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说过了,我有一种预感,”贝齐小姐回答道,“别拿话噎我。从这个女孩儿降生的时候起,孩子,我愿跟她做朋友。我愿作她的教母。请你答应我,她的名字就叫贝齐·特洛特乌德·考波菲尔吧。这个贝齐·特洛特乌德一生中可绝不能出什么差错。不应该滥用她的爱情,可怜的孩子。她应当有良好的教养,受到良好的监护,教她不要愚蠢地信赖不值得她信赖的人。我要当仁不让,担起这个责任。”
“也许是个男孩,”母亲插嘴说。
贝齐小姐每说一句话,她的头就抽搐一下,好像她的怨恨在作怪。她努力控制自己,不把话说的直接。至少我母亲在火光下看着她的时候,认为是这样。不过,贝齐小姐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她害怕,加上她身体不适,以致头脑昏乱,看不清楚任何的东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你刚才说,你会生个姐儿,”贝齐小姐说道。“我猜也许是个姐儿。我有一种预感是个女孩儿,听着,孩子,从这个女孩儿降生的时候起——”
“呃,孩子,大卫待你好么?”贝齐小姐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她那脑袋一抽一抽的动作也渐渐地停下来,“你们在一起快乐吗?”
贝齐小姐发号施令,好像她就是这个家人主人似的。她跟正端着蜡烛走过廊下的佩戈蒂打了个照面,然后关上门,坐在了椅子上。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快乐,”我母亲回答说,“我只能说他待我太好了。”
“喂!佩戈蒂!”贝齐小姐开了客厅的门叫道,“上茶。你的太太有点儿不舒服,不要闲逛。”
“哦!恐怕他把你惯坏了吧,”贝齐小姐接着说。
“这是她的姓,”我母亲小声说道。“考波菲尔先生这样叫她,因为她的教名和我的相同。”
“现在又只剩下我孤单一人,我得靠自己在这个世上挣扎了,从这方面说,他确实把我惯坏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抽噎。
“佩戈蒂?”贝齐小姐愤愤地重复道。“你的意思是说,孩子,居然有人进入基督教堂,起了佩戈蒂这样一个奇怪的教名吗?”
“行啦!不要哭了!”贝齐小姐说。“你们两个并不般配,孩子——我是说,夫妻就没有真正般配的——所以我才问你那个问题。你是个孤儿吗?”
“佩戈蒂。”我母亲说道。
“是的。”
“愿上帝保佑那个孩子!”贝齐小姐叫道,无意之中引用了吉祥话,不过,这句话不是用在我身上,而是用在我母亲身上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你那个女佣人。”
“你还当过家庭教师,对吗?”
“我还不知道是姐儿,还是哥儿呢,姨妈。”母亲天真地说。
“我给一个人家当家庭教师。考波菲尔先生到那个人家去过。他对我很和气,对我非常关心,后来他向我求婚,我就答应了。然后我们结了婚。”我母亲坦诚地说。
“当然有用,”贝齐小姐说道。“没事儿,不要乱想了。你管那个孩子叫什么?”
“唉!可怜的孩子!”贝齐小姐沉吟着说,依然对火皱着眉头,“你能做些什么事呢?”
“哦,哎呀,哎呀,你认为喝茶对我有用吗?”母亲无可奈何地说。
“我不明白你——这话什么意思?”母亲吞吞吐吐地说。
“不会是那样,一定不会的,”贝齐小姐说。“你喝口茶吧。”
“我是说,管理家务一类的事你会不会?”
“我这会一直打哆嗦,”母亲慢慢地说。“不知怎么回事儿。我想,我肯定是不行啦。”
“我恐怕不大会,”母亲回答说,“考波菲尔先生可以教给我——”
当她醒过来后贝齐小姐看了一下窗外,坐到椅子上说,“你还有几天就到了——”。
“他会很多的!”贝齐小姐说。
我想,我可怜的母亲当时恨不得扑上去,把姨婆狠揍一顿,可是,别说她那天下午身体很累,精神不好,即使她像平常一样精力旺盛,也不是姨婆的对手。姨婆用一只胳膊,轻而易举地就把她吓住了。接着母亲便晕了过去。
“——我希望我能多学会点儿,因为我很好学,他又耐心教。要不是他离开我——”母亲说到这儿,又哭起来。
“大卫·考波菲尔先生已离开人世,”母亲回答说,“如果你敢当着我的面挖苦他——”
“行啦!行啦!”贝齐小姐说。
“你说的对,大卫·考波菲尔就是这么个人!”贝齐小姐喊着说。“这的确是大卫·考波菲尔的性格!房子附近根本就没有乌鸦,却把房子叫起‘鸦窝’来了!也许是看见了窝,就当是真有鸟吧!”
