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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受辱蒙羞

早饭过后,我就走进我家那个次好的客厅。这时我母亲早已在专诚等候我了。而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他们两个,一个坐在窗前的安乐椅上,假装在看书,另一个坐在离我母亲很近的地方串钢珠子。一见他们俩,我就觉得,原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记住的东西,都溜走了。这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让我回想一下那时候的课程是怎样安排的。

我随便递给母亲一本不知名的书。当书快到她手里时,我像长颈鹿一样伸长脖子,最后把书看了一眼。刚开始,因为看过了,便以奔跑的速度高声背诵着。一字不熟,我停了一下,摩德斯通先生抬起头来。又有一字,又停了一下,摩德斯通小姐抬起头来。我脸涨红了,磕磕绊绊地跳过了六七个字,再也背不下去,打住了。我看了看母亲,希望她帮我,但她只柔声细语说:“哦,大卫呀,大卫!”

那些功课呀,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监督我学习的人,名义上是我母亲,实际上却是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他们两个人,把我做功课当成给母亲上那该死的坚定课的大好时机,那该死的坚定确是我们母子的灾星。我相信,这才是他们留我在家的目的。以前和母亲在一块儿生活时,我很喜欢学,也很有灵性。我依然记得在母亲膝前学认字母的情景。直到现在,我只要见到童蒙课本上的字母,就展开遐想。我好像是走在一条铺满鲜花的路上,这条路一直通向海岛的故事。一路上都有我母亲温柔的声音和态度鼓励我前进。但随之而来的那些严厉的功课,像是对我当头一棒,让我晕晕沉沉,天天得做苦役,得受难。我现在学的功课,又长,又多,又难——其中有一些,我完全不懂——我常常被它们弄得焦头烂额,而我确信我母亲跟我有着同样的感觉。

“我说,克莱拉,”摩德斯通先生说,“对这个孩子。不要光说,‘哦,大卫呀,大卫!’那太小孩子气了。他会背就是会背,不会背就是不会背。”

有时候,摩德斯兄妹谈到让我上寄宿学校的话题,对此母亲当然得同意。不过,最后没定。

“他没念会,”摩德斯通小姐插了一句,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我看到有几个邻居看看我母亲,再看看我,便交头接耳嘀咕起来。我还看到,并怀疑他们三人互挽着胳膊往前走着,我母亲的脚步是不是不如以前那样轻快了,她的美貌和婀娜体态是不是也几乎消磨殆尽了。我还怀疑,邻居们是否也和我一样,回想起从前我们母子二人一起回家的情景。我在无所事事,感到无聊时就想这些无聊的事。

“恐怕他是没念会。”我母亲说。

沉郁阴暗是摩德斯通家族固有的本性,使之宗教信仰也带有这种色彩。我想这种性质,是摩德斯通先生的坚定所致。尽管如此,我们当时去教堂做礼拜时的排场气派,教堂里那种改变了的气氛,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可怕的礼拜天又来到了,我又是第一个进入教堂,像一个去服苦役的囚犯。摩德斯通小姐身穿像是用黑棺罩做成的长袍,紧紧跟在我后面,她身后是我母亲,母亲身后是她丈夫。所不同的是,佩戈蒂不用来了。我又听见摩德斯通小姐嘴里念叨着应答文,碰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儿,就凶巴巴地使劲儿念。当她念到“可怜的罪人”的时候,我看见她的黑眼珠一转,目光扫过教堂,好像她在咒骂全体会众。我也看见了我的母亲,夹在他们两人中间,哆哆嗦嗦地活动着嘴唇,而他们俩,一边一个,在她耳边闷雷似的唠叨着。我又一次突然害怕起来,想不出究竟是我们的老牧师对,还是摩德斯通兄妹对。我想,要是我动一动,哪怕是松脸上的肌肉,摩德斯通小姐就拿她的《公祷书》使劲捅我的肋骨。

“那样的话,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说,“让他再去背,把书给他。”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比平时稍早一会儿。听见我母亲在客厅里说话,我就在门口站住了。只听见她在求哀摩德斯通小姐饶恕她,而那位小姐终于恩准,于是两人又言归于好。从那以后,我只知道,母亲凡事在没有得到摩德斯通小姐的首肯之前,她是决不敢随便发表意见的。而摩德斯通小姐一发脾气(她这人喜怒无常),从手提包好像要掏钥匙交还给母亲时,我就看见母亲全身哆嗦。

