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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自食其力

“你们最好的——上乘货色的——麦酒,多少钱一杯?”因为那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可能是我的生日吧。

我太小了,因此,每当我进入一家陌生酒馆,叫一杯麦酒或黑啤酒,他们都不敢卖给我。我记得,一个闷热的晚上,我走进一家酒馆,对老板说:

“两便士半,”老板说。

我记得,我们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吃茶点。我要还有余钱,就买半品脱的现成咖啡和一片黄油面包,如果钱花光了,就去舰队街上的野味店,解一解眼馋;或者在那段时间到考文特花园市场,看着那儿的菠萝出神。我很喜欢在阿代尔菲街一带溜达,因为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我还记得,一天晚上,我从一个穹顶底下出来,来到靠近河边的一家客店,店前几个卸煤工人正在那儿跳舞。我坐下来,看他们跳舞。我不知道,他们对我作何感想!

“好吧,”我一边掏钱一边说,“那就给我来一杯。”

我那时太小,太不懂事——除此之外,我又能怎样呢?——无力管理我自己的全部生活。因此,早晨去摩德斯通·格林拜公司的路上,看到点心铺门前摆着的过宿陈点心,半价出售,我便忍不住将买正餐的钱买了点心吃。这样吃正餐时,只好饿肚子,要么买个小面包卷或者一片布丁充饥。

老板隔着柜台,把我打量一番;先不去舀酒,却对他太太嘀咕了几句。她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和她丈夫一起端相我。我们仨定格的画面,此时此刻又呈现我眼前。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我记得,为了不牵连任何人,我编了一些适当的回答。他们把麦酒给了我,老板娘把酒钱还给我,并且亲了我一下,那一吻,我认为,极尽女性的温柔和善意。

我在这所房子里,和这一家人,过我的空闲时间。我的早餐是我自己掏钱,自己享受。我很明白,仅这两顿的开支,就“破费”不少;白天,我都不在家,都在货栈里干活儿,我就靠那一丁点钱维持生活。

我相信,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昆宁先生给我一个先令,我就会买了午饭或茶点。我记得,我这个穷苦的孩子,和普通的成人和孩子一块儿,从早晨干到晚上。我记得,我饿着肚子,在街上闲逛。我知道,要不是上帝仁慈,我会很快变成小流氓、小强盗的。

米考伯太太!她说她曾尽过最大努力,想过办法。因为,在街门的中间钉着一块铜牌子,上刻着“米考伯太太之女子寄宿学舍”的字样;但我从没见过年轻女子从那儿出去上学,也没见过年轻女子到这儿来。也没看见米考伯太太做过任何准备,接受任何女子。我所看见或听见到米考伯先生家来光顾的人,只有讨债的。

然而我在摩德斯通·格林拜货栈,也有地位。这是因为昆宁先生把我这个穷苦的孩子另眼看待,而且也从没有向任何人讲述过我内心的痛苦。除了我,谁都不知道我在默默忍受着痛苦,忍受着极度的痛苦。刚开始我就知道,假如我的活儿干得不如旁人干得好,就会受人歧视,遭人白眼。没多久,我干起活就像那两个孩子一样快当,一样灵巧了。那几个孩子和大人,总管我叫“小绅士”,或者“小萨福克人”。一个名叫格雷戈里一个名叫蒂普,有时直呼我“大卫”;不过,那是在我们谈得很投机的时候,或干着活儿,我讲故事给他们听时(那些故事,都是我从前在书上读过的,现在我已经渐渐淡忘了)。有一回,麻皮土豆不服气,反对我的显赫地位,不过米克·沃克一下子就治服他了。

我永远弄不明白,是因为我过早地自立使米考伯太太难以判断我的年龄呢,还是那件事犹如骨鲠在喉,即使没人跟她交谈,她也会向那对双胞胎说,反正她一见她就是这一套。

我当时觉得,脱离这种生活是没有希望的,从此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假如米考伯先生的债权人不放宽期限,”米考伯太太说,“那后果就由他们承担;他们事情总得有个了结,米考伯先生身上没钱,打官司花的钱就更没有了。”

