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行,因为我已经答应了姨婆,晚上回她那里;不过我愿意在这过一个白天。
“你待会,见见父亲,”阿格妮丝高兴地说,“同我们住一天,好不好?你也许想在你那个屋子里睡一觉?我们总把那间屋子叫做你的屋子。”
“我得去当一会儿囚徒了,”阿格妮丝说,“这里有很多旧书,特洛特乌德,还有旧乐谱。”
“凡是好事你都不觉得困难。”我说。
“甚至从前那些花儿也在这里呢,”我向周围看了一眼,说道,“或者说是跟从前一样的种类。”
“这样劳心费力是令人愉快的,”她回答,“把这说成劳心费力,那就是我一点也不懂得感恩了。”
“在你出国期间,”阿格妮丝笑着回答,“我把一切东西都恢复到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那种样子。因为我觉得,那时咱们是最快乐的。”
“不错。那是很劳心费力的事,不是吗?”
“那时候我们的确很快乐!”我说。
“你是说我的学校?”她说着又把头抬起来,恢复了轻松而安详的表情。
“每一件小东西,只要能让我想起我这个兄弟来,”她把那诚挚的目光兴高采烈地转向我,说道,“都是受欢迎的伙伴。就连这个,”她把仍旧挂在腰间的那个装满钥匙的小篮子指给我看,“都跟过去是一个调儿呢!”
“你有很多事要做,是吗,亲爱的阿格妮丝?”
她又嫣然一笑,从来时的那扇门走出去。
我试图把她引到我姨婆隐约提到的那件事上去,然而,我看出她面有难色,便避而不谈了。
我必须以宗教的虔诚来保护这种手足之情。这是我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了,因此这是无价之宝。如果我一旦动摇了神圣的信任和习惯的基础(她待我的手足之情,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这种情感就失掉,而且永不复得。我十分珍惜这一点。我越爱她,我就越不能忘记这一点。
她微微一笑,我觉得那笑容带着淡淡哀愁,她摇一摇头。
我到街上去散步;又碰上我的老对头,那个青年屠夫——他当上了巡警,那个时期的一切,没有一样东西历经漫长的岁月而不衰,只有阿格妮丝例外;她永远是照耀在我头顶上的一颗明星,这颗星,越来越灿烂,越来越崇高了。
“再没有别的事吗,妹妹?”我说。
我回到宅上的时候,威克菲尔先生已经从他那座园子里回来了。我发现他正如我姨婆所说的一样。我们和六七个小女孩儿坐在一起吃晚餐;他就像是墙上那幅英俊画像的影子。
她不安望着我。
我记忆中昔日所特有的静谧与平和,又弥漫了这个家。晚饭后我们便上楼去了;在那里,阿格妮丝同她照看的那几个小姑娘一起唱歌,做游戏,做功课。吃过茶点,孩子们告退了;我们坐在一起,谈起那流逝的日子。
“这是一切么,阿格妮丝?”我说。
“在流逝的日子里,”威克菲尔先生摇着满头华发说,“我的所作所为有很多是令人惋惜和悔恨的,这你是清楚的。但是,即便我有那个能力,我也不愿把它一笔勾销。”
“我有什么好谈的?”她嫣然一笑,回答说,“父亲身体硬朗。我们平静待在自己家中,这你都看见了,我们的忧愁排除了,我们的家归还给我们,知道了这些,亲爱的特洛特乌德,你就知道了一切。”
看到他身边那张脸,我就相信他的话。
“你呢,阿格妮丝,”过了一会儿,我对她说,“谈谈你自己吧。”
他接着说,“我就得把那番忍耐、笃诚、孝心,也都一笔勾销。可是,这一切都是我永远不应该忘记的。”
她的安详和娴静使我平静下来,对我谈起爱弥丽,说她曾偷偷地去看望过她多次;满怀柔情地对我谈起朵拉的坟墓。她用那颗高尚心灵拨动我记忆的琴弦,她那么轻拢慢捻,使其流畅和谐,毫无不协调之感。我能倾听那哀婉、悠远的音乐,而不想躲避它所唤醒的情感。既然她本人,我生命中的吉神,就和这样的情感融为一体,我岂能畏避呢?
“我理解你,先生,”我轻声说。“我对此崇敬。”
她是那么真诚、那么美丽、那么善良,我感到她对我很亲密,我的万般感情竟一时不知如何表达是好了。我的情爱和我的快乐都哑口无言。
“但没人了解,甚至你也不知道,”他接着说下去,“她吃了多少苦。亲爱的阿格妮丝啊!”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随后我们肩并肩而坐。她那天使般面庞转向我,面带殷切欢迎之情。
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以示让他不要再说下去;她的脸色显得很苍白。
“亲爱的,又看到了你,我高兴极啦!”
