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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姨婆作主

“哦!”姨婆说道,“我刚才并不知道我是和谁发生冲突。但我不允许任何人骑驴走进那块草地。”

“不要,先生,”姨婆说着,把我推到墙角里,拽过一把椅子挡在我面前,好像那是一座监狱。在他们谈话时,我一直待在这个角落里,从这里我看见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走进屋子。

“你的规定是否让生客感到尴尬呢?”摩德斯通小姐说。

“要我走开吗,姨婆?”我战战兢兢地问。

“是吗?”姨婆说。

在姨婆和孩子打得一片混乱时,摩德斯通小姐下了驴,现在和她兄弟站在台阶上,等待我姨婆接见。姨婆虽刚下战场,有点失败的样子,但其威风不减,依然威风凛凛走进屋里,根本不理会那两个人的存在,后来还是珍妮特进去给他们通报了。

摩德斯通先生害怕战斗重起,急忙插嘴说:

“我不管他是谁!”我姨婆喊道,照样在窗口摇着头,作出种种姿势,独没有一点对客人表示欢迎的意思。“我不能容忍别人侵犯我,我不准那样。让他滚开!珍妮特,赶它走,把驴拉回去。”接着,我藏在姨婆后面,看见了一个惊人的场面:珍妮特拽住驴子的缰绳,想把它拉走,摩德斯通先生则要把它往前赶,那头驴,四蹄蹬地,亚赛生了根,凭你是谁拉,它都不动。摩德斯通小姐抡起阳伞,朝珍妮特打下,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在一旁起劲儿地呐喊助威。这时姨婆突然发现那群孩子中有赶驴的那个坏小子(他虽不足十岁,却是与她作对的元凶之一),马上冲到闹事地点,将那孩子抓住,扯住夹克蒙在他脑袋上,拖进了花园,边拖边喊珍妮特去叫警察和法官,好当场抓住,审判,惩治。可是,这出戏没多久;因为那个小流氓躲、闪、腾、挪,样样通,可我姨婆则不得要领,不一会儿让他跑了。他靴子在花坛里留下印记,他的驴子也给他顺手牵走了。

“特洛特乌德小姐!”

摩德斯通小姐依然冷静地看着周围,那副大模大样的神态,把姨婆气傻了,因为我看见她呆站着不动了,而没有按照平常习惯冲出门去。我趁这个机会,告诉她来者是谁;并告诉她这个冒犯她的女人后走过来的绅士(因为是上坡路,他落在了后面),就是摩德斯通先生。

“对不起,”我姨婆锐利的目光看着他,说道。“你就是娶我外甥大卫·考波菲尔遗孀的那位摩德斯通先生?家住布兰德斯通的鸦窝?”

“滚开!”我姨婆喊一声,“这儿不准你来!你胆子真大,敢闯入私宅!滚开!呀!你真大胆!”

“是的,是我。”摩德斯通先生说。

我的姨婆只是比平常更傲慢、更严厉些,除了这些,我没发现任何变化,说明她在为接见客人做准备。她坐在窗前做活儿,我就坐在她身边,想到了摩德斯通先生造访所引出的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结果。我就这样待到下午很晚。我们的晚餐推迟了;但天实在太晚了,于是姨婆说准备开饭。话音没落,她突然惊叫驴子闯进了草地,一眼望去,真让我大吃一惊,原来是摩德斯通小姐,骑在驴背上,故意赶着驴践踏草地走来,停在门前,正在那里看呢!

“我冒昧地说句,”我的姨婆回答道,“如果你压根儿就没招惹那个娃娃,那可能好得多。”

在等待摩德斯通先生给我姨婆回信这段时间里,我心急如焚,但我尽力按捺住这种焦急的心情,尽可能让我姨婆和迪克先生喜欢。迪克先生本准备和我一起出去放那只大风筝;可是因为我没有别的衣服穿,所以我只好呆在家里。不过,我姨婆为我的健康着想,总是在天黑以后押着我出去,爬一个小时的悬崖,再回来睡觉。摩德斯通先生的回信终于来了,姨婆把这消息告诉了我,可是我听说他明天就来和姨婆当面商讨,我傻呆了。第二天,我依然穿着那身古怪的衣服,坐在那里数着时间,心里很乱,只觉得脸上一阵红热。我就这样等着,等那张一出现就会让我害怕的哭丧面孔,其实,还没等它出现,我的心已经害怕了。

