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我姨婆地蹙起眉头,看了阿格妮丝一眼,说道,“如今这个家伙如何了?”
是呀,这是米考伯先生的主意。
“我不知道。他和他妈一块儿离开这儿了,”特拉德尔斯说,“他妈一个劲儿地求情、讨饶、抖他的老底儿。他们坐上去伦敦的夜车走了,后来怎样,我不得而知。不过,他临走时表示了对我的仇恨。他恨我的程度,不下于他恨米考伯先生。而在我看来(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这确实是对我的恭维。”
“亲爱的朋友,”停了一会儿,我姨婆说道,“你当真从他手里把那笔钱追回来了?”
“你觉得他有钱吗,特拉德尔斯?”我问道。
我们都不敢出声;阿格妮丝捂住了脸。
“哎呀,有,我想他还有钱,”他说,“我应该说,他一定用尽一切手段捞了不少钱。但我想,假如你有机会观察他的行径的话,考波菲尔,你就会发现,这个人即使有了钱,也不会使他不作好事。”
“而且最后责任都到自己身上,”我姨婆补充说,“给我写了一封信,给自己加上抢劫,以及种种闻所未闻的罪名。接到那封信,一天早晨我去见他,要来一支蜡烛,把信烧掉,且告诉他,如果他能为我和他证明,那他就去做。假如不能,为女儿着想见,他就不要露口风——如果有谁和我讲话,我马上就走!”
“他是个卑鄙怪物!”我姨婆说。
“那笔公债确实卖掉了,”特拉德尔斯说,“是他以你的代理人名义卖掉的,但是谁卖掉的,实际上是谁签的字,我就不必说了。后来那个混蛋就对威克菲尔先生说谎——并且用数字证明——说他留下了这笔钱(他说,是威克菲尔先生曾向他授意),偿还债务。威克菲尔先生在他手里既然软弱无力,所以明知本金不存在,但仍付给你几次利息,这样一来,他就卷入了这个骗局。”
“我真的弄不懂,”特拉德尔斯地说,“很多人只要存心卑鄙,就能要多卑鄙,就有多卑鄙。”
“我这样想,”我姨婆说,“因此我才一声不吭。阿格妮丝,这事一个字也不要提啦!”
“如今,谈一谈米考伯先生吧。”我姨婆说。
“你以为这笔钱被威克菲尔先生滥用了,对不对?”特拉德尔斯说。
“呃,说真的,”特拉德尔斯说,“我必须把米考伯先生再夸一番。如果没有他这么长时间坚持不懈的工作,我们就别指望做出值得一提的成绩。当我们想到,假如他保持缄默就大概从尤利亚·希普那里得到什么好处时,我想,我们应该觉得,他不愿缄默,彻底是为了主持正义。”
“别对我祝贺,”我姨婆喊道,“是怎么追回来的,先生?”
“我也这样认为。”我说。
“那样的话,我可以很高兴地说,”特拉德尔斯叫道,“我们把钱都追回来了!”
“现在,你说应该如何酬谢他吧?”我姨婆问。
看到她两臂交叠,挺着腰板坐在那里,没有人能想到她会精神疲劳。不过她的自制力很惊人。
“哦!在我们谈这个问题之前,”特拉德尔斯为难地说,“我觉得,为了安全起见,恐怕先得把两点(我无法面面俱到)排除在外,才能以合法的措施处理这个难题——由于这从头至尾都是不合法的。米考伯先生从尤利亚手里预支了薪金,还立下了借据等等——”
“总数就是如此多?”我姨婆说,“我自己把公债券卖掉了三千镑。一千镑给你付了学徒金,特洛特,亲爱的,其余两千镑我自己留下,以备不时之需。我想看一看你能不能经得起艰苦考验,特洛特,你经住了考验!迪克也和你一样。这会儿先别和我说话,我认为精神有点倦怠了。”
“啊,那些借据,咱们把他还清好啦。”我姨婆说。
“五千镑。”特拉德尔斯说。
“还清当然可以,不过我不明白什么时候要追回这些欠款,也不知道借据放在什么地方,”特拉德尔斯睁开眼睛回答说,“我预料,从现在到米考伯先生出国这个期间,他将不断受到拘禁。”
“你的意思是说,超不过五千镑?”我姨婆镇定地说,“还是五镑?”