“唉,唉!”说。照我当时看来,她所有的磨难都不提了。“喔!我还从没给你,特洛特乌德,讲过她妈妈的情况吧?有人跟你说过吗?”
“不!不!我看到你非常高兴,特洛特乌德!”
“没人说过,先生。”
“阿格妮丝!我亲爱的姑娘!我来得太突然了。”
她父亲由于她嫁给了我而不宽恕她,她很伤心。
镶着护墙板的壁上,一扇小门突然开了,我大吃一惊,立即转过身。只见她朝我走来,她那对美丽娴静的眼睛与我的眼睛相遇。她停住,手捂胸口,我赶前一步,将她拥抱怀中。
阿格妮丝斜依着他的肩膀,悄悄地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我站立窗前,看古老街道对面的住宅,回想我初次临窗眺望那些房子。这时女人们穿的木屐在人行道上咯咯噔噔走过,凄风斜雨,从天而降,滴水檐头,水流如注,充溢街道。在阴雨的晚间,傍晚,我常看见无家可归的人们进城,用棍子挑着他们的行李,蹒跚而过,我当年透察他们时的心情,这时又回到我的心头,就像当年那样,这种心情带来了潮湿的泥土、潮湿的树叶和荆棘的味道,带来我在长途跋涉途中微风吹拂的感觉。
“她有一颗富于深情、温柔体贴的心,”他说,“但那颗心伤透了。我对它那种温柔是最明白的。如果我不明白,那就没有其他人能明白啦。她很爱我,但是并不快乐。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受着这种痛苦的折磨。在最后一次遭到她父亲拒绝时——因为她遭拒绝不止一次了——她身体虚弱,随之日渐不好,最终一病不起。她给我留下的是出生两个星期的阿格妮丝,还有我一头斑白的头发,你初次来这里就看见了,也许能想得起来吧。”
那段熟悉的路程一晃而过,我进入寂静的街道,对我说来,那儿的每一块石头都是我童年读的一本书。经过先是尤利亚·希普、后来是米考伯先生经常坐的圆形屋子时,我从窗户向里张望,发现那已经不是事务所,而改作小客厅了。除此之外,别的没有变化。我请新来女仆通报威克菲尔小姐,说一位海外归来的朋友正在下面恭候。我被带领着登上那肃静的楼梯(我对那些阶梯了如指掌,却仍被提醒注意脚下),进入那个依然如故的客厅。我和阿格妮丝一起读过的那些书,都摆在书架上;我用功的那张书桌,依然摆在一张大桌的旁边。希普母子占据这间屋子时所带来的变化都恢复了在那快乐岁月里的原样。
他吻了一下阿格妮丝的面颊。
次日清晨我便策马上路,向我度过学生时代的地方奔去。尽管我很快又能和她见面了,但在那种希望战胜自我的心情下,我并不是很快乐。
阿格妮丝是什么样子用不着我细说了,经过这些变化后,我们三个又聚在一起,所以全说了。
我们两个就这样僵持着,一言不发,回忆过去,直到分手就寝的时候。
他那垂下的头,她那天使般的面庞和做女儿孝心,从这番讲述中得到的,是比以往还深的悲怆意味。假如说我想用啥来纪念我们重逢的这个夜晚,我就用这段来讲述、来怀念。
“假真如此,”我重复道,“她会告诉我的。”
不一会儿,阿格妮丝从她父亲身边站起来;轻轻走到钢琴旁,弹了几首我们曾经在这个地方常听的曲子。
“我并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姨婆连忙答道,“你不应该受我的怀疑制约。这话你要保守秘密。也许这种可能性是不大的。我本不该说的。”
“你打算要出去吗?”我站到阿格妮丝身边时,她问我。
“假如是真的,”我开始说,“那我就希望——”
“妹妹,你对这个问题如何看?”
她那样专注,那样急切地望着我(我甚至看见她颤抖),我现在明确地感觉到,她一直在追踪我的思路。
“我愿你不再出去。”
“特洛特,”我姨婆严肃地说,“这我可不能说。她没对我说过这事,我只不过怀疑罢了。”
“那我就不作这种计划了,阿格妮丝。”
“是个大有希望的人么?”
“既然你问起我来,我就得说,你不能再出去了,”她温柔地对我说。“你的名声越来越大,你的做好事的能力也随之增大;就算我舍得了我这个哥哥,”她眼睛盯着我说,“可能岁月也不许吧。”
“我怀疑她情有所钟,特洛特。”
“我之所以有今天,全都是你一手造就的,阿格妮丝。这你最了解的。”
姨婆手托着腮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注视我说:
“是我一手造就的,特洛特乌德?”