“在这点上,我很同意特洛特乌德小姐的说法,”摩德斯通小姐说道。“我也认为,我们那个克拉拉,其实,不过是个娃娃罢了。”

同时,我想说,她保护那位迪克先生,不仅在我幼小的心里唤起对我一己私利的希望,而且温暖了我的心,让我抛开个人利害,真诚地爱她了。我相信,并懂得,我的姨婆虽然有很多古怪脾气,但她却有一种品格值得尊敬,值得信赖。那天,她和前天一样严厉,和前天一样不时地跑出跑进跟驴子纠缠,并且看见一个小伙子跟珍妮特在窗下眉来眼去(此乃触犯我姨婆威严的最严重不轨行为之一)时,她气冲冲的,可在我看来,即使我的畏惧并未减少,她却好像更让我尊敬了。

“像你我这样的人,小姐,”姨婆说,“都上了年纪了,不会为年青漂亮招惹烦恼,更不会有人用同样的话来说我们,这倒是值得我们宽慰的呢。”

假如我能断定,姨婆说这些旧事,也许出于为我想,对我信任,那么,我一定会很高兴。但我注意到,她谈起这些事是因为她自己提出了问题,与我不相及,是因为面前没有别的听众,只好对我说罢了。

“你说的对!”摩德斯通小姐说。不过,我认为,她的随声附合并非出自本意,那样的回答也非优雅得体。“而且,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弟如果压根儿没结这门亲事,对他来说,就会更好。这是我一直的看法。”

“我再说一遍,”姨婆说道,“除了我,没有人懂他的想法;他是世上最说理的人。他有时候爱放风筝,那又怎么样呢?富兰克林不是也放风筝吗?如果我没说错,富兰克林是个清教徒什么的呢。清教徒放风筝,会比别人更可笑。”

“我承认这是你的看法,”我的姨婆说,“珍妮特,”她拉了拉铃,叫道,“你对迪克先生说,我向他问好,同时请他下来。”

我后来才知道,其实迪克先生十多年来都在尽力把查理一世从他的呈文里撇开;可那位国王陛下,直到今天还赖着不走。

我的姨婆坐在那儿,等待迪克先生下楼来。他走下来后,她便介绍。

“是的,孩子,”姨婆说。“他准备把呈文呈递给司法大臣,总之,是呈给那种花钱雇来专门看呈文的人的,写的是他自己的身世。我想,总有一天呈文会递上去。他一直放不下他那种比喻式的表达方法,到现在还没写完。不过,写不完也没事,只要他不闲着就是了。”

“这位是迪克先生,我的一位熟悉的老朋友。他的判断力,是我一向欣赏的。”

“他的呈文是写的他自己的历史吗,姨婆?”

我的姨婆朝摩德斯通先生侧过头,听他继续说——

“我发现了,那种说法既不符合公文程式,也不符合世俗习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坚决主张呈文里不许有一个字提到那件事。”我姨婆说。

“特洛特乌德小姐。我收到你的信,我就想,我既不能委屈自己,更不能对你不尊——”

我说道:“当然可以用,姨婆。”

“谢谢你啦,”我姨婆说着,锐利的目光仍然盯着他,“你不必为我操心。”

“啊!”我姨婆说,显出不耐烦的样子。“那是他的一种借古讽今的表达方式。他把他那场病,跟那一次巨大的骚乱连在一起了;那是他用的隐喻,或者叫明喻,不管叫什么吧,反正他愿意用。他认为能用就用。”

“旅途上不管有多么不便,我都应该亲自登门回复,”摩德斯通先生说,“这比回信好。这个坏孩子,抛弃了他的朋友和职业,逃跑了——”

“提过,姨婆。”

“你看他这副模样,”他姐姐插嘴说,把在场的人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衣服上,“真是十足的丢人现眼!”

“他有个最疼爱的妹妹,”我姨婆说道,“她人很好,对他很好。但是她和别的女人一样,嫁了一个丈夫。那个丈夫,也和别的丈夫一样,让她的日子过得很糟。这种情况在迪克先生思想上产生了很大影响(我想,那不能说他是疯了),加上他怕他哥哥,几种原因加在一起,他就得了热病。那是他没来我这里之前的事,可是现在想起来,他也很难过。他给你提过查理一世的事么,孩子?”

