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用过分殷勤的态度说,“既然大家都是朋友,我冒昧地提请斯特朗博士注意斯特朗太太的行为了。我这个人,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掺和这种令人难堪的事,这一点我可以给你打保票,考波菲尔;可是,事实上,咱们大家都牵扯进这件不应当有的事里去了。你一直没明白的,先生,就是这个意思。”
我瞪了他一眼,不语,径直走到我旧日的好老师跟前,对他说了几句意在安慰和鼓励的话。斯特朗博士依照小时对待我的习惯,把手搭在我肩上,但他那白发沧桑的头并没有抬起来。
现回想起,我不清楚为何不在他斜愣着眼睛看我的那会儿,抓住他的脖领拼命摇晃,让他灵魂出窍。
“我觉得,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把刚才谈过的那件事告诉斯特朗博士,是义不容辞的。你当时并不全解我的意思,对吗?”
“我承认,当时我并未表明,”他接着说,“你也是如此。咱们俩谁都不想惹麻烦,这本是很自然的。可是,后来我决定把这事挑明;因此我就对斯特朗博士说——你说话来着么,先生?”
他说着,踮着脚尖把我进来时敞开的门小心翼翼地关闭,然后回到原位。他那副神气、腔调,故意显示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样子,比他的任何行为都更令人作呕——在我眼里就是如此。
这话是冲博士说的,因为他呻吟了一声。他那一声呻吟,任何人都要为之感动,但是在尤利亚身上却不见效。
“不管怎么说,”尤利亚说,同时把他那形拙质陋的身子扭一扭,“咱们可得关起门来说话。不必闹得满城风雨。”
“——我就对斯特朗博士说,”他接着说道,“人人都看得出来,莫尔登先生跟斯特朗博士那位可爱的太太亲密得很。现在是时候了(既然大家都牵扯进这件不应当有的事里),应该让斯特朗博士明白,早在莫尔登先生去印度以前,这事就尽人皆知;你刚才进门的时候,先生,我正要我的伙友,”他说到这里,转向他的伙友,“对斯特朗博士说句良心话,他是否很久以前就有这种看法了。说呀,威克菲尔先生!劳你的驾,你倒是对我们说啊!是不是,先生?说呀,伙伴!”
霎时我疑心博士生病了。这种印象促使我匆忙向前赶了一步,及至我的目光与尤利亚的目光相遇,我恍然大悟,明白了来由。抽身离开为时已晚,博士作了个手势把我拦住,我只得留下来。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亲爱的博士,”威克菲尔先生说,又一次犹豫不定地把手搭在博士的胳膊上,“你千万别把我可能的猜测看得太重。”
让我惊讶的是,在昏暗的灯影里,我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别人,却是尤利亚。他立在灯旁,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捂在嘴上,另一只支撑在博士的桌子上。博士双手遮脸,在他书房用的那把椅子上坐着。威克菲尔先生面带愁容,犹豫不决地抚摸博士的胳膊。
“哟!”尤利亚摇晃着头喊叫说。“这种说法可真叫人泄气:是不是?他呀!亏他还是博士的老朋友哪!唉呀呀,我在他的事务所里刚混上个小录事的时候,就看见他足有二十回为这事心烦意乱的,因为想到阿格妮丝小姐也牵连到这种不应该有的事之中,就烦躁得很哪(不过,一个做父亲的就应当这样,我并没有说他不对的意思。)”
我从她那欢悦的笑颜,以及从她说最后几句话时的欢快语调中,我仿佛既看到,又听到,她和我的小朵拉在一起。我心里充满热爱和感激之情,驻足片刻,我走向事先预定好的床位,碰巧看到博士在编写他的字典,带着怀疑的态度进行印证。
“我亲爱的斯特朗”威克菲尔先生声音颤抖着说,“我个人的大毛病,就是要在每个人身上都寻找一种主导动机,并且用这种狭隘的标准衡量一切行为。也许由于我这种谬误,才引起疑心。”
“不要为我们的不幸发愁,”她说着,把手伸给我。“你快活我就快活。请相信我,一旦有你能帮助我的地方,我一定请你帮助。愿上帝永远保佑你!”
