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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一蹶不振

“没有了!”乔金斯先生在门口停下来,说。“哦,没有了!我反对,你知道,”他把这几个字说得很快,然后走出去。“你应当知道,考波菲尔,”他害怕地向门里看着,说道,“假如斯潘娄先生反对——”

他一面说,一面匆忙地站起来,当他快要出房门时,我鼓足勇气说,那么,恐怕没有通融的办法了吧?

“他个人并不反对呀,先生。”我说。

“说来抱歉,考波菲尔先生,我不能成全你,”乔金斯先生神经质地说。“实际上——不过,请你原谅,我在银行里有一个约会。”

“哦,他个人,”乔金斯先生重复道。“我对你说,没有希望!你希望的事,办不到!我——我银行里真有一个约会。”他一面说,一面径直跑走了;据我了解,他一连三天没在博士协会出现。

我必须承认,斯潘娄先生想过这种可能性。

我急于求成,于是一直等到斯潘娄先生进来,把刚才的经过对他一一陈述;想让他意会,假如他肯帮忙,使那个心硬的乔金斯先生回心转意,不是没有希望的。

“他说我一定反对吧?”乔金斯先生问道。

“考波菲尔,”斯潘娄先生笑眯眯地说,“你和我的合伙人乔金斯先生打交道的时间没有我长,所以你并不了解他。我绝没有贬低他的意思。不过,乔金斯先生表达反对的那种方法时时让人错以为他赞成。不行,考波菲尔,”斯潘娄先生摇头。“相信我的话,想说动乔金斯先生,办不到!”

我回答说,已经给斯潘娄先生谈过了,并且他叫我来找您。

斯潘娄先生和乔金斯先生这两个人之中,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持反对态度的呢,我彻底被弄糊涂了;不过在这个事务所里的确有一股顽固的反对势力,想要他们归还我姨婆那一千镑,那是不可能的了。我怀着失望的心情,离开了事务所,朝寓所走去。

“我想,这个问题你已经和斯潘娄先生谈过了吧?”乔金斯先生听我把话说完,说道。

我正努力让自己的思想适应最坏的结果,考虑穷途末路时该作何打算,忽然一辆轻便马车从身后驶来,到跟前戛然停住,我抬起头来。一只白嫩的手从车窗里向我伸过来,一张脸——从它在扶手宽阔的老橡木楼梯上转向我,只要看见它,就会感到平静和幸福的那张脸——正对我微笑。

我走进去,把我给斯潘娄先生说过的话照样给乔金斯先生说了一遍。乔金斯先生这个人并不像人们所想像的那么吓人,他是个温和的长者,年纪六十岁左右。他吸鼻烟吸得太多,以致博士协会里有一种传言,说他主要靠那种刺激物生活,因为他的身体里没有多少容纳别的食物的空间。

“阿格妮丝!”我高兴得喊道。“在世间这么多人中,看见你真是最大乐事!”

“请进,考波菲尔,”乔金斯先生说。

“当真吗?”她亲切的说。

斯潘娄先生总算答应了,并热情地和我握手,我便趁机坐下来,一面心里想念着朵拉,一面看着烟囱上的太阳移下对面房子的墙壁,直到乔金斯先生来上班时。我走进乔金斯先生的房间,我的出现明显把他给吓了一跳。

“我很想同你谈谈呢!”我说道。“一见你的面,我心里就轻松了。如果我有一顶魔术师的帽子,我只希望看见你,别人都不想见。”

“不反对,”斯潘娄先生说。“不过,我跟乔金斯先生相处多年,对他有所了解,考波菲尔。但愿不像我想的那样,因为我想在各方面使你满意。如果你认为可以,考波菲尔,我不会反对你向乔金斯先生提出这个问题。”

“你说什么?”阿格妮丝接过去说。

“你反对我向他提这个问题吗,先生?”我问道。

“喔!也许先要见朵拉。”我红着脸说。

我相信,我对这个人几乎是不甚了解,只知道他原来独自经营这个事务所,现在住在靠近蒙塔古广场的一座房子里,他每日早出晚归;好像从来不见有人向他请教过任何事;他在楼上有一个又小又暗的窝儿;那儿没办过公事,那里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发了黄的弹壳纸,没染一点墨迹,据说那张纸在那里已经放了二十个春秋了。

“当然,先要见朵拉。”阿格妮丝笑着说。

斯潘娄先生不以为然地摇头。“考波菲尔,”他回答说,“天地可鉴,我决不诬陷任何人,当然更不会诬蔑乔金斯先生。不过,我了解我的合伙人,考波菲尔。乔金斯先生对这种特别性质的建议是不会允许的。要让乔金斯先生不按常规做是很难的。这个人你不了解!”

