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学堂时,他很好,佩戈蒂先生。”
“啊!”佩戈蒂先生反驳说,“什么橹呀、舵呀的,不都是使船的家什么?都一样嘛。他怎么样啦,少爷?”
“他真够朋友!”佩戈蒂先生说。“要说够朋友,他才叫真够朋友!啊,天老爷呀,能见他一面,可真有福气呀!”
“可你管人家叫的是鲁德福德呀。”哈姆笑着说。
“他长得很帅,是吗?”我说。
“是啊,”佩戈蒂先生说,转向哈姆。“我说这个名字跟我们这一行有关系。”
“帅!”佩戈蒂先生说。“他在你面前,像——像一个——喔,我不知道,总之,他很有胆量!”
“你说是斯蒂尔福思?”
“是啊,他就是那种人,”我说。“他很勇敢;还有,佩戈蒂先生,也很坦率。”
“你的朋友怎么样啦,少爷?”佩戈蒂先生对我说。
“那我想,”佩戈蒂先生说,“谈到书上的问题,恐怕什么都不在话下吧。”
“好,大卫少爷!”哈姆高兴地喊着说。“说得好!你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孤儿了。”
“对,是这样,”我高兴,大声说道。“他懂得很多呢。”
“如果有你做我的监护人,佩戈蒂先生,”我说,“我认为自己也不是个孤儿了。”
“那才够朋友!”佩戈蒂先生庄严地说。
“啊!”佩戈蒂先生握着她的卷发,说道:“你看,少爷,她是一个孤儿。再看这儿,”佩戈蒂先生用手背拍一拍哈姆说,“他也是孤儿,看起来不像吧!”
“好像他什么都懂,”我说。他是个打板球的高手。
她心肠特别软。吃过茶点,我们围炉而坐,谈起我的失亲之痛时,小爱弥丽眼泪汪汪,看着我,我觉得对她非常感激。
佩戈蒂先生说,“那是!”
说真的,小爱弥丽确定让他们惯坏了;佩戈蒂先生。只要她过来把小脸蛋儿贴到他乱蓬蓬的胡子上,就能哄得他什么事都做。我认为是如此;而且我认为,佩戈蒂先生这样疼爱她不过分。她是那样充满深情,娇羞中透着智慧,让我更对她倾心了。
“他能说道,”我接着说,“不管什么人,都能叫他说服。还有,你要是听见他唱歌,我不知你要说什么好呢,佩戈蒂先生。”
“像!真像!”哈姆喊着说,“大卫少爷,她这样儿真像呢!”他坐在那儿对着她笑了一会儿。
佩戈蒂先生说,“我相信他唱得好。”
“你真像只小猫!”佩戈蒂先生说。
“他讲义气,品德高尚,”这时,我谈的话题使我忘乎所以了。“说多少赞美的话都说不完。他在学校里仗义地保护我,他给我的好处,我难以回报。因为,我比他小得多。”
她好像是故意逗我开心,这是她身上发生的变化,我对此感到惊奇。茶点弄好了,可她没过来坐在我身边,却和格米治太太做伴儿去了。佩戈蒂先生问她为什么那样,她不回答,只是笑。
我正说着,无意中看见小爱弥丽。她的样子竟使我惊呆了,我不说话了,她看着我笑了。
“难道你不知道是谁?”小爱弥丽说。我要吻她,但她用手捂住嘴,说她已经长大了,说完一边笑一边往家跑。
“爱弥丽和我一样,”佩戈蒂先生说,“想见他一面。”
“哟,你难道不知道是谁吗,爱弥丽?”我说。
我们大家都往她那儿看,羞答答低下了头,脸涨得通红。于是拔腿就跑,到睡觉时,也没出来。
“哟,是你呀。”小爱弥丽说。
我依然睡在船尾我原先睡过的那张小床上。
小爱弥丽并没在意。她也认出我来;但她没有跟我打招呼,却笑着跑开了。这样,我只好去追她,她跑得很快,快到船屋的时候,我才追上她。
日子像从前那样过去了,只有一点现在小爱弥丽和我很少到海滩上去玩了。她要学功课,又要做针线;每天有大部分时间不在家。不过,就算不是这样,我们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游玩了。
不一会儿,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我立刻就认出那是小爱弥丽,她年纪增长了,但个子没长,仍然像以前那样瘦小。
我们到雅茅斯的那天晚上,巴吉斯先生就拜访了,他提着一包桔子,和平常不大一致他是送给佩戈蒂的。从此,他每天晚上来,手里总是提着一个包儿,来了把小包儿放在门后就走。这些爱情的礼物,多种多样。
