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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途中遭遇

“你是向她告帮吧?”那个姑娘回答说。

“麻烦你,我找她有句话要说。”我回答说。

“不是,”我说,“完全不是。”但是我突然想起来,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告帮,因此无言以对,自觉脸上发烧。

“你问的是我家小姐吗?”她说,“你找她有什么事,你这孩子?”

我姨婆的女佣人(我从她说的话断定她是个佣人)把米放进篮子里,走出铺子;对我说,我要是想知道特洛特乌德小姐住在哪里,就跟着她走。这时候我又激动,又害怕,两腿不由得颤抖起来,但我巴不得听到这一声应允。我跟着那个年轻女人,来到一座带凸形窗户的、整洁的小房子跟前。

我很感激地接受了,用它买了块面包。吃着面包,朝着他给我指的方向走去,走了很远,还没看见他说的那种房子。后来我看见了,就走了过去,进了一个小铺子(我们那一带管它叫杂货铺的那一种),打听他们知道特洛特乌德小姐住在哪里吗?我本是跟柜台后面的一个男人讲话的,他正给一个年轻女人称米;后者转过身来,接过了话茬。

“这就是特洛特乌德小姐的家,”那个年轻女人说。“你现在知道了。我没话可说了。”说完这话,就跑进房子里去,好像要甩掉带我到这儿来的责任;让我站在花园的篱笆门前,只见纱布窗帘半遮半掩,窗里有一张桌子,一把大椅子,这一切使我想到,那时我的姨婆正在那儿正襟危坐。

“是这样的,”他说。“你上了那个坡儿,一直往前走,走到朝海的那几座房子,你再打听,就可以打听得到。我感觉,她那个人抠门儿得很,我给你一个便士好啦。”

到这时,我那双鞋底子一片一片飞了,帮子上的皮子开了花,早已不成鞋的样子。我的帽子(晚上兼作睡帽)压扁了,搓皱了。我的衬衫和裤子,沾满汗渍、露水、草梗、和独具肯特郡特色的白垩土(因为我躺在地上睡觉)——而且撕破了——我站在篱笆门外时,也许我姨婆花园里的鸟儿都给我吓跑了。我的头发,自从离开伦敦那天起,就没见过梳子。我的脸、脖子和手,因为受不惯风吹日晒,烤成了紫红色。我从头到脚沾满白灰和尘土,好像我刚从石灰窑里钻出来似的。我就带着这样一副狼狈样,等待着把我介绍给我那位敬而远之的姨婆,并给她留下第一个印象。

我连声答是,承认这番描述的正确性,心里不由得凉了半截。

过了一会儿,客厅窗户上不见动静,我想,我姨婆不在那里。我抬起头向上面一层的窗户看去,看见窗口有一个绅士,带着很奇怪的样子,向我点了几次头,然后笑着,走开了。

“老拿着个手提包,是吗?”他说,“一个大提包,里面能装很多东西,是吗?脾气挺倔的,说起话来咄咄逼人,是吗?”

我已经心够烦的了,这出乎意料的举止,让我更加心烦。我正要走,这时从房子里走出一个女人。我一看便知她是贝齐小姐,因为她从房子里走出来时的神态,跟我那可怜的母亲常说的她走进我们布兰德斯通鸦窝花园的样子,完全一样。

“是的,”我说,“我想是这样。”

“走开!”贝齐小姐说,一面摇着头,一面将刀子在空中一挥,作出砍我的样子。“走开!这儿小孩子不允许进来!”

“腰板儿挺直的,是吗?”他说着,伸直了腰。

我站在门口,担心地看着她,只见她走到园子的一角,弯下腰,要刨什么小东西的根。这时,我虽勇气不足,但还小心走进园子,站到她身旁,用手指碰了她一下。

“是的,”我说,“是上了点年纪。”

“对不起,小姐。”我说道。

“特洛特乌德,”他说,“让我想想。我脑子里有这么个人儿。是个老太太吗?”

