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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一学期

他瞥了我一眼,这时,梅尔先生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满脸羞红,满心惭愧,抬起头来,但是只见梅尔先生盯着斯蒂尔福思。

“就算他本人不是叫花子,他最亲的人的确是个叫花子,”斯蒂尔福思说,“这没什么区别。”

“既然你期望我,克里克尔先生,把为我自己辩护的理由说出来,”斯蒂尔福思说,“那么,我要说的就是,他妈住在贫民救济院里,靠施舍过日子。”

“承认是个叫花子,先生?”克里克尔先生喊道,“那么,他去那里讨饭呢?”

梅尔先生仍然盯着他,又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只听见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不错。我想是有这么回事。”

“让他说,他能不承认吗?”斯蒂尔福思说。

克里克尔先生眉头紧蹙,故作礼貌的姿态,对着他的助理教师说:

“这不能算是对我的回答,”克里克尔先生说,“我期望你的不是一笑了之,斯蒂尔福思。”

“现在,梅尔先生,这位少爷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那就请你当着全体学生的面指出,他说的话对还是不对?”

斯蒂尔福思报之哈哈一笑。

“他说的对,先生,没错儿,”梅尔先生在一片可怕的寂静中说道,“他说的是事实。”

“这令我吃惊,斯蒂尔福思,虽然你的坦率给你增了光,”克里克尔先生说,“——但是我必须说,我感到吃惊,你竟然把这样一个词儿加到塞勒姆学堂花钱雇用的人员身上,先生。”

“那就请你当众再说一下,”克里克尔先生说着,眼睛在学生们身上乱转,“我在事前是否知道这回事。”

听了他这番慷慨陈词,我只兴奋得脸红心跳。他这番话对于别的学生也产生了影响,因为他们中间有一阵轻微的骚动,尽管没人说一句话。

“我相信,你并不直接知道,”他回答。

“后来他说我卑鄙,然后又说我龌龊,接着我就骂他是个叫花子。要是我头脑冷静,也许我就不会骂他是叫花子。可是我骂了,我准备承担任何后果。”斯蒂尔福思突然说道。

“哈,那就是说,我并不知道这回事,”克里克尔先生说,“你说,是不是?”

“我承认,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不恰当,”梅尔先生说,“如果我头脑冷静,我是不会这样说的。”

“依我看,你一向认为我的生活境况不好,”那位助理教师回答。“我在这儿是什么情况,你是很了解的。”

“侮辱你?”克里克尔先生说,“我的天!请问你先生,”说到这里,克里克尔先生连手带手杖往胸前一抱,眉毛结成一个疙瘩,“你说‘得宠’这个话,还尊不尊重我?”克里克尔先生说着,突然把头向梅尔一伸,接着又缩回来,“对这个学堂的一校之长,对你的东家,是不是还尊重?”

“要是你说到这份儿上,”克里克尔说道,脑门儿上的青筋涨得空前粗大,“你恐怕弄错了,这里不是慈善学校。对不起,梅尔先生,请你另谋高就吧。越快越好。”

“我的意思是,”梅尔先生低声回答,“正如我说的:任何一个学生都不能利用他得宠的地位来侮辱我。”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梅尔先生说着,站起身来。

“请你说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克里克尔先生怒冲冲转向梅尔先生,厉声问道。

“请便吧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

“他说的,”斯蒂尔福思说。

“我这就跟你告别,跟全体学生告别,”梅尔先生说着,环视整个教室,然后又轻轻拍一拍我的肩膀。“詹姆斯·斯蒂尔福思,我对你的最好祝愿是,希望你能认识到你今天的可耻行为。眼下,我决不能拿你当朋友看待,也不会把你看作我所关切的人的朋友。”

“得宠?”克里克尔先生重复道,同时脑门子上的青筋一下暴起,“这话是谁说的?”

