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迪克先生满怀希望地说,“要是我能出一点力,特拉德尔斯先生——如果我能敲一敲鼓——或者吹一吹喇叭什么的!”
甚至对我自己,这都得说是新鲜的发现,所以他是不会想到的。我暂且把这个问题放下,又把迪克先生的事提到桌面上。
可怜的好人!我相信,他打心眼儿里愿意做这一类的事,而不愿意做别的。特拉德尔斯是向来不嘲笑别人的,所以平静地回答说——
“天哪!”特拉德尔斯睁大了眼睛,说,“真没想到,你居然是一个性格这般坚定的人,考波菲尔!”
“可是,你是个很好的书法家呀,先生。是你告诉我的吧,考波菲尔?”
“我买一本载有这种技能纲要的书,”我说,“我在博士协会里有一半时间闲着无事可干,我就在那里读这本书;我要把我们法庭上的演说记下来,以此作为练习——特拉德尔斯,我亲爱的伙伴,我一定会学会这种技能的!”
“他的字写得太好啦。”我说。
特拉德尔斯吃了一惊,那本是不奇怪的;但他对我兴奋不已的心情却仍旧不甚了然。
“我如果能给你找到抄写的工作,先生,”特拉德尔斯说,“你认为能干得了吗?”
“我对你充满感激,亲爱的特拉德尔斯!”我说。“我明天就开始。”
迪克先生犹豫地望着我。“你说哪,特洛特乌德?”
我要和特拉德尔斯讨论的第一件事是这样:我曾听说,各界名流都是以报道国会的辩论开始他们事业的。特拉德尔斯曾向我说起过他愿意投身新闻事业的事,我就把这两件事想到一起,在我给他的信中曾说,我渴望了解要做这一事业,我该如何做才能取得资格。现在特拉德尔斯依照他打听到的情况告诉我说,要想把这种事做好,除了很少例外,一般都得知道机械的技巧,而要了解这种技巧,换句话说,要彻底熟练掌握速记法和速译法的秘密,其难度相当于学六门外国语。要不辞辛苦地学上好几年,大概能达到这个目的。特拉德尔斯有充足理由认为,这样一说,问题就算解决了;而我却认为,这儿真有几棵大树要砍伐,于是马上决定,手执斧头,把这一片荆棘铲除掉,开辟出一条通达朵拉脚下的路。
我摇一摇头。迪克先生也摇一摇头,并叹一口气。“对他讲一讲那份呈文的事。”迪克先生说。
我们到了他那儿,仅见他在用笔墨努力地工作,面对小居室角落里的花架和大理石小圆桌,他显得神气焕发。他热忱欢迎我们,不一会儿就跟迪克先生成为朋友。迪克先生硬要说他以前在哪里见过特拉德尔斯不可,我们两个说,“很有可能。”
我对特拉德尔斯解释说,迪克先生尽力要把查理一世从他那份手稿里赶出去,可非常不容易;在我说这番话时,迪克先生一面神情严肃的望着特拉德尔斯,一面咂着他的大拇指。
我所以把迪克先生也带去,是由于他敏捷地感觉到我姨婆的困难,又虔诚的信任我是在像摇船的奴隶和囚徒一样努力工作,而他自己却游手好闲,因此便烦躁忧闷起来,弄得精神不好,食不吃。在这种情形下,他觉得比从前更无力完成他那份呈文了;他越是拼命地写,查理一世那颗倒霉的脑袋越是要掺和进去。除非我们对他行一无害的诈骗,使他相信他是有用的,或者想办法让他真实发挥作用,要不然他的病情就会加重,所以我才打定主意去找特拉德尔斯,看看他是否帮助我们。我们去以前,我把我们的不幸详细地写信告诉了特拉德尔斯,他回了一封充满热情的信,表达了他的同情。
“但我说的那些文件,你清楚,都已经结稿啦,”特拉德尔斯略作想后说。“迪克先生丝毫不必动脑筋。那可就不一样了,你说是吗,考波菲尔?不论怎么说,难道不值得一试吗?”