“简·摩德斯通,”她兄弟说,“你别插嘴好吗?这个坏孩子,特罗乌德小姐,是在我亲爱的亡妻生前和身后,搅得我们一家不能安宁的原因。这个孩子,脾气凶暴,性格执拗、倔强。我和家姐都想纠正他的弊病,但没有效果。我认为——我们两个都认为,——你应该听听我们把这个孩子的情况认真地说说。”

“因此我才插手,”我姨婆说,“说要帮他。我说,‘令弟是神志清醒的,现在比你清醒得多,将来也会比你清醒。把他那笔收入给他,叫他和我过好啦。更不怕他疯,我不怕他不能见人,我是不会像别人(我是说疯人院管理人员之外的人)那样虐待他。’我和他哥哥吵过很多次,”我姨婆说,“我把他要了过来;从此他一直住在这儿。世界上找不出比他再通情达理的人了。至于计划,那就不用说了!不过,话说回来,除了我,谁也不提他的想法。”

“我兄弟的话,句句属实,用不着我来证明,”摩德斯通小姐说,“不过,请允许我说一句话:我相信,这是世界上最坏的一个孩子。”

当姨婆说到这里露出一种自以为是的神气,我也再次作出坚信不疑的样子。

“太过分了!”我姨婆马上说。

“他哥哥这个人,真是个自以为是的糊涂家伙!”我姨婆说。“就因为他弟弟有点古怪——虽然比他更古怪的人多得很——他不想让外人在他房子里看见这个人,就把他送进了一家私人疯人院;其实他们的父亲死前就把迪克托付给了他哥哥,让哥哥照顾,因为那老头子就把他看作白痴。老头子那样想,他才是个疯子哪。”

“事实如此,并不过分。”摩德斯通小姐回答。

看见姨婆说起这件事时的愤怒的样子,我也想作出愤怒的样子来,不过在我来说,可能那就是虚伪了。

“哈!”我姨婆说。“噢,你还有什么话,先生?”

“那些叫他疯子的人,还是有体面的人呢,”我姨婆接着说。“迪克先生跟我沾点儿远亲;是什么亲戚,没必要细说。我只想说,不是我,他哥哥就要关他一辈子的。简单说,就是这么回事。”

“在怎样教养这个孩子的问题上,”摩德斯通先生接着说,这时他和我姨婆,四目对视,越看他的脸色越阴沉,“我有自己的看法。这种看法,一是根据我对这孩子的了解,一是根据我的收入和财力得出来的。这种看法不管好坏,都让我自己负责,我照这看法做,所以不许多谈。我这样说就吧:我把这孩子托给我的朋友照看,还给他找了体面的职业;他讨厌这种行业,就逃跑了;跑到乡下变成流浪汉;特洛特乌德小姐,跑到你这儿诉苦来啦。”

“这么长时间了?”我说。

“先别说这些,说那个体面的行业好啦,”我姨婆说。“假如这孩子是你亲生的,你也会叫他干这个行业吧?”

“确实有人叫他疯子,”我姨婆说。“他们这样叫他,从我自私的目的看,我很高兴,不然近十多年来他就不会给我做伴,给我出主意了——实际上,自从你的姐妹,贝齐·特洛特乌德让我失望之后,直到现在。”

“假如他是我兄弟亲生的,”摩德斯通小姐插嘴说,“那他的性格,我认为,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我想不出更好的话语,只有再次怯怯地说一声“哦!真的!”

“或者说,假如孩子的母亲,那个娃娃还活着,那他也得干这种体面的行业,是吗?”我姨婆说。

“说他什么都可以,”姨婆肯定地说,“就是不许说他精神不正常。”

“我相信,”摩德斯通先生头说,“只要是我和家姐简·摩德斯通都觉得是最好的办法,克拉拉就不会有疑问。”

“哦,真的!”我回答。

摩德斯通小姐小声说了一句,表示赞同这话。

“他没有不正常的地方。”姨婆说道。

“哼!”我姨婆说,“可怜的娃娃!”

“他是不是有点精神不太正常?”我吞吞吐吐地说,因为我怕我会挨骂。

迪克先生一直把口袋里的钱弄得哗啦哗啦响,这会儿声音更大了,姨婆认为有必要制止他,于是先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

“听着!你的姐妹贝齐·特洛特乌德是会把她对一个人的看法直接地告诉我的。尽量学你姐妹的样子,有话就直说好啦。”

“那个娃娃,人一死,年金也就取消了?”

