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肯定是个大法律家吧?”我看了他一会儿说道。
“我在学习法律知识哪,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我正在阅读蒂德的《审理规程》哪。哎呀,考波菲尔少爷,蒂德确定是个伟大的作家!”
“我是大法律家,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噢,不是!我是个很卑贱的人。”
“那你在干什么?”我问道。
“我很明白,我是世间最卑贱的人,”尤利亚·希普谦虚地说道。“别人怎么得志,就让他得志好啦。我妈妈,和我一样,是个很卑贱的人。我们住在一个很卑贱的地方,考波菲尔少爷,但是我们还算有点福气。我父亲以前的职业也是卑贱的。他是个教堂司事。”
“我不是在办公事,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
“他现在作什么哪?”我问道。
为了谈话方便,我准备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
“他现在位列仙籍了,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希普说道。“可我们依然说是有福气的。能跟威克菲尔先生在一起,是最大的福气呀!”
“是的,考波菲尔少爷。”他说。
我问尤利亚,跟威克菲尔先生在一起多久了?
“尤利亚,天这么晚了,你还在干事呀。”我说。
“快四年了,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他仔细地把读到的地方在书上作了记号,然后合上书本。“从我父亲去世一年后。威克菲尔先生,很善良,收我作学徒,我很感激呀!不然,我和我母亲是办不到的。”
可是,当看见那个办公室透出的一束亮光,我马上感觉受到尤利亚·希普的吸引(他对我有一种魔力),身不由己,朝那里走去。只见尤利亚正在那儿啃一部书,他专注的样子特别惹眼,瘦食指指着他读过的每一行。
“那么,学徒期满,你就是个正式开业律师了,对吗?”我说。
“你真是个好孩子!”威克菲尔先生说。“只要你愿意在这儿住,就在这儿住下去。”他说了这话,便又同我握手,对我说,晚上阿格尼丝走了后,假如我有什么事要做,或者我要读书,我可以随便去他的房间,如果他在屋里的话;我想找个人做伴儿,也可以和他一块儿坐一坐。我对他的关照表示了谢意。不一会儿他就下楼了,我没有感觉疲倦,所以拿了一本书,也下了楼,既然得到了他的允许,我不妨就到他房间里坐一会儿。
“如果老天保佑的话,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回答。
“肯定对我有益,先生,”我说。“我太高兴了能住在这儿。”
“说不定有一天,你就要成为威克菲尔先生律师事务的合伙人了,”我为了让他高兴,说道;“这样一来,这个事务所就成为‘威克菲尔暨希普律师事务所’了。”
“你愿意留下来同我们住在一起,特罗特乌德,呃?”他用平日的态度说道,好像回答我刚说过的什么话。“我很高兴。你可以和我们做伴儿。留你在这儿是有益的。”
“哦,不,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摇着头回答,“我太卑贱了,不能那样的!”
他斜倚着壁炉搁板,想了很长时间,导致我不知走开是还是待在原地,等他醒过来呢?他终于清醒过来,向屋里看,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
“威克菲尔先生是个很好的人,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如果和他在一起时间长了,我敢说,你对他的为人就比我说的更明白。”
他是在那儿沉思,自言自语。
我回答说,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我才认识他几天,我的姨婆倒跟他是老朋友。
“现在我不知道,”他自言自语,“我的阿格尼丝是否讨厌我了?我何时会对她讨厌呢?不过那是另一回事。”
“噢,真的,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你的姨婆可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呀,考波菲尔少爷!”
那天晚上他喝过烈性酒(也许这只是我的想像),直喝得眼睛通红。
“一个慈祥的老太太,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希普说。“我觉得,她肯定很喜欢阿格尼丝小姐吧,考波菲尔少爷?”
“没有对阿格尼丝更觉得郁闷,”他重复着这句话,走到大壁炉前,倚在上面。“没有阿格尼丝更觉得郁闷!”
我说,“是的”;实际上她喜欢不喜欢那位小姐,我也不知道。愿上帝原谅我!
“对我来说,并没有对阿格尼丝更觉得郁闷。”
“我希望你也喜欢她,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我可以肯定,你喜欢她。”
“可是,孩子,我们这儿的生活恐怕是太郁闷了。”他说。
“不管是谁,都很喜欢她。”我回答。
“假如你不介意的话!”