“——我和考波菲尔先生每天晚上结算账本。”母亲说完这话,又哭不成声。
“自从我们搬到这儿来以后,根本就没见这里有乌鸦,”母亲说。“我们以为——这个窝里的乌鸦成群结队;实际上那些窝的时间长了,乌鸦就扔下这些窝,飞到别处去了。”
“行啦!行啦!”贝齐小姐说,“别哭了。”
“那些乌鸦呀,它们都去哪里了?”贝齐小姐问。
“我敢说,在这一方面我们有着相同的看法,”母亲说着,又哭了起来。
“那些……”母亲正着想别的事儿。
“你别这样了,会生病的,”贝齐小姐说,“行啦,别哭了。”
“那些鸟儿呢?”贝齐小姐问。
贝齐小姐的劝解,让我母亲平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晚风突起,在庭院尽头的榆树中间引起一阵摇动。母亲和贝齐小姐都禁不住朝那儿望去。
“大卫用他积蓄的钱买了一份年金,”停了一会儿,贝齐小姐说,“他是怎么给你安排的?”
母亲回答说:“这个名字是考波菲尔先生起的名字,他买下这所房子以后,总希望这儿附近有乌鸦。”
“考波菲尔先生,”我母亲说,这时候她说话非常费力。“为我想的很周到,对我特别体贴。每年有一百零五镑。”
贝齐小姐说:“为什么要叫‘鸦窝’?叫‘安乐窝’难道不是更适合过时的道理吗?要是你们俩有一个懂过日子的道理的话,就会看出,叫‘安乐窝’会更好一些。”
“才一百零五镑,”姨婆说,“他那个人,很有可能做得比这更糟。”
“姨妈,你是说这房子吗?”母亲问。
因为我母亲当时的状况,已经很难受了。所以佩戈蒂进了屋子,一眼就看出我母亲多么难受——其实,如果刚才屋子里亮一点儿,贝齐小姐早该看出来了。佩戈蒂急忙把我母亲搀扶到楼上卧室里,马上让她侄子哈姆·佩戈蒂去请医生和护士(好几天来,她瞒着我母亲,把她侄子藏在我家里,专为紧急关头,听候差遣。)
贝齐小姐忽然说道:“天哪!为什么要叫个‘鸦窝’呢?”
这些医务人员,没几分钟就到了。他们看见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冷静地坐在那里。
的确,我母亲看上去非常地年轻,看样子比她还要年轻;她耷拉着脑袋,可怜的人呀,好像长相年轻是她的过错,一边哭着,一边说,恐怕她确实还是个带孩子气的寡妇,如果能活得下去,她就只能作个孩子气十足的妈妈。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觉得贝齐小姐的手轻轻的抚摸她的秀发;可是,当她战战兢兢,满怀希望,抬头去看贝齐小姐时,这位小姐坐在椅子上,对着炉火直皱眉头。
医生到楼上看过了母亲,又下了楼。齐利普先生把头歪向一边,温和柔顺地看着我姨婆,鞠了一个躬,又轻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问道:“耳朵哪里不舒服吗?”
贝齐小姐喊着说:“哦,我的天哪!你真是太年轻了!”
“什么!”我的姨婆说着,把一只耳朵里的棉花拽出来。
我的母亲非常怕贝齐小姐,不敢不顺从她这个古怪的要求。她只好按照吩咐做了,摘帽子的时候,她很紧张,把头发弄乱了(她的头发浓密而秀美),披散于面前。
姨婆这种举动,让齐利普先生感到很吃惊。这是他后来对我母亲说的。而当时他还能保持镇定。不过他又和颜悦色地重复问了一遍:
贝齐小姐说,“孩子,把帽子摘掉,让我看看你。”
“耳朵哪里不舒服吗?”
但是我母亲忍不住,一个劲儿哭下去,直哭到再也哭不出来时才算罢休。
“瞎说!”我姨婆说着,又把棉花塞进耳朵里了。
“噢,得啦,得啦!”贝齐小姐连忙说道。“别这样!行啦,行啦!”
