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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从新开始

“你这是双种的瞎说!”我姨婆回敬他道。“你自认为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一个单纯的动机。但愿你还不至于认为,全天之下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直截了当地打交道吧?”

“那就是说,我认为,这一定是个双种目的啦。”威克菲尔先生摇着头,不信任地微笑着。

“当然不是,可话又说回来,我平生仅有一个动机,特洛特乌德小姐,”他笑着回答道。“别人的动机有几十、几百个。我仅有一个。不同处就在这里。不过,这是题外话。你说最好的学校吗?不管目的是什么,你要的是一所最好的学校!”

“真是活见鬼!”我姨婆叫道。“目的是明摆着的,你到底要问什么?你看,无非就是想让这个孩子日子过得快乐,将来成器罢了。”

我姨婆点头,表示同意。

“我倒可以给你出个好主意,”威克菲尔先生说道,“不过,你知道,得先弄明白那个老问题。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最好的学校我们倒是有,”威克菲尔先生一边想,一边说,“可现在你外甥不能在那里寄宿。”

“我收养了他,”姨婆一面说,一面摆一摆手,“我带他到这儿来,是想让他进一所可以受到良好的教育、得到良好待遇的学校。哪里有这样一所学校,告诉我好吗?还要告诉我有关这所学校的一些情况。”

“我认为,他可以在校外住宿吧?”我姨婆建议说。

“说真格的,我从来就不知道你有个外孙呀。”威克菲尔先生说道。

威克菲尔先生认为我倒是可以这样做。他们又商量了一阵,尔后威克菲尔先生建议带我姨婆到那所学校去,好让她看看,做出决定为了同一个目的,还要带她去他认为我可以寄宿的两三户人家。姨婆接受了他的建议,我们三人正要出发时,他停下来,说道:

“我是说,这是我的外孙。”我姨婆解释道。

“我们这位小朋友可能有某种目的,不同意我们的安排。我认为,还是不要带他去的好。”

“从来就没听说你有个外甥呀,特洛特乌德小姐。”威克菲尔先生说。

看姨婆的意思,是想在这一点上力争;但为了事情进行得顺利,我说,假如他们高兴,我很愿意留下来。于是我回到威克菲尔先生的事务所里,又坐回那把椅子上,等待他们回来。

“这是我的外甥。”我姨婆说。

这把椅子恰好对着一道狭窄的走廊,走廊尽头便是我看见尤利亚·希普在窗口上往外瞧的那个圆形小房间。尤利亚已把小灰马牵到附近一个马厩去了。

现在他的头发全白了,虽然两道眉毛仍然黑黝黝。

我姨婆和威克菲尔先生去了很长时间,终于回来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并没有如我希望的那样大获成功;因为,那所学校的好处无可非议,而建议我寄宿的那几户人家,我姨婆都不喜欢。

“这就对啦,小姐,”威克菲尔先生说,“你来干什么都好,千万别为打官司而来。”

“太不巧啦,”我姨婆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特洛特。”

“不是,”我姨婆说,“我不是为打官司而来的。”

“确实是很不巧,”威克菲尔先生说,“不过,我可以给你想个办法,特罗乌德小姐。”

“喔,特洛特乌德小姐,”威克菲尔先生说道;因为一会儿我就发现,他就是威克菲尔先生,是位律师,“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希望不是什么晦气的风吧?”

“什么办法?”我姨婆问道。

贝齐小姐向主人殷勤致谢,然后我们走进他的房间。

“把你的外甥暂时留在这儿。我看这孩子也算安稳,应该不会打搅我。我这所房子,用来读书求学,是个好地方。就把你的外甥留在这儿吧。”

“贝齐·特洛特乌德小姐,”那位先生说,“请进,请进。刚才有事,请见谅。你知道,我有一个动机。”

我姨婆很喜欢这个建议,却不好意思接受。我也是这样。

我转身寻找尤利亚·希普的画像,这时客厅的一扇门打开,一位绅士走了进来,一见那人,我马上又转向画像,想证实那人不是从那幅画像的框子里走下来的。

“听我说,特洛特乌德小姐,”威克菲尔先生说道。“要摆脱困难,只有这条路。你知道,这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如果这一安排行之不妥当,他要退身也并不困难。在这期间,我们有充分时间为他找一个更合适的地方。目前你还是决定把他留下来吧!”