“噢,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希普说,“就为你这话,我得感谢你!说的太好啦!虽然我很卑贱,我也知道这话说得好!噢,谢谢你,考波菲尔少爷!”
“你这话是真的?”
“我妈在家等我回去呢,”他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道。“她一定担心。我们虽然很卑贱,考波菲尔少爷,但彼此很关心。如果哪一天下午,你肯来看我们,在我们的陋室吃一杯茶,我妈会跟我一样,感到特别荣幸。”
“留下来。”我马上回答说。
我说,我很高兴去。
我们就寝的时间到了,她离开我们后,我把手伸给威克菲尔先生,也准备走了。但是他拉住我,说道:“特罗特乌德,你是愿意留下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呢,还是到别的地方去?”
“谢谢你,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并把他的书放到书架上。“我想,你还要在这儿住一个时期吧,考波菲尔少爷?”
我们吃过饭,到楼上,一切照前一天的样子进行。
我说,我要在那儿受教育,我觉得,我在学校一天,就要在那里住一天。
威克菲尔先生没有起立送客,只是望着他的背影走出去。我认为,莫尔登先生只是个轻浮的年轻人,脸蛋儿漂亮,嘴巴乖巧,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杰克·莫尔登先生;那天早晨我才听威克菲尔先生说起他,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他。
“哦,真的!”尤利亚叫道;“我想,总之,你是要干这一行的了,考波菲尔少爷!”
“谢谢您吧。”莫尔登先生说,“我要和我表妹共进晚餐。再见吧!”
我对他说,我没有那样的意思,别人也不为我做那样的打算;可是不管我怎样否认,尤利亚却一味地回答,“噢,是的,考波菲尔少爷,我想你会干这一行的,肯定的!”这种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最后他终于要离开办公室回家了,他问我可以熄灯吗?我说可以,他就把灯吹灭了。——在黑暗中,我们走出了屋子。
“你吃过饭了吗?”威克菲尔先生说着用手指着餐桌。
第二天去上学时,我的不安减少了,又过了一天,减少的更多,我就这样把它完全摆脱,在不到两周的时间,我就和我的新学友们相处得,非常快乐了。我和他们作起游戏来还是不自在,学起他们所学的功课来还是很不灵活;但是,我希望,习惯和勤奋可以让我改进。于是,在游戏和学习两方面,我都特别下工夫。并且,在很短的时间里,摩德斯通·格林拜货栈的生活变得对我很陌生,我现在的生活却变得如此熟悉,这种生活我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了。
“好啦,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再为我打扰您道歉,我走了。当然,我会按您的话办,把这看作我们之间安排,在博士家里不说。”
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办得特别出色,它与克里克尔先生办的学校的不同点,就是善与恶。它校风严谨,制度健全;事无大小,一律取决于学子们的良知和荣誉心,并对他们的这种德性给予充分信任,除了他们自己证明不配这样的信任。这样的治校方法,产生了奇迹。我们都认为,学校管理,人人有份,维护学校的名誉和声望,人人有责。所以,没多久,我们每一个人就与学校息息相关了——并且我从没见任何学生是另外的样子——人人胸怀大志,勤奋读书,要为学校争光。课间我们有很多高尚的游戏,也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我记得,当时我们做游戏,也受到镇子上人们的称赞,从没有因为我们的举止,损害过斯特朗博士和斯特朗博士的学生的名誉。
“对,是向女方赔点什么,先生。”杰克·莫尔登先生回答。可是,他似乎注意到,威克菲尔先生依旧和先前一样继续吃饭,而且注意到,他没有办法能叫威克菲尔先生笑一下,只好补充说——