他再次拍一拍我的肩膀;把钥匙掏出放在课桌上,并拿起他的笛子和几本书在腋下,走了。克里克尔先生通过藤盖发表了一篇演说,对斯蒂尔福思维护学堂的独立和尊严表示感谢,并以他和斯蒂尔福思握手而告结束。同时,我们大家欢呼三声——但是我心里十分难过的。接着,克里克尔先生用手杖把特拉德尔斯揍了一顿,因为他不仅没欢呼,反而为梅尔先生离校而流泪。克里克尔先生打完特拉德尔斯,就离开了。

“我只问他说我得宠是什么意思?”斯蒂尔福思终于开了口。

现在只有我们学生在教室里了。我记得,当时大家面面相觑,茫茫然然。而我为自己在那天发生的事件中扮演的角色而感到内疚和难过。斯蒂尔福思很生特拉德尔斯的气,说特拉德尔斯挨揍,他很高兴。

斯蒂尔福思只带着鄙夷和愤怒的神气望着对手,却默不作声。我记得,在那冷场的片刻,我觉得斯蒂尔福思真是一表人才,相比之下,梅尔先生可就太可怜了。

可怜的特拉德尔斯,这时正埋头桌子上像往常那样涂抹一堆骷髅,以发泄心中不平。他说,他才不在乎挨打的事呢。反正梅尔先生是受人欺负了。

“那么,你就说一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谁欺负他啦,你这个脆弱的小妞儿?”

克里克尔先生,手扶藤盖的肩膀,脚踏身旁的长凳,一屁股坐到课桌上,瞪着眼看了梅尔先生一会儿,见他摇头搓手,激动不已,这才转过脸对斯蒂尔福思说:

“还有谁?就是你。”特拉德尔斯回答说。

“没有忘记,没有忘记,”那位助理教师摇着头,激动地搓着手,回答说。“我记得我自己的身份,我——我没忘记,克里克尔先生,我——我记得我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我——我——我倒希望你早一点儿想到我呢,克里克尔先生。那——那——那就更仁慈,更公道了,先生。那就给我省去很多麻烦了。”

“我怎么欺负他啦?”斯蒂尔福思说。

“梅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摇着他的胳膊说,他讲话的声音。“我想,你没有忘记你自己的身份吧?”

“你怎么欺负他啦?”特拉德尔斯反复说,“你伤了他的心,还把他的差事给砸了。”

这时我看见所有的学生都怔住了,个个都仿佛变成了石头雕像。我这才发现克里克尔先生就站在我们中间,他旁边是藤盖,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站在门口向教室里张望,好像吓坏了似的。梅尔先生,两肘放在课桌上,双手捧着脸,一动不动坐了好长时间。

“叫他伤心?”斯蒂尔福思鄙夷地重复道,“他的心,不像你那样脆弱,特拉德尔斯小姐。至于他的差事,我怎么也得想法给他弄点钱吗?我的小妞呢?”

“小考波菲尔,”斯蒂尔福思从屋子那头走过来,“停一会儿。我得把话说个明白,梅尔先生。你胆敢说我卑鄙、龌龊,那你就是个厚颜无耻的叫花子。你本来就是个叫花子,这你自己是知道的。”

斯蒂尔福思的母亲是个寡妇,而且很有钱,据说,只要他张口,他母亲差不多都会照办。我们看到特拉德尔斯给奚落了一顿,弄得哑口无言,都非常高兴。当斯蒂尔福思屈尊俯就地对我们说,他完全是为了我们大家好,才做了那件事的时候,我们简直受宠若惊,于是交口称颂,说他很够义气把他捧到了天上。

“——你对我的侮辱,是太不应该了,”梅尔先生说着,嘴唇颤抖得更加严重了,“你干了一件卑鄙、龌龊的事。要坐,要站,随你的便,先生。考波菲尔,接着往下背。”

那天晚上我又在讲故事的时候,梅尔先生的笛声好像不止一次萦绕在我的耳际;到后来,斯蒂尔福思困倦了上床睡下了,我仿佛又听见那凄婉的笛声不知在什么地方响起来,我心里好难受。