“你起过疑心,威克菲尔,”博士说,依然没有抬头。“你起过疑心。”
我们此时进入了博士宅第的小庭院。天已很晚。
“把话全部说出来好啦,伙伴。”尤利亚催促说。
“可能会很久吧,”她答道。“我认为——为爸爸着想——我还是待在家里的好。或许我们不能常见面的日子会很长。不过我和朵拉会以书信往来。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彼此的消息啊。”
“有一段时间,我是起过疑心,”威克菲尔先生说,“我——上帝别见怪——我曾以为你也有所怀疑哪。”
“你这次走后,”我说,“大概多久会再来,我亲爱的阿格妮丝?——恐怕我们独处的机会没有了,因此我才这样问。”
“没有,没有,没有!”博士用用最令人怜悯的悲哀口气说。
在我头脑清醒的时候,我从未害过怕,听了她的保证,便觉得是一种不可言喻的宽慰。我诚恳地把这意思告诉了她。
“有一阵子,”威克菲尔先生说,“我以为你想要把莫尔登先生打发到国外去,就为的是把他们两个拆散呢。”
“你不应该多考虑那件事。要记住,我信赖单纯的爱心和忠诚。不要为我担心,特洛特乌德,”她停顿,补充说,“我绝不会采取那个步骤,你不用担心。”
“没有,没有,没有!”博士回答说。“我只想让安妮高兴,给她儿时的伙伴找个混饭吃的地方。我别无它想。”
“关于那件事我想了许多。”
“我看得出,”威克菲尔先生说,“你对我说你那种想法之时,我无法不信任你。不过,我觉得,你们两个毕竟年龄相差甚远——我求你别忘了,是那种缠在我身上的罪恶才使我有这样狭隘的看法——”
“没有,再没提起过。”她回答。
“这样说就对了,你可以看出来吧,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同时又是胁肩谄笑,又做出怜悯的样子来,令人厌恶之极。
“再没提起过,”我说,“——我想你伤感,可我忍不住要问——没再提起过我们分手的时候谈到的事吗?”
“一个那样年轻、漂亮的女人,不管她怎样真心实意尊敬你,嫁给你的时候总免不了受财产观念的支配。我这话并没把可能引导人们从善如流的种种感情和情况考虑在内。请你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
“家里太大变化。”略停了片刻,阿格妮丝说道。
“这话多么宽宏大量啊!”尤利亚摇摆着脑袋说。
我望一眼她那张安详的、微微仰起的脸庞,心中暗道,星斗的清晖使它显得那么高贵。
“我只是从一个角度来观看她的,”威克菲尔先生说,“不过,我的老朋友,看在你疼爱份上,我求你把当时的处境加以思虑;我现在不能说谎了,因为这是必经的——”
“我是比以前开朗了,”她说,“我高高兴兴,轻松愉快。”
“说得对!到了如此地步,威克菲尔先生,”尤利亚说,“无法闪躲了。”
“我今天注意到,那种你所独具的助人为乐精神,阿格妮丝,好像又在你身上复活了。因此我开始希望,在家里你会更开朗些吧?”
“——我现在必须承认,”威克菲尔先生无可奈何、心神不定地看了他伙友一眼,说道,“我的确对她起过疑心,怀疑她对你有亏妇道。我得说,有时候我心情糟透了,不愿意阿格妮丝和她那样亲密,不想让她知道我所看到的情况,或者照我那种病态的理论来说,以为我看到的情况。我这种想法从没向任何人透露过,也从没打算告诉任何人。虽然你听了这话会不胜惊骇,”威克菲尔先生嗫嚅着说,“如今讲起来也是不胜惊骇,那你就会怜悯我了。”
她那清脆的声音直达我的心田,我情不自禁说道:
博士怀着与生俱来的善意伸出手来。威克菲尔先生垂着头把他的手握了一小会儿。
“我这个神可是太可怜了,”她回答我说,“只是忠心耿耿罢了。”
“我相信,”尤利亚像条鳗鱼似的打着挺,打破沉寂,说道“这个问题使大家都觉得很尴尬。不过,话既然说到了这份儿上,我就冒昧说一句,考波菲尔也留心到了这一点。”
“你坐在她身边的时候,”我说,“我就觉得,你是我俩的保护神。”
我转过身去,质问他,他怎敢把我也拉扯进去!