有几位高年级学生住在博士家里,从他们那里,我听到一些博士身世的细节。我听说,我们的大学长亚当斯长于数学,他曾按照博士的计划和博士工作的速度,对这部辞典完成所用时间算了一笔账。他认为,从博士上次寿诞之日算起,即从他六十二岁算起,一千六百四十六年后才能完成。
“你是说向女方赔点什么,先生?”威克菲尔先生严肃问道。
然而,博士却是全校崇拜的偶像;如果他不是那样,那个学校就是一所一盘散沙的学校;因为他是个善良的人,可以感动得墙头上那些顽石作的石瓮为之点头。他在庭院里靠房子那一面来回走的时候,那些离群的白嘴鸦和黑老鸹狡黠地梗着脖子从后面看他,仿佛它们对世态人情比博士更通达。有时候这种事恰好就发生在距博士只有几步的地方,而他照常踱他的步,感觉不到。
“这还用说嘛,就因为安妮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而老博士——并不是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呀,”莫尔登先生说着,大笑起来。“我这话可没有要贬低谁的意思,威克菲尔先生。我只是说,这一种的婚姻,我觉得,总得向一方赔点什么,才算公平。”
看到博士和他那位年轻的太太在一起,是让人高兴的。他对他太太的爱,是慈父般的爱,这种态度好像在说他是个好人。我时常看见他们在花园里散步,有时候我在书斋里或客厅里观察他们。我认为,她很关心博士,也很喜欢他,但我绝不觉得她对博士编纂的那部辞典有浓厚的兴趣。博士老爱把辞典手稿带在身上,散步的时候,拿出来对她讲述。
“为什么说是理所当然呢,莫尔登先生?”威克菲尔先生问道。
我见到博士太太的机会很多,我总认为,她和威克菲尔先生之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拘谨,她好像有点怕他,这种状况从来都没有消除。晚上她到威克菲尔先生家来的时候,总害怕威克菲尔先生送她回家,并且要我陪伴她回去。有时,我们正高高兴兴跑过大教堂前面,认为不会碰上什么人,却总是碰到莫尔登先生,而他却显出与我们不期而遇,大吃一惊的样子。
“对,”那人回答,“——对他说,她要某件事这样办,我认为,那件事就理所当然这样办了。”
我感觉斯特朗太太的母亲很逗。她的真名实姓是叫马卡姆太太;但是我的同学们总叫她“老兵”,这是因为她的风度,她是个身材矮小、目光锐利的女人。
“意思是,斯特朗太太会对她丈夫说——我没听错吧?”威克菲尔先生说道。
有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我永远难忘的事,让我仔细地观察“老兵”。那天晚上,在博士家里有一个聚会,欢送杰克·莫尔登先生去印度。他是以见习军官的身份去那里的:威克菲尔先生总算把这桩事办好了。正好那天也是斯特朗博士的寿诞之日。我们学生放了一天假,上午我们给博士送了礼物,学长代表我们向他祝贺,然后我们向他欢呼,一直欢呼到我们嗓子哑了,把博士感动得泪流满面才停止。到晚上,威克菲尔先生、阿格尼丝和我自己,应邀去赴他以私人名义举办的宴会。
“谢谢您啦,”那人说。“非常感谢。我不能讨吃的嫌饭生,那是不合理的;否则,我表妹安妮要照她自己的意思办这件事,是特别简单的。我相信,安妮会对那老博士说——”
杰克·莫尔登先生到得早。我们进门的时候,斯特朗太太,身穿白色晚礼服,戴着樱桃色绸带花结儿,正在那儿弹钢琴;莫尔登先生靠在她身后,为她翻琴谱。当她转过身来时,我感觉,她那红白分明的容颜,没有平时那样绚烂,不像平时那样艳若桃李;但是她看着却特别地美,惊人地美。
“你放心,莫尔登先生,在你这件事上,他会赶快做好的。”威克菲尔先生说。
“我想起来了,博士,”大家坐下后,斯特朗太太的母亲说,“今天这个日子我该给你道喜哪。我要祝你百年长寿。”
“好吧,就叫斯特朗博士吧,”那人说。“我认为,斯特朗博士也是这样的观点。不过从你对我采纳的办法来看,他可能变了主意;既然这样,也就没什么可说了,我只有早点离开。所以,我考虑之后,觉得得回来跟您说一声,我得早点走。”
“谢谢你,夫人。”博士回答说。
“我不知道。”威克菲尔先生回答。
“百年长寿,百年长寿,”老兵说。“不光为你祝福,也为很多人祝福。约翰,你小时候,那时你比考波菲尔少爷还矮一头,在后花园跟安妮玩儿小孩子的卿卿我我那一套,现在想起来,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呢。”
“当然是斯特朗博士,”那人回答说;“我叫他老博士;你知道,叫什么都一样。”
“亲爱的妈妈,”斯特朗太太说,“别再提这事啦!”
