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吃过一惊了,所以,当利蒂默先生手里拿着一本劝善书走出来时,我只能感到一种无奈的吃惊了!
人们嘁嘁喳喳低语一阵,一半是赞叹二十七号天神般的精神状况,一半是对承包伙食的商人表示怨恨,由于他惹得二十七号抱怨(克里克尔先生当即将这一抱怨记入记事簿);嘁喳声过后,二十七号站在我们中间,仿佛他认为自己是一座应该受到称赞的博物馆里一件最有价值的展品。为了叫我们这些孤陋寡闻的人大开眼界,于是下令,把二十八号也放出来。
“二十八号,”一位戴眼镜的绅士说,这位仁兄一直不曾开过口,“上星期,我的好朋友,你埋怨过,说可可煮得不好。从那以后如何了?”
“承蒙下问,先生,”尤利亚朝发话的方向望了一眼,说道,“昨天的牛肉做得老了点儿,不适合我;但忍受是我的责任。我干过蠢事,绅士们,”尤利亚带着谦卑的笑容往旁边看了一眼说,“我应该忍受干蠢事所引起的事情,不能有丝毫怨言。”
“我谢谢你啦,先生,”利蒂默先生说,“至上个星期来,可可煮得好多了。假如我可以失礼地说一句的话,先生,我认为和可可一块儿煮的牛奶,可不是正味儿。我知道,先生,现在伦敦卖的牛奶掺假太平常了,要买到真货是很难的。”
好几位绅士都被他感动了。第三个提问的人,挤到前排,热情地问道,“你认为这儿的牛肉做得如何?”
在我看来,那位戴眼镜的绅士是支持他的二十八号与克里克尔先生的二十七号分庭抗礼,由于他们各自把他所管的那个人抓在手里。
“是的,谢谢你,先生!”尤利亚·希普眼看着那个方向说。“在这儿,比我在外面的啥时候都爽多了。我认识到我的蠢事了,先生。这就是我认为舒服的理由。”
“你如今的思想如何,二十八号?”
说到这儿,一位绅士急切地问道,“你是不是很不爽?”
戴眼镜的发问者说。
“你会永远卑贱的,二十七号。”克里克尔先生说。
“谢谢你啦,先生,”利蒂默回答,“我如今明白了,我干的蠢事了,先生。我一想到我过去伙伴的罪恶,我心里就很慌张,先生;但我相信,他们是能得到饶恕的。”
“我很低微。”尤利亚·希普说。
“你自己很快乐吧?”
“喂,二十七号,”克里克尔先生带着遗憾的样子称赞他说,“你今天认为如何?”
发问者说,并点头以表鼓励。
他对我们的问候让全场人羡慕。我倒认为,人们是为他不仅肯和我们寒暄,原先的傲气也消失了,而感到惊奇。
“我对你很感谢,先生,”利蒂默先生回答。“很快乐。”
他一眼就认出我们;一边向外走着,一边说——依然像从前那样扭动着身子——向我们问好。
“你还想说别的吗?”发问者说。“如果有的话,说出来吧,二十八号。”
听说二十七号在读《圣歌集》为了方便我们和二十七号交谈,便让他到过道里,吃惊地是这人是尤利亚。
“先生,”利蒂默先生头也不抬,说“假如我的眼睛没看错的话,这儿有一位我过去能认识的先生。这位先生如果明白,先生,我把曾经干的蠢事都归于照顾年轻人时不动脑子,任他们诱我到丑恶之星,大概对他是有好处的。我希望那位先生以此为据,先生,不因我的直言而见怪。我这是为他好。我了解到我曾经干了蠢事。我希望,他对一切坏事也能改悔。”
但我还得忍着,因为得把二十七号作为压轴戏,让他最后亮相。不过后来我们终于来到他的囚室门外;克里克尔先生从那小小的窥视孔向里面看了一眼,用很钦佩的语气汇报,二十七号正在读《圣歌集》。
我看到,有好几位绅士,听到这话,都用手罩眼,好像他们刚刚走进教堂。
但在我们往来囚室之间时,不断听见二十七号罪犯是一个光辉人物,经常劝诫身边每一个人。
“这话说得对,二十八号,”那位发问者说,“我想你说得出这种话的。还有其他话要说吗?”
即便这样,我也很怀疑,悔罪的形式千篇一律,一切都会刺激他们后悔。
“先生,”利蒂默先生只把眉毛稍微一抬,但没抬眼睛,回答道,我希望帮助一个年轻跌入放荡的女人,但我失败了。就让那位绅士帮她吧!