这时,这个地方,和以前一样可爱,可是给我的印象却不同。我觉得对它很失望。这也许是小爱弥丽不在家的原因吧。我知道她回家时走哪条路,便马上顺着那条路去接她。
巴吉斯先生的求婚方式,是很奇怪的。他很少开口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佩戈蒂。一天晚上,可能是感情冲动吧,他抢过佩戈蒂打线用的蜡头,装口袋里就走了。从此,每当佩戈蒂要用蜡头,他就从口袋里掏出来(蜡头已化了一半,粘在里子上),等用完又放回口袋,我想,即使他带着佩戈蒂到海滩上玩,他也不会说什么话。只偶尔问她一句好不好,也就心满意足了。
格米治太太摇晃着脑袋,去炉下吹火去了。她走后,佩戈蒂先生用手遮住嘴说道:“又想她老头子了!”由此我看出,自从我上次来过后,格米治太太的心情一直不好。
我在那儿做客的时候不多了,佩戈蒂要跟巴吉斯先生出去度一天假期,我和小爱弥丽跟他们一块儿去玩。头天晚上,我一心想着和小爱弥丽,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我们吃早饭时,巴吉斯先生便赶着一辆轻便马车,朝他所爱的人奔来。
“我比别人都想她,”格米治太太说:“我是个孤单人,不跟我吵架的,只有她了。”
佩戈蒂仍然像平常打扮,但巴吉斯先生却焕然一新。他装扮得很整齐,我认为巴吉斯先生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体面人物了。
“提起精神来,老嫂子!”佩戈蒂先生喊着说。
我们在门外乱哄哄忙着佩戈蒂先生手里拿着一只旧鞋,要在我们出发时朝我们扔过来,据说是为了讨个吉利。他要把鞋递给格米治太太,让她来扔。
格米治太太叹了口气。
“我不扔。让别人扔吧,丹尔,”格米治太太说道。“我是个孤单的人,总想孤单的人,看着别扭。”
“她上学去了,少爷,”佩戈蒂先生说,“再过半个钟头就回来了。”他说着,看了看那架荷兰钟。“唉,我们因为她上学,不在家,都很想她。”
“你就扔吧,老嫂子!”佩戈蒂先生喊道。“你就扔吧。”
可是却不见小爱弥丽,我问佩戈蒂先生,她去哪儿了。
“不扔,丹尔,”格米治太太回答说,“还是你扔吧。”
那小屋还是老样,格米治太太如上回,在门口迎接我们,好像自上次分别后,她没搬过地方。屋子里的一切如故,连我那个房间都一点也没变样。我到外面看了看那儿的龙虾、螃蟹、喇咕,仍在原来的地方。
这时,佩戈蒂已经和每个人道了别,亲吻过了所有的人,坐在车上了(我们都在车上坐好,小爱弥丽和我并排坐在两把小椅子上),她喊道,让格米治太太扔。格米治太太勉强扔了。
巴吉斯先生的话说恰到好处,逗得我们乐不合口,笑了一会,等看见佩戈蒂先生的小房子时,我们的情绪十分快乐。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启程了。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车停在教堂门前,他和佩戈蒂走进教堂。我们在车上等他们,我趁机,用手搂着爱弥丽,对她说,我很快就要走了,我们这几天一定要快快乐乐。小爱弥丽答应了,并且让我吻了她,我真高兴;我告诉她,我永远不会再爱另外一个人,如果有人向她求爱,那我就死。
“噢,我的宝贝,”佩戈蒂说着,又拥抱我。“我想来想去,认为这条路没走错。不过,我还得跟我哥哥商量一下。先别告诉任何人,大卫。巴吉斯先生是个老实人,”佩戈蒂说,“只要我对他尽力,我是会很幸福的。要是我不幸福,我想,那肯定我的不对。”佩戈蒂说着,大笑起来。
听了我的话,小爱弥丽笑不合口。说我是“一个傻孩子”;说完了,就又大笑,笑得那么美丽,我只顾看她,却忘了那名字很难听,让人痛苦了。
“你看看我吧,佩戈蒂,”我回答道;“看看我是从心里高兴吗?是真心希望你成亲吗?”说真的,我真心是一百个同意。
巴吉斯先生和佩戈蒂在教堂里待了很长时间,后来还是出来了,我们驱车驶往乡下。在路上走着,巴吉斯先生转身对我使了个眼风(附带说一句,我以前真没想到,巴吉斯先生还会使眼风),说道:“你记得我在车篷上写的名字吗?”
