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忘记,两位亲爱的小姐,”我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嘴里喊道,“你们的恩德——!”
“我们觉得,特拉德尔斯先生,”她说,“他们这种感情,要经过我们亲自考察,才能算得上慎重。目前我们对这种感情知之甚少,无法确定其中有多少是真切的,因此我们同意考波菲尔先生登门拜访的提议。”
“不过,”拉维尼娅小姐接着说,“不过,我们愿意把这种访问,在如今,看作是对我们的访问。我们要警戒,不能把这看作是考波菲尔先生与舍侄女正式订婚。那就要等到我们有了机会——”
拉维尼娅小姐把信颠倒了一下,好让信上的信息朝着她,透过眼镜看着她在那一部分整整齐齐写下的备案。
“等到你有了机会,拉维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
“舍侄女也就是舍弟的女儿,”克拉丽莎小姐说。“拉维尼娅妹妹,请你接着往下说吧。”
“好,就这样吧,”拉维尼娅小姐唉声叹气,表示同意说,“有机会亲眼看一下。”
“家姊和我,特拉德尔斯先生,对令友考波菲尔先生与舍侄女年轻人之间的爱恋,或者说梦幻中的爱慕,究竟采取什么态度,颇费一番思虑。”
“考波菲尔,”特拉德尔斯看向我说,“我相信,你不会认为有比这更合理、更谨慎的了吧。”
拉维尼娅小姐闻了几下嗅盐瓶,缓过劲儿来——这期间,特拉德尔斯和我忧心忡忡在一旁观望;她随后恹恹地接着说:
“没有了!”我叫道。“我深切地领悟这一点。”
“拉维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你用我的嗅盐瓶吧。”
“情况既然如此,”拉维尼娅小姐说,并再次参看她的备考,“只有在达成这样理解的条件下,我们才能接受他的访问,我们必须要求考波菲尔先生以他的名誉确切保证,在他和舍侄女之间,不能隐瞒我们进行沟通。涉及舍侄女的任何计划,都必须先经过我们——”
“当然可以,小姐。”特拉德尔斯说。
“经过你,拉维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插了一句。
“你也许能证实我的话,特拉德尔斯先生,”拉维尼娅小姐说,显然对他产生了新的兴趣,“证实我说的爱情是谦逊、畏缩、等了又等的那句话吧?”
“就这样吧,克拉丽莎!”拉维尼娅小姐无可奈何表示答应说——“经过我——并且得到我们首肯。我们必须把这作为一项最精确、最郑重的约法,不得破坏。因此希望你今天与一位亲密的朋友前来,”她向特拉德尔斯把头一偏,特拉德尔斯鞠了一躬,“免得在这个问题上有任何误解和疑虑。如果考波菲尔先生,或是特拉德尔斯先生,在作这应许时有半点儿迟疑,我请你们慎虑。”
“恕我冒昧地说一句,我是以在这类事上有一点经验的人的身份说的,”特拉德尔斯说道,“因为我自己就跟一位小姐订了婚——是十个姐妹之一,住在德文郡——什么时候结束这个订婚阶段,还永无尽头。”
我满怀激情,当即保证信守要求我所作的承诺,还请特拉德尔斯当面作证;而且说,如果我对这一诺言有丝毫违反,我就是一个缺德无行的无耻之人。
我虽迄今尚未得到明显的激励,然而我觉得,从那一对瘦小的姐妹这儿,特别是从拉维尼娅小姐那儿,我看见她们对这一新鲜而富有成效的家事议论表现出越来越浓厚的兴趣,决定借题发挥,有意玩赏一番;我从中看到一线光明美好的希望。我观察到,拉维尼娅小姐若能监护朵拉和我这样一对青年,她一定异常兴奋;我也感觉到,克拉丽莎小姐若能看到拉维尼娅监护我们,她在冲动不已的时候能就她那一方面的问题随时接上一句半句,其满意程度也并不亚于她的妹妹。这种情况给了我勇气,使我能用激情的言词表达我的爱情。我说,我对朵拉爱情之深不可言喻,非外人可以想像;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怎样爱她;都知道我因为爱她而努力奋斗。我这话是否属实,我请特拉德尔斯出面做证。于是,特拉德尔斯仿佛置身于国会争论中,义形于色,慷慨陈词,用朴素无华的词藻、通情达理实事求是的态度,证实了我所说的话,显然给那两位小姐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必再说了,”拉维尼娅小姐把手一扬,说道,“在有幸款待你们二位先生之前,我们就决定,给你们一刻钟时间,容你们单独把这一点考虑一下。请允许我们暂时退避。”
