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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倦游归来

“以后换上银茶匙,那银子就显得更鲜亮了。”我说。

“是的,”特拉德尔斯说,“当然,我们也有些类似茶匙的东西。不过那是不列颠合金做的。”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特拉德尔斯喊道,“你瞧,我亲爱的考波菲尔,”他又压低嗓门儿,对我窃窃私语道,“在我发表了为杰普斯控告威格泽一案的假定辩论词以后(这篇辩护词对我当上律师起了很大作用),我就到德文郡去了,同霍勒斯牧师进行了一场严肃的私人谈话。我长篇大论地阐述一个事实,索菲她是最最亲爱的姑娘——”

“那都得花力气去挣啊,对么?”我高兴地说。

“我承认这就是事实!”我说。

“谢谢你,我亲爱的考波菲尔,”我们再次握手的时候,特拉德尔斯说,“我也很高兴。你瞧,那是你的老朋友,”特拉德尔斯说着,得意地向花盆和花架点头,“那边就是那张大理石桌面的桌子!虽然简朴,但都很实用,这是你能体现出的。至于餐具么,说来惭愧,我们到现在还没有一只银茶匙。”

接着刚才的说,特拉德尔斯叙述了当时和霍勒斯物师的谈话场景。我冒昧地说,“我们已经耐心地等了好几年了。这个家虽然离不开索菲,但是不能让她慈爱的父母妨碍她成家立业——你懂吗?”

“恭喜喜结良缘,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斯!”我说,“我真替你高兴啊!”

“当然不能。”我说道。

“哦!”特拉德尔斯说,“我刚才不是对你说,我们做好了受苦受罪的准备嘛。上个星期我们就在地板上临时搭了一个铺。不过房顶上还有一个很不错的小房间,那暂时是我们的卧室。”

“很高兴你有同样的想法,考波菲尔,”特拉德尔斯接着说,“因为,我绝对没有责备霍勒斯牧师的意思,不过我的确认为,作为家人,有时候在这样的问题上都是相当自私。哦!我还申明,我最大的愿望是对那个家庭有所帮助。还说,如果我混出个样儿来,如果他有什么差事——”

我不觉向四周扫了一眼,寻找可供特拉德尔斯先生和特拉德尔斯太太安身的地方。特拉德尔斯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甘情愿担起照料那些女孩子的义务。他的答复是令人称赞,很令我满意,然后他又去劝说克鲁勒太太,要她同意我的安排。这下他可就惹了大麻烦。一股气直冲向上。

“真的,”特拉德尔斯说,“这整套房间——只有三间屋子。可是索菲出了个奇招为姑娘们安排得很托当,她们睡得非常舒适。三个在那间屋里,”特拉德尔斯指着说,“两个在那间屋里。”

“是什么气冲上去啦?”

“真的!”我叫出来。

“是她的悲痛啊,”特拉德尔斯神色严肃地说。“是她的全部感情啊。我以前说过,她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可惜两条腿坏了。只要有不顺心的事,就都淤结在她那两条腿上。但是这一次却相反简单地说吧,以惊人的气势传遍全身各个系统。不过,他们坚持不懈,细心照料,总算把她救治过来。从昨天推算,我们已经结婚六个星期了。你简直想像不到,考波菲尔,我看到那一家人个个呼天抢地的又哭又嚎,我当时都觉得自己是个恶魔呀!克鲁勒太太一直到我们临走的时候都不能见我——都不能宽恕我,因为我把她的孩子带走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个好人,从那以后,她宽恕我了。今天早晨我就接到她的一封愉快的信。”

“老大,那个美人儿,在这里,”特拉德尔斯向我窃窃私语道,“就是那个卡罗琳。萨拉也在这儿——还记得吗,就是我以前向你提过的、脊椎骨有毛病的那个。现在好多啦!索菲教育过的那两个年纪最小的也跟我们在一块儿。还有,路易莎也在这儿。”

“总之,我亲爱的朋友,”我说,“你就理所当然地感到其乐无比了!”

