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怕这个,”小爱弥丽说,“我怕半夜里大海呜呜吼叫的时候,我会被惊醒,想到在海上的丹尔舅舅和哈姆,就浑身打哆嗦,我好像听得他们在喊救命。因为那个,我更想作个阔太太。”
当时海上风平浪静,足可叫我放心,不必害怕它。但是我相信,如果有浪头打过来,一想到她的亲人们淹死的情景,我也会撒腿往回跑的。话虽这样说,我当时却回答“不怕。”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你虽然嘴里说怕,看来你也不怕嘛。”
这话也许说的太早。不过既然说了,就努力让它实现。
“你听了我的话,现在怕海吗?”
我们走到很远的地方,把我们认为稀罕的东西都拣起来,装进口袋。之后我们便回屋吃饭了。
她这番话,让我认为可能成为现实。她说:
“跟一对小鸟儿一样。”佩戈蒂先生说。我知道,佩戈蒂先生说的是当地的土话,意思是说我俩像一对画眉,他在夸奖我呢。
“我特别想当阔太太。那样我们就都成了有体面的人了。我自己,舅舅,哈姆,还有格米治太太。那样我们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还有那些打鱼人,我们给他们钱,让他们也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爱上了小爱弥丽。
爱弥丽看着我,我看出她“想”。
我们常常漫步在雅茅斯那片凄迷苍老的荒滩上,一直的游荡。我对爱弥丽说,我很喜欢她,她说,她也喜欢我,我能确定她喜欢我。
“你真的想当一位阔太太吗?”我问。
至于说我们的身份,我们都太年轻,我和爱弥丽都不为这些问题烦恼,因为我们没想过将来。格米治太太和佩戈蒂很羡慕我们。晚上我们两个亲亲热热并排坐在小矮柜上时,他们两个老是说,“哟!多幸福呀!”佩戈蒂先生抽着烟斗,微笑地看着我们。哈姆整个晚上,除了把嘴咧着,啥事都不做。我认为,他们在我俩身上感到很多快乐。
我认为,佩戈蒂先生对于这些宝贵的东西,是受之无愧的。
没多久我就看出来,格米治太太寄居在佩戈蒂先生家里,本应让人愉快,却令人大失所望。她这个人脾气不好,动不动哭天抹泪,嘟嘟囔嚷,在那样小的一个住处,叫别人觉得很不舒服。我很替她难过;不过,有时候我想,如果她有自己的一间屋子,暂时发泄之后再出来,可能对别人好一些。
“不错?”爱弥丽说,“假如我作了阔太太,那我就要送给他一件外套,一条裤子,一件背心儿,一顶帽子,一只怀表,一只烟斗,还有满满一箱子钱。”
佩戈蒂先生偶尔到一家叫什么“陶然居”的小酒馆去。我是在来到这儿的第二天晚上注意到的,那一晚他不在家,八九点钟时,格米治太太看了一下荷兰钟,说他在酒馆那儿。
“对,我说的就是他。我认为他这个人不错。”
格米治太太一天都无精打采,上午还哭过一场。“我命好苦呀,”一遇见丁点儿不顺心的事儿,她就这样说,“什么事都跟我过不去。”
“对,就是丹尔舅舅——看,就在那儿。”爱弥丽说着,把脑袋朝船作的房子那边一歪。
“哦,烟一会儿就散了,”佩戈蒂——我指的是我那个佩戈蒂——说,“你也知道,你嫌呛,我们大伙儿也嫌呛。”
“你是说佩戈蒂先生吗?”我说。
“我认为更呛。”格米治太太说。
“不光这些,”爱弥丽说,“你爸爸是位绅士,你妈是位太太,可我爸爸是个打鱼的,我妈是个渔家女儿。我舅舅也是个打鱼的。”
那一天很冷,刮着刺骨的寒风。格米治太太在壁炉旁,在我看来要算是最暖和、最适意的,而她坐的那把椅子,也是最舒服的;可是她看着什么都不顺眼。还一个劲儿地抱怨“冷啊,冷啊”。后来,她竟因为冷,而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的命好苦呀。什么事都跟我过不去。”
我接着对她说,我也没见过我爸爸。我和妈两人在一起过日子,过得再没有那样快乐,现在那样过,以后还打算永远那样过。我爸爸的墓,就在我家附近的教堂墓地里,不过,我和爱弥丽都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情况不同的是。她妈死的比她爸爸还早,她爸爸的墓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是很冷,”佩戈蒂说。“我们大伙都很冷嘛。”
小爱弥丽说。“不记得了。”
“可我认为比别人更冷。”格米治太太说。
“你见过你爸爸吗?”我问她。
吃饭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着就又擦眼抹泪。
“啊!你不怕!大海可凶了,”小爱弥丽说。“我亲眼看见,海对我们的人是怎么凶来着。我亲眼看见过,海里的浪头把我们那个家打得粉碎。”
九点钟左右,佩戈蒂先生从外面回来,坐在她自己那个角落里打毛活的那位苦命的格米治太太,仍然处于一种悲哀凄苦的状态。佩戈蒂一直高兴地在那儿做针线活儿。哈姆在补一双大水靴。我和爱弥丽并排坐着,念书给她们听。格米治太太,除了唉声叹气,从吃了茶点后,始终没说过一句话。
“怕海?”我说,说完,装出勇敢的神气,挺着胸脯对着大海。“我可不怕!”