“如果我的大卫不同意呢,”佩戈蒂高兴地说,“这事儿我就不去想啦。”
“克拉拉·佩戈蒂呀。”我说。
我们都沉默了。
“如果这儿有一个车篷,你说我该怎样写呀?”
“看我的大卫多懂事!”佩戈蒂叫道。“这也正是我这一个来月心里老想的事。你说得对,我的宝贝儿。再说,这样一来,我也就更自由了。你说对吗,乖乖?在自己家里做活,一定比给别人家做活心里踏实。我到生人家里干活,还真怕干不好了呢。我嫁到那儿,等我也闭上眼时,我可以躺在离我那女孩儿不远的地方。”
“还是克拉拉·佩戈蒂吧?”我说。
“那可真是太好啦。你知道,那时候你就有车马载着你来看我了,并且用不着花车钱,还可以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错,这回是克拉拉·佩戈蒂·巴吉斯啦!”他回答说。
“是的。”佩戈蒂说。
总之,他们结了婚,他们到教堂去就是为这个。佩戈蒂决定要静悄悄地举行婚礼,她找牧师给她当主婚人,连观礼的人都没有。所以,当巴吉斯先生突然宣布他们结婚的消息时,她显得十分尴尬,她使劲儿拥抱我,表示她对我爱心并没减少。一会儿她便恢复了正常,说,她很高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你是说,假如你准备嫁给——巴吉斯先生的话,佩戈蒂?”
我们来到一家小客店,那儿事先订了座位,我们在那儿快乐地吃了一顿,高兴地过了一天。假如佩戈蒂在过去十年间每天结婚,她也不至于像现在对结婚这件事看得这样平淡;结婚后她没有任何改变。
“你认为怎么样,宝贝儿?”这一举动后,我们仍然往前走,她问道。
从此,我经常想,那是一个多么奇异、别具一格的婚礼呀!天黑了,我们上了车,快快乐乐地赶回家。
巴吉斯听到这话,就把我搂到怀里,向我表示爱从不变,让过往的人一个个都看呆了。
我们回到家时,并不太晚;巴吉斯先生和巴吉斯太太送下我们便高兴地驱车回他们自己的家了。这时,我感到我失掉了佩戈蒂。要不是有个小爱弥丽,我睡觉时可真要痛苦不堪了。
“噢——我想,到时候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疼我吗,佩戈蒂?”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佩戈蒂先生和哈姆也明白我的心思,他们做好晚饭,招待我。小爱弥丽过来挨着我坐在矮柜上,在我做客的这段时间里,她这是第一次坐在我身旁。那饶有兴味的一天,就这样饶有兴味地结束了。
“他这人,真脸皮厚,”佩戈蒂说道,“不过,我不生气!大卫,如果我要结婚,你认为怎么样?”
那天晚上涨潮;我们睡后不久,佩戈蒂先生和哈姆就出海了。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小爱弥丽,还有米治太太。我感觉勇气十足,因为我成了她们的保护人。
巴吉斯先生想把事情说明白,却弄得神秘莫测,佩戈蒂把我叫去,问我们说了什么,我说:“他说事儿顺利”。
一大早,佩戈蒂就来了。她仍像平常一样,叫我起床,好像巴吉斯先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梦。吃完饭,她把我带到她家里。那个家,虽然小,却很漂亮。
“事儿挺顺利的,”巴吉斯先生拉着我的手说;“咱们俩可真够朋友。一开始你就把事儿弄得挺顺利。”
就是那一天,我和佩戈蒂先生、哈姆、格米治太太和小爱弥丽分别了;在佩戈蒂家阁楼上一个小房间里住了一夜(那儿床头搁板上放着那本讲鳄鱼的书)。佩戈蒂说,那房间永远给我留着,并永远保持原样不变,让我随时来住。
我点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不管什么时候,亲爱的大卫,我只要活一天,我只要有这所房子,”佩戈蒂说,“你可以看到,房子和我人一样,时刻盼望着你来。”
“你知道是谁愿意吗,”我的朋友说道。“是巴吉斯愿意,不是别人。”
我深深地感到,她的忠心,于是向她说我很感动。在那天早晨我就要回家了,她和她的丈夫一起把我送回了家。他们把我送到家门口,便恋恋不舍地告别;看着马车载着佩戈蒂渐渐远走,我一个人在那棵老榆树下面,这时没人再笑脸迎接我了。
我又回答道,“喔!”