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那天上午就在询问中消磨掉了,我正坐在一家店铺台阶上,想着是否再到前面那些地方转转,突然看见一个马车夫赶着车走过来,正好马衣从车上掉下来。我拾起马衣递给他,看那人相貌和善,就问他是否知道特洛特乌德小姐;因为这个问题问的次数太多,这回都说不出口了。

“对不起,姨婆。”

我在船工中间打听姨婆的消息,得到的回答很多。我又在马车夫中间打听,他们同样没正经。而店铺里的人,见我这穷酸相,不等我把话说完,就回答说,他们没东西给我。我这时的痛苦和孤独感超过逃亡路上的任何一个阶段。我没钱了,也没任何东西可以变卖;我又饥又饿,精疲力尽;距我的目的地,特别遥远。

“嗯?”贝齐小姐惊奇地喊叫了一声。

这次遇险对我的惊吓很大,以后,一见这种人走过来,我就掉头往回走,找一个地方藏起来,直到他们走了,我才上路。这种情况,时常发生,严重地耽搁了我赶路。当我终于踏上多佛尔附近的高原时,这幅图画在我心里充满希望,减了眼前景象的荒凉之感;直到我逃出伦敦的第六天,到达旅程第一个大站,确实踏进那个城镇,那幅图画从未离开过我。可是,说来也奇怪,当我饱经风吹日晒,站在向往已久的那个地方时,那幅图画却如梦境,悄然消失,让我怅然若失。

“对不起,姨婆,我是你的外孙呀!”

那女人一阵大笑,好像她认为这只是开了个玩笑,把那块手绢又扔给我,好像在说“跑!”。我还没来得及,补锅匠从我手中把手绢抢回去。他将手绢围在他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对着那女人骂了一句,把她打趴在地上。我不会忘记,眼见她躺倒在坚硬的路面上,也不会忘记,当我跑到远处回头看时,她坐在路边的斜坡上,用她的披巾擦脸上的血污,而补锅匠一个人往前走了。

“哎呀,天哪!”贝齐小姐说。一屁股坐到园中的小路上。

“我兄弟的绸子手绢儿怎么围到你的脖子上去啦?”一眨眼他就把我的绸手绢从我脖子上揪走,扔给那个女人。

“我是大卫·考波菲尔,是从萨福克郡的布兰德斯通来的呀——你是在我出生的那天晚上到那里去过,见过我的妈妈?自从妈妈死后,我的日子很苦。人家不理我,不让我上学,叫我自己谋生,干我不能干的活儿。我实在待不下去,就偷跑出来找你。一上路,就让人抢了,我是一路走来的,自从离开伦敦,就没在床上睡过觉。”说到这里,我两手拍一拍褴褛的衣衫,意欲以它为证,让姨婆知道我经历的磨难,接着大哭起来。我想,这在我心里已经憋了一个星期了。

“先生!”我吞吞吐吐地说。

我说这些时,姨婆坐在石子甬道上,两眼看着我,脸上除了惊异的神色,没有别的表情;见我哭了,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抓住我的衣领,把我带进客厅。她来到客厅里,把一只很高的橱柜的锁子打开,取出好几只瓶子,将每只瓶子里装的东西依次倒进我嘴里一点儿。我想,那些瓶子是取出来的,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尝到了茴香水、凤尾鱼酱、色拉油,酸甜苦辣,各味俱全。她给我灌下这些滋补药剂之后,见我还是哭个不停,便把我放到沙发上,头底下给我垫了一块披巾,从她头上解下手巾垫在我脚下,怕我将沙发罩弄脏;然后,坐在绿色小屏风或团扇后面,这样我就看不见她的脸,只听得时而大吼一声:“我的天哪!”

“什么,你这话怎讲?”补锅匠说着。

过了一会儿,她拉了拉铃。待那个女佣人走进来,姨婆对她说,“珍妮特,你上楼去,代我向迪克先生问好,我有话对他说。”

“我是个穷光蛋,”我说,“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珍妮特见我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我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惹得姨婆生气),觉得很奇怪,不过她还是上楼传话去了。姨婆在屋里走来走去,直到楼上那位绅士进了客厅。

我本来想把钱拿出来,但是我看了看那女人,只见她把头一摇,好像说“别!”。

“迪克先生,”我姨婆说,“你不要装糊涂。”

“你身上的钱够买一品脱啤酒的吧?”补锅匠说。“要是够的话,快快拿出来。别等你老爷亲自动手!”