现在,我们开始去单人囚室去访问犯人。走过那些囚室所在的过道时,我听到他们说怎样小教堂作礼拜等等情况,我就认为犯人之间大概彼此很了解,他们之间有一套十分完备的串通消息的办法。这一点,我深信,在我写这一段时已经得到证明;但在此时此刻,即使稍微露出一点不信,也是对那种制度的不敬,所以我只好尽我所能,渴望看到真诚的悔过。
“我认为没问题,二十八号,”发问者答道,“你提到的那位绅士,听了你这番在理的话,一定也会像我们大家一样,很感动。我们不再耽搁你啦。”
我们从那些宏伟的过道里走过时,我问克里克尔先生和他的同僚,这种统辖一切、凌驾一切的制度,主要优点是啥?我发现,原来其优点就是:囚犯完全与外界没联系,身心的约束会诱使一种健康的思想状况,从而达到诚恳的悔过。
“谢谢你,先生,”利蒂默说。“绅士们,我祝诸位平安,希望你们和家人也看到你们的罪恶,并加以忏悔。”
我从那几位绅士的谈话中,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看法:世界之上,除不惜以任何代价谋求犯人的最大舒服而外,再没有别的事值得重视;在狱门以外的广阔地面上,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听罢这番高论,我们就开始参观。正值午饭时间,囚犯的饭菜有规律的被送到每个囚室且质量很好,每个人都不排斥这一制度。
说过这句话,二十八号给尤利亚对换了一下眼色,退了进去;仿佛他们已经通过某种佳介,对方熟悉了;他囚室的门关上以后,人群中又嘁喳起来,说他是个最体面的人,连他的案子也是个体面的案子。
在一个可以作巴别塔的底层的办公室里,有人领我们见了老校长;那时有一伙人在那里,其中有两三个是地方行政官中的忙人,另外几个是他们领来的参观者。他招待我时,那派头就如我的思想是他在曾经日子里给我造就的,他向来就对我关怀备至。我把特拉德尔斯介绍给他时,克里克尔先生表达了相同态度,只不过比我低了一等,表示他向来是特拉德尔斯的导师、圣哲和朋友。我们这位尊严的老师可比以前老多了,仪容倒没改变多些。他的脸仍像原先那样红;眼睛还是那样小,但更深陷了一点。我印象中的那稀疏湿润的头发,几乎脱光了;秃顶上暴起的青筋,看起来一点也不比从前更顺眼。
“现在,二十七号,”在唱对台戏的人走后,克里克尔先生对他那个犯人说,“你有何事,别人可以为你办吗?有的话,那就说出来好啦。”
在约定的那一天,特拉德尔斯和我一起,来到克里克尔先生掌权的监狱。那是一座庞大而坚固的建筑物。走向监狱大门时,我不禁想到,假如有个不懂世态的人提议,用这监狱花费钱的一半为年轻人盖一所实业学校,或者为应该抚恤的老年人盖一座养老院,那这个国家里会发出怎样的叫嚣啊!
“我想低微地请求,先生,”尤利亚说道,“请让我回去再给我母亲写封信。”
特拉德尔斯耸一耸肩膀,一点也没认为奇怪。我早料到他不会认为奇怪,因此对他的态度也就不惊怪了;否则,那就是我对真实生活中的嘲讽,观察得太少了。我们把参观的时间定下来,当晚我便给克里克尔先生写了回信。
“这当然可以。”
“但你只要看一下这封信就会明白,他却成了对各类重罪犯最温柔的人了,”我说,“虽然我看不出来他这种温柔会施之于其他人身上。”
克里克先生说。
“全都记得。”特拉德尔斯说。
“谢谢你,先生!我替母亲操心。担心她不安全。”
“那么,我回信就这么说啦。且不说克里克尔这个人是如何对待咱们的,单说他如何把儿子逐出家门,又让他老婆跟女儿过的啥日子吧,这些事你可能都没忘吧?”
有人冒失地问,从哪方面来的不安全?但其他人却气愤地冲着那人低声口叫,“嘘!”
“我赞成。”特拉德尔斯说。
“我说的是她不得安宁的日子,先生,”尤利亚说,“但愿我母亲也可达到我这种境界。如果我不到这里来,我就永远达不到如今的境界。我但愿我母亲也到这里来。如果每个人都被捉起来,关进这里,那对他们都有好处。”
“不是。是你觉得接受这个建议如何,能不能和我走一趟?”