“喂,伙伴们,”佩戈蒂先生一边落座,一边说,“你们都好哇?”
“我一点儿也不会水,”小爱弥丽说,“我怕海。”一边摇头。
我们大家,都对他表示欢迎。只有格米治太太依然打着毛活,摇一摇头。
“你会游泳吗?”我问小爱弥丽。
“你怎么啦?”佩戈蒂先生说,把双手一拍,“老太婆,打起精神来!”(佩戈蒂先生的意思是说老姑娘。)
天一亮,我就起了床,和小爱弥丽一起跑到海滩上玩儿去了。
格米治太太好像打不起精神来。
我真正领悟到了佩戈蒂先生那份慈善心肠,之后我便睡觉去了。
“嫂子,你怎么啦。”佩戈蒂先生说。
说到这里,佩戈蒂——对我作了个姿态,叫我不要再问下去,所以我只好坐在那儿,看着那几个人,一直到睡觉的时候。后来,在我那个小房间里,佩戈蒂私下告诉我一切。
“没事儿,”格米治太太回答说。“你又上如意居去了,丹尔?”
“格米治,佩戈蒂先生?”
“是的,我今晚在那儿坐了一会儿。”佩戈蒂先生说。
“那是格米治太太。”佩戈蒂先生说。
“我很伤心,把你逼得老去哪儿。”格米治太太说。
“光棍儿!”我吃了一惊,说。“那么,那个系着围裙、坐着打毛活的妇人是谁啊?”
“把我逼得去那儿?我不要人逼!”佩戈蒂先生笑着说道。“我巴不得去那儿呢。”
“没有,少爷,”他笑着回答。“我还是个光棍儿呢。”
“巴不得去那儿?”格米治太太说着,一面摇头,一面擦眼抹泪。“是啊,你是巴不得去那儿。我很伤心,都是因为我,才叫你巴不得去那儿。”
“你以前没有孩子吗,佩戈蒂先生?”
“因为你?不是因为你,”佩戈蒂先生说。“你可别这么想。”
我认为这个话题不能再谈下去了,可还想问个明白。于是我说:
“就是因为我,”格米治太太喊着说。“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命好苦啊。”
“也是淹死的。”佩戈蒂先生说。
我坐在那儿听着这番话时,想到,这种苦命除了格米治太太,也涉及到这个家庭其他成员了。可是佩戈蒂先生没有拿这话反驳她,只是请求她打起精神来。
我停了一会儿问,“他是不是也不在啦?”
“我也不希望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格米治太太说,“可是,我心里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天我就闹得你妹妹一天不痛快,还有大卫少爷,也不痛快。”
“不是,少爷。她爸爸是汤姆,我的妹夫。”
我听到这儿,深感内疚,大声说道:“别这么说,格米治太太。”
“小爱弥丽,”我说,一面看了她一眼,“是你的女儿吧。”
“我这样做太不对了,”格米治太太说。“我不应该这样做。我最好是进救济院,在那儿死掉算啦。丹尔,我最好是去救济院,在那儿死掉,省得连累你们!”
听说佩戈蒂先生不是哈姆的父亲。我的好奇心让我非要跟佩戈蒂先生问个明白。
格米治太太说完这番话,就睡觉去了。佩戈蒂先生待她走后,低声说道:“她又想她那个老头子了!”
