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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他乡遇故知

她这样说让我很尴尬,但我知道他们待我如同贵宾一样,因此我对希普太太有了好感,觉得她是个可亲的老太太。

“我真希望,你爸还活着,”希普太太说,“要是那样,他就知道今天这个特殊的下午了。”

“我的尤利亚,”希普太太说,“早就盼着有这么一天的,少爷。他就担心你嫌弃我们卑贱,不肯赏光;我也跟他一样,有些担心。因为我们太卑贱了。”

“我早知道,你一定会这么想的,妈,”尤利亚说。

“没有人非教你那样做,”我说,“除非你自己心甘情愿。”

“考波菲尔少爷到咱们家来,尤利亚,”希普太太一面备茶,一面说,“真是不容易。这个日子永远不可忘记。”

“谢谢你啦,少爷,”希普太太回答说,“我们知道自己的身世,现在就挺知足的啦。”

希普太太仍然身着素服,尽管希普去世很长时间了。要不是我有所了解,我认为,她就像丧夫新寡时那样满身缟素了。

他们恭敬地挑选了桌上最精美的食物布给我,桌子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精美的东西;但是我觉得他们殷勤周到。不久我们就各自谈起了自己的家事,当我刚要谈我的继父时,话没出口就不说了,因为我姨婆曾告诫过我,叫我遇到这个话题便缄口不语。然而,一手难抵两拳,我也对付不了尤利亚和希普太太两个人。他们把我不愿意对人说的话全套出来了。这事想起来,我就脸红;尤其是,我以自己的推心置腹而得意。

我们从街上直接走进一个很低的老式小屋。在那里看到希普太太,她很像尤利亚,只是长得矮一些。她很谦卑地接待我,那个房间,一半作客厅,一半作厨房,倒也干净,但一点也不舒适。茶具摆在桌子上,茶壶正在炉架上烧着开水。有一个五斗柜,柜顶是个写字台桌面,供尤利亚晚间读书写字之用。屋里还有一个三角橱,以及几件日用家具。站在屋里,给人匮乏、寒酸的感觉。

他们母子,你疼我爱,那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一个人不管说句什么话,另一个立刻接上茬的本事,却是一种人工之巧,在当时是我所不能抵御得了的。他们发现,再也从我嘴里套不出任何东西了,他们便将话题转向了威克菲尔先生和阿格尼丝。一会儿是威克菲尔先生为人多么好,一会儿是阿格尼斯怎样令我爱慕;一会儿是威克菲儿先生业务和资产的规模,一会儿是我们晚饭后的家常生活;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然后这个那个一齐来;只不过偶尔鼓励他们两句,好让他们不觉得卑贱,但是,我却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我泄露了这样或那样我绝不该泄露的事,这从尤利亚那两个有凹痕的鼻孔一张一合,看出我的话产生的效果。

“噢,对此我毫不怀疑,考波菲尔少爷,”他回答说,“一点儿都不怀疑。可是因为你自己是尊贵的人,不能理解卑贱的人。谢谢你啦。我太卑贱了。前边就是我们那个卑贱的窝棚了,走吧。”

我开始觉得如坐针毡,想赶快脱身,恰在这时,只见街上一个人的身影在门口晃,从门外往屋里瞧并便走了进来,还高喊着,“原来是考波菲尔!太巧了。”

“我觉得,你这话说得不对,”我说,“我认为,只要你想学,我可以教给你更多的知识。”

来人是米考伯先生!不是别人,正是米考伯先生,戴着他那副单光眼镜,手提他那根手杖,脖颈上挺着他那副硬领,脸上带着他那副文质彬彬的神气,嗓子眼儿里咕噜咕噜,说话中带着他那种屈尊俯就的口气。

他发表这通感想时,还一面摇着头,一面不停地扭动着身子。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着,伸出手来,“这真是,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啊——简而言之,这是一次寻常的奇遇啊。刚才我还在寻思,今天会有什么事发生呢(近来我总是乐观地这样想)?真没想到,竟遇见了我忘年至交,可以说,这是在我时来运转的关键时刻结交的朋友。考波菲尔,我亲爱的小朋友,你好啊?”