这当儿,有人高喊,“行了,斯蒂尔福思!太不像话了!”打抱不平的是斯特拉德尔斯;梅尔先生叫他不要多嘴,马上把他的话堵回去。

现在,斯蒂尔福思接替了梅尔先生的工作,随随便便先教着,等候新教师到来。一天,从文法学校毕业的一位新教师来了,在正式工作之前,他和斯蒂尔福思见了见面。事后,斯蒂尔福思对此人印象很深。经常提到他,我们像他那样,很尊敬新教师。

“一个什么?他在哪里?”斯蒂尔福思说。

在这半年中,除了日常的学校生活,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你借着你在这儿得宠的地位,”梅尔先生颤抖地说道,“侮辱一个绅士——”

一天下午,克里克尔先生正凶狠地挥舞他的手杖,乱抽乱打,把我们整得够呛,藤盖走进教室,用他平常那种洪亮的嗓门儿叫道,“考波菲尔,有人找!”

“我才不为你操心呢,”斯蒂尔福思冷冷地说,“事实上,我就没错儿。”

接着他就和克里克尔先生嘀咕了几句;我在他叫我之前,早已规矩地站了起来,心里很惊讶。他们嘀咕完了,就叫我从后楼梯出去,换一件干净点儿的衣服,然后到餐厅里去。我遵照吩咐去了。我走到餐厅门口,忽然想到,来的人也许是我母亲吧——在这以前,我一直以为是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因此,抓住门把手的那只手又缩回来,我站在门外,先呜咽了一阵,才推门进去。

“斯蒂尔福思,我知道你在这儿有多大的影响,”他把手放在我头上,“你以为我不知道刚才你教唆比你小的孩子用各种方法侮辱我,那你就错了。”

我见屋里没有人;而觉得有人躲在门背后推门似的,便扭头朝门后看去,啊,原来是佩戈蒂先生和哈姆,一面对我施礼,一面靠着墙你推我搡的。我见了他们,因为心里高兴,禁不住笑了起来。我们互相亲热地握手,我笑了又笑,以致眼泪都为我不自觉地掏手帕擦眼泪。

学生中有人扑哧一笑,有的拍手叫好;但是大家一看梅尔先生脸色煞白,又都静下来;有个孩子,本来在梅尔先生背后,打算学他母亲的怪样来着,见这形势便立即改变了主意,装着要修一修笔。

佩戈蒂先生(我记得,他的嘴就没闭上过)见我擦眼泪,慌忙用肘碰了哈姆一下,叫他说点什么。

“你自己先坐下,”斯蒂尔福思说,“你少管别人的闲事。”

“别这样,大卫少爷!”哈姆憨厚地笑着说,“你瞧,你又长高了!”

“坐下!”梅尔先生说。

“我又长高了?”我一面说,一面擦眼泪。我这次真的哭了,但说不出为什么。

“你自己先别吵吵!”斯蒂尔福思说,同时脸一红,“你在跟谁讲话?”

“可不是,我的大卫少爷。你看他是不是长高了!”哈姆说。

“别吵吵,斯蒂尔福思先生!”梅尔先生说。

“就是长高了嘛!”佩戈蒂先生说。

斯蒂尔福思的座位是在长屋子的尽头,和梅尔先生的桌子遥遥相对。梅尔先生看他的时候,他正背对着墙,手插在口袋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站在那儿,同时抿着嘴,好像在吹口哨。

他们两个相视而笑,我也笑了,我们三人一块儿笑起来。

当时,我正站在他身边,所以我顺着他的目光向教室四面看去,只见所有的学生,吵的不吵了,闹的不闹了,有几个大吃一惊,有几个好像有点害怕,还有几个带点惭愧的样子。

“你知道我妈妈好么,佩戈蒂先生?”我说,“还有我那个亲爱的,亲爱的老佩戈蒂好么?”

