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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威克菲尔与希普

我连同阿格妮丝谈十分钟话的机会都没有。信写好了,几乎没能给她看一看。我向她提议,和我一起出外散散步;可是希普老太婆一次又一次叫嚷,说她的毛病更厉害了,要阿格妮丝行行好,待在家里陪伴她。近黄昏时分,我独自走出去,想盘算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同时想一想,继续瞒着阿格妮丝,不把尤利亚在伦敦给我讲的那些话告诉她,合不合情理;因为这件事,又开始让我不安了。

看到这种被她们母女折腾的家,我很不安,就不曾睡下,第二天希普又监视我们一天。

我走在通向拉姆斯盖特的路上,就听见背后有人呼唤我。我站住了,尤利亚·希普赶上来。

晚饭时,她仍然监守。饭后,她儿子来接班;等到只剩下威克菲尔先生、他自己和我的时候,他就狡黠地斜眼瞅着我,一面浑身抽筋儿,直抽得我简直忍受不了。回到客厅,希普老太婆让阿格妮丝唱尤利最爱的歌,仿佛她专门为她儿子说话似的,因为她口中除了她儿子再无其他。

“有何事?”我说。

她手中的活儿一刻不停,她也一刻没离开过我们。那天我到的比较早,在阿格妮丝的鼓励下,我开始想我的那封信,而希普老太婆像女巫般打着毛线监守我和阿格妮丝。

“你走得真快呀!”他说。“让我赶得好苦呀。”

希普老太太使劲儿抽一下鼻子,又继续打她的毛线活儿。

“你这要去哪?”我说。

“没看出来,”阿格妮丝说道,一面安静做她正做着的事,“你对他过于关心了。其实他很好。”

“我是来追你的,考波菲尔少爷,如果让一个老相识和你一起散步的话。”他说着,把身子扭了一下,立即跨到我身旁,和我一起走。

“你也没看出来,他又瘦又老了吗,威克菲尔小姐?”希普老太婆问道。

“尤利亚。”我沉默了一会,用尽可能客气的语气说。

她这个当妈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时,我看出来,她对儿子的那种疼爱。

“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

“你看不出来!”希普老太太说。“这得说是,你不是用一个当妈的眼光来看他的!”

“给你说真的吧,你也不用生气,我出来散步,就是由于陪伴我的人太多了。”

“并不比平常更瘦。”我回答她说。

他斜着眼睛瞅了我一下,“你的意思是说,我妈陪伴你是多余的。”

“哦,你认为他没有什么改变吗?”希普老太太说。“那我这个卑贱的人,可就不能和你是一样的说法了。你没看出他瘦多了吗?”

“是呀,一点不错。”我说。

我认为,他依然和过去一样奸诈,所以我就回答她说,我看不出他有啥改变来。

“啊!可是你要明白,我们很卑贱呀,”他回答。“既然我们了解自己卑贱,我们尤其要多加小心,不能让不卑贱的人把我们挤到墙上去。在情场上,不管用啥计策,都是正当的啊,先生。”

希普老太太感谢我并希望尤利亚好。

他把他那一双大手举到齐下颏的地方,一面搓着手,一面偷偷地冷笑;我觉得,他那副神情,人类中难寻匹俦,只能说是一只恶毒暴戾的猿猴。

我本来希望,除了阿格妮丝,不要有别人在跟前。可希普老太太以各种借口坐在楼上,我只能做顺水人情。

“你要明白,”他说,一面仍旧像以前那样令人不快地两手对搓,同时,对我摇头,“你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情敌,考波菲尔少爷。你永远是我的情敌,这你是明白的。”

为了干脆利索,于是说定,我住另外那一间屋子。在晚饭前,我暂时同事务所的人告别,回到楼上。

“你就是因为我,才监视着威克菲尔小姐,才把这个家弄得不成其为家,是吗?”我说。

“哦,”尤利亚把嘴一咧,说道,“我是多么乐于把我那个屋子让出来哟!”