米考伯先生的困难,给我增加了更多的精神负担。我因为孤单,所以对这一家人有了深厚感情。在我闲逛时,脑子里总想米考伯太太的各种筹款计划,心头总压着米考伯先生的债务问题。星期六晚上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了——一是因为我有了六七个先令,一路看着街道两旁的商店,算着那些钱能买些什么,二是星期六晚上可以早回家。然而,米考伯太太总会赶到这一天跟我说一些伤心的话;星期天早晨,当我坐下来吃早餐时,她就又来给我诉苦了。每到星期六晚上,米考伯先生就开始哭泣,当谈话快结束时,却唱起情歌;这种事是常见的。我记得,他吃晚饭时泪流满面,说除了蹲监狱别无出路了;可到睡觉时,却又在盘算有一天能时来运转米考伯太太跟她丈夫一样。

“现在米考伯先生的艰难简直要把他压倒了,”米考伯太太说,“他必须渡过难关,我在家里跟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日子时,我真不明白我现在用的‘艰难’这个词儿的意思;不过,像爸爸说的,经一事长一智,就会懂了。”

我想,是我们让自己的境遇,让我跟这一家人,结成了奇特的、平等的忘年交。但我从不让自己接受他们的邀请打扰他们,因为我明白,他们跟肉铺和面包铺关系不好,他们那点东西连他们自己都吃不饱。一直到米考伯太太把我当作她的知心人,我才破例。那是在一天晚上——

我说:“你说的对,大妈。”

“考波菲尔少爷,”米考伯太太说道,“我是把你当自己人,所以我才对你说,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危急到了极点。”

“我没想到过,”米考伯太太带着双胞胎等人,上楼来指点我看房子,坐下来喘气的时候,她说,“结婚前,我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时,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弄个房客来家里住。不过,既然米考伯先生日子苦,就不考虑个人感情了。”

我听了这话,心里特别难过,怀着真诚的同情心,看着米考伯太太哭红的眼睛。

另外还有两个孩子:米考伯少爷,四岁左右,米考伯小姐,三岁左右。除此,还有一位黑皮肤的年轻女人。她是这家的仆人,我进门儿她就告诉我,她是个“弃儿”,是从附近的孤儿院来的。我的房间是在房子的顶层。那是个很小的房间,房里好像没有一件家具。

“家除了一块荷兰干酪皮儿,”米考伯太太说,“的确没别的吃的啦。给小孩子吃干酪皮儿,是不好的。”

我们到了他在温莎坪的寓所(我注意到,这寓所也像他本人那样寒酸,但也像他本人那样尽量装得体面),他给我介绍米考伯太太。她正坐在客厅里(楼上的房间没有陈设,空空荡荡,老遮着窗帘,以哄骗邻居),还抱着一个娃娃喂奶。这个娃娃是一对双胞胎中的一个。

“哎呀!那怎么可以。”我关心地说。

在晚上约定的时间,米考伯先生来了。然后我们便一起朝我们的家(我想,我现在得这样称呼它了)走去。一路上,米考伯先生让那些街道的名称和拐角房子的形状让我记下,以便第二天早晨我往回走时,很快找到路。

我还剩下两三个先令,于是我急忙掏出,诚心让米考伯太太收下,算是我借给她的。那位太太一面吻我,一面叫我把钱收回去,并说,她不能这样。

于是,昆宁先生雇用了我,尽我所能给摩德斯通·格林拜公司的货栈干活,薪水,我想,可能是每周六先令。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少爷,千万别这样,”她说,“我丝毫没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假如你愿意的话,倒是可以在别的方面给我帮个忙;给我帮这个忙我可以接受,我也会感激你的。”

“好吧,那就在八点左右,”米考伯先生说。“那我走了,昆宁先生。”

于是我请求她把话挑明。

“八点左右。”昆宁先生回答。

“家里的日用器皿,我都出脱了,”米考伯太太说。“可这一对双胞胎真是让我烦恼。我想到跟爸爸妈妈过日子的情景,不忍心再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当了。我们还剩了几件小东西,能当几个钱。米考伯先生的脾气,是不肯亲自拿东西出去当的。克利克特,”——那个女佣人——“她心眼儿不好,如果把这种事交给她办,万一她抓住这事儿要挟,我们可有苦也没法说了。所以,考波菲尔少爷,如果你可以——”

“什么时候,”米考伯先生说,“我可以——”

我明白米考伯太太的意思,就答应了她。当天晚上我就把事情替她处理了,以后每天早晨我上货栈之前,都要为他们跑一趟。

我对他表示衷心的感谢。

时间长了在当铺里,我也成了众人皆知的人物了。坐在柜台后面主事的那位先生,特别注意我;每回我替米考伯太太帮忙,她总要酬劳我,一般是吃顿晚饭;我记得很清楚,这种饭吃起来总让人感到另一种味道。