我爱朵拉,不及那晚的情深意笃。于是,第二次下了车,我们在星光下,沿着那条寂静的小路向博士宅第走去,这时我对阿格妮丝说,我如此爱朵拉,都是她的功劳。
“哦,你这个人太厚道了,考波菲尔,”尤利亚蠕动着身子说,“我们都知道你有多么厚道;可是你心里明白,那晚我一提这事,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你别不承认!你不承认,固然是出于善意;不过你可别不承认,考波菲尔。”
在路上我迫切想听到她对朵拉的赞美,和对我的叮咛、嘱咐。
我看着那位善良的老博士的温和目光在我脸上驻留的时刻,我对旧事的疑惧和记忆都清晰写在我的脸上,谁见了都不容忽视。发火是没有用的。我无法把它掩盖。不管说什么,都不能把它抹去。
一会儿,她们都回来了,朵拉那种异乎平常的心情沉重的样子不见了。她大笑着,非要吉卜在驿车到来之前把全套把戏表演一番。这花费了一些时间(不是因为把戏花样繁多,而是吉卜忸怩作态不肯表演),表演尚未结束,就听见驿车来到门前。朵拉于是急忙但是热情地与阿格妮丝道别;朵拉说要给阿格妮丝写信(她说,阿格妮丝不要嫌她的信满篇胡言),阿格妮丝也承诺给朵拉回信;她们在驿车门上又来了个二次道别;跟着朵拉不顾拉维尼娅小姐的劝告,跑到驿车窗外,叮嘱阿格妮丝别忘了写信,并对着坐在车厢上面的我摇摆她的鬈发,再次道别。
沉寂中,博士开口了:
我用爱慕的眼神,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她注视着我,踮起脚尖,给了我令人珍重的小吻——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小跑出屋子。
“我应该负很大责任。是我贴在心坎上的人遭受了非难,遭受了毁谤——这些话,即使隐埋在某个人内心的最深处,我也得叫做诽谤——若不是我殃及她,她就不会遭受这样的非难和毁谤。”
“如果说,我们根本未出生,那会怎样呢?”我笑着说。
尤利亚抽了一下鼻子。我想,也许是表示同情吧。
“如果说,你从未见过我,那会怎样呢?”朵拉说,接着摆弄另一枚扣子。
“我的安妮,”博士说,“先生们,你们知道,我已经老了,今晚我觉得在尘世上没有多少可留恋的了。但是,我要以我的余生——我的余生——来担保我们谈到的这位女士的忠贞和名誉!”
“那也许是因为我见了你,不得不爱你吧,朵拉!”
“不过我不打算,”他接着说,“不打算否认——或许我曾不自觉地承认——我无心之过,而使那个女人陷入了不幸婚姻的牢笼。本人从来就不善于观察;现在有些人,虽然年龄不同,地位不同,而观察结果明显一致,(而且又那么自然),我只得承认他们的观察力很强。”
“我真奇怪,你怎么会爱上了我?”朵拉说,一面又摆弄起另外一枚扣子来。
我在前面提过,我一向景仰他对待他年轻太太的仁慈态度;但是这一次,他每逢提及她,时表现出的那种满含敬意的温存,驳斥对她的忠贞的怀疑时所用的近似尊崇的态度,在我眼里,使他显得益发崇高伟大,无法形容了。
“既不沾亲,也不带故,”我回答,“不过我们是发小,像兄妹一样。”
“我跟那个女士结婚的时候,”博士说,“她还非常年轻。我把她接进家门的时候,她的性格还没有形成。是我培养了她的性格,我为此感到无此地高兴。我熟悉她和她的父亲。假若我滥用了她对我的感激和爱慕(不过我是无心的),从而委屈了她,像我所担心的那样,那我在心里求她宽恕!”
“你这个亲爱的坏孩子,”朵拉说,一面依旧转着那只扣子,“你跟阿格妮丝是什么关系来着,我倒忘记了。”
“我把自己看作避风港,让她躲避灾难和人世沧桑。我相信,尽管我们年龄不相当,她会平静地、心满意足地跟我一起生活。我考虑过,在我死后,她就自由了,那时她依旧年轻,仍然漂亮,不过见解可成熟了,先生们,我说的是实话!”
“当然敢保!”
他那拙朴的体态,因他的忠诚和仗义而焕发光辉。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铮铮有声,这不是所有美德可以赋予的。
“你认为这是傻话吗?”朵拉回答说,并不抬眼看我。“你敢担保我这是傻话吗?”
“我和这位女士过得很融洽。直到今晚,我一直在不断祈祷我委屈了她的那些日子。”
“我的爱,”我说,“说什么傻话!”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
“要是我早跟她交了朋友,大菲,”朵拉那对晶莹的眼睛闪着亮光,那只小小的右手若无其事的,摆弄着我外套上的扣子,说道,“也许我会更机灵些吧?”