“在海里淹死啦。”佩戈蒂先生说。
我不明白格米治太太想的那个老头子是谁,后来佩戈蒂告诉我,说那就是死去的格米治先生;她又说,每逢这种尴尬场合,她哥哥就把这句话当作公认的事实拿出来,而这种想法往往使他深深地感动。
“他还在吗,佩戈蒂先生?”我试探着问。
两个星期很快地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潮涨潮落,没有什么变化。
“他爸爸是我兄弟乔。”
回家的日子到了。我不舍得跟佩戈蒂先生和格米治太太分开,但是和小爱弥丽分别,更加痛苦。我们两个一起走到车夫落脚的客栈,在路上,我答应她给她写信。(我后来履行了诺言,写给她的那封信上的字,比平常手写的出租招贴上的字还要大)。我们分手的时候,悲痛万分。那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刻。
“我还以为你就是他爸爸哪!”
在外作客的这段时间,我又忽视了我的家,根本不去想。可是现在我刚一朝着它转过身,我那童年的心告诉我。家才是我的归宿,母亲才是我的亲人,我的好朋友。
“哦,少爷,是他爸爸起的。”
回家的路上我不断的想着这些。但是佩戈蒂,她看起来好像心神不安。
“那么,是谁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呢?”我说。
不过,无论她怎么样,只要马走,我们总可以走到家的。我们到家时的情景,我记忆犹新:那是个阴沉沉的下午,天气特别冷,乌云密布,好像要下雨。
“不是,少爷。他的名字不是我给起的。”
门开了,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期待看见我的母亲。可是开门的却不是她,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佣人。
佩戈蒂先生回答说:
“这是谁啊,佩戈蒂?”我伤心地问。“妈妈又出去了吗?”
“你给你的儿子起名叫哈姆,是因为你们住在像诺亚方舟一样的船上吗?”
“没出去,大卫少爷,”佩戈蒂说。“她就在家里。你等一会儿,我给你说句话。”
“有事吗,少爷?”他说。
佩戈蒂当时心神不安,她下车后,拉着我,把我领进厨房,把门关上了。
“佩戈蒂先生!”我说。
“佩戈蒂!”我害怕地问她,“出事儿啦?”
吃完饭,我们都坐在房间里各忙各的,佩戈蒂先生在那儿抽烟,于是我就开始和他谈话了。
“没出事儿,我的大卫少爷!”她回答说。
佩戈蒂先生热情的招待我们之后,就去洗脸了。
“我想,一定出事啦。妈妈在哪儿?”
“我谢谢她还记得我们,真的,”佩戈蒂先生说。“喔,少爷,你要是能跟哈姆,还有小爱弥丽,一块儿在这里呆半个月,我们会很高兴的。”
“妈妈在哪儿?大卫少爷?”佩戈蒂又说一遍。
我含蓄地对他说,她要多快乐,有多快乐,她还嘱咐我给你捎个好呢——这是我自己编的客套话。
“她为什么没到大门口接我们呀?你说呀,佩戈蒂!”说着我就哭了起来。
“少爷,你妈好吗?”佩戈蒂先生说。“你离开她的时候,她快乐吗?”
“大卫少爷!”佩戈蒂喊道,抱住我。“你怎么啦?说话呀,我的宝贝儿!”
我道了谢,说,在这样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我会过得很快乐。
“是不是妈妈死了?佩戈蒂?”
“见到你很高兴,少爷,”佩戈蒂先生说道。“你会觉得我们粗鲁,少爷,但是你会觉得我们爽快。”
佩戈蒂大声喊道:“没有!”