这种感情让在场的人很满意——我认为,比那天所发生的一切事都更让人满意。
“认为这个制度如何?”特拉德尔斯正色道。
“我来这以前,”尤利亚说,并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仿佛示意,假如办得到的话,他就要把我们所属的那个外面的世界摧残,“我全干些蠢事。但我现在对我做的傻事有所认识了。外面的罪恶真不少。我母亲的罪恶就多。除了这里,到处充满罪恶。”
“无论如何,他是把这个差使弄到手了,”我说。“他给我的这封信上说,他们在实行一种让囚犯在狱中真正认罪服法的唯一切实可行的制度,他很想让我认识一下这种制度的执行境况;这种仅仅有无可挑剔的使囚犯永远真诚悔过自己的办法就是——你知道,单人禁闭。你觉得咋样?”
“你改变很多了?”
“哎呀!”特拉德尔斯回答,“要回答这个问题可不容易。大概不是通过正常手段委任他的吧。”
克里克尔先生说。
“你猜他是如何当上米德尔塞克斯郡地方行政官的?”我说。
“哦,对,先生!”
我本认为特拉德尔斯听了这消息会感到惊奇,但他没惊奇。
那是有希望的悔罪者说。
在我名声越大,巴结我的人中就有克里克尔,他现在是地方行政官。
“如果把你放出去,你不会就犯吗?”有人问道。
“是克里克尔校长来的信?”特拉德尔斯喊道。“不会吧!”
“哦,哎呀呀,怎么会呢?先生!”
“我收到那个老——恶棍一封信,”我说。由于,我看到特拉德尔斯这样容易地原谅了他,想到他揍特拉德尔斯时怎样心毒,心狠手辣,便越认为得不能原谅他。
“好啦!”克里克尔先生说,“这很让人满意!你已经和考波菲尔先生说过话了,二十七号。你还想和他说点什么吗?”
我们笑过之后,特拉德尔斯说完了这段笑谈,面带微笑看着炉火,用他那待人诚恳的态度说,“唉,老克里克尔呀!”
“在我到这里来跟发生改变以前很久,你我就相识,考波菲尔先生,”尤利亚看着我说;他脸上那副样子,远远超过我以前所见。“考波菲尔先生,有一次,你打了我一个耳光,这你是清楚的。”
“说真话,”特拉德尔斯大笑起来,红着脸说,“亲爱的考波菲尔,我不能否认我画过。前几天,有一次我手里拿着一支笔,坐在王座法庭里后面一排,猛然技痒,想试一试那种技能是否荒疏了。可能现在那张桌子边儿上还有一个头戴假发的骷髅呢。”
“不过我原谅你,考波菲尔先生,”尤利亚说我不想在此赘述。“我原谅所有的人。心里垃圾和我为人不称。我原谅了你,且不存心,我只希望,你将来也把自己的性子约束。我希望威先生后悔,威小姐也后悔,满身罪孽的那一伙人都悔过。你遇到了灾难,希望对你有好处。但你最好还是到这里来。威先生最好到这里来,威小姐最好也到这里来。我能给你的,考波菲尔先生,及给你们诸位绅士们的最美好祝愿,就是也能把你们抓起来,送到这里。我想起我曾经做的错事蠢事和我如今的心境,我就相信这里也是你们最好的落脚点。我认为那些还没抓进来的人很可怜!”
“无论你当了什么,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斯,”我心中想道,“你都要做出些令人快活、叫人喜欢的事来的。”接着,我高声说,“我猜想,你不再画骷髅了吧?”
他在一片称赞声中溜进囚室;他的牢门关上以后,我跟特拉德尔斯都认为松了一口气。
“有时我真不敢相信是真的,”特拉德尔斯说。“再说,还有我们的乐趣哪!实在好极啦!说着说着他便开始回忆和索非曾经在一起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我很想知道这两人是如何进狱的,只有一个狱卒仿佛有点了解,我便对他进行提问。
他把那双便鞋穿到脚上时,甚至都感到痛惜,因为是她为他烤暖的。
“你知道,”我们沿着过道走着,我说,“二十七号最后一次干的‘蠢事’,是何罪行?”
“我敢说,我们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特拉德尔斯回答我说。无论在任何情形下,“她都会为我做好一切。我看到这些情况,有时候真不敢相信确有其事呢,考波菲尔!”
回答是,一起银行案。
“你夸她,确实是太应该了!”我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我认为,你们一起努力,会使你们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是诈骗英格兰银行吗?”我说。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特拉德尔斯回答,“她确实是世上最亲爱的姑娘!你还没见她如何管理这个家哪,考波菲尔,一切弄得井然有序,准时不误,懂得不少持家的道理,处处俭省,而且乐天知命!”