特拉德尔斯连忙回答“惭愧,惭愧。”脸羞得绯红。
无论我如何解说,都无济于事,她们坚持按事先规定好的。于是,那两只鸟儿威仪俨然地蹦出去了;把我留在那里,一面接受特拉德尔斯的祝贺,一面觉得如置身于极乐佳境一般。一刻钟刚到,她们如约出现,其威仪绝不亚于离开的时候。她们走时,那瘦小的裙裾曾像秋叶一般,沙沙作响,回来时依旧如此。
“请原谅。我想,你就是那位内寺的成员吧?”克拉丽莎小姐说着,又朝我那封信看了一眼。
我再度表示信守她们规定的条件。
“特拉德尔斯。”我的朋友见人家看他,便表明。
“克拉丽莎姐姐,”拉维尼娅小姐说,“下面的话由你来讲好啦。”
“年轻人那贸然的——与我说的那种情操相比,我就得说,年轻人那种轻浮的——依恋之情,”“好比尘土之于岩石。正是由于难以分辨他们这种依赖之情能否长久,是否有一定的基础,家姊克拉丽莎和我才举棋不定,考波菲尔先生,还有这位——”
克拉丽莎小姐第一次把交叉的双臂分开,接信在手,朝上面的备考瞟了一眼。
那时候我当然不明白,这话是指她从那位皮奇先生身上所得到遐想的经验而言的,但是我从克拉丽莎小姐点头的严肃态度也看得出,这些话有千钧重。
“我们欢迎考波菲尔先生每星期日来这儿用餐,假如他有时间的话。我们开饭时间是三点。”
“爱情,”拉维尼娅小姐说道,同时瞄了她姐姐一眼询求赞同,克拉丽莎小姐就在她每说一句话时都略点下头,表示赞成,“成熟的爱情、五体投地的崇拜、坚贞不渝的忠诚,并不随便形之于外。它的声音是微小的。它谦逊、畏缩,它潜伏起来,等了又等。就跟成熟了的果子一样。有时候一辈子既然逝去,它却仍在暗处熟益求熟。”
我鞠了一躬。
但是克拉丽莎小姐看了我一眼(正如一只目光锐利的金丝雀),示意我不要打断这圣谕宣告。我于是唯唯致歉。
“以后的日子,”克拉丽莎小姐说,“我们欢迎考波菲尔先生来吃茶点。我们的时间是六点半。”
“认为,小姐,”我乐得忘其所以,急忙开口说,“哦!——”
我又鞠了一躬。
“考波菲尔先生,舍姊克拉丽莎和我本人确实认真地思考过这封信;我们不仅考虑,后来还把它交舍侄女看过,并同舍侄女商量。我们认为你是很喜欢她的。”
“不过,每星期两次,”克拉丽莎小姐说,“不可能再多。”
拉维尼娅小姐便连续说——
我再次鞠躬。
“拉维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把心中埋怨诉说完以后说,“你继续,亲爱的。”
信中提到的特洛乌德小姐也会光临蔽舍,如果对于双方有益,我们会回拜,然则相反,那就另当别论。
因为此话就像是冲特拉德尔斯和我说的,于是特拉德尔斯和我都说了句话作答。
我向她们保证,姨婆一定高兴与她们相识,并以此为幸;但我不敢担保她们能与我姨婆相处甚欢。条件谈完了,我热情洋溢地表达了我的谢忱;之后,先抓起克拉丽莎小姐的手,次而抓起拉维尼娅小姐的手,依次在我嘴唇上按了一下。于是拉维尼娅小姐站起身来,先向特拉德尔斯道了歉意,然后请我跟她出去。我浑身哆嗦着奉命而行,被领进另外一个房间。在那里,我发现我那心肝宝贝儿手捂着耳朵藏在门后,那张亲切的小脸蛋儿对着墙;吉卜头上围着一块毛巾,关在餐具保温橱里。
“如果舍弟佛朗西斯,”克拉丽莎小姐继续说道,“希望生活在博士协会的处境里,只生活在那里,那我们有什么权力反对,有什么理由否定哪?我敢说,我们没有。我们决不强要搀进任何人中间。但是为何不明说呢?舍弟和他太太可以有他们的社交圈子,我们也如此。希望我们能找到跟我们交往的人!”