“说真的,我非常感激,老实说,我非常喜欢学,但是我太卑贱了,像我这种地位的人,是不应该有什么学问的,最好也不要有什么雄心大志。我能好好地活着,就知足了。”

对此,我有想法;但我还是对他说,我很高兴见到他,并热情地跟他握手,询问米考伯太太的近况。

“不用客气,尤利亚!”

“谢谢你惦记着她,”米考伯先生回答说,一面像从前那样把手一挥,下巴缩进硬领里,“她基本康复了。两个双生子已经不必从天然源泉吸收养分了——简而言之,”米考伯先生又故态重现,露出一股亲密劲儿,“他们断了奶——现在米考伯太太跟我一起旅行了。她要是能够跟一位证明自己在各方面都不愧是友谊的神圣祭坛的掌祭人的朋友重逢,考波菲尔,那她可高兴了。”

“噢,谢谢你啦,”他摇着头,回答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我太卑贱,不能接受。”

我说,我很愿意见到她。

“你喜欢学拉丁语吗?”我说,“我正在学拉丁语,我可以教你。”

“你太好啦,”米考伯先生说。

“蒂德先生的书中部分的语句。——对于我来说,是很难的。”

米考伯先生笑一笑,又把下巴缩进硬领,并四下看一看。

他一边走,一边用他右手的两根手指弹了一下,继续说:

“我知道,”米考伯先生文质彬彬地说,说的时候并非专冲着任何人,“我的朋友并不孤单,而是与友人相聚,在座者是一位居孀的夫人,还有一位显然是其子嗣——简而言之,”米考伯先生说着,再次露出那股亲密劲儿,“是其公子。若能相识,将倍感荣幸。”

“蒂德对我来说,有时候的确很难懂,”尤利亚回答。“不过,对于一个聪明的人,倒不难懂,我想是这样的。”

当时,我只好把他介绍给尤利亚母子。他们在他面前一味地自轻自贱,米考伯先生从容地就座,以最优雅的姿态挥一挥手。

“很难懂吧,我猜?”我说道。

“凡是我的朋友考波菲尔的朋友,”米考伯先生说,“就是我的朋友。”

“哦,”他带着自蔑的神气说,“我也不过是念一念罢了,谈不上研究。我有时候晚上把蒂德先生的大作念上一两个钟头。”

“我们太卑贱啦,先生,”希普太太说,“我们太卑贱啦,不配做考波菲尔少爷的朋友。他光临寒舍,我们将感激不尽;你肯垂顾,我们也对你感激不尽哪,先生。”

“你近来还在研究法律吗?”我问道,想换个话题。

“太太,”米考伯先生鞠了鞠躬说,“你太客气了。喔,考波菲尔,你现在还干着葡萄酒那一行吗?”

“哦,不是,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回答道,“哦,相信我,不是那回事!我绝没有那样的念头!你认为俺们太卑贱,配不上你,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俺们真是那样的卑贱哪。”

我心急如焚,想赶快支走米考伯先生;于是手拿着帽子,红着脸回答说,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学生。

“不过,今早你却以为我是骄傲的,”我回答说。

“咱们现在去看看米考伯太太好不好,米考伯先生?”我想把米考伯先生支走,所以这样说。

“母亲一定会感到骄傲,”我们出发时,他说道,“如果说骄傲不算罪过,她一定感到骄傲,考波菲尔少爷。”

“如果你肯垂顾她,那当然好,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着站起身来。

我说,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威克菲尔先生,假如他赞成(我相信他肯定赞成),我一定乐意去。于是,当晚六点钟,我就对尤利亚说准备动身了。

并高喊道“希普先生!再见。希普太太!鄙人告退了!”然后便大摇大摆同我一起出了门,走在便道上,他一路哼着小曲儿,鞋底子踏得路面噔噔的响。

“哦,这样说来,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你不嫌弃我们,请你今天晚上来好吗?不过要真是由于我们的卑贱,我希望你实话实说,考波菲尔少爷,因为我们的境遇,谁都知道。”

米考伯先生住在一家小客店里,而且是一个最小的房间,一道隔扇将其与营业室隔开,弥漫着很浓的烟草气味。我猜房间下面一定是厨房,因为有一股暖烘烘、油腻腻的气味从地板缝里冒出来,墙壁上湿漉漉,水汪汪的。在屋里闻到的烈酒味儿和听见的玻璃酒杯叮铛响声,我知道这个房间离酒吧间不远。就在这里,在一幅画着赛马场面的绘画下方一张小沙发上,我看见了米考伯太太,只见她斜靠在沙发上,头紧挨着火炉,两只脚伸向房间另一端的旋转碗碟架。米考伯先生抢先一步走进屋里,对米考伯太太说,“亲爱的,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位斯特朗博士的学生。”