“别吵啦!”梅尔先生突然站起身,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拍到桌子上,说道。“你们这算啥名堂?真叫人没法忍受。”

“非常非常好,”佩戈蒂先生回答。

像梅尔先生那样的人,是无法使人联想到一头牛或者一头熊的,但是,那天下午学生们的闹腾劲儿,让我不由得想到一头牛或一头熊被一千条狗围起来,对着它狂吠乱叫的情景。我记得,他用一只干瘦如柴的手支撑着作痛的脑袋,俯身在桌子上看着书本,可怜巴巴。孩子们不安于自己的座位,出的出,进的进,冲来冲去,和别的孩子玩“抢座位”游戏。大笑者有之,高唱者有之,嗷嗷嗥叫者有之;有的跺脚,有的围着他转来转去,在他的背后或者眼前咧嘴吐舌,挤眉弄眼,学他的样子,学他的靴子,学他母亲;总而言之,学他身上一切他们本应同情怜悯的东西。

“小爱弥丽好么?格米治太太好么?”

那天是星期六,后半天不上课。但是,如果下午大家都到运动场上去,吵闹的声音就会惊动克里克尔先生,因此下午我们就被困在教室里,做一些轻松容易的功课。这是一星期中夏普先生出外卷假发的日子;所以只有梅尔先生留在教室里管理学生,因为不管什么苦差使,都得由他承担。

“都非常非常好,”佩戈蒂先生说。

有一天,克里克尔先生因病未能到校,于是全校便充满了欢乐气氛。早晨上课时吵吵嚷嚷,学生们感受到的轻松和满足,使他们变得难以约束,尽管那个令人害怕的藤盖拖着木腿进教室两三次了,把闹腾得最凶的学生的名字也记下来了,但是并未能把吵嚷的声音压下去;因为他们知道,明天那顿揍是挨定了,倒不如今天玩儿它个痛快,明天再说。

这时,佩戈蒂先生掏出两只巨大的龙虾、一只巨大的螃蟹和一大帆布袋子小虾,都摞到哈姆的胳膊上。

那天早晨我在孔雀翎的阴影下吃早饭的时候,我们谁也想不到,我这个不起眼的人物被带进贫民救济院这件事会引起轩然大波。

“你瞧,我知道你喜欢吃点儿有鲜味儿的东西,我就给你带来一点儿。这是我那个老嫂子亲手煮的,是的,一点儿不错,是格米治太太亲手煮的,”佩戈蒂先生慢慢地说。他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我对你说,这一点不错,是格米治太太亲手煮的。”

在这一方面,我感谢梅尔先生的帮助,他是喜欢我的,一想起他我心就存感激之情。一看见斯蒂尔福思处心积虑地侮辱他,不放过任何伤害他的情感、或唆使他人这样做的机会,我心中就难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为此难过,因为,我已不能对斯蒂尔福思保守任何秘密,就像我无法保存一块点心一样,我把梅尔先生带我去见那两个老太婆的事告诉了他;我心里在想,害怕他把这事张扬出来,并以此嘲弄他。

我表示了谢意。哈姆两只胳膊端着那些海鲜,腼腆地笑着;佩戈蒂先生并没准备帮他,只是看了他一眼,说道:

不论我有什么样的憧憬和梦想,都由于讲了那么多故事受到鼓舞,使我更加想入非非;可能,讲故事本身也许对我没有什么好处。但是我可以给人快乐。尽管我年纪最小,但我的成就已经在孩子们中间传播开来,并引起大家对我的注意,这一切都是对我的鼓励。在这样一个非人的学校里。我相信,我这群同学,像现在任何学校里的学生一样,是一群白痴;他们天天受到体罚和责骂,哪有心思学习;他们整天忧思惊恐,什么事也做不成。然而,我那一点点虚荣心和斯蒂尔福思对我的帮助,却能激励我前进;我在那儿的那段时间里,尽管也受到不少的责罚,但在矢志不移、一鳞半爪地拾取知识方面,却使我成为全体学生中的一个例外。

“我们坐着一条双桅小帆船,从雅茅斯到格雷夫森来了。我妹妹写信告诉过你这儿的地址。她信上还说,如果我们到格雷夫森。你放心,我们这次回去后,就叫小爱弥丽写信给我妹妹,说我见到了你,你也和我们一样平平安安。”