哦!她身穿一件黑长袍,多么引人夺目呀!她刚一见我为什么呜咽哭泣,不愿意从门后面走出来呀!她终于走出来的时候,我们该怎么亲热了一番呀!我们把吉卜从餐具保温橱里抱出来,让它重见光明(它直打喷嚏),我们三个再次聚首,那时,我进入了多么唯妙的境界呀!
“你乞求家姊克拉丽莎小姐和我,考波菲尔先生,准许你以舍侄女正式求婚人的身份到我家做客。”
“我最亲爱的朵拉!这次你可真永远是我唯一的啦!”
我已经说过,拉维尼娅小姐连续说道——
“哦,别这样,”朵拉分辩说,“请你别这样!”
待克拉丽莎小姐摇动过了脑袋,拉维尼娅小姐又透过她的单光眼镜片看着那封信,延续地说。顺便一提,她们二人都长了一对圆圆的、晶亮闪光的小眼睛,很像鸟儿的眼睛。总的来说,她们跟鸟儿也不无相似之处:动作突然、轻快、敏捷;整理仪容的时候爽利、整洁,跟金丝雀相似。
“难道你不是我的唯一吗,朵拉?”
“拉维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这与本问题有关。你有权发言,我是不想插话的。而在与我有关的这方面,我有发言权,也有意见。要是朵拉的妈妈嫁给舍弟之时,直截了当地把她的意思表明,对各方面的幸福可就更好了。那样,就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我们就会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邀请我们’;那也就不可能发生误解了。”
“哦,是,当然是!”朵拉喊道,“不过我可惊吓过度了!”
“克拉丽莎姐姐,”拉维尼娅小姐说。“我们不要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了。”
“惊吓过度,我的唯一?”
“要是朵拉她妈妈,”她说,“嫁给舍弟时就说,饭桌上没给至亲预备下地方,那倒是对各方面的幸福完美了。”
“哦,不错,我讨厌他,”朵拉说,“他为何不走哪?”
拉维尼娅小姐正要对我的话作答,克拉丽莎小姐,好像不断受到一种愿望侵扰,非提不可,这时又插话了——
“你说谁呀,我的心肝宝贝?”
“我们侄女的地位,或者说假定的地位,因为舍弟去世发生了很大变化,”拉维尼娅小姐说,“因此,我们认为,舍弟对她地位的成见,现在也不适用了。我们十分相信,考波菲尔先生,你是个品行端正、人格高尚的绅士;我们也不疑惑,或者说我们十分相信,你对我们的侄女有——有爱恋之意。”
“你那个好友哇,”朵拉说。“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可他老是磨蹭着不走!他一定是个蠢家伙!”
每位小姐说话时都要稍微向前探一探身子,说完话就摇一摇头,不说话的时候则直挺挺坐着。克拉丽莎小姐的双臂一直没动过。有时候她用手指头在手臂上弹一些曲调——我猜测大概是小步舞曲和进行曲——但是从不移动双臂。
“我的爱!”(再没有比她那种稚气十足的撒娇态度更讨人喜欢的了)“他可是大好人哪!”
