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别看啦,妈妈。”她恳求说。
“你看,这不是吗!”马卡姆太太说着从壁炉搁板上拿下一封信来,“那个亲爱的孩子,对博士本人说,——在哪儿哪?哦!是在这儿——‘很抱歉,我必须告诉你,我的健康受到损害,我看还是暂时回国小住一时,除此没有恢复健康的希望了。’这不是写得很清楚吗?可怜的孩子!给安妮的信上写得就更清楚了。安妮,你把那封信再给我看一看。”
“我亲爱的,你这个人,”她母亲回答,“关于你家里的人应享受的权利,可能是最拿着不当回事的了。若不是我亲自跟你要,我觉得,我们就永远也别想知道来过那么一封信。这能说得上是和斯特朗博士一条心吗,我亲爱的孩子?我没想到你会这样,你应该更懂事呀。”
这段时间里,她的女儿安妮没开口说话。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坐在威克菲尔先生的女儿旁边,威克菲尔先生一直看着她。在我看来,他肯定想不到会有人注意他,所以就把注意力集中在安妮身上,他开口了;他问杰克·莫尔登先生究竟在信上写了些什么与他自己有关的话,那封信是写给谁的。
她女儿急忙,把信拿出来;递给那位老太太,其实,她并不情愿。
博士这番慷慨陈词,马卡太太听了很高兴(不屑说,这番话大大出乎她意料和预期之外),于是急忙说这正是博士的为人,这一套做完,又责骂她的女儿,说为了她的原因,博士对她儿时小伙伴却没有感激的表示;然后,又向我们介绍了她家族的详情,并说应该帮助这些人在社会上立足。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马卡姆太太说着,戴起眼镜,“那一段在哪儿?‘我想起旧日时光,我最亲爱的安妮’——等等,等等——不是这一段儿。‘那位和蔼可亲的老博士’——这是谁?天哪,安妮,你表哥写得字多潦草,我多糊涂呀!当然是‘老博士’啦。啊!确实和蔼可亲!”她念到这儿,又停下来,吻她那把扇子,看着我们。“好啦,找到了。‘你听我讲这种话,安妮,或许并不感到奇怪,’——惊奇?不会,因为她知道,他的身体从来都不壮实嘛;我念到哪里啦?——‘我在这个远离故国的地方受了这么多罪,所以我准备不顾一切离开这个地方;假如可能,先请病假;病假不准,我就辞职不干了。我在这儿受过的罪,实在无法忍受。’若不是有这位世上最好的人迅速采取行动,我连想都不敢想了。”马卡姆太太,表示感激,把信叠起来。
“喔,喔,夫人,”博士高兴地说,“对我的计划,我并不发表建议。我可以把计划推翻。我可以做别的安排。假如杰克·莫尔登因身体不好回国,就肯定不能让他再回去,肯定得想法给他在国内安排一个适当差使。”
尽管那老太太看着威克菲尔先生,仿佛要求他对这消息发表见解,但他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坐着,看着地面。我们又谈起别的话题。过了一会儿,威克菲尔先生依然是沉默不语;也很少抬起头。
“哦,别提什么责任的话了!”老兵说道。“亲爱的威克菲尔先生,我们知道,一切都是往最好处安排,出于最善良的好心。可是,假如我那个亲爱的孩子在那里生存不下,他宁肯死在那里,也不推翻博士的计划。我了解他。”
博士特别喜欢音乐。阿格尼丝和斯特朗太太唱歌,很动听。她们时而合唱,时而二部轮唱,我们算是开了个小小的音乐会。可是,我发现了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安妮虽很快恢复了平静,但是他和威克菲尔先生有一种隔膜,将他们完全分开;第二种是,威克菲尔先生并不喜欢阿格尼丝跟安妮那样亲热,一直不安地看着。此时,我应该承认,在莫尔登先生离别的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情况,现在第一次带着我前所未觉的新的意义,在我脑子里出现,让我不安心。她脸上那种天真的美丽,在我看来,不再是那样天真;我不再相信我再看一看她身旁的阿格尼丝,想到阿格尼丝是那么真诚、善良,我心想:她们的友谊,是不般配的友谊。