我发现,我们光讲《佩里格林·皮克尔》的故事就好几个月,讲别的故事又好几个月。但我们,绝没有因为缺了故事而不欢而散的时候。可怜的特拉德尔斯——我一想起他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般说来,他就像是和我一起演“双簧”似的,我讲到可笑的部分,他便假装笑得岔了气,讲到恐怖的章节,他便假装吓得丢魂落魄。这就常常使我中断讲述。我记得,他最叫人好笑的是,我在讲吉尔·布拉斯历险记时,说到吉尔·布拉斯在马德里遇见强盗头子的时候,这个不幸的爱开玩笑的孩子装出那样一种恐怖的战栗,被在过道上巡视的克里克尔先生发现,说他扰乱寝室秩序,被狠狠揍了一顿。

我热诚地对他表示感谢,同时问道,小爱弥丽现在好吗?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吧?我问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脸红了。

听他这话,我觉得不好意思,并告诉他千万别这样想。但是他说,他注意到我有时候声音嘶哑——所以这个酒,一点一滴,都得用来给我润嗓子。于是,他锁了起来,在我无力讲时,他就亲自给我倒些让我用吸管吸着喝。有时候,为了让酒更有效力,他就亲自动手,把桔汁或姜末亦或是薄荷等加进去。虽然我不能因此就说酒味更醇了,但是每天晚上我的最后一件事,和起床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怀着感恩的心把它喝下去,并对他的关照感谢不已。

“她现在像个大姑娘啦,一点不错,像个大姑娘了。不信你问他。”

“喏,小考波菲尔,”他说道,“这酒你得留着,讲故事的时候润润嗓子。”

我扭头看,只见哈姆怀里抱着那一摞虾呀什么的,笑呵呵的,点头表示这话不错。

斯蒂尔福思也很会体贴人,有一次,他就表现了这种体贴。但在特拉德尔斯和其他同学看来,似乎带点捉弄人的意味。原来佩戈蒂答应给我写的信,在过了几个星期之后就寄来了,随信还寄来一些桔子,中间围着一大块点心,另外还有两瓶樱草酒。这些珍贵的东西,我全都放在斯蒂尔福思的面前,由他负责。

“她那个小脸蛋儿就甭提多好看啦!”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的脸上也红光满面。

但是,一到晚上我就犯困,这样就变成了一件苦差事。可我非得讲下去不可,因为我不能叫斯蒂尔福思失望,让他不高兴。早晨也是一样,我觉得睡意正浓,起床铃还没响可我就被叫醒。时间长了,这就成了一件令人烦恼的事。但是斯蒂尔福思却坚定不移,他给我的回报就是帮我做算术题或别的练习。不过顺便说一下。我给他讲故事,并不是我有什么意图,也不是因为我怕他。我崇拜他,喜欢他,他也允许我这样做,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我把这事看得非常珍贵,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她的学问现在可大啦!”哈姆说。

这样的安排让我觉得很受宠。当天晚上我们就实行。在我转述书中的故事时,我把我心爱的作者们糟蹋到了何等地步,我也不愿知道;但是,我对他们怀着深深的敬意,而且我讲述的时候,态度是朴实、诚恳的,光想睡觉,不愿再讲了。

“她写的字可漂亮啦!”佩戈蒂先生说,“乌黑乌黑的。还有,一个一个都那么大,你不论在哪儿都看得清楚。”

“那么,咱们这么办吧,小考波菲尔,”斯蒂尔福思说,“你给我讲一讲这些书里的故事好啦。睡早了,我睡不着;早晨我又常常醒得很早。你给我一本一本地讲,就像《天方夜谭》那样天天晚上讲故事。”

佩戈蒂先生一想起他那个小宝贝儿来,那种引以自豪的神情,叫人看着,觉得怪可爱的。他那双诚实的眼睛,熠熠生辉,火星四溅,仿佛眼睛深处有什么光明的东西翻腾搅动似的。他那双张开的有力的大手,握起了拳头,显示出他的恳切热诚。他说话时遇到表示强调的地方,就把右臂一挥,让我那样一个小小的孩子看来,很像一把特大的铁锤。哈姆和佩戈蒂先生一样热诚恳切。