“我们以前,”克拉丽莎小姐说,“跟舍弟交往甚少,但是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亲情。我们互不干涉。这对于我们的幸福都有益无害。事实上就是这样。”
“哦,不过,大好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哪?”朵拉把嘴一撅说。
“过去的事情,”拉维尼娅小姐说,“我们不想再提了。我们可怜的兄弟佛朗西斯一去世,那件事也就一笔勾销了。”
“我亲爱的,”我劝道,“你不久就会跟他熟悉,同时会喜爱他了。我姨婆不久也会来,你认识了她,也会‘爱不释手’。”
我之后发现,拉维尼娅小姐是沾花沾草那一类事的权威,因为几年前曾有过一位皮奇先生,此公颇好玩短惠斯特牌,听说曾偷偷爱着拉维尼娅小姐。窃以为,这种说法纯系臆断,皮奇先生本人却不知情——我并未听人说起过他有这份感情。然而,拉维尼娅小姐和克拉丽莎小姐都有一种迷信,那就是,如果他没有饮酒过量,也没因为调治而喝巴斯矿泉水喝得太多,因而短命夭折的话(他卒年六十岁),他必定会公开他的热烈爱情的。她们甚至在心中暗自怀疑,认为他是害相思病而离开人世的:不过我得说,在这个家里有他一幅画像,从画像那只红玫瑰色鼻子上,察觉不出受隐忍苟活摧残的痕迹。
“不要,千万不要把她带来!”朵拉说,一面吓得把嘴贴到我的嘴上,把两手合起来。“你可别那样。我知道,那是个既淘气又狭隘的老东西!千万别让她上这儿来,大菲!”这是“大卫”的讹音。
“我的妹妹拉维尼娅,”她说,“对这种性质的问题非常习惯,就由她从促进双方幸福的角度,说一说我们的想法。”
那时,相劝是无济于事的;于是我笑,我称赞,我沉浸在爱情里,她让我看吉卜后腿竖到墙角上的新把戏——它只竖了闪电般的工夫,就跌下来了——若不是拉维尼娅小姐来把我带出去,我不知道会在那儿待到何时,把特拉德尔斯彻底忘记。拉维尼娅小姐非常喜欢朵拉(她告诉我,朵拉完全像她在那个年龄的时候一样——那她的变化可就太大了),她把朵拉像玩具一样看待。我想说服朵拉去见特拉德尔斯,但我刚开口,她就跑进她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我只好作罢,向主人道别后,和他一起飘飘然走了。
我立即回应——我想,大概是鞠了一个躬——并马上聚精会神,而此时那位姐姐却开口了。
“事情再没有这样顺当的了,”特拉德尔斯说,“我觉得,这两位老小姐都很善解人意。你要是比我早几年结婚,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考波菲尔。”
“考波菲尔先生!”手拿我那封信的妹妹说。
“你的索菲会不会吹拉弹唱的,特拉德尔斯?”我非常得意地问道。
这乍一发问,令人非常吃惊。特拉德尔斯只得指着我说,这才是考波菲尔先生,我也只好承认我就是考波菲尔先生,她们就此改变错把特拉德尔斯当作考波菲尔先生的先入为主的成见,于是大家你好我好的热闹了一气。我们都明确听见吉卜叫了两声,给这热闹添了彩,不过立刻又有人把它窒息了。
“她就会弹些钢琴,教一教她那几个小妹妹。”特拉德尔斯说。
“我想,这位就是考波菲尔先生吧。”手持我那封信的女士冲着特拉德尔斯说。
“她会唱歌吗?”我问。
我行立不安地从特拉德尔斯身边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不知何方神物上,我知道不是猫——因为刚才我就坐在猫身上了——这时我忽然眼亮了,突然发现:斯潘娄先生显然是这个家庭中年纪最小者;眼前这一对姐妹年纪相差六至八岁;相比之下比较小的那一位好像是本届会议的主持人,因为我那封信就拿在她手中——看着那封信,既熟悉又陌生!——她正透过单光眼镜往信上瞧。她们姐儿俩穿戴一致,不过这位妹妹,比起那位姐姐,在衣饰方面显得年轻些,或许还因为多了一点皱边,或花边,或胸针,或手镯之类的小饰品,而使她显得活泼好动一些。她们两个,都是正襟危坐。手中没拿信的姐姐,两手交插,放在胸前,俨然一尊泥菩萨。
“呃,看到别人不快乐,就唱个民歌,叫她们高兴高兴,”特拉德尔斯说。“她没受过正式排练。”
“请,”两位女士其中一人说道,“请坐。”
“她不会跟着吉他唱歌吧?”
女仆把门打开了,此时我有一种朦胧的感觉,仿佛我是一件展览品,任人观瞻;同时不知不觉地穿过一个挂着晴雨计的门厅,走进楼下一间僻静的小客厅,从那里可看见外面修葺整洁的花园。我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此时特拉德尔斯摘去帽子,头发竖起来,就像藏在鼻烟壶里的用弹簧做的玩具小人儿,壶盖一打开,猛得跳出来。我听到壁炉搁板上一架老式时钟滴答滴答响着,我想叫它的滴嗒声与我的心跳合拍——它却宁死不从。我在屋里左顾右盼,想寻找朵拉的身影,但无处寻觅。仿佛听见吉卜在远处嗥叫一声,立即被什么人窒息了。最后,我觉得差点把特拉德尔斯挤进壁炉里去,恐慌对着两位瘦小、年尊的女士鞠躬施礼;这两人一身黑衣服,看上去就像用木屑树皮做就的已故斯潘娄先生的塑像。
“哦,这是她的弱项!”特拉德尔斯说。
他半认真半玩笑似地看着我,那张诚恳的脸给我的印象,在当时并不及后来回忆起来时那样深刻,那是因为当时我过度兴奋,注意力不能集中于某事物上。我们走近斯潘娄小姐们住所,我对自己的外表和精神状态几乎丧失了信心,接着特拉德尔斯提议喝杯麦酒来提神。在附近一家酒馆喝罢麦酒,特拉德尔斯带着我一溜歪斜来到斯潘娄小姐们的门前。
“她会画点什么哪?”