“你是说斯特朗博士?”威克菲尔先生严肃地打断他的话。
“安妮,别犯傻了,”她母亲回答说。“你已经是个结过婚的老女人了,听见这话还脸红,那什么时候才不会脸红呢?”
“请原谅。我只想说,”只听尤利亚身后有人说道,同时,尤利亚的脑袋被推到一边,那人的脑袋伸过来,“请原谅我又来打扰——我想说:我看在这件事上没有选择余地,既然要去国外,那就快点好了。我们谈这件事的时候,我表妹安妮确实说过,她希望她的朋友在她身旁,不想把他们流放。而那个老博士——”
“老了?”杰克·莫尔登先生喊着说,“安妮老了?你得了吧!”
“是啊,老爷,”尤利亚回答;“可他又回来了,说求老爷给点面子,跟您说句话。”
“我没说错,约翰,”老兵回答他说。“实际上,她确实是个结过婚的老女人了。虽然按年龄说,她不能说老——你什么时候听我说过,一个二十岁的姑娘按年龄说就已经老了呢!我这是说,你表妹是博士的太太,那么,按她这种身份论起来,就得像我说的那样,说她老了。你表妹作了博士太太,约翰,你可就沾光了。你有这样一个妹夫,就是有了一个有势力、肯帮忙的朋友,我冒昧地说,只要你不辜负他,好处还在后头哪。我这个人不爱虚荣,我从来都坦白承认,我们家的人需要朋友的帮助。在你表妹为你建起关系之前,你就是我们家需要朋友帮助的一个人。”
“我不是把莫尔登先生打发走了吗。”他的主人说道。
博士出于好心,摆了摆手,好像是说这不值一提,免得再揭杰克·莫尔登先生的短处。但是马卡姆太太却说:
“莫尔登先生请老爷给点面子,说一句话。”
“不要紧,不要紧,我亲爱的博士,如果我在这一点上说得太多,请你原谅我,因为我在这一点上的感觉太强烈了。我迷上了这个话题,我把它当作我的心病。有了你,我们全家就福星高照了。你知道,你真是一个大恩人呀。”
我们还没坐下,看见尤利亚·希普把脑袋伸进屋里,拉着门钮,说道——
“没有的事。”博士说。
我感觉,他说这番话时很疲倦,又像对什么事不满;正在这时仆人通知开饭,我们下楼。
“不,不,请听我说,”老兵回答说。“这会屋里都是自己人,只有我们这位亲爱的老朋友威克菲尔先生,你要阻止我,那我可不同意。你如果总这样打住我的话,可别说我摆出丈母娘的款儿,骂你一通。我这个人心眼儿实,嘴巴可不饶人。我要说的,也就是你向安妮求婚、把我惊呆了——我那时候多么惊讶,你还记得吧?我并不是说,求婚这件事本身有什么地方,如果那样说,还不得笑死人!我是说,你和她那可怜的爸爸本是老朋友,你从她六个月那么大的时候就认识她,所以我也没往那方面想过,想不到你要和她结婚。我没别的,就是这个意思。”
威克菲尔先生说。“不管在哪件事情上,特罗特,斯特朗博士从不小心眼;说它是优点也好,说它是缺点也好,反正与斯特朗博士交流,事没大小,都得重视这一点。”
“得啦,得啦,”博士笑着说,“这些话就别说啦。”
她迎接威克菲尔先生时,他俩手拉手进门的时候,她那脸庞泛着红光。威克菲尔先生对我说,受到斯特朗博士教导,肯定很快乐,因为他是最善良的人。
“我就是要说,”老兵说着,“我就是说。我把这些旧事说了,哪里错了,你们也好指正。好啦!我这时就把这事跟安妮说了。我说,‘我亲爱的,斯特朗博士可是郑重其事跟你求亲来啦。’我这话里没有逼迫的意思?没有。我说,‘这会儿,安妮,你必须把你的真心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让人揪住你的心了?’她一面哭一面说,‘妈妈,我还太年轻,’——她这话可一点不假——‘我还几乎不知道我有没有心呢。’‘你要是这么说,亲爱的,’我说,‘我可以担保,你的心没让什么人揪住。不管怎么说吧,亲爱的,’我又说啦,‘人家斯特朗博士心里很乱,你好歹给人家个回话。’安妮哭着说,‘他如果没有我,就没有快乐哪?要真是那样,我想,我既然那样尊重他,我就会嫁给他。’事情就这样定了。这时,我才对安妮说,‘安妮,斯特朗博士不但要作你的丈夫,还要代表你故去的父亲,作我们这一家的家长,维持我们这一家的门第家风,简单地说吧,作我们一家的恩人哪。’我那时就是这样说的字。如果说我这个人还有点儿可取的地方,就是说话算话。”
“爸爸也是这样说呢,”阿格尼丝说道。“你听!爸爸回来了!”