我们下了车,把马交给他看,然后走进客厅。进客厅时,我从客厅窗户里瞥见尤利亚·希普向马鼻孔里吹气,吹完马上用手捂住马鼻孔,好像他在向那匹马施什么魔法。在高高的老式的壁炉对面,悬挂着两幅肖像画。

“我特别感激你的好意,”我姨婆说道;“我能看出,他也特别感激,不过嘛——”

“威克尔菲尔先生在家,太太”尤利亚·希普说道,“请进。”用他的长手指着他说的那个房间。

“好啦!我明白你的意思,”威克菲尔先生叫道,“我不会叫你欠我这份人情的,特洛特乌德小姐。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你就给他出一笔费用好啦。”

“尤利亚·希普,威克菲尔先生在家吗?”我姨婆说道。

“我们话讲到了明处,”我姨婆说道,“我就高兴把他留在这儿了,不过我对你的感激之情,并不因此而减少。”

当那马车停在门前,我正专注观看那座住宅时,只见一层楼的窗户上有一张死人般灰白的脸,露了一下,便忽然消失了。接着,低矮的拱形门然打开,那张脸走出来。它看上去跟刚才在窗户上看到的一样瘦削,只是增加了红头发的人皮肤上平常可见的那种红润。他站在小灰马前,手摸着下巴,仰起头向车内看着我们,那时我注意到他的手。

“那么,你们就来看看我的小管家吧。”威克菲尔先生说。

我们在一座很古老的住宅前面停下来;那座房子特别整洁。低矮的拱形大门上有只老式黄铜门环,有水果花卉雕饰,犹如一颗亮晶晶的星星,熠熠闪光。两级石阶,洁白犹如铺了光洁的白纱,循石阶而下,便来到门前。

于是我们走上一道别具一格的老式楼梯,客厅陈设华美,这间屋子好像到处都是古老的角落,每件器物上都带着房子外表所特有的那种幽雅、洁净气息。

因为她不想多说,所以我不再问威克菲尔先生的事了,于是我们改换了话题,不一会儿,我们到了坎特伯雷。那天正好是个赶集的日子,我姨婆得到了一次大显身手的好机会,赶着小灰马在大车、筐子、蔬菜堆和小贩货物之间迂回穿行。我们间不容发的转折,引得路人议论纷纷,而顺耳的奉承话并不多;我姨婆不理这一套,只顾赶车走她的路。我相信,她就是身陷敌国,也会同样镇定,一意孤行。

威克菲尔先生轻叩一下门,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儿走出来,吻了吻他。在女孩儿脸上,我马上看到楼下向我注目的那幅肖像画上的女人所有的那付娴雅。在我想像中,画中人好像长成少妇,而她的原型依然是稚气未脱的孩童。虽然她容光焕发,而她的脸上,身上,却蕴含着一种恬静的——温婉、娴雅、安详的神态——这是我不能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的。

“不是,特洛特,”姨婆说。“他开了个事务所。”

威克菲尔先生说,这就是他的小管家,他的女儿阿格尼丝。当我听见他说这句话和看见他握她的手时的神态,我就猜到他平生唯一的动机是什么了。

“是他办的学校吗?”我问道。

她腰间挎一只小篮子,里面放着钥匙;她那端庄的神情,与这样一所古老房子的管家应有的仪态相称。

“哟,这我不知道,”我姨婆说。“我们先去威克菲尔先生家。”

我记不清幼年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座教堂里的彩绘玻璃窗了。我也记不清那彩绘画的故事了。但我知道,当我见她在楼梯上等候我们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教堂里那扇彩绘玻璃窗。从那时起,我将那扇窗子上恬静而明快的色调与阿格尼丝·威克菲尔联系在一起。

“我要上的那个学校大吗,姨婆?”我问道。

我姨婆和我一样,对主人为我作的安排十分满意,我们怀着感激之情,心满意足地回到楼下客厅。我姨婆不在人家家里吃晚饭,这样一来,只剩下我和姨婆两个人,无拘无束地道别了。

她对这话很高兴;她就用马鞭子敲了敲我的头,因为两手都占着。

她对我说,威克菲尔先生会把一切安排得周周到到,什么也缺不了我的,而后她又对我谆谆嘱咐、好言劝导了一番。

“真快乐极了,谢谢你,姨婆。”

“特洛特,”我姨婆结束这番话时说,“你可得给你自己争脸,给我争脸,给威克菲尔先生争脸呵!愿上天保佑你!”

我姨婆这个人不把舆论放在眼里的,她赶着那匹小灰马穿过了多佛尔;像盛会庆典上华轮绣毂的御人一样,无论走到哪里,眼睛看着马背,决不许它由着性儿乱走。不过,到乡间道路上,她对马就放松了;并回过头来,看着坐在车里的我,问我是否快乐。

我深受感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一遍遍道谢,并请她向威克菲尔先生转致我的谢意。

我听到这吩咐,不由得开心极了;当我看到这些吩咐对迪克先生发生的影响时,却又因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内疚了。迪克先生见我们即将分别,情绪很低落,双陆打得很糟,尽管姨婆屡次三番敲他的指节骨,但仍不见效,于是姨婆收拾起棋盘,不跟他玩儿了。但一听我姨婆说,我有时能在星期六回来,他有时也能在星期三看我,迪克先生精神又振作起来;并且发誓说,要为以后见面时另做一只大风筝,比现在这一只要大。第二天早晨,他的情绪又低落下去,为了他自己心灵上得到安慰,他非要把所有的钱,全都给我。幸亏我姨婆拦阻,才把馈银限定为五先令,由于他的恳求,这个数目增加到十先令。我们两个在庭院门口难分难舍,他站在门前目送我们远去,直到姨婆赶着车驶出视线,他才回家去了。