“是——是的,整体上说,她们无可奈何,只能听天由命了,”特拉德尔斯犹豫地说道。“实际上,我们对这个问题回避;我的前途未卜,对她们来说是一大安慰。无论我们什么时候结婚,都摆脱不掉一个凄惨的局面。与其说那是结婚典礼,还不如说是发丧出殡更为合适。我把她带走了,她们都会恨我!”
“一窍不通。”特拉德尔斯说。
“不管怎么说,对这件事她们都想开了吧,我期望?”我说。
我承诺特拉德尔斯,一定要叫他听一听朵拉唱的歌儿,看一看她画的花儿。他说,那他一定非常高兴;于是我们胳膊挽着胳膊,欢天喜地地回了家。我一路上挑逗他谈索菲;他一谈起她,疼爱依恋之情溢于言表,这使我羡慕不已。我在心里把索菲和朵拉相提并论,觉得我能得到朵拉,十分满足;不过我还是要坦白地对自己认同,索菲这个女孩子,对特拉德尔斯来说,也是再好不过了。
“喔,我请求你宽恕,考波菲尔!”特拉德尔斯说。“她是个惹人喜爱的女孩,多愁善感。实际上,她们姐妹都是多愁善感。后来索菲告诉我,她在照看萨拉的时候做的自责,没有言语形容。我从自己的感情推己及人,我明白那自责是很严厉的,考波菲尔;那就像一个罪犯的感情。萨拉恢复以后,我们还得告诉其他八个人;这件事在她们身上发生了不尽相同的最凄惨的影响。受过索菲教育的那两个小不点儿,只是在最近才不——不讨厌我了。”
我当然把这次会谈的成就和会谈中说的话、做的事,立刻一一向我姨婆诉说了。她见我很高兴,她也很高兴,并且应允尽快去拜访朵拉的两位姑母。不过那晚,在我给阿格妮丝写信的时候,她在我们屋子里来回走动很长时间,以至我怀疑她打算一直走到天亮。
“可真是个煞风景的女孩子,特拉德尔斯!”我点评说。
我给阿格妮丝的那封信,满纸洋溢着感激之情。返程邮车带回了她的回信。信上是一片希望,诚恳,高兴。从此,她永远是快乐的。
“她握紧两手,”特拉德尔斯灰心地对我说,“闭上眼睛;脸色铅灰;笔直的僵住了;有两天时间,除了用茶匙喂点开水泡烤面包,她不吃不喝。”
我现在手头上的事越来越多。周末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其余的几天,我都在盼望在这个日子中度过。
“记得很清晰!”
我姨婆和朵拉的姑母相处,总体看来,比我原来想的要好得多,这使我放宽了心。那次会谈之后几天,我姨婆就做了她应许的拜访;又没过几天,朵拉的姑母也依礼回拜了。随后,大约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次形式相同而友谊更深的互访。我知道,姨婆把个人面子视为等闲,不坐马车,宁肯徒步走到普特尼,而且是在非会客时间,如饭后不久或吃茶点之前;此外,她不顾习俗的偏见,只图舒适,帽子随意乱戴;凡此种种,都使得朵拉的两位姑母为难。不过,朵拉的姑母们不久便一致认同,我姨婆是个性情古怪、性格坚强、颇具男子气概的人。虽然我姨婆有时在礼仪问题上发生偏见,惹怒了朵拉的两个姑母,不过她那么疼爱我,为了大家和睦相处,并不惜牺牲自己的一些小小怪僻。
“嘿,我可不能说她们跟我站在一起,”他说。“我们勉为其难地把克鲁勒太太的心说活了,又得向萨拉通报。我说到过这个萨拉,你还有印象吗?就是那个脊椎骨有毛病的?”