“那样,也得不断释放他,”我姨婆说,“他一共借了多少钱?”
“可是,我能算出来的超不过一个‘五’字,”特拉德尔斯说。
“喔,米考伯先生把这些借贷往还——他把这债务称之为借贷往还——都郑重其事地记在了一个本子上,”特拉德尔斯微笑着说,“他结算的数目是一百零三镑五先令。”
“不错!”我姨婆回答。
“那么,连这个数目包括在内,我们得给他多少?”我姨婆说,“阿格妮丝,亲爱的,你我以后再来谈怎样分摊的事。应该是多少?五百镑?”
“我认为,那笔财产原来是八千镑,都是统一公债。”特拉德尔斯说。
听到这话,我和特拉德尔斯便一齐插了言。认为要为共同利益而照应。
“唉,特拉德尔斯先生,”我姨婆叹了一口气说,“关于他的财产,我要说的只是一句:如果那笔财产没有了,我经受得住;如果没丢失,我愿意要回来。”
“如果我谈到一个恐怕不能不谈的令人痛苦的问题,考波菲尔,我希望你和你姨婆会谅解我,”特拉德尔斯吞吐地说,“不过,我想提醒你,在米考伯先生揭发尤利亚的那让人难忘的一天,尤利亚曾恫吓你姨婆,提到了她的——丈夫。”
“现在,特洛特乌德小姐,”特拉德尔斯说,“该谈一谈你的财产问题了。”
我姨婆仍就保持着笔挺的坐姿,显得镇定,点头称是。
她那愉快的声音渐渐平静了,它把我带回昔日,首先在我记忆中出现的是那座亲爱的老房子,然后是我那个冷清的家,我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这时,特拉德尔斯装作忙着看那些文件的样子。
“大概,”特拉德尔斯说,“那仅是一种无谓的放矢恫吓?”
“我想过不止一次了!我并不胆怯,特洛特乌德。我认为成功一定有把握。这儿很多人都和我熟识,他们对我都很好,这是靠得住的。你不要信不过我。我们的需求并不多。如果我把这座老房子租出去,再开办一个学校,那我既有用,又高兴了。”
“不尽然。”我姨婆回答。
“你想过将来如何吗,阿格妮丝?”
“真有——原谅我——真有其人,而且在他掌握之中?”特拉德尔斯含蓄地说。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阿格妮丝坚定地回答,“由于这给了我希望,使我确信,咱们的看法是一致的。亲爱的特拉德尔斯,爸爸只要保持住荣誉,我还有何求?我一向所求的只是:如果我能把他从所受的劳苦中解救出来,那我就把对他欠下疼爱报答于一万,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他。这是多年以来的崇高希望。由我未来生活的重担一力承担,这就是仅次于把他从一切责任负担下解脱出来的最大幸福——此外,我别无所求。”
“不错,我的好朋友。”我姨婆说。
“我并不是在劝说,”特拉德尔斯说道,“只是认为应该提一下罢了。没有其他意思。”
特拉德尔斯,明显拉长了脸,解释说:“他还没来得及对这个问题加以推敲。这个问题与米考伯先生的债务问题同属一类性质,都没包括进他考虑的条件之内。我们对尤利亚·希普不再占压倒的条件。假如他对我们,或我们中一个伤害,无疑他就可以那样干。”
“我想过,特洛特,”阿格妮丝看着我说,“我觉得不应该保留,也不要保留,即便是我感激的朋友劝说我,我也觉得不必保留。”
我姨婆没有言语。后来有几颗泪流珠流下她的脸颊。
“但,”特拉德尔斯说,“留作他生活资金的盈余——我说这个话,假设把房子也卖掉的话——是很少的,因此,威克菲尔小姐,最好想一下,他是否可以管理他经营了这么久的地产代理业。你知道,他的朋友们可以帮他想办法。因为现在没人要挟他了。比如说,你自己,威克菲尔小姐——考波菲尔——还有我——”
“你说得很在理,”她说,“提到这件事,是想得很周到的。”
“哦,谢天谢地!”阿格妮丝地说。
“我——或者考波菲尔——能帮什么忙吗?”特拉德尔斯轻声说道。
“喏,咱们来看一看吧,”特拉德尔斯说,一面往桌子上那堆文件里看去。我们把所有的资本都弄得井然有序。
