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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狂澜惊涛

晚饭没吃就撤走了,我想喝一两杯酒提一提神。但那也是白费。我坐在火炉前昏沉着睡过去,但是并没失去知觉,听得到外面的喧嚣,也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我吃不了饭,也坐不稳,做什么事都心神不定。心中有些事隐隐与外界的暴风雨相呼应,将我的记忆掀了个底朝天,造成记忆一片混乱。但尽管我的思想纷乱如轰鸣的海水一样癫狂,但那场暴风雨和我对哈姆安危的焦虑始终处于最前列。

我在房里走来走去,终于,墙上那架不受干扰的时钟稳定沉着的滴嗒声,折磨得我实在难挨,决心上床睡觉了。

我事先本也料到了这一层,但还是身不由己跑了这一趟,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就返回客店。

听说客店里的伙计商定,要一起守夜到天明,在这样的夜晚,这消息是令人心安的。于是我上了床,睡去了。但是除了我未吹熄的一支暗淡的蜡烛,窗玻璃上映出的我自己憔悴的面影,什么也看不见。

我匆匆订好了晚饭,就去了船厂。我来得正巧,造船工正手提灯笼在锁场门。当我问他这个问题时,他大笑起来,何况哈姆·佩戈蒂生来就是使船的人,那就更不会了。

到后来,我的不安达于极点,我匆忙穿起衣服,下了楼。

在这种心情下,茶房告诉我的那些船的不幸消息,不顾我的意愿,就立刻与我对哈姆的担心联系在一起。我开始疑惧,哈姆从罗斯托夫回来走的是海路,因而失事遭难。

我敢说,我在那儿待了足有两小时之久。

我没情没绪,十分孤寂,因为没见到哈姆,我感到一种过度的不安。近来的变故不知给了我多少严重的影响。长时间受狂风吹打,弄得我昏头昏脑。我的思想和记忆乱作一团,时间和距离的概念也模糊不清了。因此,假如我到镇上,遇到一个我明知这时必定在伦敦的什么人,我想,我也不会觉得惊异。可以说,在这方面,我的脑子莫名其妙地不能集中思想。但是,它却又一刻不闲地考虑着这儿的环境所自然而然唤起的记忆,这些记忆又是那么鲜明生动。

我终于又回到我那冷清的房间里的时候,那里显得既黑暗又阴森;不过这时候我觉得疲劳了,就上了床,坠入——像从高塔之上落到悬崖之下那样的——睡乡。

我回到客店,沐浴更衣以后,打算睡上一觉,但不能成眠,那时已经下午五点了。

那隆隆炮声连续不断,使我听不见我很想要听的一种声音,一直到我努力,醒了过来。那时天已大亮——大约八九点钟,风暴的狂呼怒吼代替了大炮轰鸣。有人在敲我的房门,呼唤我。

这场让人难忘的大风——直到如今,那个地方的人还记得那场稀有的袭击海岸的大风——把一切的人都聚集到一起。我在这群人中没找到哈姆,我就朝他的房子走去。房门紧闭,没人应门。于是我来到船后,他却在另一个地方明天回来。

“什么事?”我大声问。

我喘息稍定,就向海上望去,只见茫茫大海上一派骚乱,狂风迷目,沙石飞空,巨响轰鸣,令人听之望之心惊胆寒。水墙浪壁突兀崛起,以山崩地裂之势向岸边滚滚压来,涌至最高之点,砰然跌落,成为飞溅的浪花,看上去仿佛最小的一个浪头也足以将整个城镇吞没。

“有条船出事了!就在不远处!”

我在从前住过的那家客店安置下来以后,就出了客店,沿着满是沙子、海草和飞溅的浪花泡沫的街道,冒着风雪向海上望回来时,偏了正路,我混到人群当中,看见有的女人在哭泣,因为她们的丈夫随渔船或采牡蛎的船出海去了。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问道:“是何船?”