“是的,先生。诈骗钱财,伪造文件,一起作案。他还有几个其他同伙。他让那几个人去干。那是一个谋取大笔钱财的周密计划。对他的判决是流放终生。二十七号是那个阴谋团伙里相当阴险的家伙,差一点就给他溜掉啦;但他没溜掉。银行差一点没能抓住他的尾巴。”
“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斯,你有一个这么可敬的太太啊!”索菲笑着走开以后,我对特拉德尔斯说。
“你知道二十八号犯的何罪吗?”
特拉德尔斯轰然大笑,告诉我说,这是索菲的笔迹;还告诉我说,苏菲曾肯定地说他不久就需要有一个为他抄写的录事人员,她就要做那个角色;又说,她是从一本字帖上学会这一笔字的;她可以在一个钟头内抄写——我不记得多少页大开本的纸了。索菲听到特拉德尔斯把这些底细全说出来了,认为很为难,于是说,假如“汤姆”当上了法官,他就不会把这件事轻易向外宣扬了。“汤姆”不成认这个说法;他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会一样以此为荣。
据透露二十八号是抢走主人价值二百五十镑的财物,然后被一个矮子抓住的。
“一个女人的笔迹!”我重复道。“要是那样说,砖石、泥瓦就更像女人的笔迹了。”
“一个什么?”
“不大像一个女人的笔迹,是吗?”特拉德尔斯说。
“一个小矮妇人。我忘记她的名字了。”
“写得很工整,很规矩,”我说。“我不记得我曾见过如此刚劲的字体。”
“叫莫切尔吗?”
“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斯笑嘻嘻地回答,“干嘛不哪?你说这笔字如何,考波菲尔?”
“正是叫这个名字!”
“哦,汤姆,别这样!”索菲喊道,她正在火炉前给特拉德尔斯烤便鞋。
“莫切尔小姐太棒了!”我喊道。
起初我认为很奇怪,不知道为何我常见索菲总在一个抄本上写,而一见我出现,就立刻藏进抽屉。但不久这个秘密就公开了。有一天,特拉德尔斯冒着小雪从法院回来,从他的书桌里拿出一页纸,问我认为上面的字写得怎样?
“你如果像我那样,看见她在开庭时站在证人席一把椅子上的那副样子,你就得这么说,”我的那位朋友说道。“她抓住他时,他把她的脸撕开了花,疯狂地用拳头打她,但她一直不放手,直到他被关起来。事实上,她抓得很紧,警官必须把他们一起带走。她作证时,很有力气,受到法庭很高的称赞,回家路上人们不停向她欢呼。她在法庭上说,就算那个人是力士参孙,她也会抓住他(因为她知道他干了什么坏事)。我认为,她会那样干的!”
当我的名字出现在特拉德尔斯门上时,那几个女孩子已经回家去了;那样子古怪的小伙子,成天摆出一副仿佛不知有索菲其人的神情。她成天关在后面的一个房间里,一面干活,一面不时地看一眼楼下那落满煤灰的狭窄天井,那里有一个水泵。但我时时发现,她仍就是个快乐的主妇;在没有陌生人的脚步上楼时,她就哼起德文郡的小曲儿,用优美的歌声锻炼待在橱柜似的事务所里的那个古怪的小伙子。
我也认为她会那样做的,并因这对莫切尔小姐很是崇敬。
在这些信件当中,时而有经常埋伏于博士协会旁边的那些人其中的一个,提出一种诚恳的意见,想假借我的名字来执行代诉人事务(假若我肯把未了的代诉人的手续办妥的话),赚得的利润分给我几成。但我不赞成这种建议;由于我深知这种虚假的代诉人已经够多了,博士协会业相当坏,我何必助纣为虐。
可看的,我们都看了。假如向可敬的克里克尔先生那样的人说明,二十七号和二十八号的本性丝毫没有变;和从前一样;那两个伪善的恶棍,在这种地方假悔,玩弄这套悔过把戏;他们至少如我们一样明白这一套在他们流放期间有什么价值;一句话到底,这根本是一种奸诈的、虚伪的、苦心诱骗的行为:对他说这样的话,自然是白费。我们只有听其自便,任他们那套制度妄为,而我们回家时则怀疑不断。
由于我也有点小名气,所以寄来的信件很多,我都吃力地浏览那些信件。
“放松一种不良癖好,”我说,“未尝是一件坏事呢,特拉德尔斯;由于物极必反,这样就会加速其灭亡。”
依我的观点,我从不提我的小说。
“希望这样。”
有一个时期,我由于脱稿在多佛尔姨婆家中静静写作。
特拉德尔斯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