“那些她们都跟你们住在一起吗?”我问道。

“哦!这是你对我的偏爱!”特拉德尔斯笑着说,“不过,说真格的,我现在的情况真叫人羡慕。我工作努力,学法律孜孜不倦。起早贪黑,而且蛮不在乎。白天我把姑娘们藏起来,晚上我跟她们一块儿嬉笑打闹。我跟你说吧,她们星期二就要回去过米迦勒节了,我为此很伤心。喔,你瞧,”特拉德尔斯中断了与我私语,大声宣布,“姑娘们来啦!这位是考波菲尔先生,这是克鲁勒小姐——萨拉小姐——路易莎小姐——玛格丽特和露西!”

“可是,”特拉德尔斯说,“说句实话,我们的家务安排,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完全符合体统。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住呀。我们好比一叶扁舟漂进了大海,但是我们做好了受苦受罪的准备,索菲是个管家能手!你要是知道那些姑娘们都是住在这儿的,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我敢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

她们真是一簇艳丽无比的玫瑰花,看上去个个朝气蓬勃。她们都很秀丽,卡罗琳小姐有十分姿色,但是索菲光彩照人的容貌里透着一种慈蔼、乐观、宜家宜室的气质,这远胜于姣好姿色,因此我判定,我的朋友选择得当。我们大家围炉而坐;那个样子刁钻的小伙子,把桌上的文件撤去,摆上茶具(我猜出来,他刚才是因为匆忙把文件摊在桌上,才弄得那样上气不接下气)。摆好以后,他砰地一声把外室的门关上,就告退安歇去了。特拉德尔斯太太沏好了茶,带着家庭主妇的安详、愉快的目光,安静地坐在火炉的一角,烤着面包。

我注意到他讲话时有点停顿,便领会到他是出于善意,唯恐那番话会勾起我的伤心事,于是我至诚地表示同意他的看法,我这种态度显然使他大为释怀,大为高兴。

她跟我说起,在她心中最有权威的偶像“汤姆”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

“多像音乐啊,对吗,我亲爱的考波菲尔?”特拉德尔斯说,“听来很惬意。让这老旧的屋子蓬荜生辉。这声音实在令人陶醉。可怜的姑娘们,索菲一走,她们可就不知所错了——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说,考波菲尔,索菲一向是,最最可爱的女孩子!——看到她们的兴致这样好,我就很满足了。跟她们在一起,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呢,考波菲尔。”

她和特拉德尔斯两个人对那个“大美人儿”的那份尊敬,我很感动。我并不是说,我认为那是符合情理的,却是令人愉快的,因为那是他们性格的一部分。如果说特拉德尔斯又想去挣银茶匙,那就是在他向那位“大美人儿”奉上一杯茶的时候。假如他那脾气温柔的太太对任何人专断独行,我敢肯定,那也只是因为她是那个“大美人儿”的妹妹。我在“大美人儿”身上偶尔看到的一些娇生惯养和喜怒无常的小毛病,显然被特拉德尔斯和他的太太认为是她天生的天赋。如果她生为蜂王,他们生为工蜂,他们会以此为最大的满足。

索菲轻盈的去了,紧接着便传来阵阵笑声。

然而,他们的忘我精神却令我感动。他们为那些姑娘们骄傲,对她们异想天开的古怪念头依依顺从,这些烦琐的事,都证实了他们本身的美德,而这正是我最想看到的。特拉德尔斯的那些亲戚们,任何事都信赖他夫妇。她们在这个地方是至高无上的主人,索菲和特拉德尔斯则是侍奉她们的奴仆。我不知道,索菲曾照料过多少孩子,但她仿佛熟悉各种用英语唱给孩子听的儿歌,她用最清脆的小嗓儿,连唱了五六支(每一个姐妹都提出一个不同的曲子,最后总是由那位“大美人儿”一锤定音),这种情况让我看得痴迷。这里面最可贵的是:尽管姐妹们百般苛刻,但她们对索菲和特拉德尔斯都怀有很深的爱心和敬意。在我告辞,特拉德尔斯要送我回那家咖啡馆的时候,我从来也没见过一个生满硬头发的脑袋,在那急雨般的亲吻中来回滚动。

“我敢保证,”特拉德尔斯兴致勃勃地接过我的话头说,“要是你看到她们当时慌忙的样子,你就不会这样说了。我亲爱的,你去叫他们过来好吗?”