我当时回答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但是我的姨婆却不允许这样回答,开口说道——

“取消了。”摩德斯通先生回答。

“你感觉迪克先生这个人怎么样?”我姨婆问道。

“至于那点财产——没有任何契约,规定她的儿子应享的权利吗?”

我对她说,迪克先生向她问候,他的事进展顺利。

“那份财产,是她第一个丈夫留给她的遗产。”摩德斯通先生这话刚说出口,我姨婆马上气愤地将他打住。

“孩子,”我到楼下,姨婆对我说,“迪克先生今天早晨怎么样?”

“哎呀,你这个人哪,跟我说这话干什么!留给她的遗产,那还用说!我想,大卫·考波菲尔当时设想过这样的条件,可他那个人呀,却把眼下的问题忽视了。对,那是留给他太太的遗产。她改嫁时——说她不该错走了那灾难性的一步,嫁给你的时候,”我姨婆说,“就没人出来替这个孩子说句话吗?”

他慈祥地看着我,由此我断定他在跟我开玩笑。于是我笑起来,他也笑了,我们离别的时候,成了好朋友。

“我的亡妻最爱她的第二个丈夫,小姐,”摩德斯通先生说,“无论什么事,都完全相信她的第二个丈夫。”

“风筝线很多哪,”迪克先生说,“风筝飞上天,飞到很远的地方。这就是我宣传这些事实的办法。它们会落到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这得看情况,比如说风向呀,等等;那只好让它去了。”

“你的亡妻,先生,是个最不不幸、命苦的娃娃,”我的姨婆说。“是的,她就是这样子。好啦,你还有要说的吗?”

他指给我看风筝上糊的纸,糊的都是他的手稿,写得很密,但是清晰可读,我看的时候,我认为有地方提到了查理一世的脑袋问题。

“我想说,特洛特乌德小姐,”他回答,“我要把大卫带回去。我在这儿不作许诺,你,特洛特乌德小姐,对他的逃跑和诉苦,很有意可能袒护。我必须说,你不是息事宁人的态度,这就不能不使我认为,你有袒护他的意思。但我警告你,你如果袒护他一次,你就要永远袒护他;你要是插手管上一次,特洛特乌德小姐,你就必须管到底。我这个人,不跟别人无理取闹,也决不允许别人跟我无理取闹。我到这儿来,是要把他带走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可以跟我走了吗?假如他不跟我走——不管你的借口是什么我都不在乎——只要你那样说,从此,我就永远不管他了,而你就得永远管他一辈子。”

“这是我自己做的。有时间,咱们一块儿去放风筝,”迪克先生说道。“你看见这个没有?”

我姨婆坐在那里,专心听他讲这番话。等他讲完,她神态仍然如故,看着摩德斯通小姐,问道——

我说很好看。我当时想,那个玩意儿最少有七英尺高。

“喏,小姐,你还有话吗?”

“你看这只风筝好看吗?”他说。

“喔,特罗乌德小姐,”摩德斯通小姐说,“我要说的,我兄弟都说明白了,所以,除了你待客彬彬有礼,向你表示感谢,我没有可说的啦。我敢说,你的确彬彬有礼哪。”虽然她话中带刺儿,但这对我姨婆没产生影响。

我准备出门,他让我看那只风筝。

“这孩子怎么说呢?”我姨婆说。“大卫,你想跟着走吗?”

“真奇怪,”迪克先生伤心地看他的手稿,“我永远也弄不明白这个问题。不过,没事!”他又打起精神,兴奋地说,“有的是时间!代我向贝齐·特罗特乌德小姐问好,说我这里进展顺利。”

我回答说,我不想跟着走,同时求她,不要放我走。我说,不管是摩德斯通先生,还是摩德斯通小姐,都没喜欢过我,都没好好待过我。我妈很疼我,可他们总是让我妈为了我感到痛苦,这事我明白,佩戈蒂也明白。我说,我这样小,就受了这么大的罪,我祈求我的姨婆——看在我父亲的份上,照顾我,保护我。

这一问,问得我无话可说。

“迪克先生,”我姨婆说道,“我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噢,”迪克先生带着犹豫的神气看着我,说道。“书上是这样说的;可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因为,既然它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么,他身边的人为什么砍掉他的脑袋后,把他脑袋里的难题错放进我的脑袋呢?”