“其次就要见你了,”我说道。“你这是去哪里?”

“你觉得,先生,”我说,“如果我当面向乔金斯先生提出这个问题——”

她正要去我的寓所看望我姨婆。那天天气很好,因此她很高兴下车步行;我把车夫打发走了,阿格妮丝挽起我的胳膊,我们一同走着。

我的希望马上成为泡影,不过我又最后做了一番努力。

我想她就是希望的替身。有阿格妮丝在我身边,我马上觉得自己与刚才大不相同了!

“这微不足道,”斯潘娄先生说。“还有,我得说——如果我没有合伙人——如果没有乔金斯先生——”

我姨婆曾给她写过一封古怪的短信,她在信中说,她遭了厄难,要永远离开多佛尔,但还没最后确定,她情况很好,任何人都不必担心。阿格妮丝就是来伦敦看望我姨婆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和我姨婆很投缘。她告诉我,她这次到伦敦,并不是她一个人来的。她爸爸也跟着来了——还有希普先生。

“你太好啦,先生。”我低声说道,希望他妥协。

“他们现在合伙了,是吗?”我说。“那个该死的家伙!”

“听到你这话,我很抱歉,考波菲尔,”斯潘娄先生说,“按照一般情况,你所说的不成为取消合同的理由。这并不符合职业的手续。以前没有先例。还有——”

“是的,”阿格妮丝回答。“他们来这儿办事,我也就借此机会一起到这里来了。你不要认为我来这一趟完全是为了看朋友,没有一点私心,特洛特乌德,其实——也许是我出于偏见——我不愿意爸爸一个人跟尤利亚一起来。”

我以坚决的口气向他说,除非我自己能挣钱养家糊口,要不我的生活便没有着落。我对自己的前途并不担忧——我特别着重强调这一点,将来总有一天,我肯定会有资格作他的女婿的——但如今,我只好自作打算了。

“他对威克菲尔先生的影响还是那么大吗,阿格妮丝?”

“取消你的合同,考波菲尔?取消?”

阿格妮丝摇头。“家里发生了变化,”她说,“恐怕你认不出那座老宅第来啦。现在他们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我作这一观点花费了多大代价,没人知晓。这就等于求他施恩,将我充军发配,永远与朵拉分离。

“他们?”我问道。

“先生,”我说,“她的家境跟从前不一样了,所以我想问一问,是否有可能——我们这方面,当然要牺牲一部分预付金,”我见他脸上那茫然的表情,预知事有不对,便添了一句——“把学徒的合同撤了?”

“希普先生和他妈。他就睡在原来你住的那个房间里。”阿格妮丝说,并抬头望着我的脸。

“你这一番话可真吓人,考波菲尔!”斯潘娄先生说。

“我要让他净做恶梦就好了,”我说。“他在那里睡不长的。”

“这个消息和她的健康没有关系,”我回答他说。“她遭到一些意外的重大损失。她的财产剩下不多了。”

“我自己的那个小房间,我还保留着,”阿格妮丝说,“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通客厅的镶着壁板的小屋子?”

“真的吗?”他说。“哎呀!但愿不是残废吧?”

“记得,阿格妮丝?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从那个小门里出来,怎能不记得?”

“我很难过,”我说,“从我姨婆那听到一个令人懊丧的消息。”

“现在依然是原来那个样子,”阿格妮丝笑着说。“你想,那时候的情景多么愉快,那时候我们真快活。”

我跟着他走进他的房间。

“是啊,我们快活极啦。”我说。

“可以,”他说。“到我房间来吧。”

“那个屋子还是我自己占着;不过,你要明白,我不能老是把希普老太太放一边。因此,”阿格妮丝平静地说,“就是在我想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得给她做伴儿。话说回来,除了这一件,我对她没有可抱怨的。她净夸奖她的儿子,一个当母亲的夸奖儿子是很自然的,然而有时候,叫人听得实在心烦。在她看来,她这个儿子很好。”

“天气好极啦,先生,”我说。“你去法庭以前,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阿格妮丝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望着她的脸,发现她没察觉尤利亚居心如何。她那柔和而诚恳的目光,坦然与我的目光相遇,表情也没有一点变化。

“你好,考波菲尔?”他说。“今天天气真好!”