一个很有礼貌的女人,系着白围裙,出来欢迎我们。这个女人,当我离船还有四分之一英里远的时候,就站在门口,朝我们屈膝行礼了。欢迎我们的,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儿(或者说,我认为她很漂亮),我上前吻她,她不肯,跑到一边儿藏起来了。一会儿,我们正吃清炖扁鱼、稀黄油、土豆(给我另加了一道排骨)的时候,一个浑身毛烘烘、慈眉善目的大汉走了进来。我听他管佩戈蒂叫“小姐”,见他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而我知道佩戈蒂平日行为拘板,礼貌有度,现在我想,那人一定是她的哥哥。佩戈蒂跟着就给我介绍,说他就是这一家的主人佩戈蒂先生。
“其实我不该瞒着你,”佩戈蒂说,“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进门就看到了这一切,然后,佩戈蒂让我看我的房间。我特别喜欢。在这个令人愉快的房子里,有一点让我注意:就是那一股鱼虾味儿。我把这发现告诉了佩戈蒂,她对我说,他哥哥就是以贩卖龙虾、螃蟹和喇咕为生的。后来我发现,船外有一个棚里有许多龙虾、螃蟹和喇咕。
“说呀,佩戈蒂。”我更害怕了。
里面特别洁净整齐。还有一张桌子,一架荷兰钟,一个五斗柜,柜上立着一个茶盘儿,茶几由一本《圣经》挡着。墙上挂着几幅镶着玻璃框子的普通彩色画,画的是《圣经》里的故事。以后,每逢在小贩手里看见这种画,只要看一眼,佩戈蒂哥哥房内的陈设布局,就会马上呈现在我眼前。画儿当中最显眼的有两幅。在那小小的壁炉搁板上方,挂着另外一幅画儿,画的特别真实;那真是一件艺术品,绘画技巧与木工技艺完美结合在一起,我认为那是世界上难得的最令人羡慕的收藏品之一。房顶的椽子上钉着几个钩子,当时我没猜出来它们的用途。屋子里还有小矮柜和箱子一类的家具,又盛东西,又坐人,可以当椅子用。
“大卫少爷,”佩戈蒂说。“你猜出什么事了?你有爸爸啦。”
我当时认为,没有任何地方让我感到比这条破船叫我痴迷,并富有浪漫色彩。只见船帮上开了一扇很有趣的门儿,船上面盖着顶篷,旁边还开了小窗户。正因为它是条船才让我感到痴迷惊奇。不用说,它肯定下过水,有的人可能不会把它当房子住。即使它准备住人,那我也会认为它太小,也不方便,还有点冷清。但就是因为没人打算住它,它才成为一个这么好的住处。
我有点发抖,脸色苍白。好像有什么东西——我说不清——跟教堂墓地里的坟墓掺合在一起,跟死人复活掺合在一起,我好像闻到了什么臭味。
“是啊,那个就是,大卫少爷。”哈姆回答。
“你的新爸爸。”佩戈蒂说。
“不会是像一条船的那个东西吧?”我说。
“我的新爸爸?”我怀疑地问。
我往远处一看,看到了海,看到了河,却看不见房子。只看见一只黑漆漆的平底船,搁在陆地上,伸出一个像漏斗的铁玩意儿,作烟囱,暖烘烘地往外冒烟。除此这些,我看不见有可供人住的地方了。
佩戈蒂接着便伸出手来说:“我们一起去见他。”
“大卫少爷,我们到家了!”
“我不想去见他。”
哈姆背着我,还夹着我们的一个箱子,佩戈蒂提着另一个箱子,我们穿过一些胡同,走过了一些煤气厂、制绳厂、造船厂、拆船厂、粘船厂、船具厂、铁匠炉,还有很多地方,最后来到了我的那片荒滩。这时,哈姆说道——
“——你不见你妈妈啦?”佩戈蒂说。
实际上,哈姆是在接我们呢。我们一见面,问寒问暖,他背起我就回家了。他现在长得很壮,也很高,他的脸上憨厚真诚。头上长着卷发显得特别腼腆羞涩。
我跟着佩戈蒂径直进了客厅,她把我送到那儿,就走了。我的母亲坐在壁炉的一边,摩德斯通先生也在那儿。我母亲看到我,赶紧站起来。
“看,那不是哈姆吗!”佩戈蒂喊道,“长大了许多,有点不敢认识了。”
“亲爱的,”摩德斯通先生说道。“没激动,你好吗,大卫?”
我们在乡间小路上走着,有时候停一会儿,当我看到雅茅斯时特别高兴,我走近一看四周景物更美丽了。于是我跟佩戈蒂说我喜欢这个地方,感到很高兴。
我和他握手,然后过去亲我的母亲。她吻了我,又坐下做活儿。我不敢看她,因为我知道他在看着我们母子。
我们坐着马车走了,那匹马走的特别慢,我说让那个赶车的快点,可还是那样慢,佩戈蒂却在车上睡着了。
我一有时间就去楼上自己的卧室了,他们给我安置了一个冷静的地方,要不到楼下或院子里转转,我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