是,在当时,还有一些特殊情况要考虑,这些情况比选择学校更为重要。我的儿子有一种秉性,这种秉性就要求把他置身于能够感觉到它的优越、并向它顶礼膜拜的人中间;我们在那儿就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这样就好!我亲爱的雏菊,”斯蒂尔福思边笑边说,“我并没有要在那方面出人头地的愿望。我已为实现自己的目的做得很多了。我认为,我现在这样子,就够累赘的了。”
我清楚这一点,因为我对她所指的那个家伙很了解。但我并没有为此鄙视他,因为我感觉,这倒不失为他可将之补过的一种品质,假如他对斯蒂尔福思这样一个让人佩服的人,还知道佩服,并因之得到宽容的话。
“我一点都不介意。”我说。
“在那个地方,我儿子的大才,在一种好胜心的诱导下,可以施展,”那位溺爱的母亲接着说。“他可以抗拒一切限制和约束的,可是他觉得自己成为那所学校里的君王,便高昂阔步,决心不辜负他的地位。这就是他的秉性。”
“我取得学位!”斯蒂尔福思喊道。“我才不要那学位呢!我的亲爱的雏菊——我叫你雏菊,你不介意吧?”
我随声附和说,这就是他的秉性。
“你就要在大学里取得很高的学位了吧,斯蒂尔福思,”我说,“假如现在还没取得的话,未来肯定会取得的;他们有充分理由为你骄傲呢。”
“所以,我儿子,由着自己的意志,走上一条途径,如果他高兴,他就能胜过任何竞争者,”她继续说。“我儿子告诉我,考波菲尔先生,你很崇拜他,你昨天和他巧遇的时候,都高兴得热泪盈眶了。如果我知道我的儿子能激起这样的感情,而我装作一点也不奇怪的样子,那我可就是一个虚伪人了。然而,我对于每一个能像你这样一眼就看到他的优点的人,是要热情款待的。看到你来这儿,我很高兴,你放心,他对你的友谊不同一般,你可以相信他会保护你。”
我不能相信我不是在做梦,真怕醒来还是睡在那个四十四号房间,还是孤单地坐在咖啡室的客座上,面前还是那个不懂礼数的堂倌。我先写了一封信给我的姨婆,告诉她我遇见了我以前老同学,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写完信后,我们就一起坐上出租马车出去,看了一幅《伦敦全景图》,还有一些别的风景,然后步行去参观大英博物馆。在博物馆里,我发现,斯蒂尔福思的学识特别渊博,并且他不去卖弄他的知识。
达特尔小姐打起双陆来很热切,也很投入。如果我是第一次在双陆盘跟前看见她,肯定会认为,她的身材所以那样瘦,她的眼睛所以那样大,完全是她在那上面操劳所致,绝不是由于别的原因。可是,当我心里接受那番开导,因为斯蒂尔福思太太的受宠若惊,并认为自己自从离开坎特伯雷以来从没有现在这样成熟的时候,我原以为达特尔小姐漏听了这番谈话的一个字,或者忽略了我的一个眼神,那可错了。
“好!”斯蒂尔福思说,“跟我来,把这话证实一下好啦。游览完了,我们再搭车去海盖特。”
大半个晚上过去了,一只盛着酒杯和酒瓶子的盘子端进来。斯蒂尔福思烤着火对我说,他要把同我一起去乡下的事考虑一下。他说,不用急,一周后去是不成问题的。他母亲也客气地这样说。我们谈话时,他有好几回叫我雏菊,这就又引出达特尔小姐一番议论。
“这么说,我就确保得到她的眷宠了。”我说。
“说真的,考波菲尔先生,”她问道,“那是个绰号吗?他为什么给你取这样一个绰号呢?那是——呃?——因为他认为你年轻吗?我这个人,在这样的事情上,是很笨的。”
“哦!”斯蒂尔福思说,“如果对我好的,就都有权利要求她对他好,她不答应这种要求。”
我回答说,我相信是那样。
“我希望我能像你说的那样,让她喜欢我。”我微笑着说。
“哦!”达特尔小姐说。“我这下知道了,真高兴!我只是随便问一问,我现在知道了,特别高兴。他认为你年轻;这样,你就成了他的朋友,是吗?这可真有意思!”
“你既然并不忙,那么,”斯蒂尔福思说,“就跟我一起去我在海格特的家里,在那儿住一两天好啦。你见了我母亲肯定喜欢,她见了你也肯定喜欢。”
过了一会儿,她便去就休息了,斯蒂尔福思太太也去安歇。斯蒂尔福思和我在火炉边又坐了半个钟头,谈起了特拉德尔斯以及塞勒姆学堂的其他人,然后我们一起上楼去睡觉。
我发现他仍然对我这么关心,很高兴,我就把我姨婆让我出来作一次短途旅行,我准备往哪儿去,都告诉了他。
我回到我的卧室,发现炉火烧得正旺,我在火炉前一把大椅子上坐下来,品味我的幸福;玩一会儿以后,突然发现壁炉搁板上有一幅达特尔小姐的肖像,正从搁板顶上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我。
“喏,考波菲尔,”当房里没有别人时,斯蒂尔福思说道,“我想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准备去哪里,以及关于你的一切。我感觉你仿佛是我私人财产。”
那是一幅逼真得令人惊奇的肖像,画师没有将那条疤痕画上去,而我却给她勾勒出来了。
我下去一看,斯蒂尔福思不是在咖啡室,而是在一个舒适雅静的单间里等候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拘束,因为斯蒂尔福思举止比我大方,高雅,一切(连年龄包括在内)都比我好;可是他对我的照顾是那样自然,不一会儿就使我的拘谨消失了,让我感觉很自然。他给金十字客店带来的变化,是我称颂不尽的,我也没有办法把我昨天的孤单和今天早晨的快乐、款待相比较。关于堂倌昨天对我的那种态度,一下去得无影无踪,好像根本就没有过那么一回事一样。这会儿他侍候起我们来。
我在想,他们为什么不把这幅画像挂在别处,偏偏让它在我的卧室里寄寓。为了避开她,我急忙脱掉衣服,熄了灯,上床睡下。可是,即使我睡着了,也没有忘记她还在那儿看着我,“真是这样吗?我想要知道”;我半夜醒来,感自己在梦中不安地问很多的人,那到底是真是假——却不知道自己的用意在哪儿。
早晨八点,那位房间女佣人敲房门,告诉我刮脸用的水已经备好放在门外,这时,我因痛切感到无缘使用这东西,躺在床上,不由得脸红了。我猜想,她说这话的时候肯定在窃笑,这种想法,一直在我穿衣起床的全部时间里想着,然而,我下楼去吃饭、在楼梯上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带着一种自觉理亏的神气。确实我感觉到,自己并没有希望的那样老成,所以在一段时间里,出于这种自卑心,我没有勇气从她身边走过去;看她拿着扫帚在扫地,我就停住,看窗外查理国王骑在马上的雕像。我在那儿一直看到堂倌来请我,说那位年轻的绅士在楼下等候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