“他们住在那座房子里的主要坏处就是,”阿格妮丝说,“我不能像我想的那样接近爸爸了——尤利亚总是横插在我们中间——我也不能像我想的那样密切守护他了,如果我用‘守护’这个词儿不过分的话。但是,如果有人对他使阴谋、耍诡计,我希望,最终将会证明,纯真的爱心和忠诚的威力胜过世间一切邪恶和厄运。”

我到博士协会的时候,时间太早了,徘徊了半小时,才见第一个来上班的老蒂菲拿着钥匙走来。于是我在那个角落里坐下,眼望对面烟囱上的太阳光,心里想着朵拉,一直到斯潘娄先生,头发卷曲着,进了事务所。

一个我在别人脸上从不曾见过的明媚笑容消失了,当年我对那笑容多么熟悉;这时我们快走到我住的那条街上了,她突然问我,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你姨婆的家境突遭巨变?我回答不知道,姨婆没对我说过,接着阿格妮丝便陷入沉思,我仿佛觉得她挽着我胳膊的那只手在颤抖。

在那些年月,河滨街一条岔路的尽头有一个古老的罗马浴池——也许至今仍在——我曾在那个浴池里洗过多次冷水浴。我那天悄悄地穿好衣服,叫佩戈蒂照顾我姨婆,我就跑到那个浴池里,洗完了,又到汉普斯苔德散了一会儿步。那时希望这种便捷的运动能使我的脑子清醒一些;现在想来,这个办法的确起作用了,因为我得出结论,第一个应采取的步骤就是:看能否把学徒期取消和把预付金收回。我在希思吃了早饭,步行到博士协会,沿着洒过水的大路,闻着夏日花木的清香,一心想着做进一步努力,以应付改变了的事情。

回到寓所,只见我姨婆一个人在那里,带一点激动的神情。原来她同克拉普太太刚就女性住在公寓里是否恰当这样一个问题发生争论;我姨婆不管克拉普太太犯不犯病那一套,告诉她,她身上有一股我的白兰地酒的气味,要她出去,这样才把那场争论中断。克拉普太太却认为,凭这两句话中的哪一句她都可以去告状,并表示她要把案子捅到“不列颠朱迪”那里。

对我而言夜很长,对别人则可能是一瞬间,这种说法难以让人相信。这个念头使我反复地想一个假想的聚会,人们在那里跳舞,消磨时间,我想呀,想呀,后来那也进入我的梦。我听见乐队不断地演奏同一个曲调,看见朵拉不停地跳同一个舞,却一眼也不看我。整夜弹竖琴的那个人,正在用一只平常大小的帽子试图把琴挡住,可白费工夫。

可佩戈蒂带着迪克先生去看骑兵近卫军的士兵去了,在这期间姨婆冷静了点儿,加之见了阿格妮丝她很高兴,因此争吵的事她不觉得扫兴,而有些得意,接待我们时的亲切态度,未受影响。阿格妮丝把帽子放到桌子上,坐在我姨婆身旁,我看着她那柔和的眼睛和发亮的前额,不禁想到,她的到来恰当其时;虽然她很年轻,但我姨婆却是那样地信任她,她那纯真的爱心和忠诚,威力多大呵!

我姨婆睡得也不踏实,因为我不断听见她来回走动。一夜之中有两三次,她穿着长法兰绒睡衣,因而显得身高七英尺,活像个不得安宁的鬼魂,随时任意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走到我睡的那张沙发旁边。

我们谈起姨婆遭受的损失,我便把早晨我所做的努力讲给她们听。

说到睡眠,我好像没经过入睡仪式就做起梦来,梦中所见的贫困景象,千奇百怪。

“特洛特,”我姨婆说,“你这样做,用心良苦,可是并不明智。你是个厚道的孩子——喔,现在该叫你青年人了——我为你而感到骄傲,亲爱的。做就做了吧。喏,特洛特和阿格妮丝,咱们来研究一下贝齐·特洛特乌德这件公案,看一看情况如何。”

我躺下来时,心中的苦恼,真是难受!我一次又一次想到,我在斯潘娄先生眼里一定是一副穷酸相;想到我不再有向朵拉求婚时的那种自信;我应当无畏地把目前生活状况告诉朵拉,假如她觉得好,那就解除与她的婚约;想到我在漫长的学徒期间,一无收入,根本给朵拉买不起一件小小的礼物,再也不能骑灰色骏马,再也不能在别人面前显示风度翩翩了!我虽然知道,像这样不忘自己的苦恼是卑劣的,并为之难过,但是我对朵拉还是那样忠心,不由我不那样想。我知道,不多为姨婆考虑,总为自己考虑,那是卑鄙的;但目前自私和朵拉是分不开了,我不能为了任何人而把朵拉置于一旁。那一夜我是很苦恼的!