“对,应该那样,”我母亲说,“我也正想把书还给他哪。喏,大卫,你去再背一遍,可不许再这么笨啦。”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为我的母亲难过。我摸索着找到客厅门,又摸索着上了楼,甚至忘了去给佩戈蒂道声晚安,或者向她要一支蜡烛。约摸一个小时后,她上楼来找我,告诉我说,我母亲凄凄惶惶地睡觉了,而摩德斯通兄妹两个人还坐在客厅里。

我遵照他们的教训,又念了一遍,但没有成功,可能是我笨的原因。这次连会的地方也忘了,就停下想。其实,我想的是摩德斯通小姐做帽子用多长的纱布、摩德斯通先生的睡衣需要多少钱等毫不相干的荒谬问题。摩德斯通先生不耐烦地动了一下,我早就预料到的。摩德斯通小姐也同样动了一下。我母亲偷偷地往他们那边瞥了一眼,先叫我做别的功课,最后一块儿补。

“简·摩德斯通,”他对他姐姐说道,“我希望,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和睦,今晚的事儿,确实不是我们的过错。何况,”他说完这些宽宏大量的话,又补充道,“这种光景,让小孩子看着,也不合适。大卫,睡觉去!”

不一会儿,书摞成一摞,我欠下的功课越多,我也就越不会,越笨。到了这田地,毫无办法,我觉得自己无药可救,听天由命好啦。我背错的更多,母亲以绝望的神情看了我一眼。但是,最令人苦恼的是,母亲想给我提示(她以为没人看她),嘴唇刚一张开,旁边的摩德斯通小姐,立刻提出警告说:“克莱拉!”

“求你啦,咱们和好吧,”母亲说,“叫我愁眉苦脸地过日子,我可受不了。我很抱歉。简,今后我一切听你的。你要是一动走的念头,我的心非碎了不可——”我母亲说到这儿,哭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我母亲一愣,报之一笑。摩德斯通先生站起来了,抄起课本向我打来,一把将我摧出门外。

“说些软话,克莱拉,”摩德斯通先生回答说,“对我也没有多大作用。我不相信。”

岁月流逝,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当时的功课大致就是这样。如果没有摩德斯通兄妹俩,我本可以学得很好;但是摩德斯通兄妹对我,就像两条蛇对一只可怜的小鸟那样。即便我的功课做得不错,我也只能得到一顿饭吃。因为摩德斯通小姐不能看见我没功课,哪怕我露出一点点无所事事的样子来,她就说这句习惯的话:“克莱拉,亲爱的,你看——你叫孩子做点儿功课吧。”于是我又被钉在一堆新的功课上。至于玩耍,那是没有的事;因为摩德斯通家的阴郁神学认为,小孩子就像毒蛇互相传播毒素。

“亲爱的,你不要说这种话啦,”母亲可怜地哀求说,“千万别——爱德华!这种话叫我受不了。不论我说什么,我都没有那样的想法。不信你去问佩戈蒂,她一定会告诉你,说我这人心慈面软。”

这种情况持续了将近半年,然而,一件出乎意料的情况的发生,使我避免成了傻子。这样一来,不但我变得呆极、木讷、不合群,与母亲的关系也疏远了。

“我刚说到,简·摩德斯通被,”他等我母亲不作声了,又接着说,“以怨报德,使我的心里很难过。”

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在楼上的一个小屋子里,留下一些藏书。那间屋子就在我卧室隔壁,在那里,我是自由的、无人打扰。从那里,有罗德里克·兰登、派里格伦·皮克尔、赫姆夫里·克林克、托姆·琼斯、鲁滨逊·克鲁索等一些著名的人物,给我做伴儿。是他们使我的幻想不致泯灭,使我还残留着一星半点超越时空的希望——这些书对我毫无害处。因为我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害处。而且我为我能在那种监视下,居然还能挤出时间读那些书,感到惊奇。在当时(对我来说,实在是巨大苦难),我居然把自己想像成书里的好人,把摩德斯通兄妹想像成书里的坏蛋来自我安慰,现在想来,颇感有趣。我贪婪地读着几本描写陆地旅行和航海的游记(现在我忘记书名了);我记得接连好几天,我手持旧楦头的一块作兵器,在属于我的那片活动范围内转来转去——居然以被野人团团围住,以死相拼的英国皇家海军某某舰长自居。舰长从不因为人家拿拉丁语法书打过他耳光而失去尊严。舰长总归是舰长,舰长总归是英雄。

“哦,我求求你,爱德华,”母亲喊道,“不要指责我忘恩负义。我绝不是那种人。以前没人说过我这种话。我承认我有不少的毛病。哦,千万别这么说,亲爱的!”