我对尤利亚打心眼里说不清是喜欢还是厌恶,即是在此刻,我也不清楚。但我认为,被别人看作傲慢是对我的侮辱,于是我说,我只是在等候他的邀请。

米考伯先生虽然对我的年龄和身份仍像先前那样模糊不清,但作为一件雅事,他记得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学生。

一个星期四的早晨,在上课之前(因为我们有早自习),我正要步行陪迪克先生到驿站去,在街上碰到了尤利亚。他提醒我,答应要跟他和他母亲一起吃茶,请我不要忘记这回事,说完了,补充道,“不过我估计到你不会赴约的,考波菲尔少爷,因为我们太贫贱了。”

米考伯太太先是一惊,接着说见到我非常高兴。见到她我也很高兴,我们相互寒暄之后,我就挨着她坐在沙发上。

阿格尼斯也成了迪克先生的好友,又因为他常到威克菲尔先生家里来,从而和尤利亚也相识了。我和他两人之间的友谊更是亲密无间,我们的友谊较为奇特:迪克先生虽然是以我的监护人名义来看望我,但一遇到难以定夺的小事,总要找我商量,且依照我的意见行事;他不仅对我天生的聪明相当佩服,还认为我从姨婆那儿继承了大量遗传因素。

“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你要是给考波菲尔讲一讲咱们眼下的情况,我想,他一定爱听的。你们先谈着,我去看一看报纸,瞧瞧广告栏里有什么事由可作。”

当我想到他们在教室窗户前面走来走去的时候——博士读着手稿,怡然含笑,迪克先生听得入神,他那可怜的想像力附着在绕口的词语之翼上,悠哉悠哉,我认为,这种情景是我所见过的最令人着迷的乐事了。我感觉,他们会永远这样来来回回地走下去,世界将变得更美好。好像悬挂众口的千种功业之裨益,于世界,于我自己,还不如此情此景的一半。

“我还以为你们待在普利茅斯呢。”米考伯先生走出去以后,我对米考伯太太说道。

他也很敬仰博士本人;他认为,斯特朗博士仍是从未有的博大精深的哲学家。时过很久,迪克先生与博士谈话时还要脱帽;即使他们已经成为很熟的朋友,至于博士在散步的当儿,怎样将那部著名辞典的片断读给迪克先生听的,我不清楚;也许他觉得,这跟读给自己听是一样的。并且,这也成为一种习惯。每次迪克先生都惬意倾听,打心坎里认为这部辞典乃是世间最令人喜爱的书。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少爷,”她回答说,“我们倒是去过普利茅斯。”

迪克先生的名声越来越大。斯特朗博士亲自询问我迪克先生的情况,我把知道的情况全都对他讲了;博士听后很感兴趣,于是提出迪克先生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在我的介绍下,迪克先生与博士终于认识了。不久,迪克先生形成习惯,一下车便直奔那里去了,如果我们的功课需要稍晚一些(星期三上午往往如此),他就在庭园里等我。在这里,他结识了博士年轻美貌的妻子(她深居简出,不及以前活泼,略显苍白,但依然那样漂亮),并渐渐熟悉。到后来,他便直接进教室等我。他总是坐在早已属于“迪克”的凳子上。他坐在那里,白发苍苍的头往前探着,专心致志,聆听正在讲授的任何课程,对那些高深的知识充满敬仰之情。

“为的是就近等机会,”我示意说。

他这人讨人喜欢,他有制作小玩意儿的技巧,且无人能做。他能把一只桔子雕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出人意料。他能用细竹签之类的东西作出小船来。但他最拿手的,还要数用细麻绳和麦秸杆作器物。我们大家都相信没有他做不成的东西。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说。“就近等机会。可是,事实上,要想给米考伯先生这样有才干的人在哪个部门找个事由,我娘家人在当地的势力太小,无能为力。他们宁可不用米考伯先生这样有才能的人,否则,只会显得别人无能了。除了这个原因,”米考伯太太说,“不瞒你说,考波菲尔少爷,我娘家住在普利茅斯的那一支,知道米考伯先生是带着我、小威尔金、他妹妹和一对双生子一起来的,并没有拿出应有的那种热情欢迎米考伯先生。事实上,”米考伯太太压低声音说,“他们接待我们的态度冷淡得很。想一想世态炎凉,人情面薄,真叫人难过,考波菲尔少爷;但他们接待我们的态度,实在是冷淡得很哪。这绝没错儿。事实上,我们到那里不几天,我娘家住在普利茅斯的那一支,就跟米考伯先生撕破脸皮,吵翻了。”