“哦!考波菲尔少爷,你这话太尖酸了。”他回答我说。

“别这样,”威克菲尔先生说。“不必让你不方便,另外换一间屋子。另外还有一间屋子。”

“对我的话,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啦,”我说。“反正我的意思,尤利亚,你也和我一样,很明白。”

“要是合适的话,考波菲尔,”尤利亚说,“要是适合的话,那我甘愿把你原先住的那间屋子给你腾出来。”

“哦,我不明白!你得把话说明白,”他说。

“这儿有地方给我住吗?”我说。

“你以为,”为阿格妮丝考虑,我尽力克制我自己,作出心平的样子来,说道,“我对威克菲尔小姐,只把她当作姐妹。”

“在这里期间,就住我们这好吗?”威克菲尔先生说,不过先看了尤利亚一眼,意思是要征求他的意见。

“呃,考波菲尔少爷,”他回答我说,“你可以看出,我并不是一定要回答你这个问题不可的。你可能没别的意思。你自己还不知道吗?可话又说回来啦,你也许有别的意思啊!”

我在一间散发着石灰气味的新办公室里见到了希普,这间房子,是从园子里划出来一块地盖的;他一个人占用那间办公室,在大堆的书籍和文件之间,显得格外卑鄙。他用平时那种谄笑的神情和我打招呼,假装没从米考伯先生那里听说我来的消息。这种谎言,是骗不了我的。我同他一起到威克菲尔先生的屋子里。只见那个屋子,只成了它前身的影子了:为了给他的新伙友的房间里陈设,这里的家具几乎都搬空了。威克菲尔先生和我寒暄时,尤利亚就站在火炉前烤他的脊背,同时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刮他的下颏。

我从没见过这么卑鄙狡诈的。

于是听完话后,我如释重负开始起草那封信。

“好啦,你听我一句话!”我说。“为威克菲尔小姐考虑——”

“我觉得,特洛特乌德,”阿格妮丝回答我说,同时抬起头来,用她那温柔的目光望着我,“我如果处在你的地位,就不去想这些问题。只想这样做对不对,如果对,就这样去做好啦。”

“我的阿格妮丝啊!”他喊道。“请你叫她一声阿格妮丝吧,考波菲尔少爷!”

“愿上帝保佑她,她像一只小鸟儿,很易受惊。”我说道。“因此提起我,就害怕!再不然,那两位斯潘娄小姐,完全就不是可以用这种方法和她们打交道的人!”

“为阿格妮丝·威克菲尔小姐考虑——哎呀!愿上帝祝福于她!”

“会那样吗?”阿格妮丝问道。

“你为她祈福,我可得感谢你啦,考波菲尔少爷!”他横插一句说。

“但,如果她们跟朵拉谈时,又吓着她呢,阿格妮丝,”我说道,“或者,朵拉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不让提我的名字呢?”

“为阿格妮丝·威克菲尔小姐考虑,我如今要告诉你的话,就是我在什么情况下,都想要告诉——杰克·凯奇的。”

“我说不像你一向的为人,那是由于你天生那样坦率,”她回答我说。所以,你应该写信给那两位老小姐,并且请求她们要和朵拉商量并坦承我会努力在社会上谋出路。阿格妮丝温和地说,“或求之过多。我一定要依靠我的忠实,也依靠朵拉。”

“你说告诉谁来着,先生?”尤利亚说。

“不像我平素的为人?我恐怕,你高估我了,阿格妮丝。”我说。

“告诉那个刽子手,”我回答他说。“我已经跟另外一位年轻小姐订婚了。我希望,你听了这话,可以满意了吧。”

“我并没有资格判断这类事,”阿格妮丝谦虚了片刻,说道,“你这样偷偷摸摸的,不像你平素的为人。”

“真的吗?”尤利亚说。

“不错。只要你认为不值一顾,那就是不值一顾。”我说。

我努力向他证实,他使劲握我的手。

“我想,”阿格妮丝说。

“哦,考波菲尔少爷,”他说。如果我睡在客厅和我母亲打搅你,但为了爱情,我必须时时刻刻防范。

“那我该如何做呢,阿格妮丝?”我看着炉火,过了一会儿,说道。

在这期间,他一直使劲握我的手;我则想尽办法,要在不失体面的情况下,把他的手甩开。但我没成功。我差不多身不由己跟他携手向前走去。

我很感激阿格妮丝,很敬佩她!我仿佛看见她们两个在一幅光灿灿的图画里,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好友。

“咱们往回走好吗?”尤利亚说,他慢慢让我的脸转向朝城里的方向,这时明月初上,在远处的窗子上洒下一片银色光辉。

“哦,特洛特乌德!”她笑着劝我说。你性子太急了,你完全可以好好奋斗,没必要去吓唬朵拉。

“在我们抛开这个话题之前,我要叫你明白,”我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道,“我相信,阿格妮丝·威克菲尔小姐远出你之上,就像这明月高悬天空一样!”