这时我变成了孤单的弃儿。我一下子陷入了孤单的境地——
“到这一步还不算完,”巴吉斯先生说着,向我点着头,“事儿挺顺利的。”
如果他们把我送到最严厉的学校——我能学到点东西,不管学什么,——叫我干什么都可以!可是,在这里,我是没有希望的。他们讨厌我;对我不理不睬。现在我想,在那时,也是摩德斯通先生的经济状况非常拮据。但是问题并不在这里。而是他想甩掉我,最后他还是如愿以偿了。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回答说,“喔!”
他们并没有给我肉体上的折磨。他们没打我,也没饿我;可是他们对我的委屈却没有停止。过了好时间,他们对我冷淡无情,不理不睬。有时我想,如果我卧病在床,他们将会怎样对待我;是死是活随便吧,没有人来帮助我渡过难关呢。
“我说,”巴吉斯先生说,“事儿挺顺利的。”
摩德斯通姐弟俩在家时,我和他们一起吃饭;他们不在时,我就一个人吃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可以闲逛;可是他们妒忌我交朋友:也许是觉得,我如果交了朋友,就会向朋友诉苦。因为这个原因,虽然齐利普先生一直邀请我到他家做客(他足个鳏夫,他那淡色头发、身材瘦小的太太已去世多年。我只记得在我的印象里,常把她跟龟背猫联系在一起),我很少去。我特别愿意在那个动外科手术的小屋里过一个快乐的下午,但是我很难有那样的机会。
佩戈蒂先生和哈姆在老地方等我们。他们用亲热的态度迎接我和佩戈蒂,也跟巴吉斯先生握了握手。
同样的原因,他们很少让我去看佩戈蒂。但佩戈蒂每个星期到家里来看我,或者在附近同我见面,每次来都带东西。可是,我多次说到佩戈蒂家里去,他们都不同意,每次都让我伤心,不是滋味。时间长了,他们让我到那里去一两次了!那时,我发现,巴吉斯先生原来是个守财奴,他把钱都存放在箱子里,却说,箱子里没别的,只放了几件旧衣服。他的钱财深藏在那只箱子里,只有用尽心思才能哄着他从中取出一点。因此,每到星期六计算日用开销,佩戈蒂必须设定好,才能从他手里要出钱来。
他很客气,为了我们,在一家酒馆门前停了车,买烤羊肉和啤酒款待我们。就在佩戈蒂喝着啤酒时,他兴致大发,又像车上那样往佩戈蒂身边蹭,挤得佩戈蒂差点儿喝呛了。快到终点时,他有很多事要做,就没有时间献殷勤了;等到了雅茅斯,我想,一路的颠簸、折腾已经没有闲情逸致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我时刻痛感自己无所作为,浪费光阴,要不是有几本旧书与我做伴,我的苦恼更难熬。那些书籍是我唯一的慰藉;我对它们忠贞不二,正如它们对我那样,我把那些书读了又读,不知读了多少遍。
佩戈蒂说他,挤得我难受极啦,他便给我腾出一点地方来。不过,他似乎认为这是他自己灵机一动,想出来办法,既干净、利落又不讨人厌地表达自己心思,又免去挖空心思没话找话的麻烦。
下面写到的我生命中的这段时期,只要我记忆存在,便不会忘记这段时期;它时刻让我执著。
“要知道,我问的是真的好了吗?”巴吉斯在座位上往佩戈蒂这边直蹭。
一天,我无精打采的,在住宅附近闲逛,将要拐进一条胡同时,碰上摩德斯通先生和另一位绅士。我有点不好意思,准备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忽然那位绅士喊道:“你是布鲁克斯吗?”
佩戈蒂笑起来,说不错,很好。
“先生,您认错人啦。我是大卫·考波菲尔。”我说。
巴吉斯先生想了一下,然后望着佩戈蒂,说道:“你真的很好了吗?”