我对他鞠了一躬。

米考伯先生最后一无分文。一天早晨,他被捕了,关进本区的皇家法庭监狱。我认为他的心碎了,我的心也碎了。可是,后来我听说,还不到正午,有人看见他在监狱里高兴地玩起九柱戏来了。

“我的住址是,”米考伯先生说,“城北路,温莎坪。我——简言之”米考伯先生以同样文雅的口气,说道,“寒舍就在那里。”

他叫我在他入狱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去探监,跟他一起吃午餐。我按着他的话做了;我看见了监狱看守(相形之下,我真小得可怜!),这时我突然想到了罗德里克·兰登蹲的那座监狱里那个人,我马上觉得眼睛模糊,心跳加快,前面那个看守也摇晃起来。

“米考伯先生,”昆宁先生说,“和摩德斯通先生认识。他替我们兜揽生意,摩德斯通先生写信对他提过你的住房的事,他愿意你作房客。”

米考伯先生在门内等候我,我们走上他的房间(顶层下面的一层),哭了起来。我记得,他请求我以他的命运为戒;让我注意,从此,他借了我一先令给看守,给了我一张向米考伯太太索要那一先令的凭据,收起他的小手巾,又高兴起来。

“啊,啊!”陌生人说,“对,我就是米考伯。”

我们坐在一个小火炉前,坐了一会儿,和米考伯先生同室的另一个债户走进来,他从厨房端来一盘供我们三人用的羊腰窝儿。然后米考伯先生就让我去楼上“霍普金斯上尉”的房间,带去米考伯先生的问候,说我是他的朋友,让霍普金斯上尉借给我一付刀叉。

“这位是米考伯先生。”昆宁先生对我说。

霍普金斯上尉把刀叉给了我,让我代他问候米考伯先生。他屋子里有个很脏的女人,还有两个头发蓬乱、脸色惨白的女孩子,那是他的女儿。我当时想,借用霍普金斯上尉的刀叉还行,可不能借他的梳子。我当时想(至于为什么会那样猜想,只有上帝知道),那两个女孩子是上尉的女儿,但那个妇人却不是他明媒正娶的。我不安地站在门槛外面,待了二分钟;就在我下楼时,我对自己了解的情况深信不疑。

“我吗,”陌生人说道,“我好极啦。我接到摩德斯通先生一封信,他希望我把房子后面的那间屋子——出租给别人。”

那顿午餐颇有点吉卜赛人的风味,并且也很可口。午后不久,我就把刀叉还给了霍普金斯上尉,然后到寓所把狱中所见所闻向米考伯太太讲了一遍,好让她放心。她看见我回来,晕了过去,后来我们谈起话来的时候,她调了蛋糊,算作我们的慰藉。

我说,我很好,希望他也好。

我现在不记得,米考伯先生添补家用,是谁把家具卖掉的,我只记得,不是我着。不管怎么,家具卖掉了,剩下的只有一张床,几把椅子和厨房里用的一张桌子。我们,米考伯太太、她那几个孩子、那个“弃儿”还有我自己,用这几件家具,占据了温莎坪那所空房子里那两间客厅,像安营扎寨一般,日夜生活在那里。我不知道这样住了多久,后来,米考伯太太也搬到监狱里住,因为米考伯先生有了一个独住的房间。这样,我就把房子的钥匙交还给房东,床铺也都送到皇家法庭监狱里去了;我在离监狱墙不远的地方租了间小房,安下我的床铺;这样我认为很开心,因为我曾和米考伯一家患难与共,这一分开,总觉得不舍得。他们也给那个“弃儿”在附近租了间便宜的房子。我那间屋子是一间安静的阁楼。我在那儿住下来,想到米考伯先生的情况,不由得把这屋子当作天堂了。

“哦,你原来就是考波菲尔少爷呀,”那个人带着文雅神气说道。这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少爷,你好吗?”