阿格妮丝全神贯注地望着我姨婆,我注意到她的脸色苍白。我姨婆一面拍着她的猫,也全神贯注望着阿格妮丝。

总的说来,这话给一个正处在热恋中的人听来并不受用;而我为向姨婆吐露了心事而感到高兴,同时我也担心她累了。于是我为她这慈爱的表示向她道谢,又温柔地道过晚安,她就戴上睡帽,进我的卧室去了。

“贝齐·特洛特乌德,”一贯不向别人谈起财产状况的姨婆,这时说道“——我说的不是你姐妹,特洛特,亲爱的,而是说我自己——有过一份可观的财产。贝齐有一度把她的钱买了公债,后来接受她的管事人劝告,都投在了以房地产作抵押的债券上。这生意做得好,获利大,直到人家把欠贝齐的债都还清了。我谈起贝齐,仿佛她是一艘战舰似的。好啦!那时候,贝齐得另找路子,重新投资了。这时,她觉得管事人不如以前好,她自己比他还要聪明些——我是指你父亲说的,阿格妮丝——于是突发奇想,要亲自去投资了。于是她把资金投入一个国外市场,”我姨婆说,“后来证明那是个很坏的市场。先是在矿业方面失利,后来又在潜水业方面——打捞财宝,”我姨婆搓着鼻子,解释说,“后来她又在矿业上失利,到了最后,她想翻一翻老本儿,结果在银行投资方面又赔了。有那么一阵儿,我不知银行股票值多少钱,”我姨婆说,“我相信,至少也是一本一利吧。可是那家银行在世界的另一头,我只知道,它一下就垮了,永远不会,也永远不能归还你一分钱了。可是贝齐的钱都在那里,那些钱全都完了。唉,还是少说为好!”

“话虽如此,”我姨婆接着说,“其实我并不想让两个年轻人扫兴,搞得他们不快活;因此,虽然这不过是一对孩子式的幼稚恋爱时时——注意!我没说总是!——没有结局的,我们依旧要严肃地对待它,希望它能顺利,将来总有一天,结局圆满。”

我姨婆讲完这一番大道理,带着得意的神色看阿格妮丝,阿格妮丝脸上的血色也慢慢有了。

“哦,特洛特啊!”我姨婆又说道,“瞎眼哪!”不知什么原因,我隐隐觉得有一种让人不快的失落感。

“亲爱的特洛特乌德小姐,这就是全部的故事吗?”阿格妮丝说。

“你如果知道朵拉是怎么诚恳就好啦,姨婆!”我喊道。

“我希望,亲爱的,这就很够了,”我姨婆说。“如果还有钱可扔,我敢说,这就不会是故事的全部。那样的话,毫无疑问,贝齐一定会想方设法,把那些钱都扔出去。但是,她可再没有钱可扔了,因此,也再没有故事可讲了。”

“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特洛特,”我姨婆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性格柔弱,待人诚恳,会体贴人,只要一看见他,我就想起那个可怜的娃娃。这个人需要的就是诚恳,特洛特。只有诚恳才能把他支撑住,才能使他上进。这个人需要的是深刻的诚恳。”

起初,阿格妮丝听着。后来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但呼吸通畅多了。我认为,她有些害怕她那不幸的父亲,为发生的这些事,有应该受到责备的地方。我姨婆握住她的手,笑起来。

“哦,特洛特啊!”我姨婆摇着头,苦笑着说,“瞎眼哪!”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吗?”我姨婆道。“是的,这是全部故事,再有就是,‘此后她快活地活下去了。’今后我或许能谈一谈贝齐的故事。好啦,阿格妮丝,你的头脑很明白。特洛特,你有时头脑也很清楚,但我不敢恭维,说你的头脑总是很清楚;”说到这里,我姨婆用她特有的方法,使劲儿摇一下头。“下一步怎么办?那座小房子,好坏平均,一年总能有七十镑的进项吧。我想,这样计算还是保险的。好啦!——我们所有的财产也就只有这一点了,”我姨婆说道。我姨婆就有这样的怪性子,好像一些马,眼看着像要一股劲儿跑下去,想不到半路上却停下来了。

“我们没有经验,姨婆,这我知道,”我回答她说。“恐怕我们也说一些糊涂话,可是我敢说,我们是真的相爱。”

“呃,”我姨婆停了一会儿接着说,“还有迪克呢,他每年可以有一百镑;不过那都得用在他身上。虽说我是唯一了解他的人,可是我宁可把他打发走,也要把他的钱花在他身上。我和特洛特,也就只有这一点进项了,怎样用这笔钱才好呢?阿格妮丝,你有什么看法?”

她问这句话时,态度很和蔼,半似玩笑,半似担忧,所以我特为之感动。

“姨婆,”我插嘴说,“我应当找点事做。”

“好啦,好啦!”我姨婆说。“我只不过是随便问一问罢了。并没有褒贬她的意思。可怜的小东西!这么说,你认为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儿,要像两块好看的蛋糕摆在晚餐席面上那样过一辈子啦,特洛特?”

