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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难忘的生日

不一会儿,一个青年,走进会客室。

听这消息,我心上的伤痕重新裂开。跑到屋角落里哭起来。

“乔姆!”奥默先生说。“你的活儿做好了吗?”

“没办法的事,别操心了,”奥默先生说。“是的,那个小孩也死了。”

“好了,”乔姆说,“都做完了,老板。”

“哎呀,可怜的小弟弟!他也离开我了吗?”

明妮脸红了,另外那两个女孩子相视而笑。

“他躺在你母亲的怀里了。”他说。

“做完了!昨晚你熬夜来做的吗?”奥默先生笑着说。

奥默先生不停地摇头。

“是的,”乔姆说。“你不是说,活做完了,我们就可以一块儿出去逛吗?”

“我的小弟弟怎样了你知道吗,先生?”我问他。

“哦!”奥默先生说着笑起来了。

“是的。自从你一生下来,我就认识你,”奥默先生说,“我没认识你之前,就认识的你父亲。”

“既然你答应了,”那个年轻人接着说,“我当然就得赶紧呀。你去看一下,看看我做的可以吗?”

“是吗,先生?”

“好,”奥默先生说。刚要走,又站住了,对我说,“你跟我去看一看你……”

“我早认识你了,”奥默先生说这话前看了我一会儿。在这时,那份早餐我并没有吃,因为我看见那黑乎乎的东西,就没有胃口了。

“别让他去,爸爸。”明妮拦阻他说。

一扇门背后的阶梯特别陡峭,他喊道:“把茶和黄油面包端来。”我趁这时看了一下四周,之后坐在那里想我的心事。一会儿,茶和黄油面包端上来,原来是为我做的。

“我本来想,看一看好,”奥默先生说。“不过,可能你说的对。”

我当时悲痛万分,根本不顾得和他讨论这事,奥默先生给我量完尺码儿,把我带回会客室。

我说不清,当时他们看的是我母亲的棺材。

“款式流行太快,为这个我们赔了不少钱呢,”奥默先生说道。

现在活儿做完了,那两个女孩子(我没听见她们的名字)去到前柜,收拾整齐,等顾主上门。明妮留在后面,把做得的活儿叠起来,然后放进两只篮子里。乔姆(我知道,他无疑是明妮的情人)走进屋子,趁明妮忙碌时吻了她一下(他似乎对我毫不留意),说,她父亲套马车去了,他得赶紧准备好。说完,就走了出去。

我走在他前面,来到前柜。他给我量尺码,让我选些布料和款式。

这些事,都是我坐在墙角里看到的。过了一会儿,马车停到店铺门口,我记得,那辆车,一半像轻便载人马车,我们都上车了,还有篮子,车子很大。我们都坐在车上,地方还很大。

“希望如此,我亲爱的,”奥默先生说。“好了,我想给这位大学生量一量尺码儿。请过来,考波菲尔少爷。”

我认为,在那以前,我从未经历过和他们同乘一辆车时那种奇怪的感觉(也许现在我已深谙世情,不以为怪了),因为刚才他们做的活计,他们高兴的样子,有点不解。他们本来也想跟我说话儿,可是我不说话,只是伤心地在一个角落里;他们俩的调情和欢笑,我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被冷酷心肠遭到天谴。

“说的也是,真的,”她女儿回答。“谢天谢地,咱们这儿的人都很高兴。你说是吗,爸爸?”

所以,停车喂马时,他们大吃大喝,酒酣耳热,我却不能碰他们的吃的、喝的东西,所以,马车一到家门口,我就赶紧从车后面溜下车,免得和这号儿人待在一起。啊,当我看见我母亲卧室的那扇窗户时,泪水不停的流着,也不顾想别的事了。

“放在心上就瘦了吗?”奥默先生说。

我没走到门口,就倒在佩戈蒂的怀里了。她扶着我进了屋子。看见我就痛哭起来;过了一会儿便止住悲哀。她说她每晚守灵,只要她一天不入土安葬,她就一直照顾她。

“那是因为你这人不操心,”明妮说道。“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摩德斯通先生在客厅里。我走进去,他没理我,只坐在火炉前,默默地垂泪,想他的心事。摩德斯通小姐坐在写字台后,见我走进去,用严厉的语调低声问我,丧服的尺码儿量好了吗。

“嘿,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面说,一面想他胖的原因。“我怕会越来越胖了呢。”

我说,“量好啦。”

“爸爸!”明妮笑着说道。“你都变成了肥猪啦。”

“还有你的衬衣什么的,”摩德斯通小姐说,“都拿回来了吗?”

奥默先生摘下帽子,坐下来大喘气。他太胖了,歇了一会儿才说:“这就对了。”

“拿回来啦,小姐。”

“误不了试样子,”她没抬头,但开心地说,“放心吧,爸爸。”

这就是她的所谓施舍给我的全部安慰,如此而已。

“我说,”带我来的那个老头儿对三个女人中的一个说,“明妮,你们的活儿做得好吗?”