噢,记得,我回答说;我的记性很好,这些书我记得清清楚楚。

这时斯蒂尔福思突然走进餐厅,他们觉得尴尬,就停止了讲话。他一见我在墙角里和两个陌生人谈话,就不再哼唧,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小考波菲尔!”(因为平时接待客人,不在这儿)说完了,就从我们面前穿过屋子,走出去了。

“你看了这些书,都能记得住吗?”斯蒂尔福思问道。

“请别走,斯蒂尔福思。这是从雅茅斯来的两个渔人,是我保姆的亲戚,都是又和善又心实的好人。他们是刚从格雷夫森赶来这儿看我的,”我谦敬地说。

我说手边没有,并告诉他,那本书及我提到的其他书,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读的。

“哦,是吗?”斯蒂尔福思转回来,说道,“我能见到他们,非常高兴。你们好吗?”

一个偶然事件使我和斯蒂尔福思之间的亲密友情更加牢固,这件事让我感到很骄傲,很得意,但有时候反而有一些不便。有一天,他屈尊主动找我说话,我冒昧地说某某人,也许是某某事——我已记不清——好像《佩里格林·皮克尔》一书中的某人某事。他当时没说什么,但晚上睡觉时,他问我手边有没有那本书?

他的态度落落大方——那是一种轻松、愉快的态度,里面丝毫没有大模大样、盛气凌人的成分——我至今丝毫不怀疑,他天生具有一种诱人的魔力,令人崇敬。我当时就知道,他们两个也很喜欢他,在一刹那间就对他敞开了心扉。

斯蒂尔福思想保护我,以避免被人欺负。他没能保护我,免吃克里克尔先生的苦头,虽然他对我很严厉。但是每次我受了更加严厉的处罚时,他总要对我说,我缺少他那样的勇气;要是换了他,他可不吃那一套。我认为,他这话是对我的鼓励。克里克尔先生虽然严厉,倒也有一点儿好处——仅有一点。他为了更方便地抽我,将我背上的牌子取下扔了。

“写信的时候,佩戈蒂先生,”我说,“请你一定告诉我家里的人,说斯蒂尔福思少爷对我很关心;要是没有他,我在这儿真不知道如何好。”

在我们前面,看着斯蒂尔福思和克里克尔小姐手牵手,走向教堂,乃是我平生所见的奇景之一。我认为,克里克尔小姐的容颜大不如小爱弥丽,我也不爱克里克尔小姐(我不敢爱她);但是我却认为,这位年轻小姐倒也标致,她那娴雅的风度更令人着迷。当斯蒂尔福思身着白色裤子,给她打着阳伞时,我为他感到自豪。我也相信,她除了崇拜他,还能如何呢。在我看来,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但他们跟斯蒂尔福思相比,就像两颗星星之于太阳。

“瞎说!”斯蒂尔福思边说,边大笑,“不许你对他们讲这种话。”

我们都尊敬特拉德尔斯,因为他讲义气,他觉得同学之间互相帮助、互相支持是应该的。因为这个,他吃过不少苦头。有一次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斯蒂尔福思笑了一声,牧师助理认为是他在笑,把他轰出教堂。第二天,他被揍了一顿,并被监禁了好几个钟头,等他被放出来的时候,他又画了好多骷髅。尽管受了折磨,他始终没说出笑的人到底是谁,但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报酬。斯蒂尔福思说,特拉德尔斯身上有一种叫人信服的气质,我们大家都觉得那是最好的赞誉了。就我而言,我虽远不如特拉德尔斯勇敢,也远不如他老练,但为了得到如此的赞誉,甘愿受苦受累,在所不惜。

“佩戈蒂先生,”我说,“哪天斯蒂尔福思少爷去了诺福克或萨福克,只要我在那儿,我一定带他去雅茅斯,去看你那座房子。我敢说,你从没见过那样好的房子,斯蒂尔福思。那是用一条船改建的!”