“去当兵,”我姨婆吃了一惊,说,“还是去当水手?我可不答应。你一定得作个代诉人。咱们这个家再也受不住什么打击了,我的老先生。”

“轻浮不轻浮,姨婆?”当我重复这样一种大胆的揣测时,心里却不由得升起重复前一个问题时的同一感情。

我正要解释,我不要把那种谋生之道带到家里来,这时阿格妮丝问,我的寓所租期长不?

“轻浮不轻浮?”我姨婆说。

“你说到点子上啦,亲爱的,”我姨婆说道。“除非又转租出去,要不然我们至少可以在这里住六个月,而我不相信这寓所会转租出去。前一个房客死在这里了。六个人里头会有五个——当然啦——死在那个女人手里。我手头还有点现钱;我赞成你的看法,最好的办法是,我和特洛特在这里住到期满,给迪克另找一个休息的地方。”

我可以郑重地说,关于朵拉傻不傻的问题,我一点也没想过。我当然厌恶那种想法,但是那种想法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因为那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

我认为有责任向我姨婆提示,她住在这里经常与克拉普太太打游击战,一定很不舒服;但她一句话就把这种反对意见打消了,她宣称,只要克拉普太太露一点敌意,她就能叫她一辈子害怕。

“哦,不会是傻乎乎的吧?”我姨婆说。

“我一直在想,特洛特乌德,”阿格妮丝犹豫地说,“假如你有时间的话——”

“我亲爱的姨婆,”我说,“她这个人十分好!”

“我有很多时间,阿格妮丝。”我说的时候感到了脸红,因为我想到我是怎样一小时一小时地在城里溜达。“我有大量的时间。”

“爱朵拉,爱花朵!”我姨婆回答。“我想,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小东西很让人着迷,是吗?”

“我知道你不会嫌弃,”阿格妮丝走到我面前,低声对我说,“一个秘书职位的。”

“你说我是觉得,姨婆!”我涨红了脸,大声说。“我是真的爱她呀!”

“嫌弃,我亲爱的阿格妮丝?”

当我要吻她时,她把手中的大酒杯顶在我的膝盖上,让我停一下,“哦,特洛特呀,特洛特!这么说,你认为你自己是在恋爱了!对不?”

“因为,”阿格妮丝继续说,“斯特朗博士照原来的心愿已告老还乡,现已搬到伦敦来居住;他问过爸爸,能否向他介绍一名秘书。你不觉得他宁要自己的得意门生在他身边,而不要外人吗?”

“哦,别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姨婆回答。“你招惹这些苦恼以前,早就该想到这一点才对!特洛特。吻我一下,我为你童年受的那份罪感到伤心。”

“亲爱的阿格妮丝!”我说。“要是没有你,我还能做成什么事!你永远是我的吉星。这话我早已给你说过了。一向都觉得你是如此的。”

“可怜的爱弥丽!”我说。

阿格妮丝高兴地笑着提醒我说,一个吉星(指朵拉)也就够了;然后提醒我,博士喜欢在书房里做事——因此我的时间基本上与他的要求很合适。在我老师手下混饭吃的希望,比我独立谋生的前途,更使我开心;简而言之,依照阿格妮丝的劝告,我坐下来,给博士写了一封信,说清我的目的,约定明天上午十点去看他。我把这封信寄往海格特——因为他就住在我觉得很值得纪念的那个地方——亲自把信付邮。

“啊!哎呀,老天!”我姨婆叹息道。“我全都知道啦,特洛特!你跟迪克出去的时候,我和巴吉斯说了一会闲话。我都知道了。我真不懂,这些女孩子到底想往哪里撞。我真纳闷,她们怎么就不把脑浆子在——在壁炉搁板上磕出来呢。”我姨婆说。她之所以这样说,大概是由于她想到了我的情况吧。

阿格妮丝不论在哪里,那个地方就会染上愉快的气氛,这就和她的文雅态度分不开了。我寄信回来,发现我姨婆的鸟儿挂起来;我的安乐椅的位置在窗前摆好;连我姨婆带来的那把绿色团扇,也钉在窗台上了。从这些东西无声无息地整好,我就知道这是谁干的了;我一眼即看出,是谁把我那乱的书籍依我上学时的老样子摆列好的,即使我以为阿格妮丝身在数英里以外。

她装着大笑,趁机把手往眼上一擦,又一面吃喝,一面说笑起来。

我姨婆很满意泰晤士河上的风光,但她却受不了伦敦的烟雾,她说,这烟雾“就像在一切东西上洒了胡椒面儿”。于是在我的寓所里的每一个角落里对胡椒面儿展开一场完全革命,佩戈蒂充当了这场革命的主要角色;我一面旁观,即使是像佩戈蒂这样利索的人,忙忙碌碌,可成就甚小,而阿格妮丝看来稳重的,却成就很大;我正这样想,忽听得有人敲门。

