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俊秀的老夫人——那样相像,哦,那样相像!——用一种呆滞的目光看着我,把手放到了前额上。
为了不使斯蒂尔福思老太太向后看,防止看出她还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接受的消息,我赶快接住她的目光。但是我已经看见罗莎·达特尔惊恐万状,绝望地把手伸向空中,接着捂住了脸。
“我上次到这儿来的时候,”我结巴地说,“达特尔小姐对我说,他坐着船到处游逛。前天晚上海上起了大风暴,可怕极了。”
我不能说是。她把头微微转向罗莎·达特尔刚才在她身边站立的地方,就在这个间隙,我动一动嘴唇,对罗莎说,“死了!”
“罗莎!”斯蒂尔福思老太太说,“你过来!”
“你们和好啦?”
她过来了,但毫无同情之意。她面对他的母亲,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狂笑。
“见过了。”
“现在,”她说,“你的骄傲得到满足了吧,你这个疯婆子!如今,他可报答你了吧——用他的性命?你听见吗?”
“你见过他啦?”
斯蒂尔福思老太太直挺挺地向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瞪大眼睛看着她呻吟。
“病得很厉害。”
“啊!”罗莎发疯似的捶着胸膛喊道,“你呻吟吧,你哭泣吧,你看看这儿!”她拍打着那条疤痕说,“看看你那个死鬼儿子留下的手迹!”
“我的儿子病了吧。”
那位母亲发出的呻吟,痛我心。那呻吟声,始终含混不清。
我想控制住我的声音,让它轻轻说出他的名字,但是它却颤抖。她自言自语,把那个名字低声重复了两三遍。然后,强作镇静,对我说:
“你没忘记他何时干的吧?”罗莎继续说,“你还记得他是在什么时候,继承了你的脾气,因为你纵容他的傲气,才干出这种事,叫我一辈子毁容的。看看我吧,到死我也得带着他盛怒的印记,你就为你把他惯成这个样子,呻吟吧!”
我的诚挚态度,我眼中的泪水,使她大吃一惊。她的整个思路好像截断了。
“达特尔小姐,”我恳求她,“看在老天的分上——”
“我希望,时间,”我望着她,说道,“会抚平我们所有人心灵。亲爱的斯蒂尔福思老太太,在我们受到噩运最沉重打击时,我们都应该信赖这一点。”
“我一定要说!”她把闪电般的目光转向我,说道,“你别作声!看看我吧,我说,你这个骄傲而虚伪的儿子的母亲!为养育他呻吟吧,为惯坏了他而呻吟吧,为你失去了他而呻吟吧,为我失去了他而呻吟吧!”
“你这样年轻,就经历这样大的变故,”她回答说,“我听了很难过。我希望,时间会抚平你心灵。”
她攥紧了拳头,她那枯瘦的身体从上到下都在颤抖,她的狂怒正一寸一寸地把她吞噬。
“我的太太不幸去世了。”我说。
“你,讨厌他任性!”她喊道,“你,恼恨他桀骜!”
“看到你身穿丧服,我很伤心,先生。”斯蒂尔福思老太太说。
“哦,达特尔小姐,这太可耻!哦。”
像往常一样,站在她椅子旁边的是达特尔小姐。从她的黑眼睛瞅我第一眼时起,我就看出,她知道我带来的是噩耗。她那块疤痕,也就在那一刹那,突然跳起。她向椅子背后退了一步,避免斯蒂尔福思老太太看见她的脸,然后用一种目光审视我。
“我告诉你,”她回答,“我就是要说给她听。我站在这儿,谁都没有权力阻止我,我已经憋了这么多年,如今还不许我说一说?我爱他,比你任何时候都爱得厉害!”她恶狠狠地转向老太太说,“我可以爱他,不要报答。如果我做了他的女人,只要他一年对我说上一句贴心话,我就甘愿作他的奴隶。我是做得到的。谁能比我知道得更明白?你尖酸,高傲,自私。我的爱会是坚贞不渝的——会把你那一套无足轻重的婆妈踩到脚底下!”
她在他的房间里,而不是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我觉得,她之所以占用这个房间,是因为她想念她的儿子。为了同一个原因,他旧日使用过的游戏物品和学业成绩,都仍按照他摆下的原样,摆在原处,她就坐在这些旧物中间。但她在接见我的时候却喃喃地说,她不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是由于那个房间的朝向不适宜她的病体。
她两眼闪着凶光,在地上跺脚,仿佛当真把那一套婆婆妈妈踩到了脚底下。
那座住宅是那么静,我听到了那个女孩上楼时很轻的脚步声。她回来时带回了回话,大意是,斯蒂尔福思老太太行动不便,不能下楼。不过,假如我肯见谅,她很高兴在她的室内见我。几分钟后,我就站在她面前了。
“看看这儿!”她用一只无情的手再一次拍打着那条疤痕说,“他长大了,明白过来,明白他做了错事,那时他很后悔!我可以为他唱歌,我可以和他闲谈,我可以对他所做的一切事表示激励,他最喜欢什么,我可以通过努力学会,我也的确叫他迷上了我。在他最天真诚朴的时候,他爱上了我。不错,他是爱上了我!有好几次,他略施小计把你支走,他就把我搂进了怀抱!”