这些星期三是迪克先生生平最欢快的日子,同时给我带来的欢快一点也不逊于他。虽然除了放风筝,但他像我们这群孩子一样,对每一种游戏都很感兴趣。我看见他出神地观看弹琉璃弹子和抽陀螺比赛,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高兴,看到激动处,连气儿都不喘一下!有多少次,在玩群狗追兔游戏时,他站在小丘顶上,呐喊助威,给所有的人加油,帽子在他的头顶挥舞着。

我喊道说,他们应该感到惭愧。

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件事,认为只是迪克先生的一种幻觉,但是,仔细想想怀疑这跟迪克先生有关系,姨婆为了保护他,愿意出钱来换他的安宁生活。现在我和迪克先生关系密切,使我更加相信那假设是真的,也为他担心。在后来,每逢星期三,我就忧心忡忡,生怕他不能像平常那样来看我。然而,他一直照常出现,白发苍苍,满面笑容,乐呵呵的;再没提过那个能使姨婆害怕的人。

“他们才不惭愧呢,照样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米考伯太太接着说,“在这种情况下,你说像米考伯先生那样有骨气的人,就只有一条路走了,回伦敦,无论如何都得回伦敦。”

迪克先生使劲摇摇头,同时以坚信不疑的语气多次重复道,“不是乞丐,不是乞丐,不是乞丐,先生!”之后,又接着告诉我,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他从窗户里看见姨婆在庭园栅栏外边的月光下给那人钱,那人接了钱就溜走了——据他推想,准是钻回地缝里去了这时候我姨婆匆匆溜回屋里。直到第二天早晨她看着还很反常;这可真叫迪克先生为她担心。

“你们就这么回伦敦?”我说。

“也许他是个乞丐吧。”

“我们又都回了伦敦啦,”米考伯太太说,“从那以后,我又跟我的别的娘家人商量,觉得米考伯先生最合适走哪条路——因为他必须找一条出路,”米考伯太太用辩论的口气说,“一家六口人,还不算佣人在内,总不能靠喝西北风活着吧。”

“吓得浑身打哆嗦,”迪克先生一边说,一边作出哆哆嗦嗦的样子,上下牙齿直打战。“他用手抓着栅栏,哭了。”他把我拽到他跟前,为的是好把声音放得更低、更轻,“你姨婆为什么给那个人钱哪,孩子,在月光下给那个人钱?”

“当然不能,”我说。

“他又把我姨婆吓了一跳!”

“我娘家另外那几支,”米考伯太太接着说,“都认为,米考伯先生应该立刻把注意力投在煤炭上。煤炭生意或许能给他这样一个有才能的人打开一条门路。所以我们就来到迈德威河。我说‘我们’,考波菲尔少爷,”米考伯太太动情地说,“因为我永远不能把米考伯先生抛下。”

“不错,一直没露过面儿,”迪克先生认真地点一点头说,“一直到昨天晚上才又出现!我们昨天晚上又去散步来着,他又跟在你姨婆身后,我看得很清楚,就是那个人。”

我咕哝了一句,表示我的钦敬和赞许。

“从那以后,他一直没露过面儿?”我问道。

“我们来到这儿,”米考伯太太重复说,“并且看了迈德威河。我对那条河上的煤炭生意的看法是,它也许需要才干,但更需要的还是资本。才干,米考伯先生是有的;资本,米考伯先生没有,这就是我个人得出的结论。米考伯先生觉得,既然坎特伯雷大教堂离得不远,应该瞻仰一下。第一,因为那座大教堂很值得一看,而我们从来没见过;第二,在一个有大教堂的市镇上,也许会碰上什么机会。我们来到这里三天啦,”米考伯太太说,“什么机会都还没碰上;我们现在正等伦敦的汇款,来还清住在这儿的店钱和饭钱;这话你听起来,不会像一个陌生人听起来那样惊奇的。那笔钱要是汇不来的话,”米考伯太太说着,激动起来,“那我可就回不了我那个家(我是说在彭通维尔的那个家),见不到我的儿女,见不到我那一对双生子的面儿了。”

“喔,我们没见他的人影儿,”迪克先生说,“他偷偷转到特罗特乌德小姐背后。特罗特乌德小姐一回头,就晕了过去,我一动不动看着他走开了;从那以后,他就隐蔽起来了,不知是藏进地缝里,还是藏在哪里了?”