同特拉德尔斯道别以后,许久都津津有味地回想那个场景。假使我在枯萎的格雷法学会大院楼顶上看到一千朵玫瑰花齐放,那给它增添的光辉,恐怕不及现在的二分之一。想到枯燥无味的法律文件和诉讼师的办公室中加进了德文郡的姑娘们。想到在吸墨粉、羊皮纸、红文件带、封缄纸、墨水瓶、便笺纸、法律报告、拘捕令状、布告、讼费收据等等所造成的阴沉的氛围中,却有茶点、烤面包片和儿歌,那情景另有遐想,好像显赫的苏丹家族加入了诉讼师的行列,把能言的鸟、会唱的树和金水河带进了格雷学会的大厅。我不再为他沮丧了。我相信,不管英国的茶房头儿有多少个等级,他都会平步青云的。

“我很抱歉,”我又笑着说,“给你们造成麻烦。”

坐在咖啡馆壁炉前冷静地考虑他的事,我渐渐从考虑他的幸福,转向探索煤火里的景象了。煤块破裂、改变的时候,我想到了我一生经历的磨难和生离死别。从我三年前离开英国以后,我就没见过煤火,但是我见过许多柴火,当柴烧成了灰,和地上羽毛状的灰堆相结合时,在我当时的沮丧心情下,那正印证了我离开的希望。

“喔,正是那会,”特拉德尔斯说,“我正跟那几位姑娘闹着玩儿呢。我们正玩儿‘抢座位’游戏。这种游戏是不能在威斯敏斯特大厅玩的,也不能给打官司的人瞧见,丢了律师的脸,所以一听见动静便一哄而散了。她们来啦——听,我毫无疑问。”特拉德尔斯说着,向那儿瞥了一眼。

回想过去,但并不痛苦,用一种勇敢精神展望未来了。家庭,就其最佳涵义言之,已经不复存在。我本可激励其产生更亲密的一种感情的那个人,我已经教会她对我以姐妹之情对待。她最终是要结婚的,她将情有别钟。这样,她就不会知道在我心里成长的对她的爱情。我应该为我鲁莽的轰轰烈烈的感情付出代价。这正是种啥得啥。

“是我呀。”我笑着说。

假想中,我忆起的事,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几位姑娘,”特拉德尔斯说,“索菲的姐妹们。她们住这。她们来伦敦逛逛。刚才是你在楼梯上摔倒了吗,考波菲尔?”

瘦小的齐利普先生,也即我在本书第一章提到蒙他一臂之力我才得以降生尘世的那位医生,就坐在我对面一个昏暗角落里看报。许多年过去了,他也老了,他是个谦和、温顺、安静的小个子,这些年过得一定很顺利,因此我觉得他那会儿看上去可能正是他坐在我家客厅里,等待我呱呱坠地的时候的样子。

“真的?”我说。

齐利普先生六七年前离开布兰德斯通,人此我再没见过他。他正安安静静专心看报,它的小脑袋歪向一边,手跟前放一杯热腾腾的雪利尼格斯酒。它态度谦和友善,仿佛因为他冒昧地看那张报纸,都要向它道歉呢。

“我们都是要非常高兴!”特拉德尔斯说,“就连那几位姑娘也高兴。天哪,我几乎她们给忘了!”

“我走到他坐的地方,”说道,“你好吗,齐利普先生?”