这种种措施并未让我满意,我仍迫不及待要多做点事,于是我去找特拉德尔斯。他如今住在霍尔本的城堡街上一所房子的花墙背后。迪克先生已经跟我去过海格特两次,并与斯特朗博士恢复了旧交,因此这次我也带他一起去见特拉德尔斯。
这给我带来新的火光。特拉德尔斯和我又到一边儿商量了一下,这时迪克先生坐在他的椅子上焦急地望着我们。我们最后商量出一个办法,第二天就照这个方法让他开始做,结果很成功。
如今我忙得厉害;早晨五点起床,晚上九、十点钟回家。而我却从忙碌的工作中得到无限的快慰,从来没有因任何原因而放慢脚步;我热烈地感觉到,越是刻苦勤劳,就越是无负于朵拉。我还不曾把我性格上的变化向朵拉透露过,过几天她就来看米尔斯小姐了,到时告诉她也不迟;我只在信中告诉她,我有许多话要对她讲。在这期间,我缩了熊脂的分量,抛弃了香皂和花露水,以十分低廉的价格卖掉三件衬衫,由于在我苦的生活中穿用这些东西实在太浪费了。
在白金汉街我们的寓所窗前一张桌子上,我们铺开特拉德尔斯为他找到的工作——那是要他抄写一种有关交通规则的文字,至少抄写多少份,我记不清楚了——在另一张桌子上,我们铺开了那份伟大的呈文未完成的原稿最后一部分。我们给迪克先生提出的请求是,他必须认真按照摆在他面前的原件抄写,不许一点走样;假如他认为非要提到查理一世不可,那他就得马上跑到呈文那边去。我们告诉他,一定要在这方面意志坚强,并且让我姨婆留下来看他。后来我姨婆向我们报告说,一开始,他就如一个既要敲锣又要打鼓的人那样,不断地在二者之间分散他的注意力;但他发现这样做的结果让他思绪很乱,而他所要抄写的文件却明显摆在他的眼前,他不久便坐在那里,老实地抄写起文件来,而把他的呈文推到以后方便的时候再写了。简而言之,即使我们很留心不让他的工作超出对他有益的限度,即使他的工作并不是从一星期开始的,但是,到了星期六晚上,他已经挣了十先令九便士了;在我有生之年是不会忘记的,他是如何跑遍附近的商店,把他那份财富都换成了六便士一枚的硬币;也不会忘记他是如何眼含喜悦的泪花把它们摆作心样的形状,用盘子托着,献给我姨婆的。从他开始做这有用的工作时,他就仿佛有灵符神咒保护他一样;如果那个星期六晚上世界上有高兴的人的话,那就是感恩、把我姨婆看作世间最了不起女人、把我看作最了不起的青年的那位迪克先生了。
我觉得,她看上去很不高兴;然而那是一张略带淡淡哀愁的好看的脸,如其不然,那就是一副故作苦相的虚伪面孔了。我和博士工作时,她就一直坐在窗下,因此我时时偷瞥她一眼;她为我们准备早餐,我们则一面工作,一面匆忙地吃上几口。我九点离开时,她正跪在博士脚旁的地板上,为他穿鞋子,打裹腿。一些嫩绿的树叶低垂在楼下房间敞开的窗户上,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我在回民法博士协会的路上,一直在回想我见过的情景:那天晚上,博士读书时,她在一边望着他。
“如今不会挨饿了,特洛特乌德,”迪克先生在墙角里握着我的手说。“我来养活她,先生!”他说着,便把十个手指在空中摇摆着,好像那是十家银行。
第二天早晨,出于新鲜,我想要弄明白她是否去听歌剧了。她并没去,却派人到伦敦把她表哥打发了;下午她去看望阿格妮丝,且是硬叫博士陪着她去;博士告诉我,由于那天晚上天气很好,他们穿过田野,步行回到家中。我不知道,假如阿格妮丝不在伦敦,她会不会去听戏呢?阿格妮丝是否也对她起了一些好的作用呢?
特拉德尔斯和我,究竟哪个更高兴,是很难说的。“哎呀,”特拉德尔斯忽然说道,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我。“我真把米考伯先生忘记了!”