我为米考伯先生和太太之艰苦困难的处境深感同情。这时米考伯先生也回来了,我就把我的想法对他说了,并补充道,可惜我没钱,不然的话,他们需要多少,我就借给他们多少。米考伯先生的回答,表示他很激动。他一面跟我握手,一面说,“考波菲尔,你真够朋友;不过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谁都找得到一个有把刮脸刀的朋友的。”一听这话暗含的可怕的意思,米考伯太太一下子搂住她丈夫的脖子,恳求他要冷静。他哭了;不过,马上就恢复了常态。

我想一下弄个明白,便单刀直入地问,他在那儿干什么。

我跟他们告别时,他们再三邀请我到他们那儿吃顿饭,盛情难却,我只得答应。但是,因为第二天功课很多,不能赴约。米考伯先生说如果对我方便,饭局可以改在后天。次日下午,他来到学校告诉我饭局依然按照原先的安排进行的。我问他汇款是否到了,他只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便走开了。

“在哪儿溜达?”迪克先生重复说。“让我想一想。我可得好好想想看。嗯——不,不;他不是在那儿溜达。”

当天晚上,我看见米考伯先生和尤利亚·希普胳膊挽着胳膊从窗下走过去。当我第二天四点钟按照约定时间走进小客店,从米考伯太太那里听说,他曾随尤利亚回家,并在那里喝过掺水白兰地的时候,我就更觉得惊奇了。

“在哪儿溜达?”我问道。

我怕伤了米考伯先生的感情,或者说,无论怎样,我都不能伤了米考伯太太的感情,因为她这个人太敏感;但是,这件事我自己却不能泰然处之,事后我还常常想到它。

迪克先生点了点头。“我本来认为,绝没有人能叫她害怕,”他说,“因为她是——”说到这儿,他放低了声音,“她是女人里头最有智慧,最了不起的。”说完,他倒退了几步,看看我有什么反响。“他头一次来的时候,”迪克先生说,“那是傍黑天,我跟特罗特乌德小姐一块儿出外散步,就在房子跟前,迎面碰上他。”

我们吃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餐。有一道味道鲜美的鱼,有烤小牛肉里脊,有煎肉末灌肠、鹌鹑、还有布丁;有葡萄酒,也有强力啤酒;饭后米考伯太太还亲手为我们调制了一锅热腾腾的混合甜饮料。

“能叫我的姨婆害怕,迪克先生?”

喝了混合甜饮料之后,米考伯先生显得更加亲热,更加快活了。米考伯太太也情绪激动,于是我们唱起那首《地久天长》来。当我们唱到“请拉住我的手,我忠实的朋友”的时候,我们围着桌子拉起手来;我们唱到“我们要尽情痛饮一杯”的时候,虽然我们对这句苏格兰语歌词的意思不甚明白,但都为之感动。

“特罗特乌德,”某个星期三,他说完这句心腹话以后,又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但是咱们房子的附近藏着一个人,能叫她害怕?”

我没见过米考伯先生那样兴高采烈,他的高涨情绪一直持续到那天晚上的最后一刻,直到我向米考伯先生太太告别的时候。因此,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我接到他下面这封信,就感到十分突然;写信时间是昨晚九时半,我离开他一刻钟以后:

迪克先生非常喜欢吃姜糕。为了使他开心,我姨婆吩咐我在一家点心铺里立个折子,专为他记账,并限定,姜糕开销不得超过一先令。这笔账目,还有他在住宿的客店里的零星花销,在偿付以前,都必须经我姨婆过目。调查之后我发现,他和我姨婆之间早有言在先,他的任何开销都得向我姨婆报账。在这一点上,以及在其他方面,迪克先生坚信我姨婆是女人中最有智慧最了不起的一个;他总是把这话当作机密,偷偷地告诉我。