“我只说过,在国外,”威克菲尔先生补充说。“我就是把他打发到国外去的主谋人,这个责任由我来负。”
可是,阿格尼丝在这友谊中很快乐,最后发生了一件小事,我现在还记得。她们两个互相告别,阿格尼丝准备拥抱和亲吻斯特朗太太,这时,威克菲尔先生站到她们两人之间,仿佛完全出于无意似的,马上把阿格尼丝拽走了。于是,仿佛中间一段时间都被删除了,我好像又回到莫尔登先生离别的那个夜晚,仍然伫立于门前,看着斯特朗太太与莫尔登先生相见的表情。
“是威克菲尔的计划,”博士说“我的意思是说,这个计划是我们两个为他策划的。我说过,可以在国内,也可以在国外。”
我说不清楚,那副表情到底给我留下了什么印象,每当想起她来的时候,无法将那副表情与她本人分开,没办法再度唤起我对她那纯真质朴之美的记忆。回到家里,那副表情仍然在我脑子里。我离开博士的住宅时,好像看见房顶上笼罩着一片阴云。我对博士的所怀的一片崇敬之情,现在掺杂了一些憎恨之情。一场劫难的阴影来了,一种奇耻大辱将要成形,二者像两块污渍,玷污了我童年学习、游戏的那一片净土,使那个地方变作一片秽土,这情景让人目不忍睹。
“安妮,我亲爱的,”她妈妈回答,“我只说一遍:我求你,除非你证明我的话有理,否则就别跟我打岔。你跟我一样明白,你表哥这个人,他肯定不会打算推翻博士的计划。”
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就得与阿格尼丝那座古老房子道别了;这件事占据了我全部的心思。我相信,很快还会回到那儿的;我还会睡在我那个老卧室里,可能还会经常睡在我那个老卧室里;然而我在那儿居住的日子过去了,时光一去不复返。我把我留在那儿的东西收拾起来,打算运往多佛尔,这时,我的心情很沉重,让尤利亚·希普看见,因为他帮我打点行李表现得十分殷勤,我猜想,他是希望我赶快离开。
“妈妈!”斯特朗太太说。
不知怎么,我却以一种硬汉子气概,辞别了阿格尼丝和她的父亲,坐上伦敦的驿车。当驿车从城里穿过的时候,我的心软了,这么宽宏大量,导致我竟有心向我的宿敌,那个屠夫,点一点头,扔给他五个先令,叫他打酒喝。
“是他自己说的?我亲爱的先生,”马卡姆太太说,“你这样说,说明你对我那可怜的杰克·莫尔登了解得太少。”
我记得,我们正式上路后,我考虑的主要问题是,在车夫面前装出成熟的样子,说起话来要大气。后一点,我做起来很是别扭,然而我还是坚持下去,因为我认为那才是成年人的派头。
“这都是他自己说的吗?”威克菲尔先生问道。
“你要坐到头儿吧,先生?”车夫问我。
“太对啦,就是身体不好!”老兵说。“只要你叫得出名儿的病他都得过。关于他的肝脏,”老兵无可奈何地说,“当然,他出去的时候,也就不顾了。”
“是的,威廉,”我说(我认识他);“我要去伦敦。然后我还要到萨福克去一下。”
“就是不能说身体好?”威克菲尔先生说。
“去打猎,先生?”车夫问。
“是生病了!”那位老兵回答。“亲爱的先生,他是什么都好。”
“我说不清,”我装出主意未定的样子说,“我可能要去打它一两回。”
“听你这样说,太太,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莫尔登先生生病了呢?”
“我听说,这会儿的鸟儿都变得见人就躲了。”威廉说。
安妮听了后,没回答。
“我也是听说了。”我说。
“可怜的杰克呀!”马卡姆太太摇着头着,“那儿的天气真要命!他们说,就跟住在沙堆上一个样!他这个人,看起来很壮实,其实并不壮实。我亲爱的博士,支持他去勇敢地冒险的,是他的精神而不是他的身体呀。安妮,我亲爱的,我保证,你肯定记得,你表哥的身体就没有壮实过。你知道,他肯定不是身强力壮的那种人,”马卡姆太太强调说,同时看着大家。“从我的女儿和他两个人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没壮实过呢。”
“萨福克是你的老家吗,先生?”