他确实没有看出来。只是轻声细雨地对她说,她很年轻,应该得到娱乐,决不可让一个呆滞的老头子把她也连带得呆滞起来。他还说,他想要她把那位新歌唱家的歌唱给他听;假如她不去听,那她如何能唱得好呢?于是,博士硬是为她订了约会,同时请莫尔登先生回来吃晚饭。这事决定后,莫尔登就走了。
那封信是写给我的,“敬烦内寺托·特拉德尔斯先生转交。”信上写道:
她没看她表哥一眼,就转身和我谈起来,向我询问阿格妮丝的近况,问她能不能来看她,是不是有一天就会来看她;当她说话时,显得那么急迫,这让我真吃惊,正在往面包上抹黄油的博士,为什么这样明显的事也看不出来呢。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
“我不想去,”她对博士说。“我情愿在家里呆着。”
我今以时来运转之消息相告,谅足下或不至以为突然。前此似曾提及,我正期待着这一契机降临。
“安妮,你应当去。”
我将于身受其惠之海岛某一市镇安身立命(彼处居民,安居乐业,从教务农者兼有之),置身于学问高深之某一职业。米考伯太太及稚儿皆伴我前去。将来也许发现,我等骨殖也合葬于彼处一古建筑附属之墓地,该地即以此建筑闻名于世。
对博士来说,凡是大约可以讨他年轻的妻子喜欢的事,他都喜欢,因此,他转向她,说道——
我与妻小侨居此近代巴比伦之时,饱经忧患,但没有气馁。此番离之而去,及与一向与我家生活祭坛相关者之别离,依依之情我和米考伯太太不敢掩饰。今日一别,后会难期。倘足下肯偕我等之好友特拉德尔斯先生光临蔽舍,畅叙别情,即施惠于我也。
“我来这儿是想问一问,今晚安妮想不想去听歌剧,”莫尔登先生把脸转向安妮,说道。“在这一季里,要听好歌剧,这可是最后一场了;那儿有一个女歌唱家,真该听一听。她唱得真的太好了。不光唱得好,还丑得叫人着迷。”他说完,又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威尔金·米考伯敬启
对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漠然视之,这种态度,我觉得,在那个时候,还不像后来那样被人们看作高尚的品格。我知道,从那以后,这种态度变得很流行。我见过,有人把这种态度表演得生动形象,因为我曾遇到过一些时尚男女,他们好像生来就跟毛毛虫一样。这种态度当时给我留下如此深刻印象,那是因为我认为很新鲜。但我绝对没有因此而对莫尔登先生高看一眼,或更加相信。
知道米考伯先生逃脱了屈辱和贫困,终于时来运转,我很高兴。特拉德尔斯告诉我,约会的时间正是行将逝去的当天晚上,所以我马上表示,幸会,千万不可错过;于是我们一起来到米考伯先生以莫蒂默先生的化名所租赁的寓所,那是在格雷法学会路口旁边。
“报纸上有一篇特长的报道,先生,说的是一起谋杀案,”莫尔登先生说。“不过,谋害人命的事儿天天发生,所以我也就没看那篇报道。”
这寓所的摆设很差,我们发现那一对双生子,现在已经八、九岁了,躺在起坐间的一张折叠床上;也就在这间屋子里,米考伯先生用一个盛洗脸水的大罐子,掺他最拿手的可口饮料,他把那种饮料叫作“酒酿”。这一次,我还有幸和米考伯少爷叙旧,他已经十二、三岁了,看模样是个有出息的少年,手脚没有闲着时,在他这个年龄这倒是稀奇的现象。我和他的妹妹,米考伯小姐,也再次结识。米考伯先生对我们说,“她母亲在她身上恢复了青春。”
博士沉下脸来,仿佛他要换个话题似的,说道,“那就是说,没有任何消息;人们常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呢。”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你和特拉德尔斯先生都应该看得出来,我们就要搬走了;有一些小小的不便,请不要见怪。”
“啥消息也没有,”莫尔登先生答。“有一段报道,说北方的人在忍受饥饿,有不满情绪;可是哪里没人挨饿,没有不满呢。”
我一面作适当的回答,一面往屋里看了一眼,只见那细软什物都已经捆扎起来,行李的数量说不上多得惊人。我向米考伯太太祝贺即将到来的乔迁之喜。
“今天有何消息吗?”博士问道。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你对我们家的事很关心,我心里有数。我的娘家人可能觉得我们这是充军发配,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是做贤妻良母的人,我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
“我几乎不吃早饭,先生,”他回答,同时在安乐椅上把脑袋向后一仰。“我认为吃饭怪腻味人的。”
特拉德尔斯,在米考伯太太眼神的祈求下,热情地表示赞成。
“你吃早饭没,杰克先生?”博士问道。
“这至少是我对我的任务的看法,考波菲尔和特拉德尔斯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当年我重复着‘我,埃玛,愿嫁给威尔金为妻’这句永远不能反悔的话时,我就担起了这个责任。昨天晚上,我在烛光下又把这篇宣誓重读一遍,我得出的结论是:我一定不能离开米考伯先生。”并且,米考伯太太说道,“也许我对那仪式的看法有不妥的地方,但是我永远不离开他!”