“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姨婆说,“我很感谢你的好意。特洛特,亲爱的,这种恫吓毫无用处!咱们把米考伯先生和太太叫回来吧。你们都不要和我说话!”她说完,把衣服整理一下,挺直腰板,坐在那儿,眼睛瞅着门。
他那种率真的态度,明确向我们,他这样说是为了让我们开心,也让阿格妮丝听了后对她父亲的康复充满信心。唯其如此,他的话就更叫人愉快了。
“啊,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他们进门时,我姨婆说,“我们正谈你们移居国外的问题来着,真对不起,叫你们在外面久等了。现在我就来说一下我们做哪些安排。”
“说来真让人高兴,威克菲尔小姐,”特拉德尔斯接着说,说的时候委婉诚恳,“你不在家的这一阵儿,威克菲尔先生可好多了。他摆脱了长期附体的魇魔除了使他寝食不安的忧思,他和从前判若两人了。有时候,过去受到损伤的记忆力和集中注意于某件业务细节上的能力,也大大恢复了。”
她对那些安排的一番解释,让得他们全家皆大欢喜,连米考伯先生立借据时那种一丝不苟的习惯也被激发起来,他不听别人劝阻,印花税票。但他的兴致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由于不到五分钟,他就回来了,身后有一个法警押解着,他泪汪汪地对我们说,一切都完了。这无疑是尤利亚·希普背后使的坏,幸亏我们早有准备,于是把欠款立即偿还。又过了五分钟,米考伯先生坐在桌子旁,很高兴地贴起印花税票来,只有干这种活儿,或者搀兑混合饮料的时候,他那张发光的脸才能大放光芒。他带着艺术家鉴赏绘画作品的神气,摆弄那些印花税票,然后把日期和面值郑重其事地载入他的袖珍记事簿,记完之后,又把它们如无价珍宝似的端详了又端详。这种情景,真是壮观。
“迪克是个大的人物,”我姨婆喊道。
“喏,先生,假如你让我进一句忠言的话,”我姨婆看了他一会儿之后,说道,“从今以后,你最好不再做这种事。”
“还有迪克先生,”特拉德尔斯说道,“他的作为,简直是奇迹!他的看管尤利亚·希普那样尽职,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人能超过他。他的看管职务一解除,就马上去照顾威克菲尔先生了。而他在我们调查的时候急于效劳的心,他在摘录等等方面所做的工作,大大地鼓舞了我们。”
“特洛特乌德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我也计划把这句誓言写在未来生活的第一页上。我相信,米考伯太太可以作证,”米考伯先生说,“我的儿子威尔金将永远不忘。宁可把手放到火里烧焦,也不要去摆弄在他不幸的父亲血液中注入毒素的毒蛇!”米考伯先动了感情,随即阴云满面,绝望情形之于色(即使在绝望之中,先前的赞赏之色几乎丝毫未减),把它们折叠起来,装进口袋。
“写信!”我姨婆喊道。
那天晚上要处理的事务就这样告终了。我躺在我那个老房间里,像一个遭遇沉船之难的游子,重返家园。
“我必须为米考伯先生说句公道话,”特拉德尔斯开口说,“他这个人为自己的事情干不出什么名堂,但给别人办事可是很尽心。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如果他一直这样干下去,他实际上就应该说有二百岁了。他刻苦努力的那股热忱;他夜以继日埋头翻阅账本那种态度;再加上他从家里以给我的名义寄到威克菲尔先生宅上的那些信(当他坐在我对面时,本来说话更方便,他也隔着桌子写信),实在令人惊奇。”
第二天我们回到我姨婆的家——没有回我的家。
“没什么,特洛特,如今都过去了。过几天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喏,亲爱的,阿格妮丝,咱们来处理这些事吧。”
“特洛特,你真想知道我近来有何心事吗?”