这就是我唯一的、聊以欣慰的回忆。现在我只要一想,当时的情景就会在我脑海里浮现。夏天晚上,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外面做游戏,而我却坐在床上,拼命地读书。在我看来,附近的一切,都和我书中的故事情节联系在一起,都代表着书中提到的一些有名的地点。我看见托姆·派浦斯往教堂尖阁上爬;我看见斯特拉普背着背包,靠在小栅栏门上歇脚;我确实知道舰队司令特伦尼恩在我们村上小酒馆里同皮克尔先生会晤。

“克莱拉,”他眼盯着我母亲,继续说,“你使我吃惊!你使我震惊!对,我是想过,娶一个单纯天真、涉世未深的女人,把她的性格改造一下。可是,现在简·摩德斯通好心好意来给我帮忙,为了我甘愿使她像我一样坚定、果断。当个管家婆,可她却被以怨报德——”

我想,现在读者已经很清楚,我那段童年生活的样子了。

摩德斯通小姐好像从监狱里提犯人那样,从手提包里掏出手绢,捂到眼上。

一天早晨,我带着课本走进客厅,只见我母亲愁容满面,摩德斯通小姐神色严峻,摩德斯通先生呢,正往一根手杖梢上绑什么东西——那是根又细又软的手杖。我一走进去,他就不绑了,拿在手中掂量着,在空中猛抽几下。

“简·摩德斯通,”摩德斯通先生大发雷霆,“闭嘴行不行!你好大胆!”

“我跟你说,克莱拉,”摩德斯通先生说,“我以前就挨过鞭子。”

“爱德华,”摩德斯通小姐说,“行了,别说了。我明天就走。”

“那还用说!”摩德斯通小姐说。

“我敢说,我绝没有叫别人走的意思,”我可怜的母亲觉得尴尬,流着眼泪,继续说道,“有人要走的话,我会很难过,很苦恼。我不是不讲道理。我只求你们有时候也跟我商量商量。我只求你们,哪怕是做做样子跟我商量商量,我都将感激不尽的。从前,我以为你喜欢我的涉世未深、思想单纯。——一点不错,你曾这样说过——可你现在如此严厉,好像我错了,你又嫌弃我了。”

“你说得对,我亲爱的简,”我母亲吞吐着,“不过——不过你想,那对爱德华有好处吗?”

“简·摩德斯通,”她兄弟说,“你闭嘴!听你的口气,还不了解我的脾气,好大胆!”

“你认为那对爱德华有坏处吗,克莱拉?”摩德斯通先生脸一沉,说道。

“爱德华,”摩德斯通小姐说,“你们不要说。我明天就走。”

“这就说对了,”他姐姐说。

“我意思是说,在我们家里,”我母亲害怕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的,爱德华——我们的家事,我连一句话都不能说,真是太难堪了。我敢说,咱们结婚前,我管家管得很不错。我是有证据的,”我母亲哭着说,“不信,你问一问佩戈蒂,是不是如我所说?”

闻听这话,我母亲只回答一句“一点不错,我亲爱的简”,不再言语了。

“在我自己家里?”摩德斯通先生重复道,“克莱拉!”