迪克先生想了一下,回答道,“立刻给他量尺码,做一套衣服。”

我说,我记得在一六四九年发生的。

“迪克先生,”我姨婆说,“请把你的手伸给我,因为你这份通情达理,真是太好了。”她和迪克先生亲热地握过手,就把我拽到她面前,对摩德斯通先生说:

“你记得查理是哪一年让人给砍掉头的吗?”迪克先生说着,热切地看着我,拿起笔,打算把我说的时间记下来。

“你随时可以走;我要亲自看一看这个孩子。假如他完全像你说的那样,我也可以用你的办法。但是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上过,先生,”我答道;“长过很短的时间。”

“特洛特乌德小姐,”摩德斯通先生站立起来,说道,“要是你是个男子汉”——

“喔,”迪克先生回答说,“替我向她问好。——我认为,我已经起了个头儿。”他用手摸了一下他那花白的头发,信心不足地看了一眼他的手稿。“你上过学吗?”

“啐!胡说八道!”我姨婆说。“闭嘴!”

我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发表建议,只说了我的使命。

“多么彬彬有礼呀!”摩德斯通小姐叫着,站了起来。“盛气凌人,一点不错!”

“哈!我的太阳神!”迪克先生放下笔,说道。“世界现在怎样了?我跟你说,”他降低声音补充说,“这话我原本不想说,不过这是一个——”说着,他让我走近,贴近我耳边说——“这是个疯狂的世界。跟疯人院一样疯狂呀,孩子!”迪克先生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只圆盒子,闻了一下,大笑起来。

“你认为我不知道,”姨婆对摩德斯通小姐的话置之不理,接着对她兄弟说,“那个不幸的、苦命的、一步走错了的娃娃在你手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认为我不知道,当你第一次闯入那个柔顺的小东西的生活,对她大献殷勤,假装斯文的时候,那是个多么可悲的日子吗!”

我答应了,就上楼去了;边走,边想,刚才下楼时我看见他在写那呈文,假如他用同样速度写下去,到这时候就写得差不多了。我进了他的屋子,见他手仍在奋笔疾书。他专注于他的呈文,因之在他感觉我进来时,我得以观察了放在墙角里的一只大风筝、一卷一卷的手稿、一支一支的笔,最让人注意的是那大量的墨水(他足有一打墨水瓶,每瓶可盛一加伦)。

“我没听说过这样高雅的词儿!”摩德斯通小姐说。

“但是,你可别叫他这个名字。因为他怕听到这个名字。这是他的怪僻;实际上,我倒认为也不怪;他在这儿叫迪克,不管走到哪里都叫迪克——所以,你可要小心,我的孩子,除了叫他迪克,不许叫他别的名字。”

“你以为我不能像亲眼看见你那样了解你哪,”我姨婆接着说。“现在我看见你啦,也听见你啦,结果怎么样?我坦率地告诉你吧,说你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令人快乐!哦,天哪!当时有谁能比得上摩德斯通先生那样温存,那样柔顺呀!那个可怜的、受骗的、幼稚的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男人呢。他是甜蜜的化身。他疼爱她的孩子——他要给他当第二个爸爸,他们要一起住在玫瑰园里,是吗?呸!你快给我滚!滚!”我姨婆说。

我认为年轻人应该谦虚,不该对长者那样随便,所以说,最好称呼他的全名,可是话还没出口,只听姨婆继续说道:

“我这一辈子,这还是第一遭听见有人这样讲话,真是岂有此理!”摩德斯通小姐喊叫道。

“你不要以为,他连个长庄重点的名字也没有,”我姨婆带着气傲的神态说。“巴布勒——理查德·巴布勒先生——这才是他的真实姓名。”

“你把那个小傻瓜捏在手心儿里后,”我姨婆说,——“我这样叫她,求上帝原谅,况且她已经去了你现在还不忙着去的地方了,这样叫她大不应该——不过我还是要说,因为你认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欺负得还不够,你就开始训练她,对么?”

“我昨天认为用这个名字称呼他有点不尊敬。”我实话说了。

“这个人不是疯了,就是醉了,”摩德斯通小姐痛苦之极,“我想她一定是喝醉了。”

“我想,”我姨婆眯着眼睛看着我,说,“你认为用迪克这个名字称呼尊敬吗?”