她说这话时,她的女儿一直看着地面坐在那儿,不说话,她的表哥站在她身边,等母亲说完,她才用颤抖的声音,特别温柔地说:“妈妈,我希望,你的话都说完了?”
我说想过,因为那幅肖像跟她本人太像了。
“没有,我亲爱的安妮,”老兵回答说,“我还没都说完哪。我还得抱怨你哪,你对你家里的人,确实有点不近人情;不过,对你抱怨也没用处,还不如抱怨给你丈夫听呢。喏,亲爱的博士,看看你这个傻太太吧。”
“我刚生下来,妈妈就去世了,”她安详地说。“我看见过妈妈的画像,就是楼下那幅画像。我昨天见你看那画像。你想过那是谁的画像吗?”
博士面带微笑看着他的太太时,她把头埋得更低。我发现,威克菲尔先生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
她点头称是,同时跑到门口看父亲来了没有,好到楼梯上去迎接他。但是,没有动静,她又回来。
“前几天我无意中对那个小东西说,”她母亲继续说道,“我们家里出了点事,她不妨跟你说说——我觉得,一定得跟你说了——你想她怎么说来着?她说,跟你一说,就等于跟你告帮,而你这个人那样慷慨,跟你告帮,就没有不成的,那样她就不好说了。”
“我敢说,他特别疼爱你。”
“安妮,亲爱的,”博士说道。“那可就错了。那就等于剥夺了我的一种乐趣?”
“爸爸不舍得让我出家门儿,”她回答我说,“你知道,他的管家就得待在他的家里嘛。”
“就像跟我对她说的话一样!”她母亲喊着说。“说真的,下一次,要是我知道她应该跟你说,不肯说,那我可就亲自跟你说啦。”
“啊,你的意思是说,在你自己家里上学吧?”
“你肯亲自跟我说,我可就更开心了。”博士回答说。
“哦,上过!我每天都上学。”
“这么说,我可以亲自跟你说了?”
“你没上过学,”我说,“是吗?”