我姨婆,脸色苍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听我把话讲完,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的确想知道,姨婆。假如有什么时候,我不愿意你有任何我分担不了的忧愁,那就是这个时候了。”
“不过情况还不止这些,”我说,“在过去两个星期里,又有新的麻烦让她不得安宁。她每天都要到伦敦跑个来回。有好几次,她一大早就去,到了很晚才回来。昨天晚上,特拉德尔斯,她这样出去了以后,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半夜了。你了解她这个人都是如何老替别人着想。她不肯把使得她烦恼的事告诉我。”
“你自己的愁已经够多了,孩子,”我姨婆地说,“不用加我这点小小的忧愁你也够受得了。我不把话告诉你,特洛特,就是出于这种想法。”
“当然,”特拉德尔斯说。
“这我心里明白,”我说,“那么,如今就告诉我吧。”
“我不还是老样子吗,”我略一踌躇,说道,“我们有充分理由先为我姨婆着想。她做了多少事,你是知道的。”
“你明天早晨和我一同坐车出去跑一趟,行吗?”我姨婆问道。
“亲爱的考波菲尔,”他们走后,特拉德尔斯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这一来,就使得他眼睛通红,头发蓬乱了),看着我说,“我拿这些这些事麻烦你,就用不着找什么托词了,由于我知道你对这事很感兴趣,再说这也可以让你的思想别有寄托。我希望,我的老朋友,还不至于愁坏了吧。”
“当然。”
事情就这样完美地结束,米考伯先生把胳膊伸给米考伯太太,望了望特拉德尔斯面前桌子上那一大堆账本和文件,嘴里说着不再打扰我们,就走了。
“九点钟,”她说,“那时我就把话告诉你,亲爱的。”
“我很抱歉,我亲爱的艾玛,”米考伯先生说,语气稍有缓和,“假如我的话流露出嘲骂的意思,或者听着像是嘲骂的意思。我想说的只是:我用不着你的娘家人出来凑热闹简而言之,在分别的时候用不着他们那冰冷的肩膀扛我一下,我也可以到国外去。总而言之,我宁愿凭我自身所有的动力离开英国,而不愿借助于那一方面推动力。同时,亲爱的,假如他们肯屈尊答复你的信件——根据我们共同的经验,那是不可能的——那我决不妨碍你实现你的愿望。”
次日九点,我们坐上一辆小四轮马车,驶向伦敦。我们跑了很长的路,终于来到一家大医院。紧靠医院停着一辆素净的灵车。灵车的车夫认出了我姨婆。我姨婆从四轮马车的窗户里向车夫打了个手势,车夫领命,赶着灵车走开,我们的车随在后面。
“他们从来不曾了解你,米考伯,”他太太说道,“他们大概是没有本事这样做。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它们的不幸。我只有同情他们了。”
“你如今明白了吧,特洛特,”我姨婆说,“他过世了!”
米考伯先生咳嗽起来。
“是在医院里去世的?”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摇着头说,“不!你从来不知道他们,他们也从来不知道你。”
“是的。”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颇为激动地说,“最好现在就把话说清楚,假如我要向聚集的一起的你的娘家人发表我的意见,那可能就是抨击性质的。你的娘家人,在我的心目中,就整体而言,是一群无耻的势利小人。”
她在我身边坐着一动不动,但我看见她脸上珠泪滚滚。
“米考伯先生多年来受着金钱枷锁的束缚,现在已到了摆脱这些枷锁的前夕,”米考伯太太说道,“到了在一个新地方开始一番新事业时,在那里,他的才能有充分施展的空间——这,依我的看法,才是非常重要的。米考伯先生的才能,需要广阔的天地才能施展得开,在我看来,我的娘家人应该出面,为这一时机凑一凑热闹。我能希望看到的是我的娘家人出钱举行一个宴会,在宴会上与米考伯先生相见。由我的娘家人中有头有脸的人祝酒,祝米考伯先生身体康健、事业发达,米考伯先生也可以有个机会发表一下他的见解。”
“他以前就住过一次医院了,”我姨婆接着说,“他病了好久了——这些年来,不成个人样。这次最后发病时,他了解了他的病况,就打发人来叫我。他那时很愧悔。”
米考伯太太宣布这一大发现时,那种好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气,看起来叫我姨婆吃惊。她于是答道:“啊,米考伯太太,总的说来,我不怀疑你说的正确!”