那位绅士马上收敛笑容,看着我,瞧那神气,好像是在恳求我不要提起刚才对我挤眉弄眼那件事。

“不是?妈的。你要在我面前耍滑头,”补锅匠说,“我就把你的脑浆子敲出来。”

“迪克先生,”我姨婆说道,“你听我说起过大卫·考波菲尔,是吗?你可不要假装不记得了,因为你我彼此很了解。”

“不——不是。”我说。

“大卫·考波菲尔?”迪克先生说,照我看来,好像并不大记得。“大卫·考波菲尔?是啦,不错,我记得。”

“是哪条路?”补锅匠说。“你不是小绺吧?”

“好啦,”我姨婆说,“这就是他的儿子。”

“从伦敦来。”我说。

“他的儿子?”迪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真的?”

“你是从哪儿来的?”补锅匠说,同时把我的衬衫又拧了一个花,抓得我更牢了。

“是呀,”我姨婆接着说,“他不光是大卫的儿子,还做了件漂亮事呢。他从家里逃跑了。啊,他的姐妹贝齐·特洛特乌德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来的。”我姨婆摇着头。

“我要去多佛尔。”我说。

“哦,你觉得她就不会逃跑吗?”迪克先生说。

“你要去哪儿去?”补锅匠说。

“这个人是怎么啦,”姨婆厉声说道,“他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不知道她不会逃跑?她如果跟她的教母一起生活的,我们也一定会相亲相爱。你倒说说,他的姐妹贝齐·特洛特乌德从哪儿逃走,逃到哪儿?”

我想了一下,还是回去的好。

“哪儿都不逃。”迪克先生说。

“叫你回来,你就得回来,听见没有?”那个补锅匠说,“不听话,就把你那小肚子豁开。”

“那么,好啦,”听见这一回答,姨婆的口气缓和了,“你既然那样敏锐,你看,小大卫·考波菲尔到这儿来了,我现在要问你是,我们让他怎么办才好?”

那天在路上遇见的流浪汉比以前更坏,他们在我心里引起的恐惧感,至今难忘。我记得有这么个年轻的家伙——从他背的袋子和带的炭火炉来看,他是个补锅匠——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女人,他转过身来,瞪着大眼看我的;他声如雷吼般喊我回去,我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让他怎么办才好?”迪克先生说。“喔,让他怎么办才好呀?”

晚上,我又在一个干草垛下面睡觉了,我在小溪里洗了洗脚,然后舒服的睡了一夜。第二天我又上路时,发现前面的路穿过一片片蛇麻草田和果树园。正好秋末,果园里熟透了的苹果挂满枝头,有几处,采蛇麻草的人已经开始工作了。我感觉这里实在太美了,于是决定当晚就睡在那里。

“是啊,”姨婆板着面孔,说道,“听着!我要你给我出个好的主意。”

我已疲惫不堪,没有力气,就接受了这个价钱;转身走开了。这时太阳已落山,我比刚才更加饥渴难忍。不过花了三便士之后,我的精神完全恢复了;趁精神好,我又走了七英里路。

“喔,假如我是你的话,”迪克先生一面想,一面看着我,“我就——”他这一看,好像突然给了他灵感,他急忙说道,“我就给他洗个澡!”

“哦!”(当他在门框里只露出他那奸猾的老脑袋偷觑我的时候,那咕噜一声是怎样拿腔作势迸发出来的,实在无法状写)“给你四个便士,你走不走?”

“珍妮特,”姨婆按捺住得意的心情,转身说,(当时我对此并不理解),“快去烧洗澡水。”

“要是我不着急用钱,你一文不给都可以,”我说,“但是我可急着用钱啊!”

虽然我对这番谈话感兴趣,但在谈话中,我不由得要观察我的姨婆、迪克先生和珍妮特,以完成我对这个房间的观察。

“哦,三便士你走不走?”

我姨婆是个高身量、其貌不扬的老小姐,但也说不上容貌丑陋。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绝不通融、毫不苟且的意味,这就可以说明像我母亲那样柔顺的人为什么对她敬而远之了。尽管她脸上透着刚毅之气,眉目生得周正。我特别注意到,她的眼睛特别有神。她的头发花白,头戴一顶软便帽;她的长袍是淡紫色的,特别整洁;我记得,当时我想,那一袭长袍的样式,像是一件女骑装,只是剪去了多余的下摆罢了。她在身侧佩带着一只金表,假如从它的大小和式样来看,那是只男用表;脖子上系着的纱巾,手腕子上挂着的东西,很像衬衫的袖口。

“不行,”我说,“那样我就饿死了。”

关于迪克先生,我已说过,他是白发红颜。

“哦!”过了好长一会儿,他高喊道。“再给你两便士,你走吧?”