我心想不妙,于是偷眼去瞧摩德斯通先生,不料此时他正瞅着我。

“难道说,”我母亲说,“在我自己家里——”

“嗯,大卫,”他说——他说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的对对眼儿——“今天不比往常,你可要多加小心!”说完又掂一掂手杖,抽了几下;又把手杖搁在身边,神气地拿起书来。

坚定,我敢说,乃是摩德斯通兄妹俩的处世哲学。不过,以我当时的看法和理解是,我是把坚定理解为暴虐阴毒、骄横、魔鬼一般的脾气的同义词的。现在依我理解:摩德斯通先生是坚定的,与他交往的任何人都不能像他一样坚定;也绝对不许坚定,因为他们必须屈从于他。摩德斯通小姐除外。她可以坚定,因为她是他的姐姐,而她的坚定应该是次一等的。我母亲也除外。她也可以坚定;但是要坚定地相信他的坚定。

一上来,就给我一下马威,我感觉我功课里的字全溜走了,一个不剩;我想抓住它们,不许溜走,可是,我想拦也拦不住。

“哦,你说我不该这样,好啊,爱德华!”我母亲喊道,“你叫别人坚定的时候,理由充足,搁自己,你就不高兴了。”

一开始就不妙,接下来会更糟。我进来的时候,感觉不错,还准备露一手呢,不想这是个天大的错误。不会背的书越摞越高,摩德斯通小姐的目光始终不离开我们母子两个。当最后该做那道五千块干酪的算术题时(那天把它改成了五千条手杖),我母亲不由得哭出声来。

“克莱拉!”摩德斯通先大声嚷道:“克莱拉!你不该这样的!”

“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用警告的声音说。

我母亲眼看着她的大权旁落,并非毫无异议。一天晚上,摩德斯通小姐向她兄弟讲了一番该如何管理这个家,她兄弟立即同意。这时,我母亲突然哭起来,边哭边说:“我以为你们会和我商量商量的?”

“我觉得,我有点儿不舒服,亲爱的简。”我母亲说。

从那以后,摩德斯通小姐白天把那些钥匙放在她那个小小的监狱里,晚上放在枕头底下,我母亲算是跟它们无缘了,也就像我跟它们完全无缘一样。

我看见摩德斯通先生一面板着脸给他姐姐递个眼色,一面把手杖拿在手里,站起来说:

“我说,克莱拉,亲爱的,你知道,我到这儿来,是给你分忧解难的。因为你太漂亮啦,可不太会算计”——一听这话,我母亲虽然脸红了一阵,却不由得笑起来,人家这样褒贬她,她好像全然不当回事儿——“如果能由我来做的,再叫你去做,那就不合适了。你要是不见外,就把你的钥匙交给我好啦,亲爱的,今后这些事儿我都替你办了。”

“我说,简,我们不能指望克莱拉坚定地忍受大卫的烦恼。我们对她不能有太高的期望。走,大卫,你跟我到楼上去。”

就在她来到我家后的头一个早晨,鸡刚开始打鸣儿,她就拉起铃来了。我母亲下楼吃早饭,要准备茶点的时候,摩德斯通小姐在她脸上啄了一下,那就是她最近乎一吻的表示,同时说:

他把我拖出门的时候,母亲朝我们跑过来。摩德斯通小姐一面说,“克莱拉,你不能再糊涂了。”一面拦住她。我看见母亲捂住了耳朵,并听见她放声大哭。

据我了解,她这一来,就再也不打算走了。

他板着面孔将我带到我的屋子里——无疑,他对我的刑罚的正式表演——猛地把我的头一扭,夹在他胳肢窝里。

她清清楚楚说完这四个字,就请求带她去看看她的房间,在我看来,从那时候起,那间屋子就变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了。那两只黑箱子就放在那间屋里,从来没见打开过,也从来没见有不上锁的时候。那儿还有许许多多小钢铐子和铆钉(她不在屋里的时候,我偷偷往里瞧过一两回),森然排列在镜子上,那是摩德斯通小姐梳妆时用的。

“摩德斯通先生!先生!”我对他喊道,“求你!饶了我吧,别打我!我在努力学着,可有你和摩德斯通小姐在旁边,我怎么也学不进去,根本学不进去。”

“缺少家教!”

“你根本学不进去,是吗,大卫?”他说。“那咱们就试试看!”

这样的场合给我壮了胆,我回答说我挺不错的,也希望她挺不错;听了我这句不冷不热的客套话,摩德斯通小姐只说了四个字:

他夹住我的脑袋,就像夹在老虎钳里一般。但是我就那样缠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同时求他不要打我。稍息他的鞭子就狠狠抽在我身上,就在一瞬间,我的牙逮住了他捂住我嘴的那只手,猛咬一口,把它咬破了。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牙酸呢。

“一般说来,”摩德斯通小姐说,“我不喜欢小子。你好啊,小子?”