可怜的特拉德尔斯!他穿一身天蓝色的衣服,紧紧裹着他的身体,样子很不雅观。他是所有学生中最乐观,也是最可怜的孩子,他每次都挨克里尔先生的手杖。我记得在那一个学期,他天天挨抽;只有一次,那是个星期一,又放假,他只在两只手上挨了戒尺——他总说要写信告诉他叔父挨打的事,但最终没有写。他每次挨过打,就把头靠在桌子上,然后,不知怎地他又高兴起来,开始大笑,眼睛里还有泪水,就在石板上画起骷髅来了。起初我不明白他的意图;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他看作隐士,在他自己认为:杖责并非永恒的。然而,现在我认为,他之所以画骷髅,是因为它们容易画,可随意改呀。

“一条船改建的?真的吗?”斯蒂尔福思说,“像他这样虎彪彪的船家,住在一条船改建的房子里,是最合适的。”

现在我又好像回到运动场里了。在那里,虽然我看不见他,但我的眼睛仍被他的魔力吸引。我知道他就在窗子附近的地方吃饭,那扇窗子就是他,我就看那扇窗子。假如他在窗子附近露一下脸,我的脸上立刻就表现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假如他隔着窗子往外看,就连胆子最大的学生(斯蒂尔福思除外)也会停止喊叫,立刻装出深思的样子。一天,特拉德尔斯一不小心,皮球飞起,打破了那窗子的玻璃。当时我觉得那就是打在克里尔先生的头上,不由得两腿发抖,现在回想起来,还浑身哆嗦。

“对啦,对啦,”哈姆龇牙笑着说,“这位少爷说的对极啦。虎彪彪的船家!哈!哈!一点儿不错,他就是个虎彪彪的船家。”

现在我好像又回到夏天一个令人发困的午后。我坐在课桌旁,周围是哼哼叽叽的,好像那些孩子都是臭苍蝇似的。我们刚吃过饭不久,半凉半热的肥肉在我的胃里闹腾;我的脑袋就像灌了铅块那么重。当时,只要能睡上一觉,我情愿牺牲一切。我坐在那里,像一头小猫头鹰一样对他眨着眼睛;终于,我实在困得不行了,并打起了盹儿,我梦见他正在指正我的算术题。后来他偷偷溜到我背后,在我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鞭,把我抽醒了,以使我清清楚楚的。

佩戈蒂先生那种得意劲儿并不亚于他的侄子,但他的谦虚不容他大模大样地接受别人对他的恭维。

现在我好像又坐在课桌旁了,眼睛时刻密切注意他的脸色。他正手拿戒尺给一位刚被他用戒尺打肿手的学生指正算术题。我注视他并非无事可做,而是因为他对我有一种病态的吸引力,担心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我。在我前面的一排小学生,恐怕也有此担心,也都在密切注视着他。我想他是明白这一点的,尽管他装出不知道的样子。他一面在演算本上指指画画,一面斜眼看我们这一排,我们赶紧低头看书,吓得浑身打哆嗦。不一会儿,我们又抬起头注视他。有一个学生,因习题没做完被他查出来,叫到他跟前。那个学生结结巴巴赶紧求情告饶,并发誓说明天一定完成。克里克尔先生在打他之前给我们大家说了一个笑话,我们脸上虽露出笑容,却僵硬得如死尸一般,我们的心凉透了。

“喔,少爷,”他一面鞠躬,咯咯笑着,一面把领巾头儿往胸前衣服里掖着,“谢谢你,谢谢你!俺干那一行,也不过就是有多大能耐使多大能耐吧。”

我们这些小可怜虫,遇到这么一个无赖,真是惶惶不可终日啊!现在我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太没出息,竟对一个禽兽不如的人低三下四。

“任谁有多大能耐,做到这步地也到头了,佩戈蒂先生,”斯蒂尔福思说,这时他已经知道了佩戈蒂先生的名字。

我敢说,再也没有人能像克里克尔先生那样喜爱他的职业。他打起学生来的那种得意劲头,好像挨了几天饿忽然得以饱餐了一顿似的。我相信,他特别是对胖胖的学生,不打不顺心。我自己就长得胖胖的,当然对此深有体会。现在想起那个家伙,想到他的所作所为,我是火气冲天,怒不可遏,因为我知道他是无能之辈、是个畜生,根本不配担当那样的重任。

“俺敢打赌,你也会这样干的,少爷,”佩戈蒂先生摇着头说。“你一定也干得很好,很好!俺谢谢你啦,少爷。你不拿俺们当外人,俺多谢你的好意。别看俺是个粗人,其实俺的心眼儿实实在在——至少,俺希望实实在在。俺那房子没啥看头,不过,你要是跟大卫少爷一块儿到那儿去的话,俺一定好好招待。”佩戈蒂先生说,“我祝你们二位健康!祝你们二位快乐!”