我们奋力前进,离海越来越近,强劲的风从海上吹来,其威势越来越令人心悸。还未望见海的影子,它的浪涛泡沫已经飞溅到我们嘴唇上,一阵阵咸雨劈头盖脸倾泻下来。只见人们斜着身子跑出家门,任凭头发在风中飘荡,个个惊诧莫名,难以相信在这样的夜晚还会有驿车到来。

“一条二桅帆船,是从西班牙,或者是从葡萄牙来的,船上装满水果和酒。你要是想去看,就得赶快起来,先生!海滩上的人都说,它时刻都会有撞粉碎的危险。”

破晓时分,风愈刮愈烈。我过去在雅茅斯曾听航海的人说过,风如大炮,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风,或近似今天这样的风。此时风势,非但丝毫未减,反而越刮越猛烈。

那激动的声音一路叫喊着跑下楼去了。我赶快胡乱穿上衣服,跑到街上。

夜色渐深,乌云密集,布满本已黑暗的天空,风也越刮越烈。风势之猛,使我们的马不再能迎风前进。

好些人已经跑在我的前面,都朝着海滩跑。我也朝那跑,超过了一些人,很快就来到宽广的大海面前。

只见天空黑压压一团混乱——这儿,那儿,夹杂着湿柴冒出的浓烟的颜色——乌云滚滚,纷至沓来,层层重叠,高高堆砌,令人想到云层高度,远非从云下至地下深谷谷底之间的深度可比。

这时候,风势稍弱了一点,但减弱的程度很小,但是海经过一整夜的翻腾,比我上次见到时更为可怕。它此时呈现的每一种姿态,都给人以‘膨胀’的感觉,激浪山立,一个高似一个,一个压倒一个,其势如千军万马,前仆后继,真正恐怖到极点。

“我也没看见过,”他回答,“起风了,先生。我看海上很快就会出事的。”

风声和浪涛声压倒了所有声音,人群麇集,一片骚乱,我奋力与天气相抗衡,以致心慌意乱,喘不上气来,我向海上张望,想找到那条失事的船时,却除了溅起泡沫的浪头,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半身赤裸的船夫站在我的身边,用光着的胳膊往左边指去。于是,我看见了,就在我们前面不远!

“你没觉得,”驿车出了伦敦驶至头一站,我问车夫,“今天天色很特别吗?我不记得见过这样的天色。”

一根桅杆从距甲板六七英尺高的地方折断了,倒在一边,和乱七八糟的帆、索缠在一起。在那条船颠簸回旋的时候,其剧烈程度令人无法想像——那些乱一团东西拼命拍打着船帮,似乎要把船帮打瘪。即使那时候,船上的人仍在试图要把破船的这一部分砍掉,因为那条船在打漩儿时侧舷向我们这面倾斜,我就清楚地看见船上的人手执斧头忙作一团,其中一人最为努力,他留着长发,在那些人中间最为特别。但是,就在那一瞬间,岸上发出一片惊呼声,压过了所有声音,但见大海掀起一个巨浪,打在那条破船上,把甲板上的一切一扫而光,把人、桅杆、酒桶、木板、舷墙,以及一堆堆像玩具似的东西,统统卷进波涛翻滚的大海中。

他虽然竭力劝我,但我看得出,他和我的想法一样。假如说,我的打算要得到别人肯定,那他的态度即可就起到这样的效果。他应我的请求,到驿站票房,给我订了一个车厢座位。当天晚上,我坐那趟车,重踏上我曾在世事变化中走过的那条路。

二帆依然矗立着,残帆的碎片和断索的绳头挂在上面,在风中来回旋转。刚才那个船夫,在我耳边哑着嗓子说,那条船接连触了二次滩。他还说,那条船快要从中间断成二截了。我也想到了,因为那样剧烈的颠簸和翻转,任何东西都经受不了多久。他的话刚说完,海滩上又发出一片怜悯的惊呼声,原来有四个人随着那条破船从海里一起腾起,紧紧抓住未断的那根桅杆上的绳索。最上面的是个很活跃的、留着鬈发的人。

“我在想,”我说,“我要再往雅茅斯跑一趟。在船起航以前,有充分时间让我跑个来回。他那样,我对他老放心不下。这时把她的亲笔信交到他手里,在告别的时候能亲自告诉她,他已经收到信了,对他们都有好处。我曾接受了他交给我的任务,那个好人啊,不论如何尽心,都是应该的。往雅茅斯跑一趟,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心很不安,活动活动会好一些。我今天晚上就去。”

船上有一口钟。船像是被逼疯了的野兽拼命扭动身体,时而向海岸一侧倾斜,我们就看见了它空荡荡的甲板。时而疯狂般地跃起,转向海的那一边,我们就只能看得见它的龙骨。每当它颠簸跳荡的时候,那口钟就响了,那是给那几个悲惨的人敲响了丧钟,风把钟声传到了岸上。那条船时隐时现。又有两个人却失了踪影了。岸上那些人更痛苦了。男人们在呼喊,在跃跃欲试,女人们尖声惊叫,背过脸去。有几个人发了疯似的在海滩上跑来跑去,向没有人可以援救的地方呼救。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拦住一群我认识的水手,狂乱地哀求他们,不要让那两个遇难的人在我们眼前丧命。

“嗯,大卫少爷?”