“一旦从梦中醒来——我一生中永远是个爱做梦的可怜虫——我就看出来,她对旧时的伙伴和跟她地位平等的那个人,还存有悔不当初的情感。她这样想也是很正常的。她的确是用后悔莫及态度对待他,也有一些无可非议的想法,认为要是没有我,他们就会怎样怎样。恐怕这也是事实。我看见了很多,但并没有留心,在这令人难堪的时间里,这些事才又带着新的回忆。然而,除此之外,先生们,这位亲爱的女士的名誉,决不容许丝毫的怀疑。”
我们因为朵拉要人喜欢她,都开她的玩笑,朵拉就说我是一只呆头鹅;就这样,当晚,就像伏在轻若游丝的羽翼上飞走了。驿车来接我们的时候就要到了。我站在火炉旁,这时朵拉悄然无声地走进来,要在我临行前,给我平素那个珍重的小小一吻。
刹那间,他的眼睛灼热放光,他的嗓音沉稳而坚定;瞬间,他又沉默不语了。一会儿,一如既往地接着说——
“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我个好字,”朵拉用她那哄人的样子说,“要是你愿意的话!”
“我已深知这不幸,今后我只有自作自受,尽最大努力承受我一手造成的不幸。有权谴责的是她,而不是我。我的职责就是使她不要蒙受恶名,我们离尘嚣越远,就越能彻底消除这种恶名。当那一时刻来临之即——但愿上帝肯发慈悲,让它早日到来!——如果我的死使她摆脱羁绊,我将满怀无限的信心和爱意,望着她那张诚实的脸,溘然而逝;那时她就再没有忧伤。”
“我的意见再好,”阿格妮丝笑着说,“并未让他增加对他认识的人的情分。所以,微不足道。”
他那质朴的态度感染了我,我没看见他已走到门口,只听见他补充说——
“哦,没有的话”她说,同时冲着我摇摆她的鬈发,“他净夸你。他把你的话,看得比什么都重,弄得我都担心起来了。”
“先生们,我已经把心掏出来给你们看了。我相信,你们会接受它。今晚我们说的话,以后不许再提。威克菲尔,用你的手,扶我上楼去吧!”
阿格妮丝说,她恐怕,我一定把她那个人说得不成才。但是朵拉马上就把这个话纠正了。
威克菲尔先生赶忙走到他身边。他们彼此沉默,只一起慢慢从屋子里走出去;尤利亚目送他们出去。
顺便说一句,这件事我给忽略了。米尔斯小姐已经坐船走了,我们为她饯行,米尔斯很伤心,她并把奇异的感想记在日记里。
“唉,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没精打采地转向我说道,“这件事没有按照预期的那样发展,是因为那个老学究——他可真是大善人哪!——像砖头一样没长眼睛;无论如何,反正这个家庭算是破裂了。”
“我真快乐,”朵拉在吃完茶点以后说,“没想到你会喜欢我。米尔斯走了,我更需要关爱。”
听到他的声音,我胸中的怒火油然而生,我这样的狂怒,以前未曾有过。
阿格妮丝那种温和适可的兴致,打动了每一个人的心弦。凡朵拉感兴趣的事,她也都不露形迹地表示;她和吉卜不一会儿就熟悉了(吉卜立刻作出相应的友好表示);当朵拉害羞的跟平常一样坐在我身边的时候,她的态度是那样落落大方;她谦逊的举止和安闲的态度,使朵拉红着脸把许多体己话都对她说了:这使得我们那个小小的聚会,显得完美无瑕。
“你这个混蛋,”我说,“你要我陷进你的阴谋诡计里,究竟居心何在?你刚才怎么敢叫我帮你说话,你这个虚伪的恶棍,好像我是跟你串通一气商量过的?”
拉维尼娅小姐带着慈祥、爱护的神情在一旁看着,好像我们的爱情这样圆满,都是她一手撮合的。我们相互之间满意极了。
我们两个对立着,我从他脸上那暗自得意的神态,看出我早已清楚的事;我的意思是说,他把所谓的心腹话硬塞给我,显然是要叫我难过,而对此事,他又故意给我设下陷阱,叫我往里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那张瘦长的脸就摆在我面前,好像向我招手,于是我杈开五指,一巴掌掴下去,用力之猛,使我的指头有灼伤一样作痛。
拉维尼娅小姐和克拉丽莎小姐,也以她们自己的方式,分享我的快乐。那次茶会,是世界上最窝心的一次。克拉丽莎小姐是茶会的主持人。我把瓜仁夹馅儿甜糕切开来,分给大家——那两位瘦小的姐妹,像鸟儿一样,喜欢啄瓜仁,啄糖果。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们站在那里,四目对视,僵持不下。我们就这样站了好一阵工夫;我看到我那指印渐渐从他那深红色脸颊上消失,他的脸变成紫红。
我从来没那样开心过。我看到,她们两个肩并肩坐下来,我那位娇小的宝贝自然地抬起头看着阿格妮丝满含热诚的双眼,阿格妮丝柔和、温存的目光投在她身上:那种快乐,我未曾尝试。
“考波菲尔,”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是不是把理性都甩了?”