杰克·莫尔登跟我握手;不过我相信,他握得不很亲热,懒洋洋的,对我摆出一副委屈架势。见到这种场面,我不觉暗自生气。不过,除了他跟他的表妹说话之外,他那副懒洋洋的神气可实在够瞧的。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有些烦地说,“我并没有察觉有人认为你会那样做呀。”
“杰克先生!”博士说。“考波菲尔!”
“我知道,考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接着说,“我要去不熟悉人中间碰运气了;我也明白,尽管米考伯先生用最优美的措辞写信给我娘家人的每个成员,对他们宣布这一事实,但他们对米考伯先生的信不会看的。我也许是迷信,”米考伯太太说,“不过在我看来,米考伯先生写的那些信,是命运注定绝大多数得不到什么答复的。我从我娘家人的平静就可以推测出,他们是反对我采取这个步骤的;但考波菲尔先生,我决不能让我自己由他们任意摆弄,离开克尽为妇之道的正路,即使我爸妈还活着也不行。”
由于我,他们已经推迟了早饭时间,于是我们马上坐下来用早餐。一会儿,我还没听见有人要来的动静,就从斯特朗太太的脸上看出有人来了。一位绅士骑马来到门前,绳搭在胳膊上,如入自己家门似的牵马走进小庭院,将马拴在马厩墙上的一只环子上,手执马鞭,走进餐厅。来者是杰克·莫尔登先生;在我看来,印度并没使这位杰克·莫尔登先生长了出息。但那时候我对于一切不肯在困难之林里把树木砍伐的年轻人,都因恨其不争气而痛恨,所以这种印象我不能完全接受。
我说了我的意见,说这走的是正道。
就这样,我们的计划安排得都很满意,斯特朗博士便带我到内宅去见斯特朗太太,我们在博士的新书斋里见到她正在那儿掸去书籍上的灰尘——他决不允许别人碰一下他那些神圣之物。
“叫一个人蛰居在一个有大教堂的城市里,”米考伯太太说,“可说是一种牺牲;但考波菲尔先生,如果对我说来是一种牺牲,那对于米考伯先生这样一个有才能的人,就是更大的牺牲了。”
博士为我们将在这项伟大事业上合作而特别地高兴,因此我们定于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开始。我们每天早晨工作两小时,晚上工作二至三小时,星期六休息。当然,星期天也休息,我认为这样的条件是很轻松的。
“哦!你们要去一个有大教堂的城市呀?”我说。
怎可能是别的东西呢?他的口袋里,就像他的头脑里一样,塞满了词典的手稿。他告诉我,自从他离开教学生活以来,他的词典编纂工作进展很顺畅;我所提议的早晨和晚上工作的安排,对他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他已养成在白天散步的时候思考问题的习惯。由于最近杰克·莫尔登先生时而自荐作他的秘书,而又不了解这种工作,手稿难免有些乱;不过我们很快就可以收拾好,然后可以顺利工作。后来,当我们开始正式工作时,我才发现莫尔登先生的麻烦比我预料的要大得多,由于他不仅弄出了许多错误,且在博士手稿上画了很多士兵和女人的头像,这就使我时时陷入迷宫了。
米考伯先生一直在从那个盛洗脸水的大罐子里为我们斟饮料,这时便插嘴说道——
博士停住脚步,笑嘻嘻地拍一下我的肩膀,带着让人看了就很高兴的神气道,“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你说中了。就是那部词典!”