“真的!”
“是,”我说,“萨福克是我的故乡。”
“对啦!还有杰克·莫尔登先生寄来的信呢!”博士说。
“听说,那地儿的苹果布丁好得出奇呢。”威廉说。
“我发现有一批从印度来的信件。”威克菲尔先生说道。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萨福克的苹果布丁好吃不好吃。不过我认为,维护自己家乡的名产,表示自己对那种东西很熟悉,有必要。因此我点一点头,也就是说,“你这话对!”
安妮挨近阿格尼丝坐在茶桌旁边。当威克菲尔先生的目光转向她时,我看她好像带着异常的迟疑和畏怯,避开他的视线,仿佛他心里突然想起什么事来似的。
“还有矮脚驮马哪,”威廉说。“那才叫好牲口哪!一匹萨福克矮脚驮马,遇上真好的,马有多重,就值多重的金子。你自己养过萨福克矮脚驮马么,先生?”
“这样,我就没有心事了,”博士笑着说,“就剩下那部辞典了;再有就是这位也必须订立合同不可的主儿——安妮了。”
“没——没养过,”我说,“没养过。”
“我还得小心,”威克菲尔先生说,“不让你上当受骗,是吗?如果你自己去签订合同,肯定会上当受骗的。好吧!我随时给你们准备立合同。干我这一行,比立合同更糟的事很多。”
“你看见我背后坐的那位先生么,我敢跟你打赌,”威廉说,“他养过很多这种马。”
“但是,这一次我可是说真的,”博士回答。“我的首席教师要来顶替我——”
他说的那个人,眼斜得很,没有矫正的希望,长了个大下巴,戴一顶很高的白帽子,穿了一条浅褐色裤子,裤腿外侧的纽扣从靴子口一直扣到屁股。我回头看他时,他用那只不斜的眼睛斜着看先导马,显出一副在行的神气。
“这十年当中,你这话说过很多遍了,博士。”威克菲尔先生说。
“你是吗?”威廉问道。
“威克菲尔,特洛特乌德走后,我就不再多见新学生了,”博士说,“我近来太懒了,想要轻松一下。再过半年,我就要同所有的朋友告别,过安宁日子了。”
“我是什么?”身后那位先生说。
那天斯特朗博士请我们到他家去吃茶点。我们在平常举行茶会的时间到了他家,在书房里的炉旁看见了博士、博士年轻的太太和她太太的母亲。博士特别重视我这次出游,仿佛我就要远渡中国一样,把我当上宾接待。他专门让人往火炉里加了一大块木柴,好让他看见红红的火焰照着他这个老学生的脸。
“养过很多萨福克矮脚驮马呀?”
我说着,她把手捂我嘴上,一会儿,她就在屋门口看着了她的父亲,依偎在他身上。他们父女的目光都向我看来,这时,我感觉她脸上表情特别动人。在她那美丽的面庞上,既有对她父亲的深情厚爱,又有对我的热烈祈求,叫我对他温柔待之,就算在我内心深处也不允许对他存有半点儿苛求。
“是的,”那位先生说。“没有我不养的马,也没有我不养的狗。马和狗是养着玩儿的。对我来说,马和狗就是吃喝——就是我的窝,就是我的老婆孩子——就是我的读、写、算——就是我的鼻烟、烟叶、睡眠。”
“对,就是他。他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对要办的事没有把握的感觉,好像弄得他不安,导致第二天他的情况更坏,第三天比前一天更坏,时间长了,他就精疲力尽了。我给你说一件事,你可不要吃惊呵,阿格尼丝。在前两天晚上,我就看见他处于那种状态。我见他扒在书桌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呢!”