他们神情激动地向我作解释说——我不明白是怎么了,我慌乱得连我能听到的那一点也没能搞清楚——一个小时前,已经给一只救生船上配备了勇敢的水手,但是干着急却没用,又没有人愿意豁出命去,带着绳子凫水过去,与破船连接起来。所以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此刻,我看见岸上人群中又起了骚动,人们让开一条道,只见哈姆,走到前面。

“毫无问题,”我说——“不过,我在想——”

我朝他跑过去——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当时是再次呼救。可是,尽管我被那种以前前所未有的可怕景象弄得手足无措,我仍然看清了他脸上表现出的那种决心和望着海上的那种不屈的眼神——与爱弥丽出走后那天早晨,我在海滩上见过他的那种眼神,我立刻察觉,并深切感到他的用意。我双手紧紧搂抱住他往后拖,肯求我刚才恳求过的那些人劝劝他,不要眼睁睁看着他去冒险,不要让他再前进一步!

“我可不可以告诉她,说你看过以后觉得没有何不好,肯替她转交呢,大卫少爷?”待我看过信后,佩戈蒂先生说。

岸上又发出一片惊叫声,我们往那条破船上看去,只见那块破帆,一阵一阵疯狂扑打,把靠下边的那个人也打到海里去了,然后耀武扬威地围绕着唯一留在桅杆上的那个十分活跃的人,狂飞乱舞。

这就是那封泪痕的信。

面对那样的阵势,面对那个从容镇定、不屈不挠赴死决心的人——那个人一向为大家所期望,只要登高一呼,在场的人会有一半跟随他——如果我阻止他,叫他不要去,那就像阻止风叫它不要再刮下去一样没有希望。“大卫少爷,”他神采奕奕的握着我的手说,“要是我活到了头,逃也逃不过去。要是还没活到头,那我就再等等。愿上天保佑你,保佑所有的人!伙计们,准备好,我就要去了!”

永别了。现在,我亲爱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永别了。来生来世,假如我得到谅解,我也许托生作一个孩子来找你。对你感激不尽,祝你永远一帆风顺。

人们不无善意地把我拉开,在那儿,有些人把我围起来,不让我过去,我迷迷糊糊听出他们是在劝说我。他们说,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有没有人帮助,他都是一定要去的,我不应该阻止他作准备工作的那些人,不然就会危及他的生命安全。我浑浑噩噩的不知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但是,我看见海滩上一阵骚动,人们拉起盘绞盘上的绳子奔跑,钻进人丛中,他就在这群人中间,但我被人群挡住,看不见他。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了,他一个人孤单萧索的站在那儿,穿着水手裤褂,一条绳子握在他手里,或者是拴在他手腕上,另一条绳子捆绑在他身上,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在不远处抓住后一条绳子的另一头,他自己把面前那一截松散地盘起来,放在脚下。

我把你的话贴到了心坎儿上,到死也不会忘记。是尖利安慰。我已经默念着那些话祷告过了。我看出来你是什么样子,舅舅是什么样子,我也就能想到上帝一定是什么样子,我就能向他呼告哀求了。

那条破船,即使我这双从未经过训练过的眼睛,也看得出快要折断了。我看见船的中间正在裂开,桅杆上那个孤单无靠的人,性命危在旦夕。而他仍牢牢抓住桅杆不放。他头上戴着一顶独特的红帽子——不像是水手帽,比水手帽的颜色更鲜艳,在那几块暂时还能挽救其生命的木板翻滚、翘起、眼看支撑不住的时候,在那死亡的丧钟即将敲响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他在挥舞他那顶帽子。我看见他的举动,觉得我就要发疯了,因为那个动作把一个曾与我亲密的老朋友带回到我的记忆里。

你捎的口信儿已经传到。哦,你待我这样宽宏,我有什么话可说呢!