接着他更狠地打起我来想抽死我。在这一阵喧闹声中,我听见有人上了楼,听见有人哭喊——是母亲在哭喊——佩戈蒂也在哭喊。于是,他拂袖而去;我屋子的门从外面反锁上。我躺在地上,浑身发热,伤处疼痛难忍,有气无力地狂喊乱叫。

我母亲说,是。

我清楚记得,在我平静时,发现整个家沉浸在死般的寂静里。我清楚记得,我的疼痛减轻、头脑冷静下来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自己是多么恶劣啊!

寒暄了一阵,她被请进客厅,并郑重其事地认下我母亲这门子新近亲。然后,眼睛盯着我,说道:“这是你那个小子,弟妹?”

我坐起来听了好久,确定没有声音。我从地板上爬起来,在衣镜里照见我的脸,又红又肿,还丑,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而身上的伤,我一动就疼,一疼我就又哭起来。但伤痛与我的负罪感比较起来,就不算什么了。我敢说,这种负罪感,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简直使我喘不过气来。

来客正是摩德斯通小姐。她的长相简直和她的兄弟一模一样。两道浓眉,几乎在那只高大的鼻梁上方碰到一起了,好像她错投了女胎,不能长胡子,便生出浓黑的眉毛来补偿似的。她带来两只非常坚硬的大黑箱子,用非常坚硬的铜钉,把她的名字钉在箱子盖儿上。她付车钱的时候,钱是从一个非常坚硬的钢制钱包里拿出来的,而钱包装在一个监狱模样的手提包里,用一条粗链子挂在胳膊上,关闭手提包时啪嗒一声响,像狠狠咬了一口。在这以前,我从没见过像摩德斯通小姐这种彻头彻尾钢打铁铸的女人。

天渐渐暗下来,我把窗户关上了(我一般都是头枕着窗台躺着的,或者哭,或者打盹,亦或茫然地看了窗外),这时听到开门,摩德斯通小姐拿着一点食物走进来把东西放到桌子上。她一言不发,恶狠狠瞅了我一眼,转身就又走了,并锁了门。

用完餐,我们都坐在壁炉旁,我盘算着如何溜走,逃到佩戈蒂那儿去。我正想着,一辆大马车在我家栅栏门外停住,摩德斯通先生立刻起身,出去迎接客人。我母亲跟在他身后。我就提心吊胆地跟在我母亲身后。到了客厅门口,她趁着暮色苍茫,转过身来,像平常那样把我搂住,小声嘱咐我,要我爱这个新爸爸,要听他的话。她这样做的时候,匆匆忙忙,偷偷摸摸,好像做的是什么亏心事似的,但又极其温柔、慈爱。她把手向后伸着,握着我的手,一起走到摩德斯通先生在庭院里站的地方,就松开了我的手,挽起摩德斯通先生的胳膊。

第二天清晨刚醒来的那一刹那,我有舒逸、清爽的感觉,但一想起昨夜的倒霉事,就又心灰意冷了。我还没下床,摩德斯通小姐就进来了。并告诉我,我可以在院里散步,但只半小时。她说完这几个字就走了;走时把门打开,意思是我可以享受那些恩典了。

吃饭时,只有我们三人在。摩德斯通先生好像很喜欢我的母亲——我并没有因此就喜欢他——我母亲却很喜欢他。我从他们谈的话里,知道他有个姐姐,要上我们家来做客,当天晚上就可以到。摩德斯通先生并不亲自做什么营生,可是他在伦敦一家酒厂里有股份,可以分到红利;这家酒厂,从他曾祖父那一代起,就跟他们家有关系;他姐姐也和他一样,在那家酒厂有权益关系。这话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已记不清,但不妨在这儿提一提。

我在院里溜达了半小时。在以后五天的监禁期中,天天如此。我想见母亲,我想求她饶恕;但在那段时间里,除了摩德斯通小姐,谁也见不了。只有在做晚祷时,别人各就各位之后,摩德斯通小姐像押犯人那样将我带到客厅,把我单独安插在靠门的地方;而祈祷将完成时,我又被我的解差送回了卧室。我只看见母亲的背,她离的很远。我还看见摩德斯通先生的手上缠着绷带。