“这样一个人,坐在车厢后面,你看合适吗?”威廉理着缰绳,俯在我耳朵上说。
“是尤利亚叫他。”阿格尼丝说。
我听出他的意思,是想我把座位让给后面那位先生,于是我红着脸,表示同意把座位让给他。
“他的手打哆嗦,他说话不清楚,他的眼神带着发狂的样子。我注意到,那种时候,也就是他最反常的时候,保准是有人叫他办什么公事的时候。”
“太好啦,要是你不介意,先生,”威廉说,“我认为这样做更合适。”
“这不是瞎想。”她摇着头说。
我一直觉得这是我一生中栽的第一个跟头。开始我到驿站票房订座的时候,就在登记簿上特别注明了“厢座”二字,并付给管账先生半个克朗。我专门穿着平常日子舍不得穿的大衣、戴着披肩上了车,不为别的,就是想配得上那个显赫的座位。我坐在上面风光了一会儿,自认为给这辆车加了不少彩头。没想到,第一站地还没走完,我就被一个不衣不衫的斜眼儿人顶替了,马慢慢地跑着,他还从我身上爬过去,那样子简直活像只大苍蝇!
“我认为,自打我刚到这儿那会儿起,他那种嗜好就大了,这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他常常躁动不安,可能这只是我瞎想罢了。”
尽管这样,高坐在四匹高头大马身后,一肚子学问,衣着考究,满满一口袋钱,向四外望去,寻找当年困苦劳顿的旅途上我睡过的地方,那份惬意和新奇感,就不屑说了。在路上,每过一个显眼的路标,我都思想很乱。当我坐在车上看与我们交臂而过的流浪汉,看见那熟识的面孔向车上仰望,我就感觉仿佛那个小炉匠又抓住了我衬衫。后来我们终于走到离伦敦只有一站路了,从那个我绝不会认错的塞勒姆学堂、从克里克尔先生鞭打学生的地方过去了,那时,我想尽我所有换取合法的权利,下车去把他鞭打一顿,然后把那群小学生们释放出去。
“行。”她说。
我们来到查理十字架这地方的一家名叫“金十字”客店,当时,那家客店已经很古老了,周围住着许多人家。一个堂倌把我领进咖啡室;女佣人把我带到卧房,这个房间闻着一股出租马车气味,关起门来闷得就像家用酒窖。我依然很痛苦地认识到自己太嫩,因为没人对我表示敬畏:不管我说什么,房间女佣人都不听,而堂倌则对我很随便,欺负我年轻,还给我出坏主意。
“我想——既然我是那样敬爱他,我就说实话好啦,行吗?”
“喂,我说,”堂倌用亲切的语调说,“你晚饭想吃点什么呀?年轻的绅士们大都爱吃点鸡呀、鸭呀的。你来只鸡好吗?”
“你必须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她低声说。
我作出威严的样子对他说,我不喜欢吃鸡。
我是看出来了,也曾经常猜她是否也看出来了。我这番心思全都表露了出来;因为她的眼睛垂下,眼里含着泪花。
“是吗?”堂倌说。“年轻的绅士们大都吃牛羊肉吃得腻味了。你就来一份煎小牛肉吧!”
“特洛特乌德,有一件事我想问你,这件事,我觉得,我还不能问别人。你看出爸爸有什么变化吗?”
我当时点不出别的菜,也只好同意。
我们就这样,一会儿嘻嘻哈哈,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着心里的话,这种谈话方式,是从两小无猜的亲密关系中生长出来的。可是现在,阿格尼丝却抬起眼睛看着我的眼睛,用另一种态度对我说:
“你喜欢吃土豆吗?”堂倌微笑说。“年轻的绅士们大都吃土豆吃得太多了。”
“我知道你没有!”我说,“因为在你一本正经起来的时候,你会告诉我的,或者,至少,”我见她的脸红了,停了一下,接着说,“你会让我自己发现的。但是,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人配向你求爱,阿格尼丝。不等我认可,一定会冒出一个能配得上你的人来的。从此,我要密切注视着所有对你倾心的人;你放心好啦,对那个如愿以偿的人,我就刻意要求,要他的好看不可。”
我用深沉的声音吩咐他,叫一份煎小牛肉和土豆,该搭配的东西要加上;同时让他到柜上问一问,有没有特洛特乌德·考波菲尔老爷的信——我明知道没有,但我觉得作出等候书信的样子,让人看着才够男子汉气派。
阿格尼丝摇着头,又笑了。
一会儿他回来,说没有我的信(我一听大吃一惊),跟着就在火炉旁边一张雅座上铺桌布,马上开饭。他忙活着,问我吃饭的时候喝点什么。我回答说,要半瓶脱雪利酒。我想,他一听这话肯定心里打算盘,觉得这是大好机会,可以把好几个瓶子剩下的陈酒底儿倒在一起,凑够这个数量。我之所以那样想,是因为在我读报纸的时候,看见他躲在低矮的板壁后面(那大概就是他的私人密室了),好像化学家和药剂师按方配药那样,忙着把好几个瓶子里的陈酒底儿倒进一个瓶子里。酒拿来的时候,我感觉淡而无味,没有外国葡萄酒应有的清醇,但是多了不应有的英国面包渣儿;而我因为面皮太嫩,不好意思说,只好喝了下去。
“哦,以前那都是些小孩子的把戏呢,”我说。这回我笑了,但也不免羞红了脸。“现在已经过去了,我想,可能有一天我会一本正经到可怕的程度呢。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一本正经呢,阿格尼丝?”