“毫无疑问,”我说,“毫无疑问。”
“是啊!阿格妮丝,我亲爱的姑娘!”我俯身对她说。“今天一见面,从朵拉去后,我就想告诉你。”
“有二十个,”我姨婆得意之中蕴含着愤怒,喊道,“自你走后,她要是想结婚,二十次婚都结了!”
“哦,特洛特乌德!”她眼里含泪水,回答。“那么可爱,坦诚,年轻!我如何能忘呢?”
“有没有向她求婚的人哪。”我说。
“从那时候起,我常想,我的妹妹,在我看来你一直是那个样子。永远指引我走向美好的事物。”
“呃?嘿?有没有什么?”我姨婆追问道。
她只摇了摇头;透过她的泪花,我看到同样带着淡淡哀愁的微笑。
“阿格妮丝有没有——”我与其说是对我姨婆说话,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为了这个,我对你是那样感激,阿格妮丝,对你那样眷恋,我心中对你的深情无以名之。我要永远看到你在我面前向上指引着我。”
“假如她把她周围的姑娘们训练得像她一样,”我姨婆被自己的热诚感动得热泪盈眶,说道,“老天明鉴,她就不虚此生!于人有益,于己快乐,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除了这些还能是别的样子吗!”
她把手放到我的手中,对我说,“她为我,为我这番真话而骄傲;即使我对她的夸奖她真的担当不起。紧接她继续地弹琴,但眼睛始终望着我。”
对她再高的赞誉也不过分,对我再苛的谴责也很正常。哦,我徘徊歧路,何其远兮!
“你知道吗,我今天晚上听到的话,阿格妮丝,”我说,“说来惊奇,就如我初次见到你时所怀的感情的一部分——就是在我学童时代,坐在你身边,所怀的那种感情?”
“你会看到,她父亲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我姨婆说,“不过,是个弃旧图新的人了。他不在会去衡量人生的利害、忧乐了。相信我的话,孩子,那种事,照这样的量法,不等结果,肯定萎缩了。”“确实如此。”我说,“你也会看到她,”我姨婆接着说,“跟从前一样善良、美丽、真诚、无私。要是我知道还有什么更高的赞赏的字眼儿,我一定用来赞美她。”
“那是由于你了解我没有母亲了,”她微笑着说,“因此才对我怀着怜悯之心。”
我们都沉默了。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观察我。或许,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追寻我的思路,因为,虽然在过去,我的思路恣肆无羁,不可捉摸,而现在却是不难寻其踪觅其迹了。
她继续轻柔地弹着琴,眼睛仍旧看着我。
我心事重重,因为只要我来到这里,离阿格妮丝近,就会回想起长时间盘踞我心头的懊悔,那些懊悔,也许变得柔和些了,只是教会了我年轻气盛的时候所没有学会的知识,但懊悔依然存在。“哦,特洛特,”我好像听到我姨婆又在对我说,我现在更能领会她的深意了——“瞎眼哪,瞎眼哪,瞎眼哪!”
“我有这样的联想,你不认为我可笑吗,阿格妮丝?”
她听了很开心,但是她却回答说:“特洛特呀,特洛特,我这把老骨头是可以活到明天的呀!”在我满怀心事地坐在那儿面对炉火出神的时候,她又轻轻拍我的手。
“不!”
于是我说:“那我就骑马去啦。”
“假如我说,我相信,甚至在那时候我就认为,你会顶住所有不顺的事,永远忠实不渝,你会认为我这话可笑吗?——你认为我这梦想可笑吗?”
“我不去!”我姨婆直截了当的说,“我不离开这里。”
“哦,不!”
“我想骑马去,姨婆,除非你也跟我一起去。”
瞬间,一片悲伤的阴影从她脸上闪过;但我刚一感到吃惊,那阴影马上没有了;她继续弹琴,带着她那安详的笑容盯着我。
“那么,特洛特,你什么时候,”我姨婆拍着我的手背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坎特伯雷?”
我在孤单的夜晚骑马往回走时,风如一种不安分的回忆一样从我身边吹过,我想到这一情况,深恐她不快乐。我也不快乐;但到此时为止,我已经对过去作了定论;只想着她手往上指着的样子,认为她所指的是我头顶上的天空,在那里,在那以后的冥冥之中,我大概能用一种尘世所没有的爱来爱她,也应该告诉她,说我在这个世界上爱她时,心里经历了怎样的斗争。
房里只有我姨婆和我两个人了,我们一直谈到深夜。我们谈到了移舍海外的那些人,米考伯先生卸掉金银负担珍妮特小姐如何结婚和迪克先生的一些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