特拉德尔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内心地激动之情。

他给一个陌生人突如其来的问候搞得不知所措回答,“谢谢你,先生,你太客气啦。”

余音未落,那个最亲爱的姑娘就咯咯笑着,红着脸,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这可真叫我大吃一惊。我相信(我也不由得冲口说出),我在世界上从从未见过这么完美的新娘子了。我按照一个老朋友应尽的礼节亲吻她,并衷心祝他们幸福愉快。

“你忘记我了吗?”我说。

“对,就是结婚啦!”特拉德尔斯说——“由霍勒斯牧师主婚——跟索菲——在德文郡结了婚。嗨,她就藏在窗帘后边哪!你看!”

“喔,先生,”齐利普先仔细地看了我说,“我有一点印象,觉得你有点面熟,不过我记得不太清了。”

“结婚啦!”我满腔欢喜地叫道。

“可是,早在我自己知道以前,你就知道了。”我回答说。

“嗨,我亲爱的考波菲尔,”特拉德尔斯说着,挠了挠头发,然后手搭在我的膝盖上,“我结婚啦!”

“是真的吗,先生?”齐利普先生说,“莫非是我有幸,先生,给你接过——?”

“要是那封信里提起典礼的事,确实没收到。”

“是的。”我说。

“我的天哪!”特拉德尔斯又吃一惊,喊道,“你没收到我最后寄给你的那封信吗?”

“天哪!”齐利普先生喊道,“你变化太大了。这不至于有疑问吧,先生?”

“什么典礼呀,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斯?”

“很可能。”我回答。

“真没想到,”特拉德尔斯说,“你这么早回来却没赶上参加那个典礼!”

“呃,先生,”齐利普先生说,“如果我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希望你能原谅的?”

特拉德尔斯,把我抱进一把扶手椅上,连续发问,不留我插话的时间,看着他不知所措后的表现,我们都失笑了。

我说出我的姓名以后,他深受感动。他认真地同我握手——这在他是一种剧烈的行动,他表现出极大不安。即使现在,他刚一把手缩回,便立即插进衣袋,好像那样他才安心。

“我亲爱的伙计!”特拉德尔斯说,“已经是大名鼎鼎了!我的一身荣耀的考波菲尔呀!哎呀呀,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从哪儿回来的?你这一向都干什么来着?”

“真想不到,先生!”齐利普先生歪着脑袋,端相着我说,“你是考波菲尔,对吗?你的相貌太像你那可怜的父亲了,先生。”

我也无法表达激动之情。

“我命浅福薄,从未见过他。”我说。

“我亲爱的老伙计,”特拉德尔斯激动得捋头发,其实那是毫无必要的举动,“我最亲爱的考波菲尔,我阔别已久朋友,我见到你有多高兴啊!”

“是啊,是啊,”齐利普先生用一种令人感到欣慰的语调说,“这是一大遗憾!即便在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先生,”齐利普先生摇晃他那小脑袋说,“我从未听起过你的名字。这儿肯定是相当紧张吧,”齐利普先生用食指敲着自己的额头说。“你一定觉得这种职业干起来得费点劲儿吧,先生!”

我们两个都高兴得失声痛哭。

“你现在住在哪儿呀?”我在他身边坐下来,问道。

“一切都很好,我亲爱、亲爱的考波菲尔!”

“我住在离贝里圣埃德蒙兹几英里的地方,”齐利普先生说,“齐利普太太依照她父亲的遗嘱继承了附近的一点产业,我也就在那儿办了一张行医执照。生意很兴隆,你一定为我高兴的。我的女儿长大,先生,”齐利普先生又把小脑袋摇了一摇。“她母亲也发胖啦,上星期弄破了连衣裙上的两个褶子。你瞧,时光岁月不饶人哪,先生!”

“一切都好吧,亲爱的特拉德尔斯?”

那位瘦小的老人边说边喝酒,于是我建议他再把酒杯斟满,我愿意陪他喝一杯。“噢,先生,”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已经喝了,不过,和你在一起叙旧非常开心,想到我有幸在你出疹子期间照料你,真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呢。那一场疹子,你出得太顺利了!”

“哎呀呀!”特拉德尔斯抬起一看,惊讶叫道,“原来是考波菲尔!”跟着就冲进我的怀里,紧紧抱住。

我对他的恭敬地表示了谢意,然后叫了尼格斯酒。“这太教你破费啦,真不好意思!”齐利普先生说,“不过,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实在不想错过。你还没有续弦吧,先生?”

