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伤心地上床睡觉了。
听到这些,我们三个人一齐痛哭了一场。
从那天开始佩戈蒂不像以前那样同我们在一起了。我母亲凡事都顺着她,但是我们之间也没有以前那样好了。
我的孩子呀,妈妈是很疼爱你的。
过了一段时间,我对那个绅士也看惯了。
我当时想母亲这样太过分。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我母亲正在前院里,见摩德斯通先生他说要去看朋友,并向我母亲说带我去玩儿。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母亲说,“你难道想让我就这样孤单的活下去吗?”
于是,我母亲让我上楼去,让佩戈蒂给我打扮。这时候,摩德斯通先生下了马,马缰绳拢在胳膊上,在叶香玫瑰篱栅外边来回慢慢地走,我母亲隔着篱栅陪着他慢慢地走。我记得,我和佩戈蒂从我那扇小窗户里,偷偷瞧他们来着;我记得,在他们散步的时候,他们好像在仔细观察他们中间的叶香玫瑰似的,凑得那么近;我还记得,佩戈蒂的脾气本来温顺得像天使一样,现在却一下子变得暴躁起来,戗着茬拼命用力梳我的头发。
“就是因为这样,”佩戈蒂说,“我才更应该说,那个人不行。”
过了一会我们就出发了,沿着大路边的青草地跑下去。摩德斯通先生用一只胳膊揽住我。我感觉,平时我并不是个好动的孩子;现在我却不能乖乖地坐在他面前,总要扭过脸去看他的脸。他生着一对淡而无光的黑眼睛——我真想找一个更恰当的字眼儿,来形容那种看起来没有深度的眼睛。
“那么,你怎么敢,”我母亲说——“我不是存心要说你怎么敢,佩戈蒂,而是你怎么忍心——把我弄得这样不好受,对我说这样伤人心的话。你不是不知道除了这儿,我连半个可以倾诉苦衷的朋友也没有吗。”
我们来到海边一家旅馆,那儿有两位绅士,独占一个房间,正在那儿抽雪茄。他们两个都躺在椅子上,每人占了四把椅子,他们都穿了一身粗布夹克。房间的角落里堆放着外套和海军军人穿的大衣,另外还有一面旗子,都捆扎在一起。
“你当然结过婚,上帝作证,太太。”佩戈蒂说。
那两人看见我们,没精打采地说,“喂,摩德斯通!我们以为你不玩了呢!”
“哎呀,”我母亲喊着说,“你为什么故意气我?难道我没结过婚吗?”
“还没有哪。”摩德斯通先生说道。
“你不能找这样一个人,要叫考波菲尔先生知道,他也不会喜欢这个人的,”佩戈蒂说。“这是我说的,我说就说了!”
“这个人是谁?”两个绅士中的一个拉住我,问。
佩戈蒂仍旧站在屋子正中间。这时候我睡着了。过了一会我醒了过来,只见我的母亲和佩戈蒂两个人都在那儿边哭边说。
“这是大卫。”摩德斯通先生回答。
“换换环境,一点不错,叫人开心。”我母亲回答说。
“是大卫·琼斯吗?”那位绅士说。
“见见生人什么的,换个环境,能叫人开心。”佩戈蒂试探着说。
“不是,是大卫·考波菲尔。”摩德斯通先生说。
“谢谢你惦记着,佩戈蒂,”我母亲回答说,“今天晚上真的很开心。”
“怎么,就是那个迷人精考波菲尔太太的儿子?”那个绅士说。“那个漂亮的小寡妇儿?”
“我说,你今天晚上挺开心的吧,太太。”佩戈蒂说道。
“昆宁,”摩德斯通先生说,“你说话小心点。”
佩戈蒂一句话都没说。
“谁?”那个绅士笑着问。
我母亲把我的右手拽了出来,由于我不喜欢他,我坚决不把右手伸给他,所以我还是伸给他左手。他把我的左手握了又握,说我很有胆量,说完就走了。
我抬起头来,认真听。
“哦,伸错了,大卫!”那位绅士笑着说。
“是设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摩德斯通先生说。
那时候,我的右手正握在母亲的左手里,于是我就把我的左手伸出去。
一听说是设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我才放心了;我刚才还以为他们说我呢。设菲尔德的这位布鲁克斯仁兄,好像很有叫人可笑的地方,因为一提起他,那两位绅士就笑起来,逗得摩德斯通先生也跟着乐。他们笑了一阵,昆宁的那位绅士说道:
“好啦!让我们作最要好的朋友吧!”那位绅士笑着说,“来,咱们握握手!”