朵拉怕阿格妮丝。她曾说她知道阿格妮丝“太聪明”。但是她一看到阿格妮丝那高兴、诚恳、温存、和善的样子,立刻惊喜地轻叫一声扑上去搂住阿格妮丝的脖子,把脸蛋儿天真地贴在阿格妮丝的脸上。
“我要把你甩了,”我说着,用力一扭,把手挣脱,“你这个狗杂种,从此我们各不相干。”
起初,说好说歹她都不肯出来;跟着又求我,再让她待五分钟。她终于挽着我的胳膊,叫我把她领到客厅,那时候,她迷人的小脸蛋儿是绯红的,从来没有那样好看过。但是,我们一进屋子,她的脸色煞白,反倒比平常更好看。
“真的吗?”他说,同时,他脸上隐隐作痛,必须伸手捂住。“恐怕你办不到吧。你这不是无情无义吗?”
然而,我坚信,不管怎样,她都是好看的,浓妆淡抹适当;但我出乎意料,她那一次竟是那样漂亮。我把阿格妮丝介绍给她的姑母的时候,她不在场。我发现她捂着耳朵藏在那扇漆黑的门后面。
“我早就对你说过,”我说,“我鄙视你。此刻我得更明确的表示。你对你周围的人坏事做尽,我为何担忧?除了做坏事,你还会干什么?”
我心里既得意,又焦灼,扑腾乱跳;我得意因为我有一个亲爱的、娇小的未婚妻;我焦虑,因为我不知道阿格妮丝是否喜欢她。我们往普特尼去的路上,阿格妮丝坐在驿车里,我坐在驿车外,一路上我只把我所熟悉的朵拉的喜嗔颦笑,仪态万方,逐一研究。一会儿,我觉得她还是在某时的样子好,一会儿又怀疑我是否更喜欢她在另一时刻的样子,琢磨来,琢磨去,迟疑不决,弄得我晕头转向。
他完全了解,我在暗示在过去与他交往中,我会忍让,是因为有所顾忌。我现在倒认为,若不是那天晚上阿格妮丝的话让我放了心,我还不至于掴他这一巴掌,也不会给他这暗示。
我带阿格妮丝去见朵拉,不是在当天晚上;是在第二天晚上,那天是星期六。
我们又沉默不语。他看我的时候,那对眼睛变幻莫测。
尤利亚突然暂停,双手夹在他那两大块膝盖骨之间,笑得直不起腰。他虽然大笑,但是一点没出声。我瞧见他那副教人憎恶的模样,尤其是他最后那一着,厌恶极了,因此连礼节也不顾,就转身走开,把他撂在园子中间,佝偻着腰,像一个软瘫的稻草人一样。
“考波菲尔,”他把手从脸上移开,说道,“你一向跟我不合。我知道,在威克菲尔先生家的时候,你就老跟我作对。”
“好像是他。”我尽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说。
“你随便,”我仍旧怒气冲冲地说。“如果不是那样,你可就更不知天高地厚了。”
“还不明白吗?”他回答说,跟着又把身子扭了几扭。“你平时那么聪明,却不明白,真叫我诧异!我下一次再跟你把话说得更详细一点好啦。门上有人拉铃。是莫尔登先生骑着马来了吧,先生?”
“说到底,我可是喜欢你的呀,考波菲尔!”他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我不屑跟他多费唇舌,拿起帽子要去休息,但是他堵在门口,挡住我的去路。
“也许如此,考波菲尔少爷,”他回答。“不过,就像我的伙友常说的那样,我有一个动机呀;而且我是不惜使用一切手段实现这个动机。我不能让别人拿我当下贱人,被欺负得很惨。我容不得别人挡我的路。说实话,他们必须给我让路,考波菲尔少爷!”
“考波菲尔,”他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不要做那另一个巴掌。”
“你整天想着算计别人,我想,你也会哄骗自己相信,别人也都在算计你吧。”我说。
“滚你的蛋!”我说。
“喏,我从不想让别人把我踩到脚底下了,考波菲尔,”他挑着眉毛恶毒地说:“我不需要这种友谊,我承认我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不怕别人算计。
“别这么说!”他答道。“我知道,你会后悔的。你岂能在我面前表现得如此没涵养,连我都不如呢?不过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并不太成功,这从他脸上就看得出来。
“不跟我计较!”我鄙夷地说。
“她真得说够漂亮的,真不逊色,”他接着说,慢慢地让他的腮帮子恢复了原状,“她对我这样的人,绝不想表示友好,这我知道。我们卑贱的人绝大部分都有眼睛——我们可留神看着他们哪。”
“不错,不过我也知道,这由不得你,”尤利亚答道。“出乎意料,你对经常跟你做朋友的人动了手。不管你如何,我都要跟你做朋友。”
他此刻不搔下巴颏了,把腮帮子咂进去。
我们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说得很快,我说得很慢),必须把声音放低,以免夜深人静打扰他人,而这并未使我怒气全消;虽然我渐渐冷静下来了。我只对他说,过去怎么样,我想见将来也会如此,不会出我所料;说完了,我就冲他把门一开,好像他是一颗大核桃,放在门那儿等着挤碎似的,出了那座宅第。他跟了上来。
“他只要到办公室,就会对我指手画脚、推搡扒拉的时候,”尤利亚说。“他算得上是个风流人物!我那时是很老实、很卑贱的——我现在也是如此。不过我从不喜欢他那一套!”