“别瞎说啦。你就是布鲁克斯,”那人说道。“设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嘛。”
“是吗?”巴吉斯先生说。
听了这些话,我仔细打量了那人一番。我认出他是昆宁先生,以前我曾随摩德斯通先生到洛斯托夫看过他——
“这时佩戈蒂好些了,巴吉斯先生。”我说道,这话为的是让他放心。
“你怎么样啊,在哪里念书啊,布鲁克斯?”昆宁先生说。
“天是不坏。”巴吉斯先生说;他从来都是言简意赅。
他抓住我的肩膀,让我和他们边走边谈。我不知如何回答,便犹豫不决地看着摩德斯通先生。“现在他还待在家里。”摩德斯通先生说。“没去上学。我拿他没办法。”
“今天天气不错,巴吉斯先生。”我说道。
他望了我一会儿;一副厌恶的神气。
在佩戈蒂伤心抹泪时,巴吉斯先生坐着不动。他像一个草人,以平常的态度,坐在平常坐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佩戈蒂开始向车外看,并跟我说话,他便有好几次又点头,又咧嘴的。我不明白他那是冲谁来的。
“哼!”昆宁先生哼了一声,“今儿天气很好。”
马上离开多年来一直视为自己的家的地方了,佩戈蒂心里很难过。一大早她就在墓地里走来走去;上了车就哭起来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这时我想,得想个办法,从昆宁先生手里挣脱,然后溜之大吉,但听他说道:“我想,你还跟以前一样,是个刺儿头,对么,布鲁克斯?”
巴吉斯先生来到我们家,搬佩戈蒂的箱笼。他扛着那只最大的箱子往外走时,瞥了我一眼,那一瞥意味深长,如果可以说巴吉斯先生的脸还会流露什么意味。
“唉,他是够刺儿的,”摩德斯通先生不高兴地说。“你最好叫他去吧。你这样麻烦他,他不会感激你的。”
我对她说了声谢谢,心里很高兴。她从泡菜坛子那儿看着我时,带着一种酸酸的味道,好像坛子里面的东西都吸收进她那对眼睛里似的。一个月到头了,我和佩戈蒂准备出发了。
听他这样说,昆宁先生松开手,我赶紧跑回家去。走到前院时,我回头看见摩德斯通先生在跟昆宁先生说什么。他们都在看我,他们是在谈论我。
“哼!”摩德斯通小姐,眼睛不离泡菜坛子,说道,“这段时间别给我弟弟找麻烦,依我看,还是叫她跟你去吧。”
那天晚上,昆宁先生就在我家住。早晨,吃完早饭,我正准备走出房间,摩德斯通先生叫我。他板着脸走到另一张桌子跟前,他的姐姐就坐在那张桌旁。
佩戈蒂本打算争辩,但因为我的原因,就没说话。
“大卫,”摩德斯通先生说,“对年轻人来说,这个世界是个创业的地方,不是无所事事的地方。”
“这孩子在那儿会变得很懒散,”摩德斯通小姐眼睛盯着泡菜坛子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他是待在这儿,还是别的地方,总归是懒散的。”
“像你那样。”他姐姐说。
那时,除了和我周围的人改变关系(佩戈蒂当然除外),如果说还有别的事叫我高兴的话,那就是佩戈蒂出的这个主意了。当我和佩戈蒂正说话,摩德斯通小姐来储藏室里找东西,佩戈蒂当场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简·摩德斯通,你别掺和好吗。我说,大卫,对年轻人来说,这个世界是个创业的地方,不是个无所事事的地方。对于脾气像你这样固执的孩子,更是这样。你的脾气需要改正,好好改正,要适应世界上的规范。”
“大卫,我要先到我哥哥家住两个礼拜——然后盘算盘算。我想着:他们既然不高兴你在这儿,也许我会带你去那住几天。”
“性情固执,在这儿吃不开,”他姐姐说。“这种坏性子,只有管教。”
我听了她的诺言,心情很好;她又接着说:
他看了她一眼,有点责备,半是赞同,然后说——
“那当然不会!”佩戈蒂激动得喊着说。“只要你在这儿,我每周都要来看你一次。只要我活着,我每周都要来看你一次。”
“大卫,我想,你知道,我并不富有。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知道我并不富有。你受的教育已经很多。受教育是要花钱的;虽然我还供得起你,但我认为你在学校没有好处。你应早点到社会上去奋斗。”
“你可以走得很远,”我一听她的话,不由松了口气,“不管你到哪儿,我都会去看你。你不会跑到天边吧?”
我当时认为,我早已开始奋斗了,尽管处处碰壁;我仍然认为,我是早就开始奋斗了。
“我认为,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回雅茅斯了,”佩戈蒂回答说。“在那儿住一段时间再说。”
“也许你听人说起过‘账房’吧。”摩德斯通先生说。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呢,佩戈蒂?”我怀着希望问道。“你是不是想到好办法了?”
