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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远走海外的人们

“一路上,我有时间就给他们讲故事,”米考伯先生说,“我儿子威尔金唱的歌,我深信,在船上厨房火炉旁也会受到亲睐。”米考伯先生带着从前那种绅士派头说,“大概,全船上下没有一样东西不让我们兴奋,因之守在主桅楼上的瞭望员高喊‘见陆喽!’时,我们还要猛不丁吓一跳哪!”

如今我想,这是多么奇怪,又是多么像米考伯先生的为人:他从伦敦到坎特伯雷的时,把那说得如到地球的末端一样,而当他从英国到澳大利亚去时,反而把那说得如是跨过英吉利海峡的一次短途旅行。

说到这里,他把锡罐里的剩酒喝完了,仿佛他已经完成了这次航行,通过了一等考试似的。

“天随人愿,这样的机会是会有很多的,”米考伯先生说,“如今这种年头,大洋里的船队往来不断,我们的船一定会碰得上许多回头的船。这不过是摆渡罢了,”米考伯先生一边摆弄他的眼镜,一边说。

米考伯太太最大的希望是能回到故国。

我说,如果她有机会,能写信来,我随时都希望听到他们的消息。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布列颠那时可得碰运气了。这话我不说不行,她给我的好处很少,在这个问题上我也就不十分热心。”

“亲爱的特洛特乌德小姐,”她回答,“我想到有人盼着听我们的信息,我就开心得不得了啦。我不会不写信的。考波菲尔先生,我相信,作为一个老朋友,不会不想偶尔听到我们的一点消息,由于我们从这对双生子还不懂事的时候起就和他认识了。”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回答他说,“你这话可说错了。你现在漂洋过海,不是为了削弱,而为了加强你和英格兰之间的联系。”

“如果你们在途中有机会写信回国,米考伯太太,”我姨婆说,“不要忘了给我们写信。”

“你所说的这种关系,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反驳她说,“我再说一遍,并没给过我个人啥好处,所以,我一点也不认为我应该跟她形成另一种联系。”

米考伯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明显也有这种预感,不过他把这个预感放进他的锡罐里就着酒喝进肚子里去了。

米考伯先生坐在他那把扶手椅上,扬起眉毛,对米考伯太太的一番高论。

“我依旧有一种预感,”米考伯太太地摇着头说,“在我们开船以前,我的娘家人会在船上出现。”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我希望米考伯先生认识到他自己的地位。每个人都要认识到自己的地位这至关重要的。”

这个重要的记事本又提醒了他另外一笔账。我们回到楼上房间时(他在那儿解释他耽搁了那么久,是由于无法控制的原因),他从记事本里取出折得很小的一大张纸,上面密麻写着很长的数字。我瞥了一眼,我应当说,我从未在小学生的算术书上见过这么大的数字。这些数字看起来如他所谓的“本金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个半便士”各期复利的核算。他认真考虑了这个数目,认真算了他的收入,他决定,从那一天起,再过两年零十五个足月又十四天,本金和复利一并还清。他已经把这笔账整齐地写成一张期票,当场感谢地交给了特拉德尔斯,算是彻底按照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清理了他的债务。

“我亲爱的,”他说道,“请允许我说一句。在此时,必须认识到我自己的地位不可,那是不可能的。”

接到这张条子之后,我当然随着小跑堂得下去还钱。我在楼下看见米考伯先生坐在一个墙角里,阴沉地望着那个执行逮捕令的警官。他获释以后,很热情地拥抱我,并在他的记事本上记下了这笔账——我记得,都记了上去。

“我认为并非如此,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反驳道,“并不尽然,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的情况与众不同。米考伯先生千里迢迢前往一个陌生的国度,显然是为了让他自己第一次得到人们的充分理解。我希望,米考伯先生能屹立船头,坚定地说,‘我是来征服这片土地的!你们有高官厚禄吗?你们有金银财宝吗?你们有美差肥缺吗?把它们通通献上来好啦。它们都属于我的!’”

米考伯先生走出去,在外面待了好一阵子。在这期间,米考伯太太总放心不下,担心他和她的娘家人之间,一言不和,就争执起来。最后,刚才那个小跑堂的又出现了,交给我一张铅笔写的字条,开头用法律的行文格式写着,“希普控告米考伯一案。”从这份文件上,我知道米考伯先生又被逮捕,陷入绝望之中。他请我把他的刀子和品脱杯交给送信人带给他,由于这些东西对他狱中短暂的余生还有用。他还请求我,最后尽一次朋友之道,把他的家人送进教区贫民院,并忘掉曾有过这么一个人。

米考伯先生把我们大家都瞄了一眼,他认为,这种想法大有可取之处。

“艾玛,”他回答说,“在如今这种时候,这种看问题的观点是正确的。如今,我也不能确保和你的娘家人言欢,但你娘家人既然在外面等,我当然也不能让热情冻成冰块。”

“如果我表明了,我希望,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用她独特的辩论声调说,“成为掌握他自己命运的凯撒。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在我看来,那才是他真正应该所处的地位。我希望,一开始,米考伯先生就屹立船头,并且宣告,‘时光延宕已久,灰心失望已久,穷困潦倒已久。这一切都抛弃在故乡了。这里是一个新地方。”

“不看在他们的面上,也要看在我的面上,米考伯。”他太太说。

米考伯先生很坚定的抱着双臂,好像他那时候正站在船头上。

“亲爱的,”他回答说,“就这样做吧!”