“设菲尔德的那位布鲁克斯,对计划中的那笔生意,谈的怎么样?”
“再见!”我说。
“哦,我想现在他对这件事还不了解吧,”摩德斯通先生回答说。“他可能不赞成这件事。”
那位绅士对我说,“好孩子,咱们说‘再见’吧。”
听了这话,又是一阵笑声,笑完,昆宁先生叫了一杯雪利酒,为布鲁克斯干杯。酒端来后,他叫我就着一块饼干儿喝一口,我还没喝,又叫我站起来说,“祝设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倒霉!”我说完,他们拍起巴掌,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总之,我们当时很高兴。
我从没看见过母亲那样,她只温柔地责备我。她紧紧地抱着我,对那个绅士说谢谢他送她回家。
一会儿,我们到外面,在悬崖上溜达,在草地上闲坐,玩儿了一会儿,吃了午饭,我们回到旅馆。
“好孩子!”那位绅士说。
那一整天,我看到,摩德斯通先生比那两位绅士,严肃,沉稳。那两个人嘻嘻哈哈,无所顾忌。可是很少跟摩德斯通开玩笑。在我看来,他比起那两个人来,好像心眼儿更多,头脑更冷静;他们对他的看法,好像有点儿和我的看法相似。
“大卫!”我母亲温和地说我。
没有天黑我们就回家了。那天晚上天气晴朗,母亲让我进去吃茶点,她又和摩德斯通先生在叶香玫瑰篱栅旁一同溜达。摩德斯通先生走后,我母亲就询问我一天情况,问我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我把他们说她的话学说了一遍,她听了笑起来。我当时知道得和现在一样清楚。我趁机问我母亲,她认不认得设菲尔德的那个布鲁克斯先生。她说不认识;她说,她想那人一定是一个商人。
他拍一下我的脑袋;不知怎么,我就是不喜欢他这个人。他拍我时,我使劲儿把他的手推开。
我们母子说过话以后,我上了床。她带着开玩笑的样子,跪在我的床边,手托着下颏,一边笑着,一边说:
我母亲把我抱起来,在怀里亲我,那个绅士在一旁说,你真幸福啊!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大卫?你再说一遍。我不相信他们真说过那样的话。”
我们把所有和鳄鱼有关的故事讲完了,就讲起鼍龙来,刚要讲,门铃响起来。是我母亲回来了,我看着她比平时更美。还有一位绅士送她回来了,上一个星期天,他就送我们回来过。
“迷人精——”我说。
我不知道佩戈蒂为什么要听鳄鱼的故事,但是我还是给她讲了一遍。
我母亲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
“你再给我讲一讲鳄鱼吧,”佩戈蒂说,“我还没听明白呢。”
“他们决不会说迷人精的!”
她回答我的问题时那样简慢,我真以为她生我的气了呢。谁知我是大错而特错了。因为她把我满是卷发的脑袋一抱,使劲儿把我挤了一下。我记得,那天她抱我的时候,她背上的纽扣就有两颗蹦到客厅的那一头去了。
“是,他们是说‘迷人精考波菲尔太太’来着,”我坚决地说。“他们还说‘漂亮’来着。”
“佩戈蒂你生气了吗?”我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又问她。
“不,不,决不会是‘漂亮’。”我母亲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
“我也没有什么看法,”佩戈蒂想了一下,说:“我不想结婚也没有结过婚。关于这种事儿,我就知道这些。”
“他们是这样说的。‘漂亮的小寡妇儿’。”
我一面问她,一面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也在好奇的看着我。
“一群不要脸的男人!”我的母亲喊着说,一面捂着脸,一面笑起来。
“佩戈蒂你是怎么看这件事呢?”我说。
“唉,妈。”
“是啊,”佩戈蒂说。“要是她想再嫁,当然可以;那得看她怎么看这件事的。”
“这话你不要跟佩戈蒂说,她知道了要生他们的气的。我自己听了就特别生他们的气;所以最好不要让佩戈蒂知道。”
“如果一个女人嫁了人,那个人死了,她就可以再另嫁一个人了,是不是啊,佩戈蒂?”