“当然可以。”
阿格尼丝在客厅里等她父亲,他在事务所里会客,脱不开身。她微笑着向我打招呼,问我是否喜欢那所学校。我对她说,还有点陌生,不过过段时间,我会特别喜欢这个学校的。
“那么,好,到了该说时,我可就要说了。咱们一言为定啊。”
但是,威克菲尔先生那座老房子对我产生了很大影响,每当我叩门时,就马上觉得我的不安减少了。我坐在房间里读书,一直读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三点钟就放学回家了)才下楼去,怀着希望,认为自己是能成为一个好学生。
这时,有很多的人来了,其中有两位教师和亚当斯,所以谈话的内容就变成普通的了;话题转到杰克·莫尔登先生身上,谈起他这趟旅行,谈起他要去的那个国家、他的宏图大志和未来前程。他当天晚饭后就出发,我记得,当时大家都认为,人们对印度这个国家的议论,其实那里并没什么,只不过有一两只老虎,午后高温,人觉得有点儿热罢了。就我自己而言,我是把杰克·莫尔登先生看作当代的辛巴德的,把他想像成所有东方君主的密友。
但是,对我来说,我和小学生们一样,置身这群学生中间,感到很陌生。我强烈地认识到,我所经历过的事他们不会了解,我的经历是跟我的年龄、外表和作为他们中间一员的身份不相同的,所以我认为,以一个小学生身份到这儿来,真是一场骗局。不管我在摩德斯通·格林拜货栈待的时间长短,经过了那段时间,我已不习惯玩儿的那些运动和游戏了,所以,就算现在玩儿,我肯定是笨手笨脚。我所学到的那点儿东西,都在从我身边溜走了,现在,他们考我,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了,所以就把我安在最低一个班级。我肯定会为缺乏小学生的游戏技能和书本知识而苦恼,但想到我所知道的比不知道的更让我疏远他们,这让我无限惆怅。我心里想,万一他们知道我对皇家法庭监狱很了解,他们会怎么想呢?我的言谈举止如果泄露出来怎么办呢?如果学生中有人见过我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地经过坎特伯雷,认出我来,那怎么办呢?不管什么时候,一见我的新同学向我走来,我便退缩了;放学,我便急忙离开学校,生怕当他们的关切和友好表示时,出言不当,露出马脚。
据我所知,斯特朗太太歌唱得很好,可是,那天晚上,不知什么原因,总之她一点也不能唱了。有一回,她同她表哥莫尔登唱二重唱,但是竟口也难得张开;那位好心的博士说她太紧张,为让她镇静下来,建议大家玩儿罗圈牌戏。其实,他玩儿这种玩意儿并不内行。但是我看到,老兵马上将他监护起来,跟他搭伙;作为开场的第一步,她教给他把口袋中的银币悉数掏给了她。
听了这话,一名班长离开座位,出来欢迎我。他把我的座位指给我,并把我向教师们作了介绍。他态度大方,有礼,假如说有什么解除了我的紧张、让我心安的话,那就是他这种态度了。
我们大家玩儿得很愉快,尽管那两只蝴蝶一直监视着博士,但博士多次的错误并没有给我们的游戏大煞风景。斯特朗太太不参加我们的游戏,是因为她觉得身体不大舒服;她的表兄莫尔登也借口打点行李,谢绝参加。不过,他把行李打点完之后,又回来了,他们表兄妹坐在沙发上聊天儿。她时常地跑过来,在博士背后看着他的手,告诉他该出哪张牌。她站在他背后的时候,脸色苍白,同时我感觉,她在指点牌的时候,手指在不住地颤抖。但是博士因为她的关心特别快乐,即使她的手指真的在颤抖,他也没有注意。
“年轻的先生们,这位是新来的学生,”博士说道。“名叫特罗特乌德·考波菲尔。”
晚饭时我们就不是那样快乐了。每一个人好像都觉得,那样一种别离实在是件难堪的事,杰克·莫尔登想尽力作出高兴的样子,可是因心神不定,反而把事情弄糟。在我看来,老兵也没有能改善局面,因为她一直说,净说些杰克·莫尔登先生幼年小事。
教室是一个很大的厅堂,从教室向外看去,可以看见博士私人的居室。我们进教室的时候,有学生在那里读书,但见我们走进去,马上起立,向博士问候早安,看见我和威克菲尔先生,他们站着,没有马上落座。
然而,我敢说,博士自以为他让每个人都很高兴,所以他也很快乐,总认为人人都快乐极了,此外便不多想。
斯特朗博士看一看他,马上笑了,这一笑,却给了我很大的勇气;因为他的笑颜温柔,使我这样一个青年学子感到十分亲切,从而自己也充满了希望。
“安妮,亲爱的,”博士说着,看一眼表,“你表兄杰克动身的时间到了,我们不该再耽搁他了。杰克·莫尔登先生,你的面前是漫长的航程和异国他乡;不过许多人有过同样的经历,还有许多人将要有同样的经历,一直到老。你即将乘风远航,也曾将千万人安然送回家园。”
“那么,我相信你说的话,”威克菲尔先生说。“如果早知道你的建议,那我办这事就不费事了。”
“太让人伤心啦!”马卡姆太太说。“这件事不管怎么看,都太让人伤心啦。眼看着一个在你膝下长大的好青年,远走天涯海角,实在让人伤心。一个青年人,作出这样的牺牲,”她看着博士补充说,“可值得不断地支持和照顾啊。”
“没有。”博士回答。
“时间会让你前进的,莫尔登先生,”博士说,“也会让我们前进。我们中间有些人,或许很难指望活到你归来的时候欢迎你,这也是很正常。那只能退一步,希望能活到那时候了,我就是这样的。我不想多进忠言,让你厌烦。你表妹安妮就是你的榜样。你要尽力学她的优秀品质。”
“就没有希望在国外,却不希望在国内的动机。”威克菲尔先生说。
马卡姆太太在一旁扇扇子,直摇头。
“真的。”
“再见吧,杰克先生,”博士说着,站起身来。我们大家也都站起来。“我祝你一帆风顺,前程似锦,平安归来!”