我严嘱她,务必小心,不要惊诧,只把我的名片递上去,说我在楼下等候。于是我就坐在客厅里等她回来。客厅里过去那种家居的温馨气氛没有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在她的疯狂中,同时还有对往事的热切回忆,在这回忆中。
那个使女急切地回答说,她的女主人现在很少出门,整天待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的女主人已经起来了,达特尔小姐正和她在一起。她问我她该怎样到楼上去通报?
“我告诉你,有一个时期,我爱他,比你任何时候都爱得厉害!”
“别出声!”我说,“不错,是出了点事儿,我得让斯蒂尔福思老太太知道。她在家吗?”
她站在那儿,怒火的目光正对那茫然的凝视面孔,那呻吟声不断,她并没因此而心软,就仿佛她对面的面孔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出了何事吗,先生?——詹姆斯先生?——”
“达特尔小姐,”我说道,“假如你一味固执,并不可怜一下这位极痛苦的母亲——”
“我疲劳不堪。”
“谁可怜我?”她反驳我,“她自己播下了这样的种子。那就让她今天为她的收获呻吟吧!”
“对不起,先生。你病了吗?”
“假如他有过失——”我开始说。
起初,我没有勇气去拉门铃,当我终于鼓足勇气拉响门铃时,在我看来,我此行的使命仿佛要在那铃声中表现出来。那个小使女手拿钥匙出来了。她打开门上的锁,真诚地看着我说道:
“过失!”她声泪俱下,“谁敢糟践他?他的灵魂,抵得上几百万个他结交下的朋友!”
那座房子,在我走上前去时,看着依然。没有一扇百叶窗拉起。那沉寂的铺石院子,连同通向那扇废而不用的门的游廊,没有一丝生气。此时已经风住尘歇。
“没有谁比我更爱慕他的了,”我回答,“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不可怜他的母亲,或者假如他有过失——那你就是一直痛恨他的过失——”
在云静天高,秋色正浓的一天,将近正午时分,我来到了海格特。我吩咐跟了我一夜的那辆车子暂时停下来待命。
“那都是假的,”她撕扯着她的黑头发,喊道,“我爱他!”
我之所以选定夜间动身,是为了在离开镇上的时候减少好事者的注意。但即使我引导着我的重任坐着一辆轻便马车从客店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半夜了,但仍有很多人在那儿等候。
“——如果它的过失,”我继续说,“在这时还不能从你的记忆里抹去,你就看一看眼前这个人,全当是个你素昧平生的人,给她点帮助吧!”
我们来到镇上,把我们这副重担抬到了客店里。我一定下神来,就立刻把乔姆请来,请求他帮我雇一辆车,连夜把我的好友的遗体送回伦敦。
在这段时间里,斯蒂尔福思老太太的样子一直没有变化,看来也不可能变化了。木然,眼睛一动不动,时时发出低哑的呻吟,脑袋同样不由自主地摇动,此外便没有任何一点生命的迹象了。达特尔小姐突然跪在了她面前,开始解开她的裙子。
然而,当他们把停尸架放在门槛上时,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又一起看我。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认为,把他放在同一肃静的房子里,仿佛不合适。
“你真该死!”她带着愤怒表情,转脸对我说,“你每次到这儿来,都是不吉利时!你真该死!走吧!”
他们弄来一副停尸架,把他放在上面,用一面旗子遮盖住他,然后抬起来,朝有人家的地方走去。
我从那个房间里走出去以后,又急忙返回去拉铃,好把仆人们都惊动起来。这时,她把那个无知觉的老人抱在怀里,依然跪着,趴在老人身上,把她搂在怀里,像小孩儿那样来回摇晃,用尽各种办法,想唤醒那麻木的知觉。我不再害怕把她独自留在那儿了,便又悄悄的往外走去,在离开那座宅子之前,把人都惊动了。
哦,斯蒂尔福思啊,在我们最后那一次聚谈时——我断然想不到那次相逢竟是我们的永别——本勿需说,“要记住我最好的地方!”我向来都是那样做的。如今,眼看着这般光景,我能改变初衷吗!
那天后晌,我又回到那里,把他放在他母亲的房间里。听他们说,老太太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达特尔小姐一直没离开过她。医生们在照看她,很多办法都试过了。但她依旧如一尊石像一样躺在那儿,只有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