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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一杯冷水

“哦,不过那可别吓人!”朵拉喊道。

“我的宝贝!”我回答她说,“我要说的话里,一点也没有叫你害怕的东西。我要叫你对这个话,完全换另外一种眼光来看。我要叫这个话使你受到鼓舞,朵拉。”

“我的心肝,绝没有什么可怕的。有了坚强的意志,我们就能忍受更恶劣的不幸。”

“哦,请不要再讲什么实际不实际的话了!”朵拉哄着我说,“因为我一听那种话,就很怕!”

“不过我连一丁点意志都没有,”朵拉一面说,一面摆动鬈发。“吉卜,你说说看,我有吗?噢,你吻吉卜一下,让人高兴啦!”

“我的心肝,我有句心里话要跟你说,行不?”

她抱起吉卜凑到我嘴边上,想要回绝是不可能的;她那红艳艳的小嘴作出接吻的动作,叫我如何去吻,并非要我恰好吻在吉卜鼻子的正中间不可。我依她的话做了——后来,因为我听话,奖励了我一个吻——她迷住了我,使我原来一本正经的样子,无意间消失了。

如果我能比以前更爱朵拉,我相信我一定照做。但我却觉,她有点不符合实际。我觉得我很难以我的热情打动她,从而我萌发的热情上好像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于是我又作了一番努力。等她完全平静下来,用手卷起趴在她膝头的吉卜的耳朵玩弄时,我便正色说道:

“不过,朵拉,亲爱的!”我最后恢复了那一本正经的神气,说道,“刚才正有一句话,要跟你说来着。”

“哦,不啦,不啦!”朵拉喊道。“但,我希望,你姨婆大部分时间要在她自己的那个屋子里呆着才好。我还希望,她可不要是那种爱骂人的老东西!”

“我决不会再吓唬你了,心肝!”我向她保证道。“不过,朵拉,爱人,如果有时候你也想一想——你知道,我并不是让你丧气地去想,绝对不是!——不过,如果有时候你也想一想——只是为了鼓励你自己——你跟一个不名一文的人订了婚的话——”

“我现在不吓人了吧,朵拉?”我说道。

“别说啦!别说啦!我求你别说啦!”朵拉喊道。“这话听起来太可怕!”

她这种让人心醉的小孩子气,弄得我很是痴迷。我亲切地对朵拉说,吉卜一定能像平常那样,按时吃上羊排骨。我把我那个俭朴的家描述了一番;那个家由于我可以吃饱;在这番描绘里,我把我在海格特看到的那座小房子大致述说一番;我姨婆就住在楼顶她自己的房间里。

“我的心肝宝贝儿,一点儿都不可怕!”我高兴地说道,“你如果有时候也把这种情况想一想,偶尔也注意一下你爸的家务事,设法养成一种打理家务的习惯”

“哦,话是不错,可是我不要你再说什么面包皮的话啦!”朵拉说。“再说,吉卜每天十二点钟都要吃一块羊排骨,要不然,它会死的!”

可怜的小朵拉,听了我的建议,发出了一种半似呜咽半似尖叫的声音。

“我亲爱的爱人,”我说,“用自己的力气挣来的一块面包皮——”

“——将来这对我们会很有用处,”我接着说。“假如你同意读点儿书,我将要送给你的关于讲烹饪的书,那对于我们都有说不出来的好处。说到我们的生活道路,我的朵拉,”我说到这个题目,就来了气。“如今是坎坷的,要把它铲平,得靠我们自己。我们应该勇往直前。”

“你别再说什么穷不穷的话,也别说什么做苦工的话了!”朵拉更紧地靠在我怀里,说道。“哦,别再说了!”

我紧握拳头,脸上充满着热烈之情,滔滔不绝地说着;其实,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我又犯了刚才的毛病。哦,她可真吓坏了!哦,米尔斯小姐在哪里?哦,把她交给米尔斯小姐,把她带走吧!简而言之,这种情况弄得我心神很乱,我如疯狂似的在客厅里团团转。

我会吓人!我会吓朵拉!