“那样做时,”米考伯太太说,“——也就是认清他自己的地位的时候——难道我说,他会加强和不列颠的联系,这有错吗?如果在地球的那半个上崛起了一位万众瞩目的人物,故国也就会感受到他的影响,这还需要申明吗?如果米考伯先生在澳大利亚叱咤风云,炫耀才智,我还会心虚,认为他在英国仍被视为草芥吗?我不过是个女人,假如我心虚到那样荒谬的程度,那我就有负于我自己,有负于我父亲了。”

“吃亏的是我娘家人,”米考伯太太说,“不是你。如果的娘家人最后知道过来,知道他们过去的行为让他们吃了亏,如今愿意伸出友谊的手来,那就不要拒绝吧。”

“因此,”米考伯太太说,“我更希望,此后,我们能再度生活在故土上。米考伯先生可能会——青史留名。那时他就应该在那个只许他出生不给他职业的国家堂而皇之出头露面了!”

“‘不该为了一点小小的过失就把人谴责!’”米考伯先生起身说道,“艾玛,我应当受到责备。”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这怎能叫我不为你这份爱心所感动。我从来都愿意听从你的高见。该来的——总会来。如果我的子孙后代聚集了财富,我绝对会把它都献给我的祖国。此心天地可鉴!”

“米考伯,”他太太低声对他说,“在如今这种时候——”

“那可就太好啦,”我姨婆冲着佩戈蒂先生点一点头,说道,“我就此为对你们的热爱干杯,祝你们万事顺利,马到成功!”

“假如是那样的话,亲爱的,”米考伯先生像平时一样,一接触到这个问题马上就紧张起来,“既然是你娘家人,无论是男是女,或是什么东西,既然已经让我们等了长时间了,那我也得让你这位娘家人等到我有闲空时。”

佩戈蒂先生将两个小孩子分放在膝头,和米考伯夫妇一起回敬,接着又和米考伯一家热情握手,他那古铜色的脸上绽开容颜,容光焕发,此时我认为,他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开创基业,显声扬名,受人爱戴。

“我有一种预感,”米考伯太太一边说,一边把锡罐放下,“那是我娘家人。”

那些孩子们也依照大人的嘱咐,连续把小木勺蘸进米考伯先生的锡罐里,舀出酒来向我们祝福。这个仪式结束以后,我姨婆和阿格妮丝起身同移居海外的人们告辞。从河上看来,烛光把那间房子弄得像一座凄凉的灯塔。

这时,一个小跑堂的进来说,楼下有人找米考伯先生。

第二天早晨我他们就走了。他们早在清晨五点乘坐一只小船离去了。昨晚的场景在我脑海中浮现,而今人去楼空,小酒馆和木台阶却显得十分寂寞和荒凉了。

“故国的奢侈豪华,”米考伯先生说道。

当下午,我和保姆一起来到格雷夫森。看到那艘船正停在河上,被许多小船团团围住,当时刮的是顺风,起航的信号旗在桅杆顶上随风飘扬。我当即雇了一只小船,向大船驶去,混乱的小船漩涡(大船就是漩涡的中心),登上大船。

米考伯先生立刻跑到下面的酒吧间去了,好像那里对他是熟门熟路了。过不多时,带回来一杯热气腾腾的酒。我从没见过他像喝酒和偷拿酒杯时那般开心。

佩戈蒂先生正在甲板上等我们。他告诉我,米考伯先生刚才又被逮捕了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仍然是希普捣的鬼,他已经遵照我的嘱托,把钱垫上了。他带我们下到船舱里。

“我也要为你干杯。”阿格妮丝微笑着说。

船舱里的景象使我大为惊奇,里面是那样逼仄,那样昏暗,一进去我眼前一片模糊,随后,渐渐适应了昏暗,里面的景象才清楚了些,我就像站在奥斯塔德的一幅画中。在那些大船梁、船帮、铆钉铆着的大铁环、移民们的卧铺、箱笼、木桶,以及千奇百怪的行李堆中间——有的地方有忽隐忽现的马灯照亮,别的地方有从通风口或舱门透进的昏黄的日光照亮——挤满了一群一群的人,有的交新朋友,有的与亲友告别,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吃,有的喝,有的已经在归他们占有的几英尺地盘上定居下来,把他们小小的家安排托当,小孩子安顿在凳子上,或矮扶手椅上。别的人们见无安身之地,只好怏怏地来回走动。从不到一两个星期的婴儿,到死临边缘的老翁和老妪;从靴子上还沾着英格兰泥土的农夫,到皮肤上携带着烟灰标本的铁匠;各色人等都一齐塞进这个狭小的船舱里了。