在这段时间,我依然跟以前一样在摩德斯通·格林拜货栈干着普通的活儿,但是,虽然我每天在货栈进出,在街上溜达,但是在我碰到的许多孩子中,我没有结识过一个,这可以说是件幸事。我依然过着暗自伤怀的生活;但我依然是孤身一人,万事不求人。我当时感觉到的变化:一是我的衣服比以前更破烂了;二是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的困难,不像先前那样压在我的心头了;在这危难关头,他们的亲朋好友帮助他们,他们在监狱里的日子比在狱外的日子更好。这时我经常和他们一起吃早饭了,至于这是怎样安排的,我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段时间,我早晨六点起床,去监狱之前,在街上转一会儿。晚上,我回到监狱里,陪米考伯先生散步,或陪米考伯太太玩纸牌,听她讲想当年她爸爸妈妈的故事。摩德斯通先生是否知道我在哪儿,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没有向摩德斯通·格林拜货栈的人提过我的行踪。

“这就是那个孩子。”昆宁先生指着我说。

米考伯先生的事,虽说渡过了最危急的关头,但是因为“契约”的关系,仍然没有弄清;我常听人们说起这种契约,我想,那肯定是他以前跟债权人签订的一纸文书;后来不知怎么这纸文书失去了效力;米考伯太太告诉我,她的“娘家人”决定叫米考伯先生援引破产债务人法,请求释放。据她估计,那样的话,大约六个月,他就可以出狱。

十二点半,大家都去吃午饭了,这时昆宁先生招呼我进去。我走了进去,看见房里有个胖大的中年人。

“那时候,”米考伯先生说,因为他也在场,“谢天谢地,我就要过一种新的生活了。”

我竟落到地步,这些今后将与我相处的孩子根本无法与我幸福的幼年时代的伴侣相比——更不要说与斯蒂尔福思、特拉德尔斯及其他同学少年相比了——每次想起,我心底的痛楚实难以用语言表达;现在我认为前途无望;我为这份工作而感到羞辱。

我现在想起,大约在那个时期,米考伯先生写了一纸呈文,递交下议院,请求修改因负债而入狱的法律。我之所以写这段回忆,因为它能作一例证,说明我的创作方法。

在这儿干活儿的孩子有三四个。我干活儿的地方在货栈的一个角落,昆宁先生高兴就可以穿过账桌上的窗户看见我。在我自己的生活开始的第一天早晨,那群童工里头最大的一个给我安排活计。他名叫米克·沃克。他告诉我,他父亲是船夫,市长大人就任时,他曾参加庆祝盛典。他还告诉我,我们主要的伙伴是另外一个孩子,那孩子的名字很奇怪,叫什么“麻皮土豆”。后来,我发现,这是货栈里的人赠给他的绰号。麻皮的父亲是个水手,同时受雇于一家大戏院,兼作救火员;麻皮的某位同辈至亲——也在那家戏院里扮演哑剧中的小魔鬼。

监狱里有个俱乐部。因为米考伯先生是位绅士,所以在这个俱乐部里就成为权威人士。米考伯先生把他要写这样一份呈文的意思在俱乐部里说过,俱乐部的成员赞成她的说法。于是,米考伯先生(他这人脾气再好不过,事不关己,他总积极张罗,事不利己,他总热心去做)就写起来;写完之后,选定了一个时间,让俱乐部全体成员和监狱里所有的人,如果愿意,都在他呈文上签名。

摩德斯通·格林拜公司与各行各业的人都交流,其中最大交易是向一些邮船提供葡萄酒和烈性酒。我记得,这种贸易的产物就是无数的空瓶子,他们雇用一些成人和孩子对着光亮检查这些瓶子,剔出有毛病的,将完好的洗刷干净。这些活儿我都得干,和我一同受雇用的孩子们也得干。

虽然大部分人我已认识,他们也认识我,但当我听说这一大典将要举行时,我非常急切地想看他们一个一个进来时的情景,于是我向摩德斯通·格林拜公司货栈请了一个钟头的假,并在墙角里给自己找了个地方。

摩德斯通·格林拜公司紧傍河边儿。那是一座破烂的旧房子。

当我在骚斯沃克和黑衣修士区之间来回散步时,当我趁饭时在街道上(街道上的石头想必已经被我那双孩子的脚磨平了)散步时,我不知道,屋子里回荡着的霍普金斯上尉的声音、从我眼前走过的那群人中,有很多已经不在了!我的思想又回到少年时代经受的痛苦时,我不知道,我为这些人杜撰的传记中,有许多幻想的迷雾笼罩于记忆清晰的事实上!当我踏上旧日的那片土地时,我相信,我看见了在我前面走着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他正从这些经历和事件中创造出他所幻想的世界。

如今我已通达世事人情,凡事见怪不怪了;因为,我那样小的年纪,就被赶出家门,这件事,现在想来,仍觉得有些惊奇。我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在我十岁那年,进了摩德斯通·格林拜公司,当了童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