珍妮特,年可十八九或二十岁,干净俏丽,姿态艳绝。我当时并没对她进一步观察,但不妨在这儿说一下我后来发现的情况,那就是,她是我姨婆先后监护过的女孩儿中的一个。我姨婆收留她们,雇她们为仆人,其目的在于教她们永远弃绝男人,而她们总以下嫁面包师的行动,履行了永绝男人的宏誓大愿。

那个老头子多次引诱我,让我答应以物易物;有一回,他拿出钓鱼竿,又拿出提琴,还拿出三角帽,一支笛子。不过,我对所有的诱惑都拒绝,咬紧牙关坐着不动;每次眼含泪水,要求他给我钱,要么还我的夹克。最后,他开始给我钱了,一回给半便士,给了两个小时,才增加到一先令。

那屋子,也像珍妮特或我的姨婆一样整洁。

希望干这一行的人,别再出一个像他那样的醉鬼了。原来他这个人远近闻名,而且享有把他自己出卖给魔鬼的声誉。这情况,一会儿我就知道了,因为一群孩子来到他铺子前面,不停地高喊着那个传说,叫他把金子拿出来。“你别装穷,查理。你把自己出卖给魔鬼了,快把卖身得来的金子分给我们一点儿!”他们说了这一类的话,这种情景惹得他很生气,他一天从铺子里冲出冲进,而那群孩子一会儿奔逃,一会儿回来。

珍妮特给我烧洗澡水去了,这时,只见我姨婆突然气得浑身僵直,我不禁吓了一跳,只听她喊道,“珍妮特!驴!”

我这一生,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都从未那样慌张过;我低声下气地对他说,我需要的是现钱,别的东西对我没用,我听他的意思到外面等候。于是我走出去,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我坐了不知多少个钟头,我还坐在那儿等着要钱。

听见这一声喊叫,珍妮特急忙从楼上跑下来,冲向房前一块青草地,把踏上草地的两头驴轰走了。同时,我的姨婆冲出屋子,一把抓住骑着一个小孩儿的第三头驴的缰绳,掉转驴头,牵出了那片圣地,接着掴了那个顽童一顿耳光,看他还敢不敢来这片圣洁的地方。

“哦!”老头儿喊道,把夹克放到货架上。“到铺子外面去!你给我出去!别给我要现钱;换东西好啦。”

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我的姨婆是否对那片青青的草地有合法权利;不过她自认为她是有这权利的,而且不容置疑,有也罢,没也罢,在她反正都一样。她认为一生里对她最大报复就是驴子践踏那片圣洁的草地。无论她正从事什么工作,也无论她和别人谈得多么起劲儿,只要一见驴子,她的思路马上被扭转,她马上就向驴子扑过去。她在隐蔽的地方暗中藏了灌满水的罐子和喷壶,时刻准备泼向进犯的孩子们;门后头埋伏着棍棒;时刻等待出击;战争无止无休。

“好吧,”我说,我认为买卖谈妥了,特别高兴。“就是十八便士吧。”

洗过澡,我感觉很舒服。我开始感觉到由于睡在野地里引起的四肢疼痛。这会儿一点精神都没有,坚持不了五分钟,就又昏昏睡去。我洗完澡以后,她们(我是说我姨婆和珍妮特)把迪克先生的衬衣和裤子给我穿在身上,又用大披肩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当时我那副尊容,像一捆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我只感觉全身热乎乎的。昏昏沉沉,不一会儿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哦,那可不行!”老头儿叫道。“哦,十八个便士吧,咕噜!”