我们这个小小的社交圈子里,唯一不肯随遇而安,安分守己的成员就是吉卜。它一见我姨婆,便马上龇出所有的牙,躲进椅子底下,不停嗥叫:时时夹杂着一声哀号,好像我姨婆真正伤害了它的感情。各种办法对它都用尽了——比如哄它、骂它、打它、把它带到白金汉街(它一到白金汉街,就冲两只猫扑去,让所有旁观者都吓了一跳);但它始终不肯与我姨婆为伴。
“我期望,特拉德尔斯,她的姐妹们都和你站在一起?”
我们一切安排就绪以后,有一件事使我很苦恼。那就是,大家似乎不约一致地把朵拉看作一件漂亮的玩具或玩物。我姨婆渐渐和她熟悉了,就把她叫作小花朵;拉维尼娅小姐生平的乐趣是伺候她,替她卷头发,为她做装饰品,把她看作一个得宠的孩子。凡拉维尼娅小姐做的事,她的姐姐自然照办。我认为这是很莫名其妙的;不过她们对待朵拉,似乎正如朵拉对待吉卜,各其所得。
“哦,不是我,是霍勒斯牧师提的,”特拉德尔斯说。“他真是个优秀的人,各方面都堪为人师表。他对他太太指明,身为一个基督徒,她就得承受牺牲(何况那不见得就是牺牲哪),也不应该对我怀恨在心。至于我自己,考波菲尔,我一点不说谎,我觉得,在那一家人眼里我就像只老雕。”
我下决心对朵拉谈这个问题;于是,一天,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因为,过了一些时候,我们得到拉维尼娅小姐许可,可以单独去散步了),我对她说,我希望她能够教她们用另外一种态度对待她。
“你到底还是提了?”我说。
“因为你知道,我的宝贝,”我相劝道,“你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是的,”特拉德尔斯说道,“霍勒斯·克鲁勒牧师的夫人。我格外谨慎地对克鲁勒太太,一提不要紧,她立即尖叫,不省人事了。从此有好几个月我不敢提这件事。”
“你瞧!”朵拉说。“你这不是怄气吗?”
“你说的是她们的妈妈?”我说。
“怄气,我的爱?”
“呃,”特拉德尔斯回答,只见一片阴云偷偷袭上他那聚精会神的脸,他显出忧心忡忡,“那在我是一件很痛心的事呢。你知道,索菲在她家里很重要,她们都怕想到有一天她要出嫁。说实在的,她们大致决定:她永远不出嫁,她们就管她叫老姑娘。因此,我对克鲁勒太太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格外谨慎——”
“我相信她们待我很好,”朵拉说道,“我也很快乐。”
“附带说一句,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斯,”我说,“你的经验也许对我有所启发。你刚才提到的与那位小姐订婚之时,有没有向她家里人提过正式请求?例如说,跟我们今天要经历的是否有相似之处?”我难为情地补充说。
“呃!不过,我亲爱的命根子!”我说,“你教她们合理地对待你,你不是也可以很逍遥吗。”
“一点不假,”特拉德尔斯颇为天真地说道,“大家都拿它开心。”
朵拉露出娇嗔的娇态——那样子美极啦!——接着就开始哽咽着说,我要是不喜欢她,何必同她订婚?我要是不能容忍她,为什么现在不离开?
“她们很开心!”我说。
这样一来,我除了把她的眼泪吻掉,告诉她我如何爱她之外,别无他法!
“不是那样,”特拉德尔斯回答,“是她的大姐,常拿它开玩笑。事实上,她的姐妹们没一个不取笑它。”
“我确定我是软弱的,”朵拉说,“你不应该对我心狠,大菲!”
“她不喜欢你的头发?”
“心狠,我的心肝宝贝!不管怎么说,我哪肯——哪能——对你心狠呀!”