“账房,先生?”我重复了一遍。
“办法我是想过的,但要找合适的机会给布兰德斯通说啊。”
“摩德斯通暨格林拜酒业公司账房呀。”他回答。
“怎么,佩戈蒂?”
他匆忙接着说:
“大卫呀。”她说话了。
“你肯定听说过这个账房,要不就听说过做买卖、酒窖、码头,或与这一类相关的话。”
有好长时间,佩戈蒂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在炉边烤火。
“我听人提到过做买卖的话,先生,”我说,“可我忘记是什么时候听到。”
“火气冲冲,”我一边说着,“假如他只因为心里难过,就不会是那种表情了。”
“记得不记得,不要紧,”他回答道。“那个买卖的经理,就是昆宁先生。”
“什么样子?”佩戈蒂说。
我满怀敬意,向昆宁先生看了一眼。
“哦,他心里难过的是别的事儿。这会他和摩德斯通小姐坐在火炉旁边哪,要是我进去,佩戈蒂,他就会马上变成另外一种样子。”
“昆宁先生建议,公司既然可以雇用别的孩子,他认为也可以雇用你。”
“你知道他不是因为这个吗?”佩戈蒂停了一会儿问道。
“摩德斯通,”昆宁先生低声说道,“那是因为他没有出路了。”
“我心里难道好过吗,佩戈蒂。他要是真的因为这个不理我,我是不会介意的。可是,他是因为这个吗?”
摩德斯通先生不耐烦地继续说道:“你挣的钱够你自己消费。你住的地方和洗衣服费用(我已做了安排)由我付钱。”
“那可能是他心里不好过吧。”佩戈蒂说。
“那不能超出我的预算。”他姐姐说。
“佩戈蒂,”一天晚上,我在厨房的炉子前烤火时,低声对她说道,“摩德斯通先生比先前更烦我了。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佩戈蒂;可是现在连我的面儿都不愿见了。”
“你的衣服我管,”摩德斯通先生说,“因为你自己还不能挣衣服穿。大卫,你要跟着昆宁先生到伦敦,凭自己的本事创造事业。”
此时想来,当时的这一发现没给我带来痛苦。我并没有从失亲之痛的打击中回过神儿来,仍然愣愣怔怔,所以对一些琐碎的事都不在意。然而,我记得,有时候我考虑我能不能入学读书了?没人照料我了?我很可能我只会成长为莽夫,在穷乡僻壤中了此一生。我也考虑我有可能摆脱这种前景,像故事书里的人物,干出一番事业。不过,这都是幻象,是白日梦,我有时坐在那儿看着,好像绘在或写在我卧室的墙壁上,一旦它们消失,墙壁上仍是一片空白。
“总之,我们该给的,都给了,”他姐姐说,“以后就看你自己的了。”
我的情况有了一点改变,这种改变,虽然暂时减少了我许多烦恼,可是,如果我当时能够仔细想,就会对我的前途更加害怕。事情是这样:以前他们加在我身上的所有约束,全部解除了。他们不再要求我坐在客厅里不动,还有好几回,我坐在那儿的时候,摩德斯通小姐让我走开。他们不再管我跟佩戈蒂在一起,而且我不和摩德斯通先生打照面儿的时候,他们决不问我,决不找我。起初,我天天担心他又来考问我的功课,或是摩德斯通小姐来教我;但没过几天我就觉得,开始,我所能期望得到的,是不理不睬。
我很明白,他们说的这些话,是想让我走,我心里很乱。也没时间去思想,因为第二天昆宁先生就要走了。
关于我还有我的前途,他们不说一句话。我敢说,如果他们也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走人,那他们肯定很高兴。有一回,我鼓足了勇气,问摩德斯通小姐我何时回学校;她回答说,我回不了学校了。就再不说话。我很想知道,他们准备怎样处理我,佩戈蒂也为我着急;可是,关于这个问题的消息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
第二天我离开家了,跟昆宁先生去伦敦了。
殡葬完毕,宅邸门窗洞开,阳光射了进来,这时,摩德斯通小姐做的第一件正经事,就是让佩戈蒂,一个月以后,去别的地方。佩戈蒂本来就打心眼儿里烦那两个人,不愿意侍候他们,但是我相信,因为我的原因,她会舍弃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也要留在这里。可现在她对我说,我们必须分手了,并且告诉了我必须分手的原因;之后我们俩`互相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