“是去坎特伯雷。说真的吧,我亲爱的考波菲尔,我已经安排好了。依据安排,我和我们的朋友希普签订了合同,我要以他的机要秘书的身份,帮助他工作——并将成为他的机要秘书。”
“假如我将要从事的工作与那部词典有关的话,”我略带点儿——但愿是无意的——奉承的口吻说,“那我就要二十倍地开心了,先生。”
我吃惊得瞪大眼睛盯着他,而他见我惊奇的样子,倒笑了。
“那就一言为定,”博士说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理当向你解释,”他打着官腔说,“能有这样的结局,很大程度上要算在米考伯太太办事干练。从前有一回米考伯太太说到过向社会挑战的问题,我就以登广告的方法向社会下了战表,结果希普应了战,结果,我们两个就一拍即合了。说到我的朋友希普,”米考伯先生说,“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强干的人;只要一提到他,我就想尽全力表示我的尊敬。我的朋友希普,并没有把我的固定薪水定得太高;但单就帮助我摆脱财政困境这方面说,他按照我的服务价值和我对自己服务价值的信心,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我恰巧生就的那点灵巧,”米考伯先生带着一向那种绅士派头,又似自夸又似自谦地说,“就都奉献给我的朋友希普了。我已经明白一些法律了——是作为民事诉讼中的被告一方弄懂的——我要马上把我们英国一位最著名的法学家的《法律诠释》研读一番。我想,没有必要补充说,我所指的就是布莱克斯通法官先生了吧。”
“我说话算数,先生!”我依从前作学生时的神情回答。
米考伯先生说的那些话,说真的,那天晚上说的那些话的大部分,都由于受到搅扰而断续。那是由于米考伯太太一会儿察觉米考伯少爷屁股坐在靴子上;一会儿发现他两手抱着脑袋;一会儿又发现他或者在桌子底下猛然踢特拉德尔斯一脚;或者两只脚上下交叉着来回搓;或者把脚伸得老远,看着很不别致;一会儿又看见他歪着脑袋趴在桌子上,头发散铺在酒杯中间,再不就是用别的方式动胳膊动腿,弄得同座的人很不舒服。而米考伯少爷对这些发现则是无所谓。我一直坐在那里,一面为米考伯先生宣布的事感到吃惊,一面想这里的含义,直到米考伯太太又提起了刚才的话题,我的心才转到她身上。
“唉!”博士天真地说。“真想不到,这么点儿钱会顶如此大的事!哎呀,哎呀!如果有更好的事,你肯接受吗?喏,你可得说话算数?”博士说道——他一向都是用这句严肃的话唤起我们当学生的自尊心。
“我让米考伯先生很在意的是,”米考伯太太说,“他在爬上法律这根枝杈时,千万别把气力耗完了,不然,到最后往树顶上爬时,可就无力了。我相信只要他能全力以赴地从事一种适合他的智慧的职业,他就一定能出息。喏,举个例子说吧,特拉德尔斯先生,”米考伯太太说,“他可以成为法官,甚至可以成为大法官。谁说一个人假如接受了米考伯先生接受的这种工作,就再没有升官的可能性了呢?”
“如果你肯接受我一切时间,并且认为一年花七十镑值,那你对我的好处,可就难以表达了。”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道——不过同时以探询的目光望着特拉德尔斯,“我们将来有的是时间来想这个问题的。”
“哪里的话!”博士打断我的话,说。“惭愧呀,惭愧!”