贝齐小姐对这种打岔不顾一切,继续对摩德斯通先生讲话。

我站起身,准备去执行这项命令。

“摩德斯通先生,”我姨婆一面说,一面手指头点着他,“对于那个心地单纯的娃娃,你就是一个暴君,你把她的心打碎了。你和你的狗腿子好好地去享受吧。”

“我让你上楼去,”姨婆说,“代我向迪克先生问好,我想知道他的呈文写得怎么样了。”

“我请问,特洛特乌德小姐,”摩德斯通小姐插嘴说,“你管谁叫作我兄弟的狗腿子?”

听了这番话,我心里凉了半截,变得垂头丧气,没情没绪。

对这话我姨婆依然丝毫不为其所动,继续说。

“现在什么事儿都说不清,”我姨婆说着,连连摇头。“我只能说,什么事儿都说不清。这得看情况。”

“我刚对你说,在你遇见她之前好几年——至于神秘的上帝怎么做这种安排,却叫你碰上她,我不知道,不过我万没想到,结果会糟到这种地步!就在她生下面前这个孩子时,我还往好处想哪!”我姨婆说,“你后来就借这个孩子,折磨她,把这个孩子弄成现在这副凄惨的样子。这件事,一想起来就叫人心痛。唉!唉!你别躲闪,我知道事实。”

“哦!要是我必须回到摩德斯通那儿不可,”我喊叫起来,“我可就真没办法了!”

在这段时间里,摩德斯通先生站在门旁,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姨婆,此时,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却失去了本色,嘴里喘着粗气,好像刚刚跑完长跑。

“嗯,”我姨婆说。“这得看情况。”

“再见吧,先生,”我姨婆说,“再见!也跟你说再见吧,小姐,”姨婆说着,忽然转过身,直面他的姐姐。“如果再让我看见你骑着驴穿过我那片草地,那我就会把你的帽子打掉,再踏上一只脚!”

“你是不是——要把我——交给他?”我吞吞吐吐地说。

如果描绘姨婆当时的神态,必须找一位高明画师;如果将摩德斯通小姐听到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形诸笔墨,也得如此。那说话的态度,内容,均如火一般炽烈,以致摩德斯通小姐无言以对,只得挽起她兄弟的胳膊,走出这所房子;我相信,一旦那头驴子再次出现,她会马上冲出去,把她的警告付诸行动。

“我告诉他啦。”姨婆点点头,说。

然而,没有人胆敢挑衅,姨婆绷紧的脸松弛下来,变得那样和颜悦色,这不禁给我壮了胆,我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亲吻着,不住声地道谢。接着我和迪克先生握手,他同我握了好多次,同时笑了又笑,祝贺我姨婆在这场战斗中大获全胜。

“他知道我在哪儿吗,姨婆?”我不安地问。

“迪克先生,你要跟我合伙,把自己当作这孩子的监护人。”我姨婆说。

“给你的继父,”我姨婆说。“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让他当回事来办,不然我可要跟他闹翻了。”

“我能给大卫的儿子当监护人,太高兴啦。”迪克先生说。

“给——!”

“很好,”我姨婆回答,“咱们就这么定了。我这阵儿一直想着,迪克先生,想把他的名字改为特洛特乌德,你知道吗?”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我姨婆说。

“当然,叫他特洛特乌德那才好啦,”迪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是叫特洛特乌德。”

我抬起头,毕恭毕敬地迎接她那犀利光亮的目光。

“你是说,就叫他特洛特乌德·考波菲尔,是吗?”我姨婆说。

“听我说!”过了好久,姨婆突然说道。

“是呀,说得对,就叫他特洛特乌德·考波菲尔。”迪克先生说,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可我的眼睛却不像舌头那样听话,在吃早餐时,它们老被吸引到姨婆身上。吃完早餐,姨婆靠在椅背上,安闲地看我,她目不转睛地看个不停,直看得我手足无措。

我姨婆特别喜欢这个主意,当天给我买来一套衣服,当我还没穿上,她就用不褪色墨水在那上面写了“特洛特乌德·考波菲尔”几个字;并定下来,今后只要是为我定做的衣服(那天下午就定做了一套)都标上同样的字样。

早晨看见姨婆一个人坐在早餐桌前,在想心事,她想得那样出神,我进了屋子,才打断了她的沉思。我想,她肯定是在考虑我的问题,因此就更急于听她对我的事做了什么决定。可是,我不敢把我急切的心情表露出来,怕惹她生气。

这样,我换了个新名字,在一个新环境中,开始了我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