这样,我就告诉了阿格妮丝,说我如何对朵拉说我穷;说她如何应该读点烹饪方面的书籍;应该记一记日用流水账,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这月亮不是很幽静么!”尤利亚说。“说实话吧,考波菲尔少爷,你从来都不喜欢我。我相信你一向把我看得很卑贱,对不对?”

“唉,我还没对你说呢,阿格妮丝,”我为难地说,“朵拉有点难——我本不想说,难依靠,因为她是纯洁和真实的灵魂。她父亲没死以前,有一次,认为应当和她谈一谈——你要是不嫌烦,我就对你说一说那是咋回事。”

“我不喜欢一个人称卑贱,”我对他说,“也不喜欢一个人把自己说得很好。”

“那还用说么。”

“从我父亲母亲那里就遗传下来的卑贱,父亲用卑贱混的不错,我用卑贱也混的不错”尤利亚精神地说。

“依靠朵拉?”我说道。

这是我头一次想到,这种让人作呕的自贱,原来是希普一家的家风。

“但你绝不能靠我,特洛特乌德,”阿格妮丝带着愉快的笑容说道。“你应该依靠另外一个人。”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尝到了卑贱的甜头,所以就深深爱上它。我念书也念到卑贱的程度为止,我说,‘打住吧!’你要教我拉丁文的那一回,我很懂得该不该学。‘人们都爱踩在咱们头顶上,’我父亲说,‘那就让他们踩好啦。’顶到这阵儿,我一直都很卑贱的,考波菲尔少爷,不过我也抓住了一点权力!”

“我再没有别的话说了,阿格妮丝,”我掏尽了真话,对她说。“现在,我全靠你了。”

他说这一番话的用意是想用他卑贱得到权力的报复。

阿格妮丝以她独有的一切,诱导我把我们分别以后的事都和她说了。

他这番表白倒还让人满意,于是一路上再没多说话。

我对自己这番话的感触如此深切,诚恳地为之感动,我欲言无声,便蒙住脸,哭起来。我只知道,阿格妮丝在我面前,我就感到平静和安定,这使我热烈诚恳,认真不苟。

到底是我告诉他的消息,让他兴致大增;还是我说的话感到满足,高兴的用色迷迷的样子看阿格妮丝,我看着很想揍他。

“我若没有你,阿格妮丝,一开始就来指导我,我好像就陷入重重困难。当我最终来到你这里时(我一向总是这样),我就稳定下来,感到快乐了。我如今像是一个疲倦的游子回到家里,有一种可以安息的幸福感!”

吃罢晚饭,只剩下我们三个男性在一起,他更狂妄起来。他喝酒很少,或者说滴酒未沾;我猜想,一定是他由于战胜而忘形,加之有我在场,便诱使他出了洋相。

阿格妮丝仰起脸来看我!——和把手伸给我,我就吻了它一下。

昨天我就留意到了,尤利亚是想让我们多喝,但——啊提醒了我。

“我这还是老一套,”我说。“我如果对你说,在过去的小事情上和现在的大事情上,都是一个道理,你可不要笑我。从前那些麻烦事都是胡闹,如今可是认真起来了;但是不论何时,只要我一离开我这个异姓妹妹——”

“我们这位客人是稀客,先生,”“如果威克菲尔先生不反对的话,我提议我们再喝一两杯对他表示欢迎。”

她只把头低着,往炉火上瞧。

我必须做做样子,握一握他伸过来的那只手;而我以完全不同的感情,把他的伙友——那位身心交瘁的绅士——的手,用力握在手里。

“哦,”我接着说,“你瞧!你来到伦敦,马上就有了目的。我迷失了途径之后,来到这里,一眨眼工夫,就觉得自己改变了。我一走进这个屋子,即使给我带来痛苦的情况并没变化,但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可有一种影响对我起了作用,让我变好了!这是咋回事呢?你到底神在哪里,阿格妮丝?”

“来,伙友,”尤利亚说,“我这样说难免失礼——我说,你来领我们为考波菲尔这个或那个亲属干杯行不?”