我答应母亲,不告诉佩戈蒂。之后我们便道晚安了。
“当然不能。”佩戈蒂肯定地说。
过了这么多年,我现在觉得佩戈蒂向我提出的那个大胆建议,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我也不知道!——你认为一个女人能同时嫁两个男人吗?”
又是一天晚上,我们两个又和从前一样,一块儿坐着(我母亲又到邻居家去了),坐了一会,佩戈说:
“大卫,我长得漂亮吗?”佩戈蒂说。“可是你怎么想起问结婚的话来啦?”
“大卫少爷,我带你上雅茅斯,到我哥哥那里住两个礼拜,你说好吗?你说那好玩儿吗?”
我认为,她和我的母亲不属于同一种类型。但是在另一个美的派别里,我觉得她倒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典型。
“你哥哥那人脾气好吗,佩戈蒂?”我问道。
“你告诉我呀,你结过婚没有,佩戈蒂?”我说。“你长得挺漂亮!”
“哦,他的脾气特别好!”佩戈蒂说,“而且,那儿还有海呀,船呀,打鱼的呀,海滩呀,还有俺和你一块儿玩呢。”
“天哪,大卫少爷,”佩戈蒂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话来啦?”
佩戈蒂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说她自己。其实并不是。她说的是她侄子哈姆,就是我在本书第一章里提过的那个哈姆。不过这个名字,到她嘴里就给念白了,变成了“俺”。
“佩戈蒂,”我突然说,“你结过婚没有?”
她说着这么多的开心事,我高兴起来,回答说,那真好玩儿,可是我母亲让我去吗?
有一天晚上,只有我和佩戈蒂两人呆在客厅里,坐在壁炉前。我刚刚给她念完一段讲鳄鱼的故事。也许是我念得过于清楚了,要么就是那个可怜见的人儿听得太入神了,因为,我记得,我念完了以后,她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认为鳄鱼好像是一种菜蔬。我早已念得不耐烦,并且困得要死了;但是我的母亲却答应过我,说我可以睡得晚一些,等她从邻居家串门儿回来。既然有这等美事,当然啦,我宁愿困死,也不愿上床睡觉。
“我敢打赌,”佩戈蒂说道,“她肯定让我们去。如果你喜欢,她一回家,我就去问她。就这么定了!”
这是留在我幼小心灵上的印象之一。除了这个以外,我还觉得,我和我母亲,都可以说有点儿怕佩戈蒂,不管什么事,大部分都得听她支使。这是我最早的时候看出来的。
“咱们走了,她一个人可怎么办哪?”我说道,“她不能独自一个人生活呀!”
现在我又看见我们家那所房子的外面了。卧室的格子窗都敞开来,好透进清新芳香的空气。我现在来到了后花园里,花园里种着果树,树上果实累累,那儿的果子从来都比任何园子里的果子个儿更大,熟得更透,更香甜可口。
“我说!佩戈蒂!她不能独自一个人生活,你又不是不知道?”
还有我们家在教堂里的坐席。从坐席旁边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得见我们的家,在作晨祷的时候,佩戈蒂就多次从那儿往家那边瞧来着。
“哟,你这孩子!”佩戈蒂说。“她要上格雷蒲太太家去住两个礼拜,你不知道吗?格雷蒲太太家要来好多客人哪。”
还有一个很长很长的过道,从佩戈蒂的厨房一直通到前门。另外还有两个客厅,其中一个是我们晚上闲坐的地方。另一个客厅是我们家最好的客厅,星期天我们才到那里去。到那里我觉得有点害怕,因为父亲曾在那里停丧,一想起我就特别害怕。
如果是这样,我很愿意去。我着急等待我母亲从格雷蒲太太(她就是那个邻居)家里回来,看她同意我去吗?我真没想到,我母亲一听我们的打算,马上就同意了,当天晚上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想起来啦,还有我家的房子——那所房子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楼底下是佩戈蒂做饭的厨房,通向一个后院。
我们很快就到了。
我想起来啦!
现在想起我当时急于要离开我那个快乐的家,没想到却是永远的离别,心里感觉挺难受的。
回忆往事,最先呈现于我眼前的是我的母亲,另一个是佩戈蒂。除了这些,我还记得些什么呢?
我到现在想起来都感觉很高兴的是和母亲离别时的情景,母亲那真挚的慈爱让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