“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说,”我姨婆说,“我很高兴为你干杯,米考伯先生,祝你成功。”

我观察周围,我看到在一个敞亮的舱口有一个像爱弥丽的人影,和米考伯家的一个孩子坐在一起。这个身影最先引起我关注,是因为有另外一个人的身影与它亲吻,然后走开,那个身影穿过混乱的人群安详地翩然走开时,使我想起了——阿格妮丝!然而在那一片匆忙和混乱中,那个身影转眼不见了。我只知道,船上发出警告,送行的人必须下船了。我的老保姆坐在我身边一口箱子上痛哭,格米治太太,还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年轻女人起身帮助她,急忙安置佩戈蒂先生的东西。

“在那时以前,也就是说在我们到了海上以前,”米考伯先生给了我一个眼色,“佩戈蒂先生和我,要一起看守我们的行李和箱笼。艾玛,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清了清喉咙,“我的朋友托玛斯·特拉德尔斯先生想得如此细致,他对我说,他希望有幸置办一份搀兑少量的那种混合饮料所需要的佐料,由于那种饮料在我们的脑子里是跟老英格兰的烤牛肉联系在一起的。普通情况下,我不敢请特洛特乌德小姐跟威克菲尔小姐赏光,不过——”

“还有要交代的活吗?大卫少爷?”佩戈蒂先生说,“咱们分手以前还有什么事忘记了?”

“我们一定赶得上,”我说。

“有一件事儿,”我说,“玛莎!”

米考伯先生认为,不论是我姨婆还是米考伯太太,都得先慢慢有个精神准备,免得感到太快,于是他说,比他昨天预料得还要早些。

他拍一拍我提到的那个年轻女人的肩膀,玛莎立刻站在我的面前。

“船什么时候起航,米考伯先生?”我姨婆问道。

“哎呀,你真是个大好人!”我喊道,“你把她也带上啦!”

回答她提的问题,并不是件容易事,但我这两件都做到了,他们听后很高兴。

玛莎泪如泉涌,替他做了回答。此时此刻,我说不出话来。

米考伯先生一家暂时住在一个肮脏、小酒馆里,那时候这家酒馆靠近汉格夫德台阶,有几个木头从房间突出来,悬在河上。米考伯一家,因为是要移居海外的人,于是成为汉格夫德一带颇为引人注目的目标,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我们只好躲进他们的房间里。

船上送行的人很快都走光了。对我最大的考验还没有结束。我们互相传达了彼此的嘱咐。

就这样,我和特拉德尔斯在黄昏时,在当时叫做汉格夫德台阶的木头阶梯上见到他们,他们正看着装载着他们的箱笼细软的一条小船开走。我已经把那件恐怖的事告诉了特拉德尔斯,他听了很惊奇。他会保守秘密,这是他的承诺的。

在甲板上,我和可怜的米考伯太太告别。那时,她还在凄惶地四处张望,寻找她的娘家人,而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永远不抛弃米考伯先生。

在给他自己置备的很多东西中间。

我们走下舷梯,上了小船,划了一段距离,便看到大船驶入航道。此时,风平浪静,残阳如血。大船就在我们和红色晚霞之间,霞光中,每一条绳索和桅杆都历历可见。那艘壮丽的大船静静地停泊在晚霞映红的水面上,船上所有的人都拥到船栏边,霎时间聚集一起,脱帽免冠,悄然无声。那情景既宏伟壮观,即悲凉凄怆,又使人充满希望,这样的景象是我前所未见的。

“如果消息走漏给他,”米考伯先生拍着胸脯说,“必定先从我身上过。”

帆刚乘风扬起,从周围的小船上立刻爆发出三声惊天动地的欢呼,大船甲板上的人们随即以三声欢呼相应,欢呼声此伏彼起,回旋震荡,不绝于耳。我听见这欢呼声,看见帽子和手绢在挥舞的时候,我心潮澎湃——而正在此时,我看见她了!

当天晚上,我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边,私下向他交代了任务,请他把那场飞来横祸的消息瞒过佩戈蒂先生。

那时候我看见了她,站在她舅舅身旁,俯在他肩膀上颤抖。他急切地把手向我们,接着她看到了我们,并对我挥手,作最后告别。啊,爱弥丽呀,容颜美丽而心神萎靡的爱弥丽呀,你要用你那颗受伤的心最大信赖的紧紧依偎着他呀,因为他一直用他那伟大爱的全都力量依偎着你!

亡友之痛使我悲不自胜,要把发生的事瞒住即将远行的人,让他们一无所知,高兴踏上航程。这件事,刻不容缓。

他们沐浴在玫瑰色的阳光中,甲板上,她依偎着他,他扶持着她,庄严肃穆,悠然而逝。我们的小船摇到岸边时,夜幕已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