我认为,这一回我可要了她的命了。我往她脸上洒水。我跪下来,撕扯我自己的头发。我骂我自己是残忍的畜生,我求她谅解。我劝她抬起头来。我翻遍米尔斯小姐的针线匣,找寻醒神药瓶,慌乱中把象牙针匣当作了药瓶,把所有的针都洒落在朵拉身上。吉卜也和我一样,像疯了似的,我朝着它举起拳头。所有疯狂举动,都做了,待到米尔斯小姐进屋来的时候,我早已没办法了。

“哦,是的!”朵拉叫道。“哦,是的,全属于你。哦,你别这样吓人,行不!”

“这是谁干的事儿?”米尔斯小姐一面救护她的朋友,一面喊道。

“你的心还属于我吗,朵拉?”我高兴地说道,从她紧紧拥抱我的姿势,我就明白那颗心仍属于我。

我回答她说,“是我,米尔斯小姐,都是我干的!你瞧,我就是那个毁灭者!”——反正是这一类的话吧——说完了,一头扎进沙发垫子里,把脸挡住了。

后来,经过一番劝导,我才好不容易叫她的眼睛看着我了,但她仍旧满脸惊惧之色。我渐渐抚慰她,直到她的脸上全是爱意,她那柔软而美丽的脸颊贴在我的脸上。然后,我两臂拥抱着她,对她述说我爱她有多深;既然现在我很穷,我理应让她解除婚约的束缚;还对她说,假如失去她,我的悲痛将无法忍受,我的爱情将不能恢复;只要她不害怕贫困,我对贫困无畏,我的双臂会因她生出力量,我的心会因她受到鼓舞;我是如何以只有恋人方能懂的勇气奋斗着;我如何已经开始讲究现实,向往未来;凭自己的力气挣来的一块面包皮,其甘美远远胜过继承来的一桌筵席。我还说了一些别的意思相同的话,说的时候,滔滔不绝,连我自己都认为很吃惊,虽然这些话是从我姨婆使我大吃一惊以来,我日夜在想的。

开始,米尔斯小姐认为我们两个吵架来着,以为我们走到了撒哈拉大沙漠的边缘上了;但不久便清楚事实,由于我那亲爱的心肠软的小朵拉,抱住她的朋友,先是哭喊着说我是“一个可怜的苦力”;而后又为我而哭泣,搂抱着我,问我要不要把她所有的钱都让我保管,然后扑在米尔斯小姐的脖子上呜呜地哭,仿佛她那颗仁爱的心哭碎了。

但见我一脸认真样,朵拉不再摇她的鬈发,而把她那抖动的手搭在我肩头,开始还满脸的惊恐,随后就哭了起来。那景象太可怕。我跪在沙发前,安慰她,恳求她不要让我难过;但,有一阵子,朵拉仅仅一个劲儿地哭喊,“哦,天哪!哦,天哪!”哦,她真被吓坏了!朱莉娅·米尔斯你在哪里?哦,把她带到朱莉娅·米尔斯那里,然后就请走开吧!就这样,一直闹得我基本上发了狂。

米尔斯小姐肯定是特地保佑我们才降临人世的。她只需寥寥数语便从我这里知道全部情况,于是开始劝抚朵拉,慢慢地说动她,让她相信我并不是一个苦力——我认定,朵拉从我讲这件事的态度,肯定我是一个水手,整天推着手推车,在搭板上摇晃地跑上跑下。等我们都平静下来以后,朵拉上楼去用玫瑰水擦眼睛,米尔斯小姐就拉铃叫人预备茶点。我趁机对米尔斯小姐说,她永远是我的朋友,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我就决不会忘记她的怜悯。

“我可真要叫吉卜咬你啦!”朵拉摇着她的鬈发说,“如果你再这样胡闹下去的话。”

我接着便向米尔斯小姐说我刚才对朵拉说不清的事。米尔斯小姐回答我,就一般而言,温馨的茅舍胜过冷漠的宫殿,爱情所在,一切皆备。

“朵拉,我的命根子,你的大卫已经破产了!”

我对米尔斯小姐说,这确实是至理名言,我,曾怀着世人未曾经历过的爱心爱朵拉,有谁能比我更了解这句话的真谛呢?但米尔斯小姐却神色不稳地说,假如我的话是真的,那对一些心肠软的人可就好了;我一听这话,连忙解释,请她让我把我所只指局限于男性。

她那副天真的样子,在我看来,是世界上最甜美的神情,但话是必须说清楚的,于是我郑重地重复道——

我问米尔斯小姐,我要朵拉记账、管家务、读烹饪书等建议,有实际意义吗?