这时我的心情很好(我由此推论,人在中毒的全过程中,并非每个阶段都是那样难受的),于是决定看一场戏。我选了哥文特花园戏院;坐在正面包厢后排,看了《凯撒大帝》和一出哑剧。现在,那些高贵的罗马人活灵活现,供我消遣娱乐,不再像我上学的那儿督促我学习了,这番情景,让人感到新奇和快乐。可是,全剧的现实感和神秘气氛,浑然天成,这一切是那么炫目迷神,给我展开了广阔的欢乐境地,当我在半夜十二点走到街上时,我感觉仿佛刚从云端走出来,在那里我曾度过几个世纪的浪漫生活,现在却忽然回到一个人声嘈杂、一片污泥、满是苦恼的人间尘世。
“怎么,你从来就没有不一本正经的时候呀。”阿格尼丝说着,又笑了。
我从旁门出来,在大街上站了一会儿,仿佛我真的是来到尘世的一位生客。可是,人们肩撞脚踩、推推搡搡,把我从梦幻中唤醒,让我走上回客店的路。我依然坐在咖啡室里,看着炉火,回想那辉煌的景象。
“得啦吧!别拿我的肺腑之言开玩笑了,”我回答说,想起把我当作奴隶的那位穿翠蓝裙裾的主儿,不由得脸红了。“不过,我还照样要给你说我的肺腑之言,阿格尼丝。这习惯我永远改不掉。无论何时,我坠入困境,或者坠入情网,如果你允许我说,我就要对你说。——我会一本正经地谈起恋爱来的时候,我也要对你说。”
我一心想着那场戏,想着平常的光景——透过它,我看见我童年时代的生活,现在想来,当时我只认识到那个身影的存在,却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而我依然坐在咖啡室的火炉前苦想。
“按你这样一说,”阿格尼丝作着活儿,忽然笑起来,“仿佛我就是新近出嫁的那位拉肯斯大小姐了。”
我站起身来,要去睡觉了,这让那个睡眼惺忪的堂倌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的两条腿已经站得吃不消,我朝门口走的时候,跟那个已经进来的人擦肩而过,并看清他的样子。我立刻转过身来,又回去,看了一眼。那个人没认出我来,而我一下就认出他来了。
“别这么说。因为你跟别人都不一样嘛。你很善良,并且有一种娴雅的性格,你的见解又总是那样正确。”
如果是别的时候,也许我不敢贸然上前搭话,然而,那时候,那出戏的场面正在我心中汹涌澎湃,我马上走上前去,心里怦怦地跳着,说:
“我认为,只要认识我的人,都宠着我,惯着我呢。”她笑着地回答说。
“斯蒂尔福思!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呀?”
“我认为,自从我们分手以后,我也大变了样,”我说。“我们不在一块儿,我就感觉缺少了左膀右臂。当然,这样说并不能表达意思;因为手臂是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只要认识你的人,遇事都同你商量,听你指教哪,阿格尼丝。”
他看了看我——还是他过去看人时那副神气——但是他脸上看不出有认出我来的表情。
我先到坎特伯雷,向阿格尼丝和威克菲尔先生告别(我还没辞掉我在他家住的那间卧室),同时也向善良的博士告别。阿格尼丝看到我,特别高兴,她对我说,自从我走后那座房子大变了样。
“我恐怕,你不记得我了吧。”我说道。
按我姨婆那份仁慈的计划,不久就为我准备了很可观的一笔钱和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提包,恋恋不舍地让我上路了。告别时,我姨婆嘱咐了我好多话,吻了我好多次;她还说,因为她的目的是要我出去长见识,动动脑子,她劝我或是在去萨福克的路上,或是回来的时候,如果我愿意,就在伦敦住几天。一句话,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除了长见识和动动脑子,还有我得每周给她写一封信,如实报告我的行动,就没有别的限制我的自由了。
“天哪!”他忽然大叫一声。“你是小考波菲尔!”