齐利普先生感到很尴尬就坐下来望着我姨婆,我姨婆就坐在那儿对着炉火发呆。这样一直坐到楼上又叫他的时候。他上楼去了一刻钟工夫,又回到楼下。
她们进了刚才我母亲待的那个房间,因为过道另一头那间最好的屋子里没有生火——说实在的,自从父亲离开以后,那里就没生过火。她二人落座以后,贝齐小姐没有说话,而我的母亲,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料白费力气,不由得痛哭起来。
“呃?”我姨婆问,同时把冲着他的那只耳朵里塞的棉花取出来。
“你面前就是那个人,”贝齐小姐说道。母亲低下头,请她屋里坐。
“呃,太太,”齐利普先生回答说,“这种事得慢慢来,太太不能着急!”
我母亲回答说,她听说过。可是她颇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因为她话里似乎没带出那是非常荣幸的意思。
“呸——!”我的姨婆说。说完了,又把棉花塞进耳朵里。
“有一个特洛特乌德小姐,”来客说道,“我想你听说过吧?”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后来齐利普先生对我母亲说——他当时真有点给我姨婆吓懵了。即使这样,他仍然坐在那里看着她,大约看了两个小时;她呢,就坐在那儿,对着炉火发呆,一直到楼上又叫他的时候。他去了一会儿,又回到客厅。
“不错,”我母亲有气无力地说。
“呃?”我姨婆又把靠医生那面那只耳朵里塞的棉花取出来,问道。
“我想,你就是大卫·考波菲尔太太吧。”贝齐小姐说道。她把“想”字加重了语气,大概是看见我母亲身着丧服,且行动缓慢吧。
“呃,太太,”齐利普先生回答说,“这种事儿太太不能着急的!”
贝齐小姐用轻蔑的眼光环视这个房间。她先从屋子的一头看起,眼睛就像荷兰钟上撒拉孙人的脑袋一样,一点一点地移动,最后终于落在我母亲身上。她像专使她的佣人那样,对着我母亲皱一皱眉头,打一个手势,叫她过去把门打开。我母亲走过去,开了门。
“呀——呀——呀!”我的姨婆说。说的时候,对着齐利普先生龇着牙,咧着嘴,这可真叫他没法忍受了。于是他宁肯跑到楼梯那儿,一直坐到楼上又叫他的时候。
她把我母亲吓了一大跳,我母亲慌忙离开椅子,躲进椅子背后的墙角里。
过了一个小时,他高兴的对姨婆说:“我可以向你道喜啦”!
她走近房子的时候,又提供了一个证据,叫人断定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本人。父亲生前常说,姨婆这个人,做事总和普通的人不一样;喏,现在她没有拉门铃,便直接跑到我母亲对着的那扇窗户跟前,将鼻子使劲儿贴在玻璃上,向屋里张望,听母亲后来说,她的鼻子一下子挤扁了,变白了。
“道什么喜?”姨婆厉声问道。
我母亲把女客又看了一眼,确定来者便是贝齐小姐。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庭院篱栅上,洒落在陌生女客身上,只见她径直朝着门口走来那挺得僵直的腰板儿,紧紧绷着的面孔,是别人所没有的。
齐利普先生看到我姨婆的态度还是那样冷淡,心里又慌了;为了让她平静下来,他就向她鞠了个躬,笑着说:“太太,我可以向您道喜啦!”。
那天下午,我母亲坐在壁炉前,身心疲惫,眼里饱含着热泪望着炉火,对于她自己,对于那个尚未谋面的婴儿,失去了希望、勇气和信心;在楼上的抽屉里,早已准备了几大摞尿布,迎接婴儿到这个凄然世界。在我母亲壁炉前面,满怀凄恻,惴惴不安地,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过这场即将临头的大劫难时。抬起头来,她擦拭眼中泪水,从窗口忽然看见一位不相识的女客走进庭院。
齐利普先生把事情告诉了姨婆,这时候,我的姨婆一直看着他。
她曾经很宠爱我的父亲,但因婚姻一事惹了她,因为她不同意这门亲事,嫌我母亲是个“小蜡人儿”。她从没见过我的母亲,可她却知道我母亲还不满二十岁。自此,父亲再没和贝齐小姐见过面。我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时候,两人的岁数相差一倍,况且父亲的身子骨本不壮实。婚后一年,他就去世了。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他去世六个月之后,我才出生的。
“她平安吗?”我姨婆问。