“你要清楚,考波菲尔,”他在我耳边说,因为我没回头,“你这事办得不完美”;我觉得他这话不假,从而使我更懊恼,“你能把这种行为看成勇敢吗?能让我不跟你计较吗?我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我母亲,也不想对其他人说。我决定不跟你计较。但我不明白,你怎么情愿对一个你深知是卑贱的人动起手来?”
我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我一眼看穿,我过去在这个问题上的疑惧,博士的幸福与安宁,我无法分清的所有与这件事有点瓜葛的无辜和可疑的人,统统落入这个家伙的掌握之中,听凭他任意摆弄了。
我只这样觉得,我没有他那样如此的卑鄙就是了。他是特别了解我,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要是他违背了我的意愿,或者公开招惹了我的臭脾气,那或许使我得到一丝丝真诚的宽慰,充分让我认为我的举止是恰当正确的。可惜他却没有按照我想像的那样做,而只把我放在慢火上小火慢炖,让我煎熬了半夜或许这样会让我更有味道。
“哎呀,我说的并非博士!我说的是莫尔登先生!”
第二天清晨,我懒洋洋地走出来,教堂的晨钟同时伴随我的脚步节拍正当当敲响,他和他母亲正在那儿悠闲散步。他漫不经心地跟我懒懒地打招呼,我也用我那懒散的面容向他回应。我想,我那一巴掌打得还是不够分量,他的脸用一块黑色的丝巾帕包裹起来了,顶上带了一顶鸭嘴帽子,但那副嘴脸并依旧没有任何实质性改变。我听说,星期一早上他到伦敦看牙医去了,拔掉了一颗小牙。我真希望那是几颗大牙。
他又斜着眼睛看我,鼓起了腮帮子,为的是搔起来更方便,说——
博士让人传出话来,说他身体不舒服;在威克菲尔先生父女来做客期间,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独自呆在自己的屋子里。阿格妮丝和她父亲走后的一星期,我们才缓慢恢复了日常工作和生活。恢复正式工作的前一天,博士亲手交给我一封短信,折叠的很漂亮很整齐,却没有加封。信是写给我的;用几句亲切而激动的话告诫我,不要提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可我只私下对我最亲爱的姨婆说过,此外再没告诉过任何其他的人。这种事情我当然明白不能跟阿格妮丝讨论,不过阿格妮丝肯定做梦也想不到那晚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难道你就如此不了解博士的为人,”我说,“竟然你认为不在他的视线之内,他还会察觉到有你这个人吗?”
我很肯定的认为,连斯特朗太太也想不到。但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在她身上看到一点变化。这变化来得像蜗牛爬行一样慢。起初,她对博士跟她说话时的温柔态度感到惊奇,也对他希望她母亲来陪伴她,以免生活枯燥乏味而更感到惊奇。我们工作的时候,她坐在一旁,我时常看见她抬起头来,用一种令人难以解释的眼神望着他。接着,我看见她突然站起来,满眼含泪,急忙走出屋子。立刻一阵雷阵雨落在那张美丽无瑕的脸上,而且日复一日的加深。那时候马卡姆太太常来做客,可是她只会动嘴,却没有行动。
“——我跟他相比,也是卑贱得很哪。”尤利亚用沉稳的口气明确地说,一面继续搔着下巴颏。
安妮本是博士家里温暖的日出;自从这种光环悄悄笼罩在她身上以后,博士的样子更苍老了,也更严肃了;但是他的脾气却比以前更温柔,他的态度比以前更和蔼,他对安妮的关切比以前更亲切。有一次,是她生日那天早上,我们正忙碌的工作着,她来,坐在了窗下(她过去常这样做,不过近来总带着害羞、犹豫不定的样子,让我看着,只觉可怜),我看见博士两手捧住她的额头,轻轻地吻它,然后因过于激动紧张,待不下去,匆匆离开了。她一个人呆呆站在原地,像雕像一般,接着埋下头,双手捂着脸,全身蜷缩,一言难尽。
“噢?”我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又如何呢?”