在那儿,我见到了我那位老朋友(也是气喘吁吁),坐在桌子后面,埋头工作。

我摇了摇头。

“我要见他。”

“我耳闻你在几年前,先生,遭了丧偶之痛,”齐利普先生说。“是个性格坚定的人哪,是吗,先生?”

“在里面,先生,不过他没空。”

“哦,是的,”我说,“是够坚强的。你在哪里见她,齐利普先生?”

“特拉德尔斯先生在里面吗?”我问道。

“难道你还不知道,先生,”齐利普先生带着他那平静的笑容说,“你的继父又跟我们作邻居啦?”“不知道。”我说,“娶了一位年轻小姐,带过来一份不小的财产,可怜的人哪——你现在干这种费脑子的事儿,先生,觉不觉得累呀?”齐利普先生像一只知更鸟似的带着羡慕的神气看着着我。

一个刁钻古怪的小伙子,打量着我。

我避开这个问题,把话题又撤回到摩德斯通姐弟身上。“我知道他又结了婚。你给他们家看病吗?”我问道。

我小心谨慎,爬完剩下的路程,发现门上漆着特拉德尔斯先生公寓的字样,这时我的心跳加速。我敲了敲门。接着从里边传出一阵混战打斗的声音。我接着又敲了敲门。

“不经常。他们请过我,”他回答道,“在他们身上,从颅相学观点看,坚定的器官太茂盛了,先生。”

我上楼时,听到了一阵令人愉快的笑声。不是别的,而是两三个开心的女孩子的笑声。然而,正当我驻足倾听的时候,恰巧把一只脚踏进地板上一个窟窿里(那里缺一块木板,格雷法学会没补上),扑通一声栽倒地上,待我站起,一片静然。

我对他的回答很富于感情,加上酒精作用,齐利普从而受到激励,把头很快地摇了几摇,感慨万千地说,“啊,哎呀!往事我们还记忆犹新哪,考波菲尔先生!”

尽管如此,我仍急于见到我的老朋友,于是匆忙吃完晚餐,(我这匆忙的态度,绝不会在茶房头儿眼里提高我的身价),急忙从后门溜了出去。大院二号很快就到了,门框上的一块住户名牌告诉我,特拉德尔斯先生住在顶楼上一个套房。我发现这里的楼梯破旧不堪,每一段楼梯口都点着一盏粗头灯芯的昏暗的小油灯,在地牢似的肮脏玻璃罩里奄奄一息。

“那姐弟两个还在走他们的老路,是不是?”我说。

我在国外期间,从没遇到这样的事,这就把我对朋友们所抱的期望破灭了。那个茶房头儿对我失去兴趣。却对一位裹长皮绑腿的老绅士大献殷勤,老绅士并未发话,一品脱特酿红葡萄酒自动从地窖里出来,送到面前。另一个茶房偷偷跟我说,这个老绅士是个退休的财产转让律师,住在广场上,很富有,据人们估计,他将把这笔财产留给替他洗衣服的女人的女儿,人们还谣传,说他的柜子里保存着一整套餐具,因为搁置不用,都生了锈,尽管没有人在他家中见过一件以上的羹匙和叉子。此时,我已经完全相信,特拉德尔斯已经没治了,我肯定他没有机会了。

“呃,先生,”齐利普先生回答说,“一个行医的人,常常走家串户,对于其他职业以外的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尽管如此,他们是很苛刻的。”