受到如此待遇的不止我一人。克里克尔先生在巡视课堂时,大多数学生(特别是年纪小的)都受到同样的照顾。一天的功课还没有开始,已有一半学生在扭动身躯,疼得哇哇乱叫;一天功课结束时有多少人翻腾过、哭叫过呢,我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但是真的。

哈姆也跟着客套一番,我们跟他们在欢快的气氛中道别。那天晚上,我几乎要对斯蒂尔福思谈一谈漂亮的小爱弥丽,但是我太害羞了,不好意思提她的名字,又怕斯蒂尔福思听了会取笑我,所以还是没说。

当这段严厉的警告说完,藤盖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以后,克里克尔先生来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假如说我是以咬人著名,那他也是以咬人著名。指着他那根手杖,并问我手杖比起牙齿谁厉害?它有没有牙齿锋利,嘿?它够不够上是双料的牙齿,嘿?它有长长的尖子吗,嘿?它咬不咬人,嘿?咬不咬人,嘿?他问一句,用手杖抽我一下,每下都抽进肉里,疼得我扭动着身体;这样,不一会儿我就算获得了享受塞勒姆学堂的一切的权利(如斯蒂尔福思所说),之后我也就哭起来了。

我们偷偷地把那些虾呀什么的,搬运到寝室里,那天晚上大吃了一顿。但是,特拉德尔斯并没有因为美餐一顿而快活起来,他太倒霉,也可能是他没那福分。他吃过美餐之后就病了,好像很重。他不但灌了大量黑药水,还咽了不少蓝药片儿。不仅如此,特拉德尔斯还挨了一顿棍子,被罚念六章希腊文《新约》,因为他不肯招认为什么忽然得了病。

“听着,学生们!在新学期里,你们可要努力学习。我劝你们,趁早给我好好念书,要不然,我对你们不客气。我不会手软。你们的磨蹭,是没有用的;我抽在你们身上的伤痕是磨不掉的。好啦,你们念书吧!”

在这半年里,我的记忆只是一片混乱:其中有我们每天生活里的挣扎和奋斗;有渐渐逝去的夏天,有我们闻铃声起床时的嘈杂声;有晚课的教室,烛光黯淡,炉火将熄;有晨间的教室,宛如一架颤抖的大机器;有一块块的黄油面包、折了角的教科书、裂了缝儿的石板、泪痕斑斑的练习簿;有挨棍子打、挨戒尺抽;还有到处泼了墨水的肮脏气氛。

藤盖就紧挨着他站着。学生们早已吓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我想,就算他想显威风,恐怕也没机会。他在旁边嚷道:

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假期就像远方的一个小黑点,一动不动,过了很长时间,才开始向我们走来。我们先是数月份,继而数星期,最后数日子。我又担心,家里的人不让我回家。后来斯蒂尔福思对我说,我家里的人来叫过我,说准许我回家。我听了以后又担心,觉得不等回家就可能把腿摔断。放假的日子终于由下星期变为这个星期,由后天变为明天,由明天变为今天。就在那天晚上,我上了雅茅斯的驿车,回家了。

第二天,学校正式开学。我清楚地记得,教室里原本乱哄哄的,但克里克尔先生一走进来,嘈杂声立刻消失,变得死一般寂静。他站在教室门口,用眼睛把我们逐个扫视一遍,像童话故事书里的恶兽查看他的俘虏。

我在驿车上,睡的时候断断续续梦见学校里的一些情况;醒来的时候,是驿车路过的地方,耳朵里听到的不再是克里克尔先生恶狠狠抽打特拉德尔斯的杖声,而是车夫策马前进的清脆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