我的天啊!那时候,哪怕一句好话,也许我都改好了,也许我变成了另一种样子的人;那时候,哪怕有一句鼓励我的话,有一句原谅我年轻无知的话,也许会使我从那以后不是表面佯装服从他,而是从内心尊敬他了。我当时觉得,我母亲看到我战战兢兢、心惊胆战的样子,心里也很难过。过了一会儿,我偷偷地溜到一把椅子前面,她再注视我的时候,露出比刚才还要难过的样子——她只是没说而已。

我现在真是难以表述那漫长的五天。在我看来那是五年,而不是五天。我倾耳倾听家里一切可能听见的琐细动静,如铃响声、门开合的吱喽声、喃喃说话声、上楼的咯噔声;细听外面的人的笑声、口哨声和唱歌声,聊以打发我孤寂的时光。时光行进的速度令人忍无可忍,特别是在夜间,我醒来时觉得该是早晨,却发现家人还没有睡,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夜里我常常做些恶梦,受妖魔纠缠,弄得我担惊受怕。清晨、中午、下午和黄昏来临,别人家的孩子在教堂墓地里玩耍,而我却只能在屋子里远远观望,更不敢在窗口露面,怕他们看到我。我有时觉得自己聋了。有时觉得自己好高兴,但随后又懊悔不已。一天晚上,下雨了,空气特别清爽,雨下的很大,什么也看不清,雨水把我淹没在悔恨中了。这一切又重新展现在我眼前,深刻的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照他的吩咐洗完脸,他揪到客厅里,然后对我母亲说,“克莱拉,亲爱的,我希望你现在好受些。用不了多久,咱们就会让他乖乖的。”

在被监禁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起来向黑暗中伸着手说:“佩戈蒂,是你吗?”

他用手一指那个脸盆架(也就是我拿格米治太太打比方的那个脸盆架),叫我马上照他吩咐的办。我那时毫不怀疑,现在也不怀疑,只要我稍有迟疑,他就会恶狠狠把我打趴在地上。

没人回答,过了一回我又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么可怕,那么神秘。

“你可行啊,”他一边说,“我看你倒挺理解我的。快洗把脸去,大少爷,好跟我一块儿到楼下去。”

我走到门前,低声说:

他当然和我一样清楚,我脸上挂的是泪痕。不过,我决不会对他说实话。

“你是佩戈蒂吗?”

“泥巴。”我说。

“大卫,是我,我的宝贝儿,”她回答道。但声音特别小,怕摩德斯小姐听见我们说的。

“我叫它怕,叫它疼。我要把它治得服服帖帖的,即使那样办会要了它的命,我也要那样办。你脸上是什么?”

“亲爱的佩戈蒂,妈妈好吗,她在生我气吗?”

我刚才的回答,是屏息憋气说的,这会儿不说话了,我才感觉到呼吸急促。

她回答前,我听见她在哭,而我也在哭。

“我狠狠抽它。”

“不,你妈没生气。”

“不知道。”

“你知道他们怎样处置我吗?”

“大卫,”他抿着嘴说,你说我会怎么办?“比方说,我养了一匹马,或者一条狗,它性子拗,不听话?”

“送你去学校,在伦敦附近,”佩戈蒂说。

佩戈蒂再没答话,只惴惴不安地瞅了我几眼,便退了出去。我想,她看出摩德斯通先生要她出去的意思,有心赖着不走但又找不到借口,只能走开。屋里只剩下我们俩了,摩德斯通先生先把门关好,坐在椅子上,叫我站在他面前,用手抓住我,然后目不转睛地看我。我也看着他,同样是目不转睛。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仿佛又听见了我的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

“什么时候,佩戈蒂?”

“这话很正确,”他回答说。“可我刚才上楼时,我听见,你不是用她的姓称呼她的。她现在跟着我姓啦,你不知道吗?你要记住它,听见没有?”

“明天。”

“我伺候她很多年了,先生,”佩戈蒂说,“我怎么不知道她姓什么?”

“摩德斯通小姐把我的衣服收拾起来,可能就为这个?”