我目送那个茶房头儿走开时,不禁想起,逐渐开出特拉德尔斯这样一朵花的那个花园,是个难以叫人腾达的地方。它有一种墨守成规、冥顽不灵,一成不变,循规蹈矩,老气横秋的积习。我看了一眼那个房间,只见地板上铺的沙子,毫无疑问,是同一人所为我看到那些闪闪发光的桌子,我的影子从一平如水的老桃花心木桌子的深处映出,我看到那些灯盏,整饬擦拭得一尘不染;那些舒适的绿色窗帷,有纯黄铜帷杆儿支撑,把窗户遮得密不透风,那两个点煤火的大壁炉,燃起熊熊炉火,那一排排大玻璃滤酒瓶,仿佛察觉到下面就是一桶桶价值昂贵的陈年红葡萄酒。看到这一切,我认为,不管是英格兰还是它的法律,都是很难以强攻的办法拿下。我到我的卧室里去换下湿衣服。那个镶着护墙板的老式房间是那样宽旷(我记得,这个房间正位于通向法学会的拱门之上),那四柱床很宽大和静穆,那五斗橱柜是那样凛然不容忽视,好像都联合起来向特拉德尔斯之辈无知的年轻人颦眉蹙目。我又下楼去用晚餐,连那顿饭的从容不迫,那个地方的肃然有序——因为暑假尚未结束,那里没有客人——都雄辩地指明了特拉德尔斯的胆大妄为,指明他今后二十年内的生活,不会有多大希望。

我回答:“我只问,做了些什么事?”

我点了一客鱼和牛排,然后站在火炉前面,琢磨特拉德尔斯默默无闻的原因。

齐利普先生摇摇头,搅着尼格斯酒,啜饮着。

我们结束了那个话题,他便问我晚饭打算吃点什么?

“她是一个很招欢迎的女士,先生!”他以一种伤感的神情说。

“不到三年。”我说。

“你说的是现在这位摩德斯通太太?”

“那他一定是个年轻人啦?”那个自命不凡的茶房,用严肃的目光凝视着我说,“他到学会里多久了?”

“是的,”齐利普先生说,“而且,性格温柔极啦!但自从结婚后,精神崩溃并得了抑郁症。”

我觉得很为特拉德尔斯抱歉。

“哦,先生,刚开始的时候,倒也吵闹过几回,这我保证,”齐利普先生说,“可现在她成了一个游魂了。自从他姐姐来协助管家,那姐弟两个沆瀣一气,可把她害惨了,要是我私下对你这样说,你不会认为我不成熟吧?”

“从未听说这个名字。”那个茶房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

我说,这话不容置疑。

“我想打听一下,”我说道,“那位住在大院二号的特拉德尔斯先生,是不是在律师中间小有名气了?”

“在你我之间,”齐利普先生又喝了一口酒,胆气更大,说道,“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先生,她母亲就是死在这上头的——同时他们的霸道、阴森、忧郁,把摩德斯通太太折磨成了呆子、傻子。”

“特拉德尔斯先生,”瘦削的茶房说,“住在大院的二号。”

“他是不是还板着面孔自认为他这是对宗教(我真羞于把这两个字与这种情况联系在一起)的虔诚啊?”我问道。

这个茶房,已届中年,身材瘦削,转脸向另一茶房求助,以便得到权威性答复。这茶房是个身材魁梧的老头儿,双下巴颏,穿着黑色短裤,长筒袜子。他从咖啡馆教堂执事席的地方走出来,他原先是在那里陪伴着一只钱匣、一本居民便览,一本律师名册,还有一些书籍报纸。

“你可说对了,先生,”齐利普先生说,他因不胜酒量的刺激,眼皮都发红了。“这就是齐利普太太给人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他说,“齐利普太太告诉我,说他树立了他自己的一尊偶像,把它称为‘神圣的天性’。我对你保证,女人们真是洞幽烛微呀,你说对吗,先生?”