“我明白,那回你去了,姨婆。”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表示赞成说,“现在,我的结论可能是错误的,我很可能说错,不过我个人的印象是,我的娘家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间之所以存在鸿沟,其原因在我娘家人那方面,是害怕米考伯先生向他们要求金钱方面的帮助。我不能不认为,”米考伯太太说,“我娘家人中有一些成员唯恐米考伯先生会恳求借用他们的名字——我不是说孩子受洗礼时用他们的名字,而是写在期票上,在金融市场上流通。”
“我去了,后来跟他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
“没问题。你当然有主见,太太。”我姨婆说。
“他是不是在我们去坎特伯雷的头一天晚上去世的?”我说。
“至少,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接着说,“这是我的一种看法。我在家里和爸妈住在一起那时,每逢我们那个小圈子里讨论何问题,我爸总要问,‘我的艾玛对这个问题是何看法呀?’我爸对我太偏爱了,这我知道。即使这样,但在我的娘家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间的僵局这个问题上,我必须形成一种看法,大概这种看法是虚妄的。”
我姨婆点了点头。“现在没有人能伤害他了,”我姨婆说,“那种恫吓毫无用处。”
我说,我也认为应该如此。
我们的马车驶出城外,来到霍恩塞墓地。“埋在这儿比倒卧街头好得多,”我姨婆说,“他就出生在这儿。”
“我亲爱的特洛特乌德小姐,”米考伯太太地说,“眼下我并没有积极从事任何与农业和牧业直接有关的活动,即使我充分了解,在异国的海岸上,二者都要求我专心。我管理家政的余闲,都用于给我的娘家人写长信了。由于,在我看来,考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对着我说道,因为她每次说话,不管她开始的时候对着什么人,最后总要以我为归宿(恐怕这还是老习惯吧),“我认为,现在已经到了该把往事忘却时。我的娘家人应该与米考伯先生言和了。狮子应该与羔羊躺在一起,我的娘家人应该与米考伯先生和好。”
我们下了车,随着那朴素的棺材来到一个角落(这个角落,我至今记得很清楚),在那儿举行了葬礼,送逝者重归于土。
“这都很好,”我姨婆鼓励他说,“我想,米考伯太太一定也很忙吧?”
“三十六年前的今天,亲爱的,”我们走回马车时,我姨婆对我说,“我结了婚。”
“至于我们全家为了应付未来所做的准备,特洛特乌德小姐,”米考伯先生骄傲地说,“我在此可以报告一下。我的大女儿每天早晨五点去邻近的牧场学习挤牛奶的过程——假如那可称之为过程的话。我的小一点的孩子受命去观察本市贫民区所养的猪和家禽的习性,在情况允许时,尽可能观察得细致;为了这一工作,他们有两次险些没被车压坏送回家中。在过去一个星期里,我也在留心烤面包技术。我的儿子威尔金,假如那些粗野的牧人让他拿着手杖去帮他们放牛,而且是白尽义务——但是他常遭拒绝。”
我们坐到车座上,她抓着我的手,后来他突然哭起来,说道:
我姨婆说,既然双方想就一切问题达成协议,那么,这个问题当然容易。米考伯先生表示赞成她的看法。
“我和他结婚时,他是个很好的人,特洛特——后来变成了那个样子,真叫人伤心!”
“我建议,”米考伯先生说,“采用期票——由于这种东西在商品领域周转方便,我认为,最初有这种东西,我们得归功于犹太人,但他们自从有了这种东西以后,用得太滥了——我之所以这样建议,因为期票可以流通兑现。但如果觉得债券,或者任何别种证券,我将乐于按照人与人的关系签立那一类的证券。”
她并没有哭多久。哭过之后,她心情好些,一会儿就平静下来,甚至高兴起来。她说,她的精神有点累,不然的话她不至于痛哭。上帝原谅我们大家吧!