“真的没有?”威克非尔先生惊异地说。
我们大家一齐干杯,然后走向门口。当他攀上驿车时,为欢送他而聚集在草地上的一群学生,向他发出一片欢呼声。我跑到学生队里,去增加他们的声势,车子开动,我离得很近,在那一片喧闹声中,我得到一个生动的印象:驿车在我面前驶过时,杰克·莫尔登先生手中攥着一个樱桃色的东西,激动之情溢于面上。
“没有选择。”斯特朗博士回答。
学生们又为博士和博士夫人欢呼了一阵,便纷纷散去。我回到屋里,看见大家都围着博士站着,谈论杰克·莫尔登先生怎样离开等等。大家正在谈论着这事的时候,马卡姆太太突然叫道:“安妮哪儿去了?”
“都可以?没有选择吗?”威克菲尔先生问道。
哪儿也不见安妮;大家喊叫她,也听不见她回答。于是大家急忙往门外跑,要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她在门厅的地板上躺着。大家看到这种样子,都大吃一惊,后来发现她晕了过去,用普通的办法一治,她就醒过来。博士把她的头放到他的膝上,撩开她的鬈发,向四下里看看,说:
“对,”斯特朗博士回答。“对。在国内,在国外,都可以。”
“可怜的安妮,她的心太实了!这是因为她跟表哥——分离了,才闹到这一步。啊,真可怜!我真难过!”
“这是你亲口说的呀,”威克菲尔先生说,“或在国外。”
她睁开了眼睛,看清她在什么地方,也看清我们大家,于是让人搀扶着站起来;立即将脸转向一侧,或许是要把头靠在博士的肩膀上,或许是要不让人看见她的脸,大家都回了客厅,好让她和博士,和她的母亲,单独留在那儿;不过她说(当时好像是这样),这会儿比早晨好多了,她倒希望被带到我们中间;所以就把她带到客厅里,安置在沙发上,这时我感觉,她脸色苍白,身子很虚弱。
“喔!”斯特朗博士回答,但他并不明白威克菲尔说那句话时语气加重了。“在国内,在国外。”
“安妮,我亲爱的,”她母亲一边为她整理衣服,一边说,“你瞧!你的花结儿哪里去了?不论哪位,麻烦一下,给我们找一找,安妮丢了一个樱桃色的花结儿。”
“是啊,我懂你的意思,”威克菲尔先生说,“在国内,国外,都可以。”
这个花结儿就是她总是戴在胸前的那一个。我们大家马上分头去找;我敢肯定,我也去找过了;但是谁也没找着。
“我的动机,”斯特朗博士说,“就是给安妮的一位表兄找个合适的营生之地。”
“你还想得起来,最后是在什么地方戴着花结吗,安妮?”她母亲问道。
“也许他不会,”威克菲尔先生说道:“你这话让我想到正题上了,不过我先为刚才打岔向你道歉。对,我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安置杰克·莫尔登先生。我相信,”他说这活时有些犹豫,“我知你的动机,这样事情办起来就更不容易了。”
她回答她母亲说,刚才她还戴着来着。她说,花结儿丢就丢了,不用找了。
“我认为,杰克·莫尔登可能不会为争权夺利而忙碌。”斯特朗博士沉吟说道。
话虽这么说,大家又找了一会,仍没找到。她恳求大家不要再找了;但还是有人在找,直到她恢复精神,客人告辞为止。
“唉,博士啊,”威克菲尔先生回答说,“假如沃茨博士真的懂得人类,他就会换个同样符合事实的写法,你要相信我这句话,在世界上,那些忙忙碌碌的人做到的他们能做的一切坏事。在这世纪里,或在近两个世纪里,那些争权夺利最忙碌的人都做了些什么?都是些坏事?”