“她这个人真是可笑,”我姨婆说。“我头一次见她跟你那个可怜的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她是所有人里头最可笑的家伙。”

“我想,”阿格妮丝说,脸色唰地变白了,“是爸爸。他答应过我,说他要来的。”

姨婆确实高兴得眼泪都流到热酒里去了。

我打开门,迎进来的不只是威克菲尔先生,还有尤利亚·希普。我多时没有和威克菲尔先生会过面了。听过阿格妮丝那番话,想到他一定大变了样,不料一开门,就让我大吃一惊。

“我相信她都敢干,”我姨婆回答说。“刚才那个傻瓜恳求她把钱交出来一些——因为她的钱太多啦!这个傻瓜呀!”

我吃惊,不是他看起来像是老了好几岁,虽然他依然穿戴整洁;也不是由于他脸上有一种不健康的红色;也不是因为他眼里布满血丝;也不是因为他的手像痉挛似的颤抖;最使我惊诧的,不是他那清秀的仪容消失了,也不是他那绅士风度荡然无存——这些他都没有失去——而是他依然保持着天生的那些优良气质,却竟然在那个谄媚拍马的卑鄙化身——尤利亚·希普——面前唯唯诺诺,以他们本来的品质而论,应该是威克菲尔先生发号施令,而尤利亚·希普听令受命,如今却打了个颠倒。这情景叫人看着,真是苦不堪言。即便我看见一只猴子吩咐一个人,也不会觉得比现在这种光景更让人觉得无耻。

“她为了疼我,什么事都干。”我说道。

他自己对这一点似乎也已意识到。他进了门,就低着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如他也有所感触。但这只是刹那间的事,因为阿格妮丝立刻轻柔地对他说,“爸爸!特洛特乌德小姐在这儿哪——还有特洛特,你不是很久没和他会面了吗?”于是他走上前去,不自然地把手伸给我姨婆;但他同我握手时,却比较亲热。在我前面说过的那一刹那间,我看到尤利亚的脸上的最讨人厌的笑容。我想,阿格妮丝也看见了他这种笑容,所以避开了他。

“我也认为不能怪她,”我姨婆说,不过这一点她却承认得很被动,“不过这名字可真教人不喜欢。好在这阵儿她叫巴吉斯了。这让人舒服了点。巴吉斯相当疼爱你,特洛特。”

至于我姨婆是看见了,或没看见,假如她自己不说,就是任何相面术士也难观察出来。我相信,只要她甘愿保持一副冷静的面孔,就没有人能及她。那时候,无论她心里想的是啥,可她的脸像是一堵死气沉沉的大墙;随之,她像平素那样。

“也许她也这么想呢;这不能怪她。”我说。

“喂,威克菲尔!”我姨婆说;他听见这一声,才头一次抬起头看她。“我正在告诉你的女儿,我如何把我的财产都自己处理了,我不能把财产交给你经管了。我们方才一起商量得很好,各方面都考虑到了。就依我看,阿格妮丝一个人就可以抵得上你们整个事务所。”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姨婆说,“那个女人怎么会姓那么个姓,姓个杰克逊什么的,不是简单些吗。”

“如果让我这个卑贱的人插一句,”尤利亚·希普说,“那我就得说,我完全同意特洛特乌德小姐的高见。阿格妮丝如果作我们的伙友,我可太开心了。”

“听你这么说,我比得到一百镑钱都高兴!”我说。

“你自己不就是一个伙友吗,”我姨婆接过去说道,“我想,到了这一步也就行了。你好啊,先生?”

“特洛特,”她说,“一般说,我不喜欢生面孔,但你要知道,我倒是挺喜欢那个巴吉斯!”

对于向他提出的这个粗率的问题,希普先生不安地握着他的蓝色皮包回答说,他很好,并向我姨婆道谢,说希望她也很好。

我姨婆一边用茶匙喝着热乎乎的麦酒,一边把面包条蘸着酒吃,自得其乐;这种态度里,似乎没有什么矫揉造作。

“你哪,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接着说,“我希望你也很好!即使是在现在的情况下,考波菲尔先生,我见到你也很高兴。”他这话我相信;因为他仿佛对我目前的困境很高兴。“目前的情况,考波菲尔先生,不是你的朋友想让你遭受的;总不能以钱取人,而应该——到底应该以什么取人,以我卑贱的才能,实在说不出,”尤利亚说,“但是不能以钱取人!”