“你先下楼吧,亲爱的,”摩德斯通先生说,“我和大卫一会儿一块儿下去。”他对我母亲点点头,我母亲走了。他把脸一沉,对佩戈蒂说,“我说,这位朋友,你知道你女主人姓什么?”

“是的,”佩戈蒂说,“还有箱子。”

他把我母亲拉到他身边,对她说话又亲吻她。我母亲她那样柔顺,摩德斯通先生愿意把她怎么就怎么,她都听她的。

“我能见妈妈一面吗?”

“我这个样子,真太丢人了,”我母亲说。“真是——太丢人了——不是吗?”

“能,”佩戈蒂说。“明儿早晨。”

“有这种事!”他说。“还没几天,你就说出这种不中听的话来了,克莱拉。”

“大卫,你要知道我很疼你,永远疼你,你要永远想着我,我也会永远想着你的。”“知道了”我哭着说。

“抱歉,爱德华,”我母亲说。“我本想乖乖地听话的,可谁知闹得让人不开心!”

“我谢谢你,佩戈蒂!”我说。“哦,谢谢你!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你能告诉佩戈蒂先生和小爱弥丽,还有格米治太太和哈姆,我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坏,代我问候他们,——特别问候小爱弥丽,你替我办这件事好吗?”

“你怎么啦,克莱拉,亲爱的你忘了吗?——要坚强啊!”

她答应了我的请求,从那天我们就分别了。

我觉得有一只手来抓我,原来是摩德斯通先生,他抓着我的膀子不放,说:

早晨,摩德斯通小姐像往常一样。她对我说,把我送到学校。她本以为我听了这消息会感到惊奇,其实并不是那样。她还对我说,穿好衣服到楼下,去吃早餐。我到了客厅看只见我母亲脸色苍白,两眼发红,我一下子就扑到她怀里,满怀悔恨之情,请求她宽恕。

“气死我啦!”我母亲喊道。“我这连蜜月还没度完哪!大卫,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佩戈蒂,你这个野蛮的东西!天哪!”我母亲气的骂我一句,又骂佩戈蒂一句。“这是什么世界呀!”

“哦,大卫!”她说,“我没想到你会把我所爱的人都伤害了!你要改错,做一个好孩子。我原谅你,但我心里特别难过,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坏。”

可怜的佩戈蒂,回答说,“上帝饶恕你,考波菲尔太太,但愿你对你说的话,不会后悔!”

我很难过因为母亲也认为我是个坏孩子,并不为我离开而难过。我想吃下这早餐离开,可泪水滴到了早点上。我看见母亲偶尔看看我,但又看摩德斯小姐一眼,然后低下头。

“这都是因为你,佩戈蒂,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母亲说道。“我知道,这事儿是你干的。你居然教我的孩子反驳我,我不明白,你良心上能过得去吗?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佩戈蒂?”

栅栏门外传来车声的时候,摩德斯通小姐说:“大卫,箱子在这儿呢!”

我认为,那时候她所说的话里,只有这一句“我的孩子”让我感动。我用被子蒙住脸,不让她看见我的眼泪。她要抱我,我使劲儿推开了她。

佩戈蒂和摩斯通先生都没出来,车把式把我的箱子搬出去放在车上。

“大卫,我的好孩子!”我母亲说。

“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说。

她却问我这话,我感到奇怪,所以回答说,“没事。”我当时扭过脸去,不让她看见我伤心的样子,实际上我当时的神情已经表现出很不高兴了。

“我知道,”我母亲回答说,“大卫,再见吧。放假时再回来,我希望你回来时能是个好孩子。”

“大卫,”我母亲说,“你有事吗?”

“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又叫了一声。

梦中听见有人说,“他在这儿哪!”我惊醒了。原来是我母亲和佩戈蒂找我来了。

“对,你说的对,”我母亲抱着我,回答说。“我原谅你了,我亲爱的孩子,愿你平安!”

我想的都是些稀奇的事。我想着想着,烦恼之极,含着泪睡着了。

“克莱拉!”摩德斯通小姐又叫了一声。

如果我的床移进的那个房间,我想知道,如今谁在那儿睡觉!——让它知道,那天我到那儿时,心情多么压抑。我到楼上那个房间去,我坐下,在那儿想了很多。

摩德斯通小姐的心肠很好,她送我上车时还一直叮咛:她希望我能改过。接着我上了车,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