“哦!”特拉德尔斯笑着回答说,“说老实话,这倒霉的头发,当年可惹了不少乱子。我叔叔那个老婆就受不了。我跟索菲初谈恋爱的时候,这头发也给我带来了困扰。”
“要是那样的话,就别总挑我的缺点啦,”朵拉说,同时把嘴噘得像个玫瑰花蕊,“那样我就好了。”
应该承认,我有点失望了,但看到他那温和的性情,又不免为之心醉。我告诉他,我多么喜爱他那温和的性情;告诉他,他的头发占尽了他性情中的执拗倔强之气。
她随后自动请我给她拿一本我之前提到过的烹饪书,还请我依照以前答应过的那样教她记账。我下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带去了那本书(事前我把书装订得更好看,使它看起来不太枯燥,格外诱人)。我们在郊原上散步时,我给她看我姨婆的一本旧的家务管理的书,还给她一叠簿子,一个漂亮的铅笔盒,供她做练习。
“真的,”特拉德尔斯说。“我试过任何方法!你无法想像我这头发有多倔强,我就像一只发了怒的箭猪。”
但是那本烹饪书使朵拉伤透脑筋,那些数字折腾她哭起来。她说,那些数字怎么都拼不到一起。因此她把那些数字擦除,在簿子上满满地画了些小花球、我和吉卜的肖像。
“真的不行吗?”我说。
在星期六下午我们外出散步时,我用玩笑的态度试用口授办法教给她如何管理家务。比如说。如果我们从肉铺门前路过,我就说: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特拉德尔斯拿下帽子,用手从周围梳理着他的头发,说道,“我也想那样,可是没办法。”
“现在,我的宝贝,假设咱们结了婚,你要去买一块羊肩做晚餐,你想知道怎么去买吗?”
走在去普特尼的路上,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了特拉德尔斯,并对他说,“假如他肯把头发往下梳理——”
于是我那可爱的小朵拉把脸一沉,把嘴又作花蕊状,好像她情愿用亲吻堵住我的嘴。
尽管我知道特拉德尔斯是个大好人,我和他也过从甚密,在需要礼貌周全的场合下,我感到他让头发倒竖的梳头习惯未免令人有所失望。那种发型给他平添了一种吃惊害怕的神气,我真担心他这副样子会把会晤砸了。
“你是不是想知道一下怎样买呀,我亲爱的!”假使我坚强的话,我也许会重复问她。
在那个重大日子该作何装扮,我颇费踌躇。既想装扮得风度翩翩,博得青睐;又怕衣履奢华,会在两位斯潘娄小姐眼中失去我稳重朴实的品格;于是我竭力在这两个之间寻找恰当的折中方案;我姨婆对我的结论表示同意;在我和特拉德尔斯下楼时,迪克先生在我们背后丢出一只鞋子,图个吉利。
朵拉就想一下,神采奕奕回答:
在这紧要时刻,却得不到米尔斯小姐的帮助,我紧张起来。米尔斯先生这个人,一向就与我不和——恰当此时,他却突然心血来潮要去印度,这样就把他的行为推向了高潮。除了故意给我找麻烦,他还有什么理由去印度呢?他年轻时到过加尔各答,现在又要以外资合伙人的身份再去一趟。这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然而,他去印度,并要和朱莉娅一同去,可就成了一件大事了;因此朱莉娅到乡下去向亲友辞别;他的住宅也贴满各种招告,宣布出租或出卖,家具统统估价出让。这样一来,上次地震后我惊魂未定,便又成为此次地震掌中玩物。
“哟,卖肉的当然知道怎么个卖法,还用的着我知道如何买吗?我说,你这个傻丫头!”
考波菲尔同意约定某天见面。
像这样,有一次我看着那本烹饪书问朵拉,假设我们结了婚,我说,我要吃爽口的炖爱尔兰羊肉,那她怎么办呢?她回道,她就吩咐仆人去做;说完了,忽然用两只小手捉住我的胳膊,大笑起来,笑得不再那么可爱了。
那两位老小姐终于回信了。她们向考波菲尔先生致敬,并通知他,“鉴于双方的幸福”,她们已经对他的信作了充分考虑——我看到“鉴于双方的幸福”这句话,不免惊讶,这不仅在前面说过的家庭不和她们就曾用过这句话,而且我曾看到,这类陈词滥调就是一种烟花爆竹,放起来简单,但也容易变成不同的形状和色彩,与原来设想的形式有差别。两位斯潘娄小姐补充说,她们请求谅解对考波菲尔先生信中提到的问题,暂不“通过书信往来”作答;但是,如果考波菲尔先生肯于某日(若视为恰当,可由一位密友偕往)枉驾拜访,她们将乐意与之晤谈。
结果,那本烹饪书的主要用途,是放在墙角上供吉卜站在上面。当朵拉训练得吉卜站在书上不想下来,同时嘴里还叼着铅笔盒时,她是那么欢快;因此为买了那本书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