“你如何能这样傻,”朵拉拍着我的手说,“坐在这里全说傻话?我要叫吉卜咬你了!”

米尔斯小姐想了一想,作了以下回答:

“亲爱的朵拉!”我说。“我就是个叫花子!”

“考波菲尔先生,我要对你说真话。从某种意义上讲,心灵上的痛苦,抵得上多年的经验。我要像女道长那样对你说真话。不成!你那建议对我们的朵拉彻底不行。我们这位亲爱的朵拉是大自然的宠儿。我真诚地说,你的建议能办得到固然好,但——”说到这里,米尔斯小姐摇头。

“你如何会问起这样的问题来?”朵拉撅着嘴说。“爱一个叫花子?”

我受米尔斯小姐结尾这句话的鼓动,便问她,为朵拉起见,假如她有机会引导朵拉用心为认真生活而作这些准备,她帮忙不?米尔斯小姐马上给了我确定的回答,我紧接着又问,她是否想承担教朵拉学烹饪书的义务;她能否诱导朵拉承受这种意见而不惊慌;是否为我做这好事。我的这一委托米尔斯小姐也接受了,但并不乐观。

我的可爱的小朵拉显得很吃惊!“叫花子”这个词在她脑子里引起的联想就是一张蜡黄的脸和一顶睡帽,或者一副拐杖,或者是一条木头假腿,或者是一条狗,嘴里叼着个滤酒瓶,以及诸如此类这样的东西;听罢这话,她以最让人可乐的吃惊的样子望着我。

朵拉回来了,看上去那样可爱,我真怀疑应不应让她为这些琐事而操劳。且她是那样爱我,那样令人痴迷,而我刚才却把她吓哭了;想到这一点,我就认为,我真是一个巨怪,闯进了仙女的绣房。

朵拉跑到客厅门口迎接我;吉卜踉跄跟在后面,一面栽跟头,一面呜呜叫着,只当我是个强盗;于是我们三个欢喜、亲热走进屋子。但不一会我就把凄凉投入欢乐之中——我不是有意这样做,确实是脑子里充斥着这个题目,欲罢而不能——我不小心开口问她,她能不能爱一个叫花子?

吃罢茶点,朵拉拿出吉他;她唱了上次唱过的那些好听的法文歌,歌中唱道,不论什么事都不能停止跳舞,越唱我越觉得自己是个比先前还大的巨怪了。

他叫我等了很久,我真希望俱乐部由于他迟到而罚他的款才好呢。最后他终于出门儿了;我看到朵拉亲手把鸟笼挂起来,还向阳台上探头,看一看我是否在街上;她一见我在那里,就又跑进去了;而吉卜则留在阳台上,对着街上一家肉铺子的大狗狂吠。

我们那天的欢乐,只有过一次小的波折,那是发生在我告别前的一小会。米尔斯小姐无意间提到明天早晨如何,我一时不慎说出,由于如今我得勤奋工作,每天必须五点起床。朵拉是否想到我是在大门大户人家作更夫呢,我说不清;不过这几句话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从那以后,她既不弹琴,也不唱歌了。

我在博士协会待了一整天,尽力让自己变得疲劳,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便动身往米尔斯先生那条街走去。米尔斯先生是个饭后贪睡的人,我到那儿时他还没出门儿,中间的窗户上也没挂鸟笼子。

当我跟她告别时,那句话似乎还萦绕在她心头,由于她用哄孩子的口气对我说——我认为,那时她真把我当作个玩具娃娃了——

我对她说,除了她,我决不让任何人碰一下我的新房;佩戈蒂听了很高兴,于是她高兴地走了。

“我说,你可别五点钟就从床上爬起来呀,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太闹啦!”

“还有一句话,我亲爱的!”佩戈蒂低声说,“告诉那个美好的小天使,我是多么想见她一面啊,哪怕仅仅一分钟也行!还要告诉她,在她跟我的孩子成婚以前,如果允许的话,我会把你们的新房布置得很漂亮!”

“亲爱的,”我说,“有事得做呀!”

我并非那种不通情理、自命清高的人,所以回答她时我只能说,如果我一旦要向别人借钱,我会向她借。说这句话时就相当当场从她手里拿了一大笔钱了似的我相信,佩戈蒂听了这句话比我为她做啥事都更感到高兴。

“不要做嘛!”朵拉接着说。“为何非做不可呢?”