“无论何时,”我姨婆说道,“都决不可做任何卑鄙下流的事。”她永远对我寄予厚望。

“好,”我姨婆又说道。“珍妮特,明天早晨十点去雇那辆四轮车,今天晚上把特洛特乌德少爷的衣服收拾好。”

我尽我所能,答应她的要求,说我不会辜负她的恩义。

我对姨婆那种果断的作风不再陌生,于是我说,“行。”

“马车就停在门外,”我姨婆说,“我走啦!你就待在这儿,不要送我。”

“好,”我姨婆说,“那你明天就去,好吗?”

她说着这话,匆匆拥抱了我一下,然后掉头走出屋子。开始,如此忽然的分别使我大吃一惊,我几乎认为是我得罪了她;而当我向街上望去,看见她惆怅地上了车,竟无心抬头再望上一眼便驱车而去时,我理解了她的心情。

我说,因为那地方离她近,所以我愿意去那儿上学。

五点钟是威克菲尔先生进晚餐的时候。这时,我的情绪已经稳定,又提起精神,准备使用刀叉了。饭桌上只给我和威克菲尔先生摆了两份食具;不过,开饭前阿格尼丝已经在客厅里等候,之后同她父亲一起下楼,一起坐在餐桌旁。我真怀疑,若是没有女儿在身边陪伴,威克菲尔先生能否吃得下饭去。

“你想去坎特伯雷上学吗?”我姨婆说。

饭后,我们马上立即上楼回到客厅里。在客厅一个舒适的角落里,阿格尼丝给她父亲摆好了酒杯和一瓶红葡萄酒。我想,假如那酒是别人放在那儿的,他喝到嘴里一定感觉不是平日的滋味儿。

这是我唯一担心的事,一听她提起这事儿,我感觉很失望。

他在那个角落里坐了两个钟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葡萄酒;阿格尼丝弹琴,做活儿,或跟她父亲和我谈话。我们在一起,大部分时间是高兴、快乐的;但有时候他的目光停在女儿身上,他便陷入沉思,沉默不语了。我认为,这种情况她总是很快就感觉到,于是用一个问题或者一个亲吻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便摆脱掉沉思,接着痛饮葡萄酒。

“特洛特,”一天晚上,她和迪克先生像平常一样准备下双陆棋前,我姨婆说道,“我们不能把受教育的事儿忘了呀。”

阿格尼丝烹好了茶,亲自给大家倒上;时光流逝得很快,阿格尼丝该去就寝了。她的父亲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随后我也去睡觉了。

我和迪克先生的友情亲密无间,而我的姨婆对我——的宠爱方面,并没有因此停步。她很喜欢我,在短短的几周里,她就把因收养我而取的“特洛特乌德”这个名字,简缩为“特洛特”;并鼓励我说,假如我能始终如一,就可以同我的姐妹贝齐·特洛特乌德在她的宠爱中占据相同地位。

不过,那天晚上,我曾信步踱出门外,沿街转了一小段路程,为了是再看一眼那些古老的房舍和那座灰色的大教堂;再回想一下征途中穿过这个古老城市的情景,回想一下我曾路过如今栖身的这座房子却毫无所知的情景。我散步回来,看见尤利亚·希普正将事务所的门关闭;出于对每一个人的善意,我便走进去同他谈话,分别时同他握手。

我时常想,当风筝飞入云端时,再看他那样子,真的令人感动。他在房间里告诉我过,他相信,风筝会传播糊在上面的条陈(那不过是一页页作废的呈文)。那番话,在房间里来说,也许只是他的一种幻想;而到了户外,眼睛看着天空里的风筝,手上感觉到它在一拉一扯,那可就不是幻想了。此时的情景,常引起我对他的无限怜悯。

那只手是那样叫人不舒服,回到我的房间后,脑子里那种感觉还没有去掉。我探身窗外,看见了檐头雕像的面孔也斜着眼睛看我,我好像觉得那是尤利亚·希普,不知怎么跑到上面去了,我急忙关上窗户,把那怪脸关在窗外。

我和迪克先生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并在他工作完后,我们就一块儿到外面去放那只大风筝。他一生中每天都要用去很长时间,书写他那份呈文,可是,无论他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都没有进展,因为国王查理一世迟早总要混进去,于是只好扔到一边,重新写起。他屡遭挫折,却泰然处之,从不灰心。如果有一天呈文写成,迪克先生希望得到什么结果呢,我相信,他像旁人一样,对此一无所知。实际上,他不必为这些问题伤脑筋,因为,如果说天之下有一件事确定不变的话,那就是:这纸呈文永远没有写完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