“米考伯!”她回答道,“不然!你在生活中犯的错,就是目光短浅。即使你不为自己着想,为了对得起你家里的人,你也该放眼看天尽头,看你的才华可能让你去的地方。”
“我亲爱的老师,”我说,“你的恩德,我永远报答不完——”
米考伯先生一边咳嗽不断,一边带着满足的神气喝着饮料——不过仍旧望着特拉德尔斯,好像特别期望想听到他的意见。
“天哪!”博士回答。“真没想到!我并不是说,严格限定七十镑,因为我总想另外给我这样聘用的青年朋友一点礼物。不用问,”博士说,“我总会把每年的礼物考虑在内的。”
“呃,这件事是明摆着的,米考伯太太,”特拉德尔斯含蓄向她说出事情的实情,“我说的是实在的、平淡的事实,你知道——”
“这样我们的收入就多了一倍呀,斯特朗博士。”我说。
“正是,”米考伯太太说,“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斯,对于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我想尽可能实在、尽可能平淡。”
“唉,唉,”博士回答说,“这倒是一点不错。当然啦,你有了一份职业,且正在学习这种职业,情况就不同了。不过,我年轻的朋友,一年七十镑顶什么用呢?”
“是这样的,”特拉德尔斯说,“即便米考伯先生是个正式的代诉人,法律的这个枝杈——”
我又变得很激动了,当时我恐怕是用了激烈的口吻和豪迈的言词坚持我的要求的;并提醒博士说,我已经有了一个职业。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回答。
“喏,考波菲尔,我们来谈谈你在信上提到的建议吧。不用问,你的建议我认为很合适,可是你不觉得你还能谋到高就吗?你知道,你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很好了。有很多的好差使,你都有资格做。你已经打下了木木都好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完全可以建造任何高楼;把你的青春贡献给我所能提供的这样一个小的职位,你不认为可惜吗?”
“——但升不升迁的,跟它没关系,”特拉德尔斯接着说。“只有有资格出席高等法庭的律师,才有时机升到你所说的那个位子。米考伯先生既然没有在法学院里学习过五年,他就做不了出席高等法庭的律师。”
我很清楚杰克·莫尔登先生的为人,因而决不怀疑他弄到的是一个不劳而获的职位。斯特朗博士,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那张仁慈的脸带着鼓励我的神情对着我,继续说:
“那么,五年过后,米考伯先生就有能力作法官或大法官了?是这样的吧?”米考伯太太,一本正经地说。
“马卡姆太太为他的事很伤脑筋,因此我们就设法把他又弄回国来了;我们为他在专利局谋到一个差使很合适。”
“那他就有能力了。”特拉德尔斯回答,尤其在“资格”二字上强调了语气。
我怎会忘得了那个老兵!
“谢谢你,”米考伯太太说。“这就足够了。假如情况真是这样,米考伯先生并不会由于担任上现在这种职务就没有了升迁的权利,我也就放心了。我这些话,”米考伯太太说,“自然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说的;不过,我一向认为米考伯先生有法律头脑,这一点在我出阁以前就常听我爸说起;米考伯先生可算找到了一个能发挥他这种才干的职业,我希望,他从此可以有出息了。”
“你是说从印度回国?”博士说。“是的。杰克·莫尔登先生受不了那儿的天气,还有马卡姆太太——你不会忘记马卡姆太太吧?”
我相信,米考伯先生这会正在他那法律头脑里刚看到他自己端坐在大法官坐的毛绒絮的坐垫上。他得意洋洋地在他那秃脑壳上摸了一下,故作没办法的样子,说道——
“他回国了吗,先生?”我问道。
“我亲爱的,天命难违啊。假如说,我生来注定要戴假发,最起码在我的外表上为这种荣耀已经有所准备了,”他这话就是指他的秃脑壳说的。“我并不遗憾我的头发,说不定是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头发才掉光的。我打算,我亲爱的考波菲尔,教导我的儿子从事教会工作;我承认,他若能显名于世,我会很开心的。”
“当然,”博士说道。“一定会记得。他也很好。”
“从事教会工作?”我问道。
“记得,先生。”
“是呀,”米考伯先生说。“他有一种奇特的头音,他的教会生活得从参与唱诗班起头。我们住在坎特伯雷,在当地,可以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大教堂人员中一有了空缺,他就能补上。”
“喔,是的!”博士说,“安妮很好,她见了你肯定会很高兴。她一向喜欢你。昨天晚上,我把你的信拿给她看的时候,她还说这话来着。还是——是的,一点不错——你还记得杰克·莫尔登先生吗,考波菲尔?”