“呃,先生,”茶房回答,“可能是那样,先生,不过我从没听别人提起。”

“这是女人的本性。”我这样一说,他高兴极了。

“特拉德尔斯先生在律师中间大名远扬了吧,我认为?”我说。

“我支持你,我十分开心,先生,”他接着说,“我向你担保,我斗胆发表与医学无关的意见,这是不经常的事。摩德斯通先生有时在公众面前发表演说,简而言之,先生,据齐利普太太说——他近来的霸道气愈演愈烈,他的主张越来越凶狠。”

“霍尔本大院,二号,先生。”

“我认为,齐利普太太的话很正确。”我说。

“你知道特拉德尔斯先生住哪吗?”我在咖啡馆的火炉旁边一面烤火,一面问茶房。

“齐利普太太还说,”其中最温顺的人,受到了极大的鼓励,继续说,“他们把这叫作宗教,真是荒谬,其实那是他们自己的乖戾脾气和骄横傲慢的一种发泄。你不知道,先生,我得说,”他轻轻把脑袋歪向一边,继续说,“我在《新约全书》里,给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找不到任何依据!”

但是有名的商店里辉煌的灯光,给了我些许的安慰。我在格雷法学会咖啡馆门前下车的时候,我重新振作起来。它首先让我想起当年投宿金十字架客店时那种迥异于今的岁月,又使我想到了从那以后所发生的变化。但是,这都是很规律的。

“我也没给他们找到根据!”我说。

我比他们预料的回来早。我故意让他们瞎想,让我能领略让他们大吃一惊的乐趣。然而,没有人迎接我,我孤独一人,默默地坐在马车上,辚辚驶过浓雾弥漫的街道,这时我却一反常情,觉得凄凉和失望了。

“同时,先生,”齐利普先生说,“他们很不得人心,因为他们诅咒不喜欢的人下地狱,然而,齐利普太太告诉我说,先生,他们也遭遇惩罚;因为他们只能返诸自身,自食其果,他们自己的心,也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啊。现在,先生,请原谅我回到咱们的前提上,谈一谈你的脑子吧。让你的脑子处于一种振奋和紧张状态呀,先生?”

我的朋友们境遇的变化,我是早有所闻的。

“我跟你说实话,先生,”他说,“在这种场合下,我的神经非常紧张。我受不了,那所谓的‘吓唬吓唬’。那种情况老叫我胆战心惊。生你的那晚,那位令人见而生畏的小姐行为,吓得我失神,你知道吗,考波菲尔先生?”

我常想,每个人都经常说——一个人远离一个熟悉的地方而去,那就好像是这个地方将发生变化的信号。我从马车车窗向外看去,看到鱼街山上的一座古老房子,一个世纪来从不见粉刷匠、木匠或泥瓦匠问津,却在我不在期间拆除了。附近有一条街道,久以不卫生、交通不便闻名,而今也在修建排水沟,拓宽路面。我希望的圣保罗大教堂看上去更沧桑一些了。

我告诉他,明天一早我就去看望我的姨婆,就是那个令人见而生畏的女人,我还告诉他,其实她是个最心慈、最了不起的女人。一说到他还有可能再见到她,他就吓得魂不守舍似的,似笑非笑地回答说,“她真是那样吗?”连忙要来一支蜡烛,上床睡觉去了,好像躲到床上,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他并没当场出丑。但我却认为,他那微弱的脉搏,自从那天晚上我姨婆在失望之余用软帽打了他一下以后,一定比平常要快。

一个寒如冬日的秋天傍晚,我弃船在伦敦登岸。天色阴暗,下着雨,我在一分钟之内所见到的浓雾和泥泞,比我过去一年所见到的还多。我步行走出海关,行至纪念碑,才雇上马车。虽然街上面对雨水泛溢的阴沟的那些房屋,从正面看去像老朋友熟悉的面孔,但我得承认,它们是些邋遢的老朋友。

我疲劳至极,午夜时分,也上床休息了。次日坐在去多佛尔的驿车前往。在我姨婆吃茶点的那个时间,我平安抵达,径直闯进她那间旧客厅(她这时戴眼镜了);她,迪克先生,还有亲爱的老保姆佩戈蒂(她如今是我姨婆的管家了),都大张着胳膊,热泪盈眶地迎接我。当我们开始平心静气地畅叙别情的之时,我把如何巧遇齐利普先生,他还胆战心惊,一五一十地对我姨婆说了,她听后欢天喜地。我想,她们宁可受惩罚,也绝不会用教名表字,或别的名字来称呼那个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