也许那是我脑子幻想引起的梦吧,我醒来时有这样一种印象:我的姨婆曾来到我跟前,弯下腰,把我的头发从脸上撩开,把我的头放得更舒服些,然后站在那儿看着我;说“漂亮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一类的话语;但我定了定神,只见姨婆坐在凸形窗前,从绿团扇(它安在转轴上,可转向任何方向)后面看着大海,除了这些,没有别的迹象让我相信,那些话出自我姨婆之口。

“给半克朗吧。”我说,这时我刚安静下来。

我醒后,就跟他们一起吃饭了,我坐在餐桌前,像一只捆扎起来的家禽,要动一下胳膊,特别费劲儿。可是,既然是姨婆把我扎裹成这样儿,就算感觉别扭也不能抱怨了。吃饭时,我心里想,她将对我如何处置;可她却一声不吭,只是偶尔看着我(我就坐在她对面),说一声“我的天哪!”。

“哦,这件夹克要多少钱,”老头儿把夹克看了一遍,然后问。“哦——这件夹克要多少钱?”

桌布撤走了,雪莉酒摆到桌子上(也有我的一杯),这时,我姨婆又让人上楼去请迪克先生。迪克先生下楼来和我们坐在一起,我姨婆让他仔细听我讲述我的经历,他作出善解人意的样子。姨婆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慢慢地把我的底细全都套问出来了。在我述说我的遭遇时,姨婆的眼睛一直看着迪克先生,我想,他早就入梦乡了;只要他脸上露一丝笑意,姨婆眉头一皱,马上令其正色敛容。

他一边说,一边戴上一副眼镜。

“我不敢想像,是什么迷了那个娃娃的心,让她再去嫁一次人呢?”我讲述完,我姨婆说道。

“哦,我看看你那件夹克!”老头儿说。

“那或许是她坠入她第二个丈夫的情网了吧。”迪克先生提醒说。

“我想问问,”我浑身哆嗦着说,“你要买一件夹克吗?”

“坠笔情网?”姨婆重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坠入情网?她干吗要这样做呢?”

“哦,你要干什么?”

“或许,”迪克先生想了一想,傻笑着说,“她是为了图个快乐吧。”

他仍然抓住我的头发,重复说:

“快乐!那才真叫快乐哪!”我姨婆回答说。“那个可怜的娃娃,把她那份痴情托付给那样一个狗杂种,一个无论怎样都会虐待她的人,那才叫快乐哪。我真不明白,她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已经嫁过一个丈夫了。她已经把大卫·考波菲尔送出尘世,(那个人呀,从小就爱追逐漂亮的蜡人样的女孩子)。她也生了孩子——哦,她生下面前这个孩子时,母子放到一块儿,真可以说是一对娃娃!——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你要干什么?”那老头儿说。

迪克先生对我摇了摇头,好像他是说要叫我姨婆不再唠叨,是办不到的。

我心里跳得厉害,走进了那个小铺子。因为挂满了衣服,屋里显得很昏暗。当一个丑陋的老头子,从铺子后面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时,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只见那人的下半边脸被灰胡子遮盖起来,面目凶恶,让人害怕。

“她连养孩子都跟别人不一样,”我姨婆说。“这个孩子的姐妹,贝齐·特洛特乌德,哪里去了?生不出来。我才不信呢!”

因为我担心卖不去,便把注意力集中于卖旧船具的铺子和多洛比先生开的那类铺子,而不问门面排场的铺子。我终于找到颇有希望的一家。这铺子位于一条肮脏胡同的街角上,好像全是这种旧衣服;还有婴儿床、枪支、帽子和钥匙等,钥匙很多,好像可以打算世界上所有的门。

迪克先生好像给这话吓了一跳。

那是个适合卖夹克的地方;因为那里买卖旧衣服的铺子多得很,因他们大多数人在货物中间夹杂一两件军官制服,挂在那里,还有肩章等饰物,我认为他们买卖的东西一定很昂贵,吓得我,转悠了半天也没敢把我的货物向人出售。

“那个小个子医生,”姨婆说,“是叫齐利普,还是什么别的名字,他在那儿是干什么的?他只会对我说,‘是个男孩儿!’一个男孩儿!那一群人,全是白痴!”