我再看米考伯少爷,只见他脸上那副表情仿佛显示,他的头音就藏之于他的眉毛后面;而他一开始为我们唱‘啄木鸟敲得梆梆响’这首歌(他要么给我们唱歌,要么去睡觉),他的声音仿佛马上从那里发出来了。我们对他的表演很称赞,接着便闲说了一会。我虽竭力要把改变了的境况憋在自己肚子里,可是最终忍不住,便对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说了。听说我姨婆也身处不幸,他们那种幸灾乐祸美滋滋的样子,我根本无法形容。
我向他问好,同时也问候斯特朗太太。
酒到最后一巡,我提醒特拉德尔斯,说我们在和主人告别以前,应首先祝我们的朋友们健康、幸福、在新的事业上顺利。我请求米考伯先生把我们的酒杯都斟满,然后祝酒如仪;隔着桌子与米考伯先生握了手,给了米考伯太太一个吻,来留恋这个重大的日子。特拉德尔斯在第一个仪式上也模仿我,但他认为他的交情不深,在第二个仪式上并没仿效。
“噢,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博士说,“你长大成人了!我亲爱的考波菲尔,你比以前出息多了!”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站起来,插在背心口袋里的两只手各翘起一根大拇指,说道,“我青年的伙伴:如果你让我这样叫你的话——还有我敬重的朋友特拉德尔斯,如果他也让我这样叫的话——请让我代表米考伯太太,代表我,也代表儿女,对你们的美好祝愿用最热烈的词句表示感激。明天我们就要异地而居了,那时我们就要重新生活了,”米考伯先生说这话的样子,仿佛就要踏上五十万里的征途似的,“临别之际,我应给我面前的两位朋友留下几句赠言。但这方面的话,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我现在就要做一种博学的事,作其中的一员了,但无论我达有多高的社会地位,我将尽力不辱没那种地位,米考伯太太也要努力为那种地位增光。我以前承担钱财义务时,本打算马上清偿,但因纠葛,未能如愿;在这种钱财义务压制下,我必须违心乔装打扮——我是指戴上眼镜而言——还必须改名换姓,而我不敢改名换姓是合法的。现在,我只能说:乌云已经散尽。下星期一下午四点的驿车到达坎特伯雷时,我就又踏上我的故土——又恢复我以前的姓名米考伯了!”
相距那么远,要想让他注意是毫无希望的,于是我斗胆打开花园门走进去,跟在他身后,想要在他转身的时候迎上前去。他转过身来了,并向我走来,但他望了我片刻,显然心里想的并不是我;那一会儿过后,他那慈祥的脸上才显出异样的喜悦,把我的两只手握住。
米考伯先生说完这些话,重新坐下,一连喝了两杯酒,然后又很认真地说道:
我走近斯特朗博士住宅时——那是一座很古老的住宅,假如可以从看来好像新近完工的装修工程判断的话,他仿佛在这房子上花了不少钱——只见他在房子一侧的花园里散步,打着裹腿,衣衫依旧,好像从我投师在其门下之日起,他一直散步。在他周围是往日的伴侣;由于旁边有许多高大树木,草地上还有两三只白嘴鸦看顾他,仿佛坎特伯雷的白嘴鸦写信告诉了他的事,因此它们看顾他时很小心。
“在离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我还要结束一项法律手续。我的朋友特拉德尔斯先生,有好几次帮我,在我的期票上‘具名’(如果我可以用一个普通说法的话)。头一张期票到期,我给他来了个‘不够朋友’。第二张还不到还的时候。头一张他为我承担的总额,”米考伯先生掏出一个笔记本,认真看了看,“我相信,是二十三镑四先令九便士半;第二张,依我记的那笔账,是十八镑六先令二便士。两笔加到一起,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一共是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便士半。我请我的朋友考波菲尔帮我核对一下,算得对不对。”