亲爱的小友,

每逢迪克先生来的时候都随身携带一个皮制的小写字台,里面装着纸笔和那篇呈文;关于这份文件,他的想法是赶快脱手了。

事已至此——一切希望皆化为泡影。今晚我强颜欢笑,用一副可憎的假面具遮住为家事忧虑的残迹,没有将汇款无望的消息当面告之。在这羞于忍受,羞于思量,羞于向外人言及的窘境下,我已手签一纸欠据,权且应付寓居此地之债务,约定十四日后在伦敦的彭顿维尔我的寓所偿付。到期,我必无力偿还。其结果必然是毁灭。雷霆已经逼近,大树势必摧折。

这些消息,我基本如实告诉了我的姨婆,只有小爱弥丽没向她提起,因为我感觉姨婆不会喜欢小爱弥丽。我刚到斯特朗博士学校上学那一阵,姨婆几次亲自到坎特伯雷看望我,而且每次来的时间不一样,想必是在考察我。但是,当她看到我学习勤奋,品行端正,各方面都反应我有长足的进步,她就不来了。每过三、四个礼拜,在我回到多佛尔与她团聚时,才能看到她;我每隔一周,在星期三会见迪克先生。

但愿写信之可怜虫,能成为你一生的鉴戒。写信之用意与希望即在于此。倘此人能自视为有此大用,一线阳光尚可投入他郁郁残生的黑暗牢狱。然而目前,此人生死尚难以预料。

在信中她还提到巴吉斯先生是个很出色的丈夫,不过还是有点儿抠门儿。其实我们各有各的毛病,她自己就有好些毛病(尽管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巴吉斯先生向我问好,我那间小屋子永远为我准备着;佩戈蒂先生身体很好;哈姆身体也很好;格米治太太却仍旧不太好;小爱弥丽不肯问我好,不过她说,如果佩戈蒂想替她向我问好,可以悉听尊便。

此系我的绝笔,我亲爱的考波菲尔。

她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那就是:我们旧家的家具卖光了。摩德斯通兄妹搬至别处,老房子封了门,正要招租或出售。摩德斯通兄妹霸占着,那所房子丝毫没我的份儿;但我一想到亲爱的故家彻底被遗弃,我就心痛如焚。我又想起教堂墓地的树下那座坟墓:好像那座房子也死去了,一切和我父母有关的事物都统统消失了。

为世人抛弃之乞儿

从中可以看出,佩戈蒂对我姨婆仍耿耿于怀。不过,话说回来,偏见已存在多时,对她来说,这消息太突然了。她在信中说,我们无法看透一个人,应该注意。她显然仍对贝齐小姐存有戒心,因为她向贝齐小姐道谢的话,写得很勉强;她显然对我也担心,想我再次逃跑,因为她不止一次暗示,她时刻为我准备好去雅茅斯的车费。

威尔金·米考伯

佩戈蒂迅速地给我回信了,看得出她尽力了(她玩文字的才能显然不大)。她想写同情我的颠沛流离生活。她涂涂抹抹写了四页之多,全是感叹句,句句不相连,首尾不照。即使这样,还不能发泄她满腹痛惜之情。但对我来说是,我已满足,因为它们告诉我,佩戈蒂一边写着一边在哭。

读完信后,使我大吃一惊,我立刻向那家小客店跑去,打算对米考伯先生进行劝慰一番。但是,半路上,我迎头碰见驶往伦敦的那辆驿车,车后坐着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先生一副无忧无虑、悠然自得的神气,一面笑眯眯听米考伯太太讲话,一面从一只纸袋里掏出核桃来吃,胸前衣袋里露出一只酒瓶子。他们没看见我,我想,还是以不与他们照面为好。于是,我也就放了心,便转身钻进去学校最近的一条胡同。总之,他们走了,我轻松了;我毕竟是喜欢他们的。

自打我逃离了摩·格货栈,一直没机会提佩戈蒂;我还是抽时间给她写了两三封信,告诉我的近况。在最后这封信里,我把迪克先生赠我的半几尼金币通过邮局寄给佩戈蒂,清偿我的债务,我很满意自己的做法。只是,我第一次提起赶驴车的小伙子抢钱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