早晨,我向那条狭而长的街道走去时,我的腿脚酸疼,咚咚的鼓声和军队行进声震得我头昏脑涨,好像将我团团围住。我认为,要保留一点儿力气,就可以走到旅途终点,那天我太累,于是我就把卖夹克作为我一天的工作。我脱下夹克,为了是学会不穿它也能走路。我拿着夹克夹,开始找各种旧衣铺来。

这一声大叫,吓了迪克先生一大跳,也吓了我一大跳。

那个周末,我沿着那条大道走了二十三英里,因为我还没走过远路,能走这么远,是很困难的。傍晚,我来到罗彻斯特桥上,累的疲惫不堪,吃着面包。有一两所小房子门口挂着“安寓旅客”的招牌,我看了不由心动;但是我却害怕把我所有的钱花光了,更害怕我在路上碰见那些流浪汉们对我不怀好意。所以,除了大街上找不到别的地方过夜了。我走了很远,终于走到查塔姆。就在这里,我在一尊大炮旁边,躺下来了;我美美地睡了一觉,直到天亮。

“而且,好像这还不够,她害了这个孩子的姐妹好像还嫌不够,”我姨婆说,“她还要嫁第二次——嫁给一个摩德斯通——听起来像‘没德行’的人——把这个孩子就害了!三岁娃娃也看得出来,结果就是,离乡背井,到处流浪。不等这孩子长大成人,就流离失所了。”

那个周末跟我在雅茅斯度过的周末有很大区别!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着,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教堂的钟声;我遇见去教堂的人;我从教堂门前经过,听见会众在里面做礼拜,牧师助理坐在廊檐下或站在水松树下乘凉,见我走过,皱起眉头。不过,往日周末的和平和宁静气氛依然笼罩着一切,除了我是个例外。

迪克先生瞪大眼睛,不住劲儿地看我,好像要证明我确实是这种角色似的。

那天晚上,我倒头便睡着了,我睡的很好,还做了一个梦,睡梦中我感觉冷——一直睡到温暖的阳光和塞勒姆学堂的起床铃声把我唤醒。假如我能期望斯蒂尔福思当时在那儿,我肯定会躲起来,等他一个人出来时见他一面;但是我知道,他早就离开了。特拉德尔斯也许还在学校里,不过他靠不住;所以不想把我的情况告诉他。趁着克里克尔先生的学生们起床,我悄悄地离开那堵墙,踏上那条漫长的长路。早在我当学生时,我就知道那条路是通往多佛尔的,但没想到,现在人们看到走在这条大路上的我,却是这样一副狼狈相。

“还有那个女人,”姨婆摇着头说,“那个佩戈蒂,据这孩子说,她还没看够嫁人的苦头,也去嫁了人。我只希望,她嫁了个报上说的那种通条丈夫,天天拿通条抽她才好。”

我走了一天的路,后来终于爬上布莱克希思荒地的高坡,到平坦地方时,实在太累了。寻找塞勒姆学堂费了不少事;但我最后找到它了,也找到了后墙角落里的草垛,我就在草垛边上躺下来。没躺下之前,我绕着学堂的院墙转了一圈,看了一下宿舍的窗户,只见里面黑洞洞、静悄悄。平生第一次在头上没房顶的地方躺下来过夜时的那种孤寂感觉,让我终生难忘!

我不能容忍我的老保姆让人贬得一钱不值。我对我姨婆说,她确实是错怪了佩戈蒂。我说,佩戈蒂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和仆人。她一直疼我,一直疼我的母亲;我母亲是头枕着她的胳膊去世的,我母亲最后一个感激的吻,是印在她的脸上的。想起了母亲和佩戈蒂,我哭了起来。我本还想对我姨婆说,佩戈蒂的家就是我的家,她的一切也就是我的一切,我本打算去她那儿安身,仅因其家道寒微,怕给她添麻烦,这才没去——但是,我泣不成声,便捂住脸,俯在桌子上。

我突然想到一个晚上过夜的计划,我就要把这个计划实行。这个计划就是,躺在我母校后墙根儿的一个角落里睡上一觉。我想,有那些同学们和我过去讲故事的那个寝室在我附近,我肯定不会孤单;虽然同学们不知道我就在附近,那间寝室也不会给我遮风挡雨。

“得啦!得啦!”我姨婆说,“这孩子还知道回护他的人,这很不错嘛。——珍妮特!驴!”