我和威克菲尔先生、阿格尼丝三人,回家路上走得很慢;阿格尼丝和我一同赏月,威克菲尔先生一路看着地面,几乎没抬过头。我们刚走到了家门口,阿格尼丝却发现她把小网兜忘在博士家里。我巴不得有个为她效劳的机会,于是跑回去替她寻找。
“我盼望这事办快点办好,威克菲尔,”斯特朗博士说。“因为杰克·莫尔登这个人不但贫穷,而且懒惰。有时这两件坏事里还会变得更坏。沃茨博士怎么说的,”他看着我,脑袋摇晃着,说,“‘彼太懒惰兮,无所事事。’”
我走进晚餐室——因为阿格尼丝的小网兜就是放在那儿的,只见室内空无一人,一片漆黑。但通向博士图书室的那扇门没关,漏出一道亮光,我就朝那扇门走过去,想说明来意,借一支蜡烛。
“没有,”威克菲尔先生说。“还没有。”
博士正坐在安乐椅上,他的年轻妻子坐在小凳上。她看着他,但那张面庞是我从来没见过。脸庞是那样美丽,脸色是那样苍白,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态,好像梦见了什么恐怖的事,至于是什么如此恐怖,我不知道。她的两只眼睛圆睁,棕色头发分作两束,纷披肩上和白色裙子上。衣服因失去花结,而显得很乱。我虽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她当时的神态,却说不出它所表达的意思。悔恨、耻辱、羞愧、骄傲、情爱、信赖,所有这些情感我都看到了,而在所有情感里,我都看到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怖。
“我说,威克菲尔,”我们走到走廊里,他停住脚步,说道,“你给贱内的表兄找到合适的营生了吗?”
我进去说明来意,她被从梦中惊醒。博士也受到打扰,因为,我返回来送还从桌上拿的蜡烛时,博士正以慈父的态度拍她的头,他说,他要她去睡觉。
但是,在斯特朗博士附近,有位年轻女人坐着做活儿——他称呼她安妮,我想,肯定是他的女儿——是她帮我解脱了窘境。她给斯特朗先生穿上鞋子,给他扣起裹腿的扣子,这一切她都做得很高兴,又敏捷。她做完后,我们将要往教室里去的时候,威克菲尔先生告别了她,并称了她一声“斯特朗太太”,这使我感到非常奇怪;我心想,她到底是斯特朗博士的儿媳呢,还是斯特朗博士的太太呢,正在我猜想时,斯特朗博士无意中给了我答案。
但她用急切的口气请求让她留下来。让她心里确实感到那天晚上他对她的信任(我听见她喃喃地断断续续说了这一类的话)。我离开那房间走到门口时,她看了我一眼,就又转向他,这时,我看见她两手交叉置于他的膝头,仰起同一张脸看着他,但这时面容安详些了;博士接着读他的手稿。
依我看,斯特朗博士好像跟这所宅舍外面的铁栏杆和大铁门一样锈蚀斑驳;他正在图书室里(我是说,斯特朗博士正在他的图书室里),衣服穿得不太洁净,头发梳得齐整,他向我投来一束无神的目光,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匹老瞎马,他看着我,对我说很高兴见到我,并把手伸了过来;因为不见它做任何动作,所以我不知怎么办。
此情此景给我留下很深印象,事过很久我还记得,关于这一点,适当时机,我再重述。
第二天早晨,吃过饭,我又开始了学校生活。威克菲尔先生陪我来到我准备在那儿求学的地方——那是一个院落里的一幢庄严的建筑,笼罩着一种学术气氛,摆出一副文人学士的派头,在草坪上散步——把我介绍给我的新校长斯特朗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