“胡说,特洛特!”我姨婆说道。

他说到这里,和我握了手;他那握手的方式很不同,而是站得老远,仿佛害怕我那只手,把它像压水泵一样上下掀动。

“因为你我不是一样的人哪。”我回答她说。

“你看我们的样子如何,考波菲尔少爷——?”说道。“你看威克菲尔先生是不是精神很旺盛呀,先生?在我们那个事务所里,考波菲尔先生,岁月并不催人老。”他临时想起,又添了一句,“也就是阿格妮丝小姐,更美丽了。”

“你为何不那样想呢?”我姨婆说。

他说完这句奉承话,我姨婆本来一直拿眼盯着他,这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我自己也该那样想,姨婆,我相信。”我说道。

“让他见鬼去吧!”我姨婆厉声说。“快别这样触了电似的抽筋儿了,先生!”

“不要这样,孩子。我们如果老有麦酒喝,那就很好了。”

“请你原谅,特洛特乌德小姐,”尤利亚道,“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

我想,我一定是面带疑惑之色,因为她接着便添了一句:

“去你的吧,先生!”我姨婆并没因这话而软下来。“不要说这种不知进退的话!我不是那种人。你要是一条泥鳅,那你就像泥鳅那样扭好啦。你要是个人呢,那你可就得把你的胳膊腿儿管住点儿啦,我的老先生。哎呀呀,”我姨婆十分愤慨地说,“我可不要被这蛇一般的转动弄的疯癫啊!”

“我亲爱的,”我姨婆喝了一匙后,说道,“这比葡萄酒好多了,不像葡萄酒那么苦。”

我姨婆这样突然地大发性子,把希普先生闹得非常难堪,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感到难堪的;我姨婆除了大发雷霆,还坐在椅子上愤怒地转动,不停地摇着头。然而,他却显出很驯顺的样子,在一旁对我说:

我回来时,只见我姨婆在房间。我依照老规矩,把麦酒烫热,把面包烤好。

“我很明白,考波菲尔少爷,特洛特乌德小姐即使是一位再好不过的老小姐了,脾气可有点儿暴躁。说真的,我想,我还在当卑贱的录事时,就有幸熟悉她了,比你认识得还早呢,考波菲尔少爷。她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脾气就更暴躁了,这是很自然的。但想不到,她的性子竟坏到这样的地步。我到这儿来,仅想问一问,在目前的情况下,我母亲和我,或者威克菲尔暨希普事务所,有任何能效力的地方,我们都很高兴。我可以这样说吧?”尤利亚让人呕吐地微笑着对他的伙友说。

我觉得迪克先生简直要昏倒在地了。但是我姨婆却坚持这样做。于是我亲自出去把麦酒买回来。那时天色已晚,佩戈蒂和迪克先生趁机往那个杂货铺里去。我和迪克先生在那条街拐角上分手。

“尤利亚·希普,”威克菲尔先生用一种单调的声调说,“在业务上是得力的,特洛特乌德。他所说的话,我完全赞成。你知道我对你们一向很关切。尤利亚说的话,我完全赞成。”

“把葡萄酒留着吧,防备有个病呀灾呀的,”我姨婆说。“我们得省着点用哪,特洛特,我就喝麦酒好啦。”

“哦,得到这样的信任,”尤利亚冒着再挨我姨婆一顿臭骂的危险,摇摆着一条腿说,“是多么大的一种奖赏!不过我想我能在业务方面,替他分担,叫他得到充分的休息,考波菲尔少爷!”

“可这儿有现成的葡萄酒啊,姨婆。”

“有了尤利亚·希普,我就轻松多了,”威克菲尔先生依然用那种单调的声音说。“有这样一个伙友,特洛特乌德,就减轻了我的精神负担。”

“亲爱的,不要葡萄酒啦,用麦酒好啦。”

我心里明白,这些话全都是那只红毛狐狸强制他说的,意在借威克菲尔先生之口向我证明,威克菲尔先生的确就是那家伙折腾得我不能成眠的那天晚上所说的那种样子。我又再次看到他那副可憎的嘴脸,也看见他带着什么样的神气观察我。

“什么都不喝吗,姨婆?”

“你不走吧,爸爸?”阿格妮丝关切地说。“你不和我和特洛特乌德一起回去?”

“我亲爱的,特洛特,”她见我给她掺每晚必喝的饮料,便对我说,“不用掺啦。”

如果不是尤利亚抢在了他前面,我相信,他一定先看一看那个宝贝的脸色,再作回答的。

而我姨婆则处之泰然,这对于我们大家——尤其对我——无疑是个教训。她对佩戈蒂始终很好,只有我无意中叫起佩戈蒂的名字来,才让她不高兴。虽然我知道她在伦敦觉得不熟悉,但却好像安之若素。她睡我那张床,我睡在客厅里。她认为,我们的寓所依河傍水乃是一大好处,一旦失火,可保无忧;我觉得,她对这种情况很满意。