其实,我早已明白,下次就该轮到那件夹克衫出手了,我只有穿件衬衫和裤子往多佛尔奔去,如果能穿着那样的衣服到得了多佛尔,也可以说是万幸了。不要认为,一路之上我只盘算着衣服的事。其实。我前面的路还很长,想的是那个赶驴车的年轻人骗了我,心肠太狠了,除了这些,当我口袋里装着九便士上路时,心里并没觉得我多么的困难。

我确信要不是那几头该死的驴子,我和姨婆一定会彼此达成谅解;因为姨婆把手搭在了我的肩头,我一阵冲动,真想拥抱她,求她保护来着。但是,这全让驴子搅和了,只惹得她怒气冲冲,对迪克先生宣称,她决心诉诸本国法律,恳求严惩多佛儿养驴人非法侵入他人领地的行为。她一直说到吃茶点的时候。

这样做交易,真叫人不痛快;因为为了我的原因,让他去打劫他一家人。但是我当时的处境特别窘迫,于是说,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只要九便士就卖给他。多洛比先生付给我九便士。我对他道一声晚安,走出铺子,手里多了九便士,身上少了一件背心。不过我把夹克衫的扣子扣上,也就不大显了。

吃罢茶点,我们坐在窗前——一看姨婆脸上那副表情,我想像的到,她是严阵以待再次入侵——一直坐到黄昏时分,珍妮特端来蜡烛和双陆棋棋盘,放到桌上,拉下百叶窗。

多洛比先生把背心交还给我。“假如我出九个便士买下这件背心,”他说道,“那就等于我打劫了我一家人。”

“喏,迪克先生,”我姨婆说道:“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看看这个孩子。”

“十八个便士吗?”我试探着说。

“大卫的儿子?”迪克先生说。

“我不能又当卖主,又当买主呀,”多洛比先生说。“这样一件小小的背心!你说个价儿好啦。”

“是,”我姨婆说,“你说现在拿他怎么办?”

“哦,你是很内行的,先生。”我谦虚地回答。

“拿大卫的儿子怎么办?”迪克先生说。

多洛比先生——接过那件背心,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然后提起背心,又看了一会儿,最后说:“这件小背心,你想卖多少钱?”

“是,”姨婆回答,“是拿大卫的儿子怎么办?”

我和米考伯夫妇住在一块儿的经验告诉我,这儿可能有办法让我吃点食物。我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脱下我的背心,折叠起来,夹在腋下,又回到铺子门前。“你要是能给个好价儿,先生,”我说道,“我就把背心卖给你。”

“哦!”迪克先生说。“有啦。——我要叫他去睡觉。”

我现在只剩下三枚半便士(我真奇怪,星期六晚上我口袋里竟然还有那么多余钱!),而这些钱让我费了好多心思。

“珍妮特!”我姨婆喊道。“迪克先生给我们指了一条路。要是床铺好了,就让他上床。”

那时天已黑了;我坐在那儿休息时,听见钟正敲十点。幸好那是夏天的晚上,天气也很好。等我缓过气来,继续往前走。

珍妮特回话,床铺好了,于是我就被带去睡觉;她们带领我走的时候,态度也和蔼;颇有点押解囚犯的样子;我的姨婆开路在前,珍妮特督师在后。有一件事,给了我新的希望:姨婆在楼梯上停住脚步,询问满屋子的火燎味儿是怎么回事;珍妮特回答,她把我的旧衬衫当作引火柴,填进炉子里烧了。这样一来,除了我身上穿的那一堆怪东西,没有别的衣服了;她们离开时,给我留下一支小蜡烛,姨婆警告,说那支蜡烛只能点五分钟;她们走出门,我听见她们从外面上了锁。我把这些事在脑子里反复想,我想,也许姨婆对我还不了解,怕我逃跑成习,所以采取措施,确保我安全无虞。

我不再追那个赶驴车的年轻人,开始朝格林威治走去;现在想来,那时说不清我还产生过要一路跑到多佛尔的荒唐想法呢。假如我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没多久我那乱七八糟的思路就在这一点上理出了头绪;我在肯特路上一排房子前面停了下来。我找了一家门前的台阶,坐下来,因为刚才跑我现在疲惫不堪,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那个房间,高居房子的顶层,下临大海,令人心旷神怡。我记得,祈祷完毕,蜡烛燃尽,我仍然坐在那里,注视着海上的月光,好像那是一部发亮的书,能从那上面看到我的命运;或者能看到我的母亲,我记得,我把目光移开,看见那床铺——想到躺在这样的床铺上,蜷缩在雪白的被单之中的舒适——我那庄严的神思,一下变为感激之情,安乐之感!我记得,我曾在夜幕下睡过的所有荒凉的地方,我祈祷,但愿永不再无家可归,永不忘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我记得,后来我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