“你想这么说,就这么说好啦。”阿格妮丝说。

“来,伙友!”尤利亚最终说道,“我要再祝一次酒,我这个卑贱的人求你把杯斟满,由于我这回提议的,你是女性中最神圣的人。”

“然而,我一定缺少一种——依靠。”

空杯在她父亲手里。我看见他把酒杯放下,朝那幅与她酷似的画像看了一眼,把手放在前额,躲进扶手椅里。

“不错,”阿格妮丝笑着回答,“很有耐性。”

“阿格妮丝,”尤利亚说,“阿格妮丝·威克菲尔小姐,我可以满有把握地说,是女性中最圣洁的人。我有句话能否当着朋友们的面说出来呢?做她的父亲是骄傲的,而做她的丈夫——”

“也还有耐性吧,阿格妮丝?”我犹豫,问道。

她父亲大叫一声,拍案而起。但愿永远别让我再听到这样一声叫了吧!

“我认为那是不用问的。”阿格妮丝说。

“怎么啦?”尤利亚脸色很难看,说道。“我希望,威克菲尔先生,你还不至于疯了吧?如果说我有野心把你的阿格妮丝变成我的阿格妮丝,那我也和别人一样有这个权利呀。我比别人更有这个权利。”

“我也说不清该叫它什么,”我回答她说。“我觉得,我这个人还得说是认真,还得说是有恒心的。”

威克菲尔听到这些话后,气的样子都走形了,很可怕。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阿格妮丝高兴地问。

和竭尽全力去劝他,不要疯狂下去,让他想想阿格妮丝,他渐渐平息下来。

从前我什么事都向你请教,现在不在一起,觉得缺少了什么。

他用手一指尤利亚,只见那家伙在一个角落里,面色苍白,这出乎他意料的情况,使他震惊。

“真的?”她接过去说道。“又想念了!这么快?”

“你看看那个折磨我的家伙”他说。“在他面前,我一步一步地把名誉、平静、家庭,全都抛开了。”

“啊,阿格妮丝!”当我们并肩坐在一起时,我说道,“我近来很想念你!”

“我帮你保住了你的名誉,你的平静,你的家庭,”尤利亚带着忧郁、受到挫折的神气,立刻作妥协的表示说,“别发傻了,威克菲尔先生。如果我这一步迈得太大,没给你时间做准备,我可以退回来呀;那有什么了不起。”

我把亮光一挡,她才抬起头来看。能使她那全神贯注的脸上绽开笑容,且受到她那样亲切的慰问,真是莫大的快乐!

“我原本要在每一个人身上找一找单纯的目的的,”威克菲尔先生说,“我本认为,我把这个家伙,用利益的目的把他和我合起来,还觉得很好呢。可是你看,他是个什么人哪——哦,他是个什么人哪!”

那个古色古香的老客厅里没人,虽然有些迹象表明,希普老太太就在屋里某地方。我向依然属于阿格妮丝的那个房间看去,只见她坐在火炉旁一张精巧的老式写字台上写字。

“考波菲尔,你最好是让他住嘴,”尤利亚用他的手指指着我喊,“你可要小心!他马上就要说胡话了——过后他就要为说这话后悔,你也要为听这话后悔的!”

我暂时向米考伯先生辞别,并请他代我问候他全家。但自从他有了他的新职务以来,我们两个就生分了。

“我啥都要说!”威克菲尔先生说道,“我既然受了你的要挟,为什么就不能受别人的挟制呢?”

“我们有幸和你一起度过的那个开心的下午,假如不是你亲自告诉我们,我亲爱的考波菲尔,说‘朵’是你心爱的,”米考伯先生说,“我一定会以为是‘阿’了。”

“你可要小心!我可告诉你啦。”尤利亚继续对我说。“如果你不叫他闭嘴,那你就算不上是他的朋友!你问为什么你不能受别人的要挟吗,威克菲尔先生?因为你有个女儿呀。这是你我早已明白的事了。你还看不出我要多卑贱就有多卑贱吗?我告诉你,如果我的步子迈得大了一点,我为此道歉。你还要我如何呢,先生。”

“我至少对于你这一点是高兴的。”我说。

“特洛特乌德!”威克菲尔绞着手说了一些语无伦次的话及沉溺在回忆中。

“我对你说实话,我觉得威克菲尔小姐太可爱了。”米考伯先生说,“我向威克菲尔小姐致敬!嗯!”