“听我说,我最最亲爱的大卫,”佩戈蒂说,“如果你在学徒期间,要钱花;再不,你出师以后,要钱开业,反正出师不出师你都是要用钱的,我的宝贝儿,那除了我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的贴心人,我这个又老又笨的老婆子,谁还能有权请求借钱给你呀!”

对那张惊奇的漂亮的小脸蛋儿,只能不在乎开玩笑似的说一声我们仅有工作才能活下去罢了。

我把佩戈蒂带到驿车票房,送她上车。临别时,她哭了,也像哈姆一样,拜托我看在友情的份上好好照顾她兄长。自从佩戈蒂先生在那个灿烂的下午离去以后,我们一直没听到他的消息。

“哦,多么可笑!”朵拉说道。

佩戈蒂认为,在这些家务劳动中能让她插一把手,那真是件很光荣;即使她对我姨婆仍或多或少保持着以前那种害怕之感,但她多次得到我姨婆的信任,她们现在成了最好的朋友。但时光迅速,她必须回家照看碟哈姆的时间到了(这也正是我要去米尔斯小姐家吃茶点的那个星期六)。“那么,再见吧,巴吉斯,”我姨婆说,“你要保重!我从没想到,没有你在面前我会如此伤心!”

“我们不工作怎么活下去呢,朵拉?”

我姨婆这个人,很爱整洁,手也灵巧,她把我们的家具什物重新收拾了一下。这样一来,我非但不比以前穷,反倒比以前更阔绰了。其中,她把食品贮藏室改为我的更衣室;又为我买了一个床架,稍加点缀,白天看起来像一个书架也没有了。她时刻对我关心备至;即便我那可怜的母亲在世,也不会疼我疼到这份上,也不会花费如此大的心思使我高兴。

“怎么活下去?不论怎样都成?”朵拉说。

这时,我们已经在白金汉街安稳过起日子来了,迪克先生也在那心情不错地继续他的抄写工作。我姨婆一次付完了克拉普太太的工钱,把她安排在楼梯上的第一只水罐扔出窗外,并亲自保护她从外面雇来的一个仆人上下楼梯,这样一来,我姨婆就显著地占了克拉普太太的上风,这种强有力的办法,吓得克拉普太太心惊胆战,以为我姨婆肯定是疯了,躲进她自己的厨房里不敢露面。无论克拉普太太或者别人怎么说,我姨婆一概听不见,对这类说法不仅不批判,反倒有些高兴。过去强壮的克拉普太太,没过几天就变得胆小。她再也不敢在楼梯上与我姨婆针锋相对,而是尽力把她那肥胖的身体藏在门后——不过她那法兰绒衬裙总有一大部分在外面——或者绻缩在黑暗的角落里。这使我姨婆感到非常得意,我相信,每当克拉普太太可能到楼梯上来时,我姨婆就疯癫地把帽子戴在头顶上,楼上楼下不停地来回来去地走,以此为乐。

她好像觉得这样一说便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于是得意地给了我一个直接发自她那颗幼稚的心的亲吻;这样,即使给我一大笔财产,我也不会纠正她的谬误,让她不高兴了。

然,除了我在信中隐约透露的一点儿想法,小朵拉对我一切的坚强决心并不了解。不过,又一个星期六来到了,那个星期六晚上她要去米尔斯小姐家里;在米尔斯先生出去打惠斯特牌时(这是挂在客厅中间窗户上的一只鸟笼子向我发出的暗号),我就要到那儿去吃茶点。

是的!我爱她,我继续爱她,一往情深地爱她。但想方设法,拼命工作,夜晚有时候坐在我姨婆对面,想我那次是如何把朵拉吓坏的,我怎样才能夹着吉他琴匣穿越悲苦之林,一直想到我认为我好像已是满头华发了。

我的新生活已经延续了一个多星期,突遭变故让我痛下了实践的决心,这决心与日俱增。我仍和从前一样,走起路来,匆忙,总得看来,我是在日渐长进。不管做何事,凡要我出力气的,花多大力气我都不推辞。我把自己当成了牺牲品。甚至萌生了素食的念头,模糊地想到,我若变作一个草食动物,就应该祭献于朵拉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