从此以后,在她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她似乎想要我说什么。但是往往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博士总是变着法儿让她们母女出去参加娱乐活动;马卡姆太太太喜欢娱乐,所以总是高兴去寻欢逐乐,兴致所及,任凭把她带到哪儿,好像对一切都不在意。
“当我还是个卑贱的小录事的时候,她老看不起我。她总叫我的阿格妮丝不断往她家里跑,她会拿你当朋友相待,考波菲尔少爷;一个在天上,一下在地下,当然对我不屑一顾。”
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件事。我姨婆也无可奈何。在她疑虑重重的时候,一定多次在房里踱步。而最想不到的是,任何真正的安慰都设法逾越夫妻和这个秘密的禁区,却被迪克先生超过了。
他好像觉得我这话很可笑,仰天长笑起来,仿佛他与生俱来就爱笑似的。他用手搔了几下下巴颏,耷拉下眼皮,接着说:
他在这个问题上有何想法,或者他观察到了什么,我都没法解释,我敢说,这正像他设法帮助我一样。可我还在上学的那会儿就曾说过,他对博士本人的敬慕,无边无涯。
“不错,”我说,“你用那种样子看我,是什么意思?”
他在闲暇时,恢复了他与博士一起在花园散步的特权就如在坎特伯雷时,他与博士在路上来回散步一样。但事态刚发展到这个阶段,他就把所有空闲时间(为增加散步时间,不惜早早起床)都用在这上面了。如果说,他以前最感快活的事,就是博士对他宣读那部巨著——字典,博士假如不把字典手稿从口袋里掏出来,开始宣读,他就很苦恼了。如今我跟博士忙起来了,他就跟斯特朗太太一块散步,帮助修剪她心爱的花儿,铲除花圃的杂草,如此习以为常。我敢说,他一个钟头难得说上几句话,但他那勤勤意态,立即在那夫妻二人心中引起感应。他们都知道,对方喜欢他,他也敬慕他们;于是他便成为这夫妇二人之间不可替代的一条纽带。
“我用这种样子看着你?哎呀呀,我说考波菲尔,你可真是一语说穿用那种样子看你,是什么意思?”
一想到他脸上带着深不可测的智慧,和博士一起走来走去,被字典中费解的词难倒而引以为快;一想到他手提大喷壶,跟在安妮身后,跪了下去,在细小的叶子中间颇有耐性地做极琐碎的工作;每做一件事情,都那样细腻地表达他要与她做朋友的愿望,从喷壶的每一个孔里喷出同情、信任和爱心;我想他从未迷失心性,把那个倒霉的查理国王带进花园,从未在他那受宠若惊的服务方面有丝毫动摇,他知道事有不谐,一心想把它纠正——一想到他这一切,而且明知他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但和我所能做的事相比,真叫我惭愧得无地自容。
“你干嘛用这种样子看着我?”我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除了我以外,特洛特,没有人可以更了解他的为人!”我姨婆跟我谈话的时候得意地说。“迪克总有露一手儿的那一天!”
“呃,考波菲尔少爷,虽说我是个律师,”他咧着嘴苦笑一声,回道,“我表里如一。”
结束这一章的时候,我还要说一件事。他们在博士家做客期间,每天早晨邮差都给尤利亚·希普投递两三封信;因为那是事务所的淡季,他在海格特一直住到别人走后才离开;信封上都是米考伯先生工工整整的字迹,他如今也模仿起法律界常用的花写体来了。从这些细节上我可以推断,米考伯先生混得不错;不料就在此时,我接到他那位和蔼的太太的一封信,使我大吃一惊。信上写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
坎特伯雷,星期一晚
他狡黠、恶毒地看着我,眼神里满含妒意。
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收到这封信,一定会感到吃惊。看到我要你保密的请求,会益发觉得惊奇。但,我这个做妻子和母亲的人,感情要得到安慰;因为我不想向我的娘家人求教(他们早已惹恼了米考伯先生),除了你这位朋友和旧房客,我不知道该向谁去讨教了。
“说真的,考波菲尔先生,”他说,“——我应该叫你少爷,不过我知道你会原谅我自然而然的叫法——你可真是善解人意。好吧,告诉你也没有关系,”说着便把他那像鱼一样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我不是那种向女人献殷勤的男人,先生,我未向斯特朗太太献过殷勤。”
你可能知道,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在我和米考伯先生(我永远不抛弃他)之间永远保持着信任的精神。米考伯先生可能有时不同我讨论就开一张期票,或者在偿付债务的日期上哄我。这类事的确发生过。但是,一般说来,米考伯先生没有啥秘密不告诉他所亲爱的人的——我是指他的妻子——在我们就寝时,总要把当天的事回顾一遍。
邪恶的红眼睛斜着瞟了我一眼,然后他哈哈大笑。
你不妨设想一下,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当我告诉你米考伯先生彻底转变了时,我心里是多么悲伤。他不说话了。他变得神秘了。他的生活,对于与他同甘共苦的人——我又指的是他的妻子——变得神秘不可测了。如果我对你说,除了了解他从早到晚都待在事务所里,其他情况我一概不知,就如无心的孩子们常讲的故事中那个吃凉李子粥的那个人一样,我不过是借这说明一个事实罢了。
“你的意思是,你吃哪个女人的醋了?”