他颓然坐到一把椅子上,没力地呜咽起来。他刚才那种激动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尤利亚从那个角落里走出来。

即使我看见米考伯先生突然变得不安了,我觉得我并没有理由见怪。我把这话对他说了以后,他好像松了口气,并和我握了手。

“我在神志模糊时都做了啥,我自己也不知道,”威克菲尔先生说,同时,仿佛要阻止我指责他似的,伸出双手。“他可很了解,”这个“他”,指的是尤利亚·希普,“由于他总在我身边,给我出馊主意。你知道,他是套在我脖子上的一盘磨石。你看见他在我家里的这副神气,他在我的业务中是什么情形,也就知道了。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你都听明白了。我还用再说其他吗?”

“亲爱的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忸怩地在凳子上转动了好几下,才回答我说,“请让我进一言好啦!我在这儿,是以亲信的资格办事的;我在这儿,是以机密的地位服务的。别看米考伯太太和我同甘苦共患难了这么多年,但有些话,我要是跟她谈了,我都不禁认为跟我所负的职责不相符。因此,我要冒昧地向你提议:在我们两个友谊的交谈中——我相信,我们的交谈绝不会受打扰!——我们要画一条界限。那就是说,与威克菲尔与希普合伙事务所的业务有关的一切事。我把这种意见提出来,叫我年轻时代的朋友心平气和地判断一下,我相信,他不至于见怪吧?”

尤利亚挑衅似的向威克菲尔先生示威。

“我恐怕,他那位伙友,存心地叫他不合时宜吧。”我说。

门开了,阿格妮丝不做声地走进来。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搂住他的脖子,沉着地说,“爸爸,你不舒服。跟我走吧!”他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跟她走来。她的目光跟我的目光瞬间相遇,我马上看出,她对刚才发生的事知道了多少。

“不常见,”米考伯先生心不在焉地回答。“威克菲尔先生这个人,我敢说仁厚;不过,他可是——简单地说吧,他可是不合时宜了。”

“我真没想到他会发如此大的性子,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不过这也没什么。明天我就跟他和好了。”

“你常见威克菲尔先生吗?”我想换一个话题。

我没理他,径直上了楼,来到阿格妮丝从前伴我做功课的那个房间。直到深夜,没有人接近我。我拿起一本书,努力读下去。我听见钟敲十二下,仍旧在读,这时阿格妮丝碰了我一下。

“见笑了,亲爱的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说完就哼起小调来。

“你明天早晨就要走了,特洛特乌德!我们现在说再见吧!”

“我很高兴,你的经验是大有好处的。”我回答。

她曾经哭过,不过她那时的脸是那样平静,美丽!

“对不起!”米考伯先生带着一种不安的神情说,“这只是经验之谈罢了。”

“上天保佑你!”

“我倒认为,他这个人,在钱财方面,不会很慷慨。”我说。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给我。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我能说的话只是:我曾对我的朋友希普做过请求,从他答应我这种请求的态度上看,足以称得上不但头脑清楚,且心地善良。”

“最亲爱的阿格妮丝!”我回答说,“我知道你不想叫我提今天晚上的事——不过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我问他,到那时他是否满意希普对他的待遇?他先站起来,看看门是否关严后才低声对我说:

“只有相信上帝!”

“那个地方很卑微,”米考伯先生说,“我这是引用我的朋友尤利亚爱说的一句话;不过,要达到日后更宽敞舒适的居处,大概可以用它作阶梯。”

她回答我说。

于是他又告诉我,说他如今住的就是尤利亚的旧宅;米考伯太太能再度在她自己的家里接待我,一定很高兴。

“我不能为你做啥吗?”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他回答说。“对于一个富于想像的人来说,学习法律,这是我不喜欢它的地方。即使在我们的业务往来信件里,”他一面说,一面往他正在写的几封信上瞥了一眼,“你的思想也都不能凌空翱翔;不过,法律还得说是一个伟大的行业。”

“你的烦恼对我来说是快乐,”她回答说。“亲爱的特洛特乌德,我没有事让你做。”

“这一家,我从前就很熟,难道你不记得吗?”我说,“我自己就知道从哪儿上楼。法律这一行,你认为如何,米考伯先生?”

“亲爱的阿格妮丝,”我说道,“你所富有的那些品质,都是我所没有的。所以我没资格指教你。不过,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多么感激你。你永远也不会为了一种误解的孝道而牺牲你自己吧,阿格妮丝?”