我的父亲有个姨母,也就是我的姨婆。她是我们家中特殊的大人物。她叫特洛特乌德小姐,而我可怜的母亲管她叫贝齐小姐,不过那是在她克服了对她的畏惧心理,直呼其名时(这种时候是不多的),才这样叫的。我的姨婆曾有过一个丈夫,比她年轻几岁。那人倒是个美男子,只不过不是古训说的“行为美才是美”那个意义上的美男子——因为,他有大打过贝齐小姐的嫌疑,有一次因为买东西争吵起来,他甚至,要把贝齐小姐从三楼窗台上推下。事实证明,他俩感情不和,无法共同生活。经商量两人分居,贝齐小付给他一笔钱。他带着这笔钱,去了印度。我们家听说,曾有人在那里看见他和一只大公猴共骑一头大象。不过,在我看来,传闻系以讹传讹,因为“猴子”之“猴”与“公侯”之“侯”同音。和他同骑一头大象的,绝不会是一只公猴,而是一位公侯,或许是一位公主呢。不管怎样,他走后不到十年,噩耗传来。我姨婆听了作何感想,那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俩分居以后,她就又起用了原来的姓氏,在远处海滨一个小村子里买下一所小宅子,雇用了一个女仆,过起了独身女人的日子;从那以后,很少有她的消息了。
“呃,太太,我想,她很快就会没事了,”齐利普先生回答说。
我生在萨福克郡的布兰德斯通,照苏格兰人的说法,就在这一片儿左右。我是个遗腹子。当父亲离开世界六个月后,我来到这个光明的世界。现在,一想到他没见过我,就觉得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我模糊记得,父亲那块白色墓碑,常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引起许多幻想;我们的家人都团聚在一起,可是父亲的坟墓却孤孤单单地在黑夜之中(我有时觉得,这简直是残酷),每次想起,我总对它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之情。
“她呢?她好吗?”姨婆厉声问道。
说我出生的事吧。
齐利普先生奇怪的看着姨婆。
我出娘胎时带着一片头膜,这片头膜在报纸上登过广告,以十五个金币的低价出售。我不理解那时航海的人为什么不肯买这张头膜图个吉利?而是个与证券交易行业有关的代讼律师出价购买,但只出两镑现钱,余数用雪利酒补足。他宁可不接受头膜准能使他免遭溺水之祸的说法,也不愿多掏一文钱。这样一来,我们只好赔上广告费,将广告撤回;还有,说到雪利酒,我那位可怜的母亲她自己的雪利酒还堆在市场上待售呢。十年以后,那片头膜在我的家乡用抓彩的形式脱手了:抓彩的人有五十个,每人出半克朗,中彩的出五先令。我当时也在场。我记得,看见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以那样的方式出手,浑身不自在,心里也不是滋味。而那张头膜让一位手提篮子的老太太抓走了。她抓住时很不情愿,从篮子中摸出的都是半个便士的零钱,数到最后,差半个便士不到规定的五先令,但老太太也不明白。过了好多年,我们那一带的人还不断提起这件被认为是了不起的事呢。我现在知道了,老太太倒是真的不曾被水淹死,而是硬硬朗朗的活到九十二岁高龄,才寿终正寝。她在死前老在吹嘘说自己除了过桥,一辈子没有走过水面;以及在喝茶的时候(她极爱喝茶)总指责航海的那一类人,说他们对上帝不敬,竟胆敢天涯海角的“闲逛”。你要是跟她说,一些日常离不了的东西,包括茶在内,都是这帮人“闲逛”的结果。她非但弄不明白,反而以肯定、不容反驳的口气回答你:“咱们不要闲逛。”
“我说的是婴儿,”姨婆说道,“她怎么样?”
关于第一点,我用不着在这里多说,因为在这本书里我表述得非常清楚的了。至于第二点,我只能说,不是我在襁褓中把这份遗产挥霍光了,就是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承受到。但我一点也不怨恨这份遗产没有我的份儿;恰恰相反,我倒希望现在正享有这份财富的人要好好地保存呢。
“太太,”齐利普先生回答,“难道你不知道吗?是个男孩呀。”
见我出生在这样的日子和这样的时辰,关于的我传言在街坊中传开了,说我这个人,一来命中注定一辈子命途多舛;二来天生有特异功能,肉眼能看见鬼魂。因为人们相信,凡是不幸在星期五半夜三更生下来的婴儿,无论是男是女,都不可避免地具有这两种天性。
我姨婆听了,之后不说话了,戴上帽子走了,永远没有回来过。
在记录我生平的这本书里,我自己是主人公呢,还是另有他人扮演这个角色呢,请君细读本书。为了详细地说明我的一生,我提笔这样写道:我出生在一个星期五的半夜十二点钟。据人家讲,时钟刚刚敲响,我就降生了。
现在只有我,躺在我的摇篮里,还有我的母亲,躺在她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