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她的信看了N遍。临睡前我写了回信。我告诉她,我迫切需要她的帮助。没有她,我便不会是,她所认为的那样一个人。她既然鼓舞我成为那样一个人,我一定用心去做。
我把信揣在胸口,想到一个小时前的我!我听着牧人的歌声渐渐远逝,看着静谧的晚霞渐渐变暗,峡谷中的斑斓色彩黯然失色,山顶上金色积雪与铅灰色长空相同,而此时,黑夜从我心中消失了,它的阴影解散了,我对她所怀的爱是莫可名状的,以后,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珍贵。
我言出必行。再过三个月,就满一年了。我打定主意在那三个月过去以前,先不做任何决定,只是尽力去做。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待在那个山谷及其附近一带。
她没给我任何劝告,她没有督促我尽任何义务。她仅以她那热情的态度告诉我,她对我是多么信赖。她知道(她说),像我这样的性格,一定能从苦难中得到教训。苦难的磨砺,感情的激荡,一定能使我的性格变得更完美,更坚强。她相信,通过我所经历的悲哀愁苦,我在每一种目的上都会有更坚定、更崇高的趋向。她既以我的声誉为荣,期望我的声誉更其远大,从而她深知,我会再接再厉,奋斗不息。她知道,在我身上,悲哀愁苦未必就是软弱。既然我童年时代忍受的磨难起了应有的作用,造就了现在的我,那么,更大的苦难会激励我前进,使我成为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人。所以,既然那些苦难教育了我,我也就能教导别人。她把我托付给上帝,她要永远以手足之情爱护我,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要与我相伴,她为我的成就自豪,同时她为我将来的成就更加无限地自豪。
时间到了,我决定在外边多待一段时间,先在瑞士住下来(由于那个难忘的夜晚,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地方亲切了),重新执笔,开始写作。
她说,她成为对别人有益的人,因此感到高兴。一切都像她希望的那样顺利。关于她自己,就只写了这点。其余的都与我有关。
我虚心遵从阿格妮丝的指引,向大自然求索,我这种求索从来都不是徒劳的。我把近来避之唯恐对人类的兴趣,又重新纳入我的怀抱。时隔不久,我就在那条峡谷里认识了像在雅茅斯一样多的朋友。在冬天到来之即我离开那里去日内瓦的时,同上回一样,他们热情的问候,虽然不是用英语说的,但我听起来犹如乡音一样亲切。
我收到阿格妮丝的信,从离家以来,我失去了写长信的耐心和毅力。
我起早贪黑地工作,既耐心,又勤奋。我根据自己亲身经历,写成一部小说,寄给特拉德尔斯,他以对我很有利的条件安排出版了这本书。我从不期而遇的旅行者那里,连续听到我名声越来越大的消息。我稍作休息,略一调整,随即又以已往的热情,按照盘踞我心头的新构思,投入工作。随着工作的进展,我的文思如涌,想像愈益丰富,使我干劲十足。这是我第三部小说。写了未足一半,在中途休息的时,我想回家了。
我进入峡谷。夕阳照耀在谷外远处的雪山上,这些雪山,就像亘古不变的白云,将峡谷包围。那个小小的村落就坐落在谷底,形成峡谷的山坡上,一片葱郁,在这片郁郁葱葱的植被之上,生长着苍翠的枞树林,像钳子似的切断了冬日的雪堆,阻挡了雪崩。丛林之上,绝崖陡壁,苍岩崩石,炫目冰海,芊芊草地,重峦叠嶂,渐渐与山顶积雪融为一体。山坡上,孤寂的木头小房,像稀疏的星星,到处时而可见,每一座小木房就是一户人家,在耸入云天的高山映衬下,这些木房比玩具房子还小。连谷低那个人家丛聚的村落也是如此,那里有一道木桥,飞架山涧上,涧水从乱石上飞溅而过,在树林中哗然流淌。在安宁的空气中,传来远处的歌声——那是牧人的笛声。但是,这时恰好有一片晚间的浮云从半山腰飘过,我几乎相信,那歌声是从云间传来,并非尘世的乐曲。在这宁静之中,大自然突然对我说话了。它宽慰我,使我把那疲倦的头枕在草地上,让我失声痛哭。自从朵拉去世后,我还从未这样哭过!