她的兄弟有时拿起本书来,但是我没见他真正看过书。他也把书打开,但是整整一个钟头,一页都不翻,又把书放下,在屋里走动。我平常坐在那里看他,数他的步子。他很少同他姐姐说话,也不和我说话。在那沉寂的房子里,他是唯一不安静的东西。

那三个女人干起活儿来很勤快。她们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又做活儿了。

出殡前,我很少见佩戈蒂,偶尔上下楼的时候,看见她在我母亲和她的婴儿停灵的那间房子附近,或者晚上我睡了觉,她守在我的床头。下葬前一两天——在那沉痛的日子里,我就在下葬前一两天——她把我领进了那个房间。当她要我看我母亲时,我急忙说,“不!不!”,同时捉住她的手。

我在想这个人是谁,就跟着他往前走,一直走到店铺前。看见店铺门上写着:“奥默,批发另售各种布匹,承做各式丧葬用品”等字样。那个铺子很小,到处摆满了各种的衣服,有做了得,有没做得。屋里有一个橱窗,里面排着海狸皮圆顶帽和无边女帽。我们走进铺子后面一个会客室,那边有三个女人正做活儿。

葬礼的情景,好像发生在昨天。我走进大客厅,一进门,那种气氛从屋里飘来:齐利普先生坐在客厅,他看见我,走过来和我说话。

“请你跟我来,少爷,”他说着拉开了车门,“我送你回家。”

“你好啊,大卫少爷?”他说。

“是的,先生。”

我没说话,伸出手,他抓住我的手。

“你是考波菲尔少爷吧?”

“哎呀!”齐利普先生面带笑容说,“大卫都长大了。长得我们都不认得了,是吗,小姐?”

我第二天下午走了。我当时没想到,我如果离开它,就是永别了。车整整走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九点或十点钟左右,才到达雅茅斯。我往车外看,想找巴吉斯先生,但是没有找到他;却见有个肥胖的小老头儿在那里。他喘着气来到车窗前,说道:

这话是冲着摩德斯通小姐说的,但是她没答碴儿。

我第二天要乘车回家。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讲故事,特拉德尔斯把他的枕头借给我。我不懂他为什么这样做,因为我也有一个枕头;我们分别时,他就把那张信笺送给了我,让它来作我悲哀中的安慰,让我心里安宁些。

“这儿比以前更好了,是不是,小姐?”齐利普先生说。

假如说有哪个孩子内心深处感受过真正的伤痛,那就是我了。但我记得,那天下午别的孩子都坐在教室里,而我一个人在运动场上散步时,我就觉得自己超群绝伦,不同凡俗,于是显出更悲伤的样子,脚步也走得更慢了。上完课,他们和我谈话,我和平常一样,对他们一视同仁,这样我感觉心里挺开心的。

摩德斯通小姐点点头,算是回答。齐利普先生讨了个没趣,就不讲话了。

可是我的思想却特别乱;我想到家里一切,我更加痛苦。

我提起这一点,是因为当时发生的事我都说一说。这时铃响了,奥默先生和另外一个人来叫我们准备好。当年给我父亲送葬的那些人,在屋子里打扮起来。

克里克尔太太对我很关心。她叫我在那儿坐了一天,有时,还让我独自坐着;所以我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再哭。当我哭到没有泪水的时,我就乱想起来。那时候我才感到,我很悲哀无法解脱的痛苦。

送葬的人我们走到门口的时,抬棺材的人已经把棺材走到庭院里了,我们和他们走上院里的小径进入教堂墓地。

她没必要把这句话告诉我。因为我早已感到孤独并失声痛哭起来,我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我们站在墓穴四周。那天似乎同平常不一样,天光也失去了色彩,变得苍白暗淡。墓地上一片沉寂,我们都脱帽肃立,这时我听见了牧师的声音,在那空旷的墓地上,好像从远处传来,可是却听得清晰、真切:“基督曰:吾即是复活,即是生命。”接着我就听见有人哭泣的声音,我看见,原来是那个善良而忠诚的仆人,在世界上,我最爱她;我那幼小的心肯定,上帝一定会给她回报。

“她离开我了。”

在那旁观者中间,有好些熟悉的面孔:我并不特别注意那些面孔——除了我的悲哀,我什么都不注意——可是我看见了这些面孔,并且都很熟悉;就连站在人群背后的明妮,我也看见了,她正向她的情人传情,而他就站在我的旁边。

这时我明白了。

葬仪结束了,我们大家转身回家去。在我们面前看着我家的房子,仍然很美丽,没有改变,在我的心中仍然与发生过的事情联系着,让我觉得,我所有的悲哀,与它在我心里重新唤起的悲哀相比,显得太渺小了。他们扶着我往前走;齐利普先生一路没话找话跟我说。我们到家后,他还给我倒水喝,我要回自己房间时,他温柔地让我走了。

“她的病很严重。”她又说了一句。

就像我所说的,这一切都如昨日发生的事。后来发生的事都离我而去。

“因为,”她说,“说来叫人伤心,我必须告诉你,我听说你妈妈病得很严重。”

我知道佩戈蒂是会到我房间里来的。她紧挨着我坐在我的小床床上;拉着我的手,时而亲吻,时而抚摩,就像哄我的小弟弟那样。此时,她把心里事告诉我。

不知为什么,我浑身颤抖,但我仍然亲切地看着她,没回答。

“有很长一段时间,”佩戈蒂说道,“你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好。老是闷闷不乐。小娃娃生下后,我还以为这回她该好起来,可是没想到倒更虚弱了。生小娃娃前,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坐着,没原因就擦眼泪;小娃娃生下来后,她就喜欢唱歌给他听。”

“过完假期来的时候,”克里克尔太太停顿了一会,接着说,“你家里的人都好吗?”她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那时,你妈妈好吗?”