这还不算。米考伯先生变得郁闷了。他变得严厉了。他和我们的大儿子跟大女儿生分了;不再为他那对双生子自豪了;甚至对刚刚来到我们家的那个不招惹什么人的陌生小家伙也冷眼相待了。我们日用所需,已经省得不能再省,可这点钱跟他要起来,也很吃力。他甚至吓唬我们,说要把他自己了结了(这是他的原话);而他又不肯对这种让人发狂的行为做任何解释。
“承蒙你错爱,考波菲尔少爷,”他回答说,“眼下我还不会吃哪个人的醋——至少没吃哪个男人的醋。”
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这是让人伤心的。你很了解我是那么软弱无能,在这样一种非常的难关,如果你肯指点我,你觉得我怎样尽力才好,那就是你在已经给我的许多帮助之外,又给了我一次帮助。孩子们都向你致敬,那个幸而还不懂事的陌生小家伙也向你微笑。
“你这会儿吃谁的醋啦?”我说。
你的受苦受难的
“你知道,考波菲尔少爷,”他死皮赖脸拉着我陪他在博士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他说,“要是一个人在恋爱中,他就总有点醋意。”
艾玛·米考伯
她来到博士家里,打算小住些日子。威克菲尔先生和博士本是老朋友,博士很想和他交谈,为他消愁解闷。这本是阿格妮丝上次来伦敦时谈过的事,又到博士家里,就是那番谈话的结果。她是跟她父亲一起来的。我听说,她答应协助希普老太太在附近一带找一所公寓,因为她的风湿病犯了,需要易地疗养,为有这样一些人给她做伴,非常高兴,我听了之后,并不觉得异常。第二天,希普便像个孝顺儿子一样,把他那个活宝妈妈带来,安顿寓所里;我对这点,也并未惊奇。
对于像米考伯太太这样身世的一位妻子,除了劝她用耐心使他回心转意(我也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会这样做的),我认为出别的主意就不好了。即使这样,这封信还是引起我对米考伯先生的回忆。
这部手稿,虽然只供我自己寓目,无意示人,似乎也不应由我自己连篇累牍,讲述我如何出于对朵拉及其姑母们的责任感而勤学苦练艰深的速记术,以及如何在某些方面取得进步。我已写过此时的恒心和在我身上日积月累的自强不息精神,并且我知道,它已成为我坚强性格中的一部分。除此而外,我只补充一句:回想起来,我发现成功的源泉就在这里。我在人生道路上是很幸运的;许多人比我辛苦百倍,而成就不及我的一半;若没有我那时养成的那种谨慎细致、整饬条贯、勤奋黾勉的习惯,没有那种一时只集中精力于一事的决心,不管接踵而来的另一事多么紧迫,那我所做的事永远不会那么成功。天日可鉴,我这样说,绝无露才扬己之意。一个人,在像我这样一页一页回顾生平之时,若能不因虚掷才华而惭愧,不因误失良机而痛悔,不因胸中邪念纷争而一蹶不振,那他必须是个真正的善人才行。我敢说,我从未虚掷过我的才华。我指的是,我一生之中,无论做什么事,都全力以赴,务使尽善;无论做任何事,无不全神贯注,不遗余力;事无大小,我都勤奋诚恳,勉力为之。我从不相信,先天或后学的才能,无须坚定、朴实、勤劳等品质辅佐,即可获得成就。世上没有那样而成功的事。某些天赋、某些侥幸机遇,也许能为某些人攀登构造梯子的两侧;但它的横梁必须得用坚固耐久的材料做成;无其他物质能够替代彻底的、热情的、诚挚的奋斗。凡是需要我全身心投入的事,我决不只付出一半;无论做任何工作,都不妄自菲薄:此时看来,这已经成为我处世箴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