我小心地离开向花园里窥探的那个拐角,远远避开那一带,心里悔恨本不该多此一举,然后怀着这种心情一直溜达到十点钟。当时并不像现在这样有一座带尖塔的教堂矗立于小山之巅,从而也不可能向我报时。那时候在这个位置上的是一座红砖大宅院,用作校舍;我还记得,我当时觉得,那座古老的房子很别致,一定是个上学的好去处。
我帮他核对了一下,他算得对。
在我结束了这必要的准备过程之后,我关心的第一件事是找斯特朗博士的住宅。那住宅不在斯蒂尔福思夫人所住的海格特那一部分,恰好在小镇上与之相对的那一面。我打听清楚后,受一种诱惑力驱使,又走回靠近斯蒂尔福思夫人家的一条小巷里,从花园围墙的拐角处向里面张望。只见斯蒂尔福思的房间门窗紧闭。温室的门则敞开着,罗莎·达特尔没戴帽子,迈着迅速的步子,在草坪一旁的石子路上走动。
“假如我还没把这笔债务理顺了,”米考伯先生说,“就离开这和我的朋友特拉德尔斯先生,那我心上的负担一定重到无法承受。因此,我首先就为我的朋友特拉德尔斯先生准备好了一份文件,现在拿在我手里的就是;有了它,我所期望的结果就可达到了。我请求把这一份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便士半的借据交给我的朋友特拉德尔斯先生。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拥有我的体面和荣誉,就又可以在我的同胞面前挺直腰板儿了,我为此而感到开心!”
思念及此,我很激动,竟因我的衣衫还不算很破烂而惋惜。我想要在能够证明我的实力情况下,砍倒困难之林的那些树木。我兴奋得全身发热,仿佛觉得我挣的钱已经多得不行了。在这种心情下,我走进一座招租的房子,仔细察看了一番,我觉得讲求实际是必要的。那座房子很合适我和朵拉居住;房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可供吉卜嬉戏,隔着栅栏朝游乡小贩狂吠;楼上最好的那个房间留给我姨婆。我从那座房子出来,觉得身上比以前更热,脚步比先前更快,待一溜小跑冲到海格特时,竟早到了一个小时;然而,即使不早到,也应该冷静一下,才好去见人。
他说完这段话,便把一张借据塞到特拉德尔斯手里,并祝他万事如意。我相信,当时不只是米考伯先生觉得给一张借据就等于还清了债务,连特拉德尔斯也一时愣了,没看出二者有何不同。
当我发现自己走上我所熟悉的那条海格特大道,而所追求的却与从前大不相同时,不禁觉得似乎我的整个生活发生了变化。但那变化并不让我气馁。伴随新生活而来的是新的目的。所费的劳动固然巨大,所得的报酬却是无价之宝。这报酬就是朵拉,而我非赢得朵拉不可。
仗恃这一正直举动,米考伯先生可以在他的同胞面前挺着腰走路了;所以,当他手持蜡烛送我们下楼时,他的胸膛如同又宽出了一半。我们都很热情地道别。把特拉德尔斯送出房间,在我回家的路上,在我想的许多复杂的事情当中,我认为,米考伯先生这个人即使圆滑,却从来不曾开口向我借钱,也许因为我做过他的小房客,对我还存有一点儿同情之心吧。他假如向我开口,凭我的义气,绝不好意思拒绝;我相信,这一点他清楚得像我一样清楚,因此写到这里,我得说这是他的好处。
第二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又一头扎进罗马浴池里浸泡了一下,然后便动身去海格特。我不再丧气了。我看待我们近来所发生的不幸的事,完全改变了。我现在要做的是要向我姨婆表示,她以往待我的大恩并没有枉费,我不是那种麻木不仁之人。想到这里,顿时步履轻捷,脚底生风,仿佛这件事凭走路就可完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