我不知道米考伯先生末后这句话有没有弦外之音,但是他确实对这句话好像很欣赏。
于是我们驱车返回她在海格特的小房子,在那儿看到一封短简,是那天早晨米考伯先生由邮局寄来的:
“特洛特乌德小姐,”他回答说,“米考伯太太和我,很感激我们的朋友和恩人们的眷顾。我所希望的是公事公办。正像我们要做的那样,在翻开生活新的一页的同时,也像我们如今正做的那样,向后倒退一步,以便实现规模空前的跃进。除了给我的儿子作出样子外,我觉得,对于我的自尊心来说,依照人与人的关系作出这样的安排,也是至关重要的。”
坎特伯雷
“你要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好啦,米考伯先生。”我姨婆说。
星期五
“特洛特乌德小姐,托你的福啦,”米考伯先生回答说。然后他掏出一本记事簿看了看,“你给我们财务上的帮助,让我们这条脆弱的独木舟可以驶向事业的海洋了。有关重要的事务方面的问题,我想了一下,因而提议将我的期票定为十八个月,二十四个月和三十个月。这些期票,自不待言,当然要按照历次国会法案对这类契约的有关规定,贴一定数额的印花税票的。我原先曾提出以十二个月、十八个月和二十四个月为期限,但我恐怕这种期限也许太短,不能容许足够时间,以待必要的时机出现。也许,”米考伯先生说着,环顾一下那个房间,那仿佛代表了几百英亩稼禾繁茂的农田,“在第一笔借款到期的时候,我们的庄稼收成不好。或者粮食进不了仓。据我所知,在我们的那片殖民地上,我们得跟草木丛生的土地作斗争,而劳动力是很缺乏的。”
亲爱的特洛特乌德小姐及考波菲尔:
“这样说就对了,”我姨婆说道。“我想这一明智的决定会给你们带来很多益处。”
近日地平线上突兀呈现之乐土,再度为沉沉浓雾所笼罩,我辈劫数难逃之流浪者,虽欲重睹而永不可得。
“我的亲爱的特洛特乌德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米考伯太太,还有我,还有的孩子(如果我可以把他们也算上的话),我们分别得出结论,我的舟已拢岸旁,我的船已泊海上。”
希普控告米考伯案另一拘票已送达(系由成斯敏斯特皇家最高法院发出),本案被告已成为法权辖区郡长掌中之猎物。
“啊,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我们都落座之后,我姨婆第一句话就说,“请问,你们对我那个要你们移居海外的建议,想过没有?”
时刻已到,决战已近,
在特拉德尔斯——我那位患难中最热情朋友——邀请下,我们回到坎特伯雷:我指的是我姨婆、阿格妮丝和我。我们来到米考伯先生家里。
前线的军情吃紧,
我就要去国外了。这如在我们之间一开始就决定了。一垄黄土既已掩埋了亡妻的风流,我只等待着米考伯先生所说的“希普最后的崩溃”,和移民者的启程了。
骄横的爱德华在统兵入侵——
让我继续写下去吧。
带来锁链,带来奴役!
说实在的,现在我认为,当年我把她与教堂窗玻璃上的彩色图画联系在一起,那就是一种预兆,预示到我灾难临头时,她将如何对我。在那些悲痛的日子里,从她举着手站在我面前那让人难忘的一刻起,她就如一尊神灵,降临到我这个寂寥的家里。当死神光顾我这个家时,我的娇妻就是依偎着她的胸脯,含笑长眠的——这是在我经受得住这类话时,听他们说的。我从昏迷中醒来,首先意识到的是她那怜悯的热泪,是她那给人希望的话语,是她那张温柔的面庞,仿佛来自靠近天国的一方净土,俯视这颗未经磨练的心,以此减轻它的痛苦。
我羁留此地,委身于一迅速结局(精神痛苦,超越极限,则不堪忍,我今已觉达于极限),此生休矣。呜呼!后来之好奇且不乏同情之旅游者,一临此城监禁负债人之所在,倘追寻壁上锈蚀铁钉刻画之缩名威·米二字之踪迹,必当深思而慨叹也。附白:重启缄奉告:我等共同之好友托玛斯·特拉德尔斯先生(此人尚未离去,起居安泰)以特洛特乌德小姐尊贵名义,已将欠款及诉讼费用付讫。我与家人再度处尘世幸福之峰巅也。
让我出国的建议最初是何时提出的,或者我们如何达成共识,认为只有旅行和变换环境才能使我恢复平静的,直到现在我也难以说清。在那段悲痛的日子里,阿格妮丝的精神弥漫于我们所想、所说、所做的一切之中,因此我认为不妨把这一计划归之于她的影响。但是她的影响是润物无声的,再多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威尔金·米考伯启
如今若要我述说悲痛的心境,为时尚早。我开始认为,我只有在坟墓里才找得到安身之地。我这样认为,并不是说我一遭受了悲痛的打击就这样认为的。那是积渐而来的。假如我将要叙述的事件,没有在我周围日渐加深,始而扰乱了我的悲伤,最终增加了我的悲伤,有可能(虽然我认为,并不大可能)我会马上陷入这种绝望状态。事实上,在我认识到我自己的痛苦之前,间隔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甚至认为,最大的痛苦经过去了我的思想可以借助那些最天真事物,从那永远结束的温柔的故事中,聊以自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