米考伯先生见了我,很高兴,不过,同时也有点激动的样子。他本想马上带我去见尤利亚,但我谢绝了。

她很激动。

我来到威克菲尔先生的宅第。

哦,过了很久以后,我又看见那张脸庞出现在我的面前,仍旧是现在的表情。过了很久以后,我又看见那张脸庞,就像现在这样,她就带着这笑容对我说,她一点也不为自己担忧——我也不必为她担忧——然后对我以哥哥相称,与我作别。

来到坎特伯雷,我怀着一种冷静的喜悦在那古老的街道上漫步,顿时觉得情绪安定。只见那儿旧日的牌匾依然,店铺的字号一如往昔,作买作卖的还是从前那些人。我自己不是也没有多大变化么!

次日,天色未亮,我就在旅店门前上了驿车。开车时,天微笑。我正思念着阿格妮丝,只见一个人穿过朦胧曙光,把头从驿车旁钻出来。原来是尤利亚·希普。

我到达多佛尔,只见那座小房子的一切都让人满意。

“考波菲尔!”他攀着车顶的栏杆,用一种沙哑的声音,低声说,“在你走时,告诉你我们已和好了,很高兴吧。嘿,你要明白,我虽然卑贱,可是我对他很有用;且如果他不喝醉,他是了解他的利害关系的!总的说,他最终是一个让人喜欢的好人哪,考波菲尔少爷!”

这个枝节且按下不表,还是让我奔往多佛尔吧。

我硬着头皮对他说,我为他的行为向威克菲尔先生道歉而感到非常的高兴。

不过,这还算不上是最坏的情形。在博士协会旁边,有一帮专靠博士协会混饭吃的外界人,他们自己不是代诉人,却包诉讼;把案子揽到手后,交给真正的代诉人办理,代诉人则把名义借给他们,从而捞到好处,一起分——这种人很多。但我们的事务所无论怎样都得做生意,我们就和这个高贵的黑帮合伙向那些靠博士协会混饭吃的外界人投下诱饵,把他们揽下的生意引到我们这里。办理结婚证和小笔遗产的遗嘱,这是我们最想承揽的生意,也是最能赚钱的买卖;从而对这种生意的竞争也就到了高峰。通向博士协会的各个路口,都埋伏下了绑架的和巧言令色的骗子,他们施展出浑身解数,拦住所有身穿丧服的人和面带羞涩之色的绅士们,并把他们骗到他们各自有关的雇主的事务所;他们尽力地完成这些命令,以致我竟有两次被推推搡搡带到我的主要对手的事务所里以后,他们才认出我是何人也。这些拉生意的先生们之间的冲突,煽起了情绪,狗咬狗的事就发生了;我们雇用的那个拉生意的人(他以前当垆卖酒,后来改作经纪人营生),就有几天鼻青眼肿地在博士协会门走动,招惹了不少流言。

“啊,那是一定的!”尤利亚说。“你知道,一个人如果十分卑贱,仅道歉又有什么用啊!这十分简单!喂,我想,”他边说边扭动自己的身子,“你是否摘过一只没有十分熟透的梨子吧,考波菲尔少爷?”

至于博士协会,我没有特别要注意我在那里的职位的重大理由,说真的,我们在第一流代诉人中的声望一天比一天坏,很快落成为一种不可靠的地步了。在斯潘娄先生加入以前,这事务所的业务在乔金斯先生手中是很重的;虽然因新血液的输入和斯潘娄先生摆出来的一副排场,营业有了起色,但基础依旧不够巩固,一旦没了活跃的经理人,就要发生摇动。乔金斯先生,不论他在事务所里的声望怎样,但因为他庸懦无能,他在外面的名望不足以撑这个事务所。我现在被移交给他,当我看见他只顾吸鼻烟让买卖跑掉时,我比以前更痛惜我姨婆的那一千镑了。

“我摘过。”我十分肯定的回答说。

虽然我对米尔斯小姐舍不得,但是还是去了多佛尔,却有机会跟阿格妮丝一起过几个钟头的宁静生活,所以我也就甘愿落入我姨婆的圈套了。我向那位好博士请三天假;博士也愿意我去散一散心——他本来还想让我在外面多待几天,可是我精力有限——于是我决定前往了。

“我昨天晚上也是那样做的,”尤利亚说道,“可是它早晚都会熟透的。你好好看着就行。我有时间!”

据我了解,我姨婆一定是叫我这长期垂头丧气闹得不安,这才想出一个理由,急于要我去多佛尔察看租出去的小屋的情况。

他非常殷勤地祝福我路上平安,他一直等车夫上了车以后才下去。他用吃食物来抵挡寒冷的天气,他那小嘴微动的样子,非像梨子熟透了,他正慢慢地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