“我觉得近来她变得更胆怯、更恐惧了,对她说上一句不中听的话,就好像给了她当头一棒似的。但是她对我总是老样子。她对她的又愚又笨的佩戈蒂始终没变,是的,我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始终没变。”

我亲切地看着她。

佩戈蒂说到这儿停住了,轻轻地拍打了一会儿我的手。

“你还小,不懂得世间的变化,”克里克尔太太说,“也不懂什么叫人有旦夕祸福。但是这种事,是我们都得经历的。”

“最后一次我见她像以前的老样子,那是在你,回家来的那天晚上。你走后,她对我说,‘我永远看不到我的孩子啦。不知怎么,我有种预感,我知道这种预感是对的。’”

克里克尔先生(我当然不会不看他啦)眼睛望着别处,直摇头,原本要叹气的,却被一大块面包噎住了。

“从那以后,她想着打起精神;有好几回,他们数落她,其实那时,她已经不是那样子了。她对我说的话,从来没向她丈夫说过——直到有一天晚上,在出事前一个多星期,她才对她丈夫说:‘亲爱的,恐怕我不行了。’”

“大卫·考波菲尔,”克里克尔太太把我叫到沙发那儿,和我并排着坐下,说道,“我特意叫你来,是有事告诉你孩子。”

“‘我现在没啦,佩戈蒂,’我让她睡觉时,她说。‘他在后来的几天里,可怜的人哪,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我特别困啦。假如说这就叫睡眠,那我睡眠时就请你别离开我。愿上帝保佑我的两个孩子!愿上帝照顾我那个没爹的孩子!’”

他说话时那种同情的口气,如果我仔细想想一下,一定会感到奇怪。可我当时没想这些,在后来才有所悟。我急忙跑到客厅,看见克里克尔先生正吃早餐,面前放着他的手杖和一张报纸;他旁边坐着克里克尔太太,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

“从此,我一直跟她在一起,”佩戈蒂说。“她经常跟那两个人说话——因为她爱他们——可是他们一离开她,她就转向我,好像我在哪里,哪里就很安宁似的,要是我不在她身边,她就睡不着。”

“不要急,大卫,”夏普先生说。“有的是时间,我的孩子,不要急。”

“在最后一晚上,她吻了我,说,‘如果我的小宝宝也活不成的话,佩戈蒂,请他们把他放在我的怀里,和我一起埋葬。’(后来就是这样办的;因为那只可怜的羔羊,只比她多活了一天。)‘让我那个最亲爱的宝贝儿送到我们安息的地方,’她说,‘告诉他,他妈妈躺在这儿,为他祝福过,祝福不是一次,而是一千次。’”

我想,肯定是佩戈蒂给我捎来东西了,听见夏普先生的话,不由得高兴起来。我急忙站起,旁边的几个同学纷纷叮嘱,当我分好吃的东西时不要忘记他们。

佩戈蒂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会儿。

吃完早饭,我们回到教室,这时,夏普先生走过来,对我们说:“大卫·考波菲尔到客厅里去。”

“夜很深了,”佩戈蒂说,“她跟我要水喝;喝完水后,她对我微笑,啊,天哪!她笑得特别甜美!”

那天,我还记得特别清楚!

“天亮了,她对我说了很多主,母亲要她照顾我,并且母亲在她胳膊上睡着了,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甚至难以相信,回到塞勒姆学堂。我现在只能说事实就是这样,因为情况必然如此;不然我会深信回校和过生日中间没有间隔,每件事都会想起来。

佩戈蒂的叙述结束了。从我知道我母亲临终时的情况那一天起,她一生最后的状况,便从我心中消失了。从那一天起,我只记得我母亲年轻时留给我的印象,记得她那光亮可鉴的发卷,记得她在客厅里同我跳舞。佩戈蒂这时对我讲的一切,不但没有把我带回她一生最后阶段,却使那早期的形象在我心底加深了。这种事情,说来也奇怪,但事实确是如此。她走到她那平静的、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其余的一切全都抹掉了。

我回到学堂后,到三月我的生日到来,这段时间,学堂里发生的事,我在这儿都没有提到。因为除了斯蒂尔福思更令人尊敬外,别的事我都忘了。他最晚是在本学期结束时,离开学校了。他在我看来,比以前更潇洒,因此更叫人羡慕;除这些,我都不记得。到过生日约两个月了。

母亲躺在坟墓中,那是我儿时母亲;躺在她怀中的小孩,那就是我,像当年在她怀里睡着那样,永远躺在她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