长期以来,我在耐心学习和写作的同时,也早已养成强身健体的锻炼习惯。我的健康,在离开英国的时候,曾受到严重损害,现在已完全康复。我已经识多见广。我已经去过许多国家,我希望我所积累的知识也增多了。
某天傍晚,太阳落山之前,我进入一个峡谷,并打算在那里歇息。我沿着山坡崎岖的小路而下,朝脚下望之遥遥闪光的山谷走着的时候,我觉得,一种久已生疏的美丽和宁静之感,一种山谷的宁静所唤起的使人变温化柔的感染力,在我的胸膛中隐隐萌动。我记得,当时我曾怀着有点十分恼人、有些令人绝望的忧伤,一度驻足。
关于旅居国外的这一时期,我回想了该回忆的只有一点保留。我一直把它保留至今,并非有意掩藏我的任何思想。因为,正如我在前面所述,这篇故事是我的一部回忆录。我愿意把我思想最隐秘的潜流暂时搁置一旁,到最后才写出来。
我来到瑞士。翻越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大关隘走出意大利,此后在向导带领下,沿山间小路漫游群山。纵然那望之令人悚然的孤寂的群山曾向我的心低迷,我也不曾回应。我从惊心动魄的悬崖峭壁、奔腾咆哮的瀑布湍流、冰雪皑皑的峰岚荒野中,萌发了崇高和神奇,但除此之外,它们并没教给我别的东西。
我还不能完全洞悉我自己心灵的秘密,我已经把心灵之前最光明的期望寄托在了阿格妮丝身上。我并不确定年轻时,抛弃了她的宝贵爱情。并回想起当时的往事。
旅游途中,无论到哪,我都漫无目的,魂不守舍,无心逗留。
如果,在那时,我与她交往过密,我会因孤独寂寞而变得软弱,把这种情感表现出来。我当初被迫离开英国的时候,就是因为唯恐这种事发生。她对我的那种姐妹般的情谊,哪怕是丧失其中最小的一部分,我也是无法承受的。而那种感情一旦流露,我则会在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上加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束缚。
若要把我经历的那些令人心瘁神疲的阶段逐一叙述,那是我力不从心的。我所能描述的,只是一些支离破碎、模糊不清的梦境。当我迫使自己回首一生中这个时期,我回忆起,就是这样的一个梦。我本人,就像人在梦中那样,正在异国城市、宫殿、教堂、庙宇、画廊、城堡、陵墓、光怪陆离的街道——这些历史上和幻想中历久不灭的痕迹——来回游窜,自始至终背负着痛苦的重担,这一切在我眼前悄然消失,我几乎毫无知觉。对一切都兴味索然,降临到我未经磨练的心上,只有哀愁无尽的迷茫黑夜。
我不能忘记,她看我的那种感情,是出于我的自由选择,逐渐成长起来的。如果说她曾用另外一种爱情爱过我——她可能有过那样做的时候——我也已经把那种爱丢弃了。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习惯于把她视为远非我的狂想所及的人,现在自然更不消说了。我把我那份强烈的柔情投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我和阿格妮丝之间的这种关系,是我自己和她那颗高贵的心成就的。
当我的沮丧时,我相信我就快结束生命了。有时候,我觉得死在家里比较好,之后当真在路上转回头,希望很快到家。另外有时,我则越走越远,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寻求朦胧的东西,同时试图摆脱这种朦胧的东西。
在我心绪改变之初,当我试图更了解自己,要成为完美人之时,由于某些原因,我的确瞥见过一段时间,那时我销毁错误,有幸与她结成眷属。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模糊的前景变得暗淡了,无影无踪。如果她曾经爱过我,那么,我就更应该把她视若神明,永远记住我对于她的信任。如果她从未爱过我,难道我能相信她现在会爱我吗?
我深陷于日积月累的悲哀之中,没有希望可以自拔了。我从一个地方漂流到另一个地方,无论走到哪里,都背负着我的重任。我被压弯了腰,我暗自思忖,这副重任是永远不会减轻的了。
每当我与她的坚贞和刚毅相提并论,我总觉出自己的脆弱。不管我们如何看待对方,如果很久以前我还能配得上她,我们就会有所改变。时机已过。
如果说,我的哀怨是自私的。我哀悼我的妻子,她正值如花似锦的年华就被摧残了。我哀悼他,他本来可以赢得成千上万人的爱慕和钦赖,就像很久前曾赢得我的爱慕和倾羡一样。我哀悼那颗破碎的心,它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找到了栖息地。我哀悼那淳朴憨厚的一家,残存孑余,独自漂泊。
我在这些斗争中受尽折磨,这些斗争使我心里充满苦恼和悔恨,然而我还有一种连绵不断的感觉,既然在我希望鲜亮光明的时候,我轻率地背弃了那个亲爱的姑娘,那么,在我希望枯萎时,我就应该自觉羞愧,打消回到她身边的念头。
这种意识并非急速地向我袭来,而是一点一滴,渐渐浸淫。我出国时那种凄凉之感,每时都在加深。起初,那只是一种沉重的失落和悲伤感,此外便辨认不出其他。但不知不觉中,它就变成一种绝望感。
我曾常常想到我的朵拉对我隐约预言的,在命运尚未考验我们的那些年里可能发生的事。我琢磨不透,从来不发生的事,何以就其效果而论往往会与实际发生了的事同样现实。她曾提到的那种岁月,如今已成现实,算是纠正我的谬论。若不是我们在愚蠢的早年就分了手,那样的时刻也许会成为现实的。我竭力要把我与阿格妮丝之间的关系化为一种手段,使我更克己,更坚定,更深刻认识我自己。这样,通过对关系的反省,我得到不可能有的结论。
我离开英国了,离开所有的亲人,远去了。当我带着一颗未经磨练的心离群索居的时候,对我这颗心所要抗拒的伤痛,我从未意识到。
这些纷纷攘攘、前后矛盾的想法,就像流沙,从我离开故国到返回家乡的三年中,一直在我思想上流淌。
一个漫长而幽深的夜晚向我袭击而来,许多的希望,许多亲切的回忆,许多的过失,许多徒劳的伤悲和悔恨,像幽灵一般,在这凄黑的夜里萦回逡巡。
三年了。以日计之则短,总而计之则长。故国可爱,阿格妮丝也可爱——但她不是我的机会毕竟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