“哦,对,”迪克先生急忙说道,“我准备,特洛特,把那个呈文马上就写好——写好了,就可以呈递上去,这是你知道的——”迪克先生说到这里,不说了,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那可就会有一场乱子好看了。”
我一下抓住他的两只手,紧紧握着不放。要不是因为害羞的原因,和怕惹他不高兴,我真想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痛哭一场呢。
“除了这些,”我姨婆说,“他还写他的呈文哪!”
“我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我亲爱的斯蒂尔福思,我见到你真是高兴极啦。”
迪克先生露出失望的样子;但听说照顾世上最了不起的女人的荣耀和尊严落在他身上,他又高兴了。
“我见到你也是很高兴呢!”他亲热地握着我的两手说。“我说,考波菲尔,老弟,别太激动啊。”话虽这样说,我认为,他见我见了他那样快乐,也不由得很高兴。
“为了考验你一下,凡事要靠自己,独断独行,”我姨婆说,“我准备叫你独自去作一次旅行。我是想过让迪克先生跟你一块儿去来着。但是我又想了一下,还是把他留下来照顾我为好。”
尽管我下决心节制自己,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我擦干眼泪,难为情地笑了,和他肩并肩坐了下来。
我表示我希望能成为她说的那样一个人。
“我说,考波菲尔,你为什么到这儿来的?”斯蒂尔福思说。
“但是我想要你长成一个,特洛特,”我姨婆接着说,“长成一个坚强的人。一个高尚、坚强的人,有自己的意志,坚韧不拔,”我姨婆对我摇晃着帽子,攥着拳头,说道;“富贵不移,威武不屈,特洛特。除非有充分理由,坚强的意志绝不受任何人、任何事影响。我就想要你成为这样一个人。那也是你爸爸和你妈妈本来可以做到的,天知道,你会因此活得更快乐。”
“今天,我是乘坐坎特伯雷的驿车来的。我姨婆就住在那一带的乡下,是她抚养了我,我刚在那里受完了教育。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斯蒂尔福思?”
“他很像大卫。”迪克先生说。
“嘿,我现在是他们所说的‘牛津人’了,”斯蒂尔福思回答说;“这就是说,每隔一段时间我要回家看看我母亲。你真是个好小伙子,考波菲尔。你看起来跟以前一样,没改变!”
“也像他爸爸大卫。”我姨婆肯定地说。
“我一看就认出你来啦,”我说;“当然,你这个人不容易让人忘记。”
“真的吗?”迪克先生问。
他大笑,高兴地说:
“迪克,他真像他妈,”我姨婆说。“他真像他妈还没开始产痛以前那样。唉,他那对眼睛往我这儿一看,特别像他妈。”
“对,我跑这一趟,就是为了尽做儿子的孝道。我母亲就住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因为路不好走,家里也太闷得慌,今晚我就留在这儿,不赶路了。我刚到伦敦还不到六个小时哪。这六个小时我一直在戏院子里打盹儿,稀里糊涂就打发过去了。”
“我希望,想起她,你感觉很快乐是吗,姨婆?”
“我也去看戏来着,”我说。“在哥文特花园戏院。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享受啊,斯蒂尔福思!”
“可惜你那个可怜妈妈没活到现在,”姨婆以赞许的目光看着我说道,“她要是活到今天,看见她这个儿子,她那个脆弱的小脑袋瓜儿肯定很快乐,如果那个小脑袋瓜儿里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快乐的话。”(我姨婆总爱借着我的名义,把她自身的弱点转嫁到我那可怜的母亲身上。)“喔,特洛特!我一看见你,就想起她来了!”