哈姆孑然而立,目视大海,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眼前是疯狂的大海。他终于等来一个巨大的回头浪,于是向后看了一眼抓住缠在他身上绳子的那些人,一头扎进海里,跟着就和波浪拼搏起来:时而升到浪的顶峰,时而沉入浪的谷底,并消失在人们的视线;继而又被冲向岸边。他们赶紧把绳子收回来。

他很难过地点点头。我把那封信打开,如下念道:

他受伤了。从我站立的地方,就可看得见他脸上的血,但是他却义无反顾。他好像在焦急地吩咐那些人,叫他们放得更松一些——或许这只是我据他的手势作的推断——接着又像刚才那样,跳进海里。

“你看过了没有?”我问。

现在他向那条破船冲去,时而升到浪巅,时而跌入浪谷,时而没入汹涌的泡沫,时而被冲到岸边,就这样循环往复。那一段距离本不算远,但是风与浪的威力使得那场斗争成为生与死的斗争。他终于靠近了那条破船。他离得非常近,只要再奋力一扑,就能抓到船了,就在此刻,从船背后涌起一个半面小山似的绿色大浪,张牙舞爪朝岸上扑来,他似乎猛然用力扎进了浪里,而那条船也不见了!

“大卫少爷,”我们握过手以后,他说道,“我把你的信交给爱弥丽了,少爷。她写了这封信,要我请你先看看。如果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就请你转交一下。”

我向他们往岸上拖他的地点跑去,只看到一些零星碎屑在水里盘旋,好像海浪打碎了的不过是个酒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现出惊慌的神色。他们把他拖到了我的脚边——没有声息——已经死了。他们把它抬到最近的房子里,现在没有人阻拦我了,我不停的为他救援,用尽了一切可能使他恢复知觉的办法。但是他已经再也回不来了,他那颗侠义高尚的心,永远停止跳动了。

我回答说,要他上来。

能做的都做了,最后的希望也放弃了,我便在床边坐了下来,这时,一个在我小时候就认识我的渔夫,来到门口,轻轻呼唤我的名字。

“亲爱的,特洛特,”我睁开眼时,她说,“我本不想打扰你。佩戈蒂先生来了,是不是要他上来呀?”

“先生,”他说,那沧桑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他的脸色煞白,“你能过去一下吗?”

那时,我的身体比我所认为到的更为虚弱。我一直到出太阳的时候才睡着了,因而第二天很晚我还躺在床上,而且精神不好。我姨婆悄悄来到我床边,我才醒了,我在睡梦中感觉到她来到我身边。我想,这是我们大家都有过的经验。

我刚才对往事的记忆,从他的脸色上浮现出来。我无力的依靠在他伸出来扶我的胳膊上,茫然地问道:

因此,我在就寝前,坐在我的卧室里,给她写信。告诉她关于哈姆,让佩先生交给爱弥丽。

“是不是有尸首冲到岸上来了?”

那时,姨婆和正在搬出海格特的那两座房子。我计划出国,我姨婆回她在多佛尔的住宅。我们在科文特加登有一个暂时寓所。那天晚上谈话完以后,我便回那儿去,一路上想上次我在雅茅斯的时候,我和哈姆之间所说的所有。我原本打算,要在船上和佩戈蒂先生告别时,留给爱弥丽一封信。这时我以前的打算又不定了,觉得现在给她写信最好。我认为,她收到信后,也许愿意通过我,给她那不幸的情人传几句告别的话。我应该给她这样一个机会。

他说:“是的。”

在行期将到的一个晚上,我单独和佩戈蒂兄妹在一起。我们的话题转到哈姆身上。佩戈蒂津津有味的谈这个话题。

“是我认识的吗?”我问。

移民船扬帆起航的日子越来越近,我那位心慈的老保姆(我们乍一见面,她几乎为我难过得心都碎了)上伦敦来了。我常常和她、她哥哥以及米考伯一家(他们常聚首)在一起,但我始终没见过爱弥丽。

他却什么也没回答。

这事发生多年之后,我还时时梦见它。那生动的印象在我脑子再现,我一惊而起。直至现在,我还时而梦见它,只是间隔时间更长,次数不定罢了。

但是,他却把我领到海滩。就在她和我——两个孩子——正像我在学校里常常看见他躺着的时候那样。

我如今要写到我平生一件大事了。它如此不可磨灭,可怕,与前述各章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以致本传记叙述开始,我就看见它,犹如矗立平原的一座高塔,我愈往前走,它愈益高大,其将预示凶兆的阴影,甚至投向我童年时代的事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