“我已经有约在先,”尤利亚说,“不过我就让我的伙友一个人代表本事务所好啦。阿格妮丝小姐,再见!再见,考波菲尔少爷!我还向贝齐·特洛特乌德小姐致以卑贱的敬礼。”

他用最诚恳的态度答应;同时又恳求我,假如我一旦见他越出正轨,就用我拿手的好方法提醒他。但是,说来却很遗憾,我给他的那吃惊着实厉害,就算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掩饰不了真正的心情。整个晚上,他那凄恻悲凉的神情,时不时地往我姨婆脸上瞧,仿佛此时此刻眼看着她慢慢的一步一步消瘦下去了。他也感觉到这一点,便控制住他的脑袋;眼睛却像机轮转个不停,从而一点作用也没起到。晚餐时,我见他对着面包出神,仿佛我们和饥饿之间已没有距离;我姨婆坚持要他照素来的习惯用餐,这时我发现他把面包和干酪碎片儿塞进了口袋。我相信,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拿出来供我们活命之用。

他说完这些话,便向门口走去。

“当然还有那个呈文,”我说。“不过我们现在所能做的,迪克先生,就是假装高兴的样子来,别让我姨婆看出我们把这事放在心上。”

我们坐在那里,谈起当年在坎特伯雷的高兴日子,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威克菲尔先生跟阿格妮丝待在一起,一会儿就有点儿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不过,有一种执著的神气,他似乎总是摆脱不掉。即使这样,他还是容光焕发了;听我们回忆起旧日的那些琐事,他显得很开心,而且许多事他还清楚记得。他希望老天爷不让那种光景改变才好。我相信,那是阿格妮丝娴静的面容和她那纤纤素手在他肩头那一触,所发生的影响,产生的奇迹。

“我们该如何做呢,特洛特?还有那个呈文——”

我姨婆不想跟我们一块到她父亲住的地方去,但是一定要我去;所以我就去了。我们一起吃了饭。饭后,阿格妮丝像从前那样坐在他身边,给他斟酒。我们三个人坐在窗前之时,夕阳西下。待天色几乎完全黑下来,他躺到沙发上,阿格妮丝在他头底下垫了枕头,并俯身注视了他一会儿。回到窗前时,天还没太黑,因此我看到她眼里有泪。

迪克先生坐在床角上,瞪着两眼,脸上带着微笑,显得那样安闲,说来抱歉,我的火气不由得被激起来,便对他解释说,倾家荡产就意味着受苦受穷,但说过之后,我又痛悔如此心狠,因为我看到,他听了这话,脸也白了,眼泪扑簌簌顺着拉长了的脸上滚下来,我又想方设法哄得他高兴起来,所费的力气可要比刚才叫他难过时大多了。不一会儿我就明白了,他之所以那样安心,完全是由于他对那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充分信任,对我的聪明才智充满信赖。我相信,他认为后者足以敌得过任何灾难。

我祷告上苍,在我一生中那个时期里,千万别让我忘记以爱心和忠诚立身的那个亲爱的女孩子;假如我一旦忘记,那就是我的末日来临了;而到那时,我就会更强烈地想她!她以身示范,坚定了我的决心。因此,如果说我也曾做过些好事,没做过多大的坏事,我诚恳地相信,都得归功于她。

我想弄清楚迪克先生是否知道我姨婆家突然发生变化的原因。在我意料中,他什么都不知。他对这件事,唯一的话就是:前天早晨我姨婆对他说,“听着,迪克,我一向认为你,通达事理,你真是这样吗?”然后他就回答,他希望是这样。然后我姨婆说,“迪克,我倾家荡产了。”他便说,“哦,真的!”于是我姨婆把他称赞一番,他也很高兴。于是他们到我这来了,在路上吃过三明治。

我们摸黑坐在窗前;她对我说朵拉;她听我夸朵拉,她自己也夸朵拉;她在朵拉那个玲珑娇小、精灵一般的形体上洒下她自己纯洁的光辉,因而使朵拉在我眼中,变得更可贵、更天真!哦,阿格妮丝,我童年的姐妹啊,如果我在那时就像以后过了多年那样,知道了一切,那该多好啊!

乍听到姨婆那让人震惊的话,直吓得我魂飞魄散,当我一定下神来,便建议迪克先生占用佩戈蒂先生走后空下的那张床。那家杂货铺坐落于亨格福德市场,而当年的亨格福德市场与后来的样子大不相同,门前有一道很低的木栅栏,想不到这样一个地方,竟使迪克先生特别欣赏。我敢说,住在这样一个寓所里,那份荣耀,足以补偿许多的不便;其实,除了我前面提到过的那种混合气味和屋子狭窄得转不开身,倒也没有什么不便之处,所以迪克先生也就迷上了他这下榻的房间。克拉普太太曾生气地告诉他,那里很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