斯蒂尔福思开怀大笑。
“我希望能给您争气,姨婆。我很满足了。”
“我亲爱的小考波菲尔呀,”他说道,“你可真是一颗雏菊呀。太阳刚出来的时候田野里的雏菊,都比不上你嫩哪!喂,请过来,先生!”
“你的姐妹贝齐·特洛特乌德,”我姨婆说,“也肯定会是个处事合理的女孩子。你会给她争气的,是吗?”
这话是对着堂倌说的,那人一直远远地站着,见我们相识,特别注意,这时一听招呼,便恭敬地走上来。
“我希望这样,姨婆。”
“你把我的朋友考波菲尔先生安置在什么地方啦?”斯蒂尔福思说。
“得,”我姨婆说,“我也喜欢这件事。不过,你喜欢,是合理的。我相信,将来你无论做什么,都会合理。”
“对不起,先生,您说什么?”
“我没有比这更喜欢做的事了,姨婆。”
“他住哪个房间里?别装糊涂,你明白我的意思。”斯蒂尔福思说。
“我想过了,”我姨婆接着说,“换个环境看看外面的世界,可能对你有好处,有助于你拿定主意,作出判断。比如,你作旅行?或到乡下看那个佩戈蒂。”
“呃,呃,先生,”堂倌带着一种抱歉的神气说。“考波菲尔先生现在住的是四十四号房间,先生。”
“你说的是,姨婆。”
“你把考波菲尔先生安排在马棚上面的阁楼里,”斯蒂尔福思回答说,“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特洛特,你听我说,亲爱的,”我离开学校后,圣诞节期间的一天早晨,我姨婆对我说,“既然这个问题很复杂,一下子解决不了,过于心急做的决定,会出问题,所以我认为,还是停一停的好。在这段时间里,你对这个问题要用一种新观点来看,不要再拿学生的观点来看。”
“呃,先生,对不起,”堂倌以抱歉的口气说,“我们没注意,还以为考波菲尔先生不在乎呢。我们给考波菲尔先生搬到七十二号好啦,先生,要是您同意的话。就在您的隔壁,先生。”
每次的讨论迪克先生都在,而且总是那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从不发表意见,只有一次(我真不知道那个点子是怎样钻进他脑袋里的),他忽然建议我当一个“铜匠”。我姨婆对他这个建议的反应很不客气,从此他不敢再发表;只坐在那里听我姨婆怎么说,同时把他的钱弄得直响。
“这样我当然同意,”斯蒂尔福思说。“立刻就搬。”
我和姨婆,为我从事哪种职业问题,商量好多次。在近一年多时间里,我也尽全力,想给她说,“我究竟想做什么?”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可是,我发现,我对什么事都不太爱好。不管从事什么职业,我都会努力的。
堂倌马上退出去,给我换房间去了。斯蒂尔福思觉得我被弄到四十四号房间这件事很逗,大笑了一阵,并邀请我第二天上午十点与他共进早餐——我当然只有怀着骄傲的心情,欣然接受啦。天已很晚,我们端着蜡烛上楼去,在他房门口我们亲切道别,我进了我新换的房间,这间房比原来那间好多了,一点也没有潮湿发霉的气味。屋里那只很大的四柱床,简直就是一个庄园。我把头放在一个足够六个人睡的枕头上,很快就在一种幸福状态中睡去,直到第二天清晨,早班驿车从下面驶过,我又接着做起梦来。
我在校学习的日子即将结束,与斯特朗博士将要分别,我说不出彼此的心情,我在那里过得很快乐,我对博士特别依恋,我在那个小天地中也小有名气。因为这种种原因,一旦离别,当然要感觉惆怅;因为另外一些原因,我又感觉特别高兴。做一个独立自主的青年人,在我那颗幼稚的心里,这些幻想的力量是如此大,以致,让我现在看来,我离开学校的时候,仿佛全无应有的离情别绪。那次离别给我留下另一种印象,我试着回想起我在那次离别时的心情,却白费时间;那次离别在我的回忆中并不重要。我想,可能是正在我面前开拓的前景把我迷惑住了。我现在知道,我年少时的经验阅历,对我没多大用处;那时候,我只不过是一个尚未开始读的美妙的神话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