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夜里,我仍守着她。阿格妮丝已经来了,和我们一起待了一整天和一晚上。她、我姨婆、还有我,从早晨起就一直坐在朵拉的床边。我们话虽说的不多,但朵拉很满足。现在就只剩下我和朵拉两个人了。
“只要办得到,我就不这样说啦,大卫。即便我那个可爱的孩子,看着他娇妻的空椅子,一个人那样寂寞,但我还是很快活!”
这时我知道我的娇妻即将离我而去吗?他们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们所说的话,我认为并不新鲜。但我决不认为这个话我听进心里去了。我不管怎样都不能把那句话认真对待。今天,有好多次,我躲在一旁,偷偷哭泣。我试图自我宽慰。我希望,我能多少做到这一点。但我的心里一直疑惑不定:那样的结局肯定要来了。我握住她的手,我把她的手心贴到我的心上,我看到,她对我的爱依然浓烈。我不能舍弃那个渺茫而流连不去的信念——她会幸免的。
“快别这样说,朵拉!”
“我要和你说话,大卫。我要和你说几句近来我想说给你听的话。你不在意吧?”她柔情地望了我一眼。
“啊,大卫!有时我觉得——你知道,我一直就是个小傻子——那永远不可能了!”
“怎么会介意呢,心肝?”
“还有啊,那就是要健康,朵拉。”
“由于我不知道你要怎么想,或有时你会怎么想。也许你已经常这样想了。大卫,亲爱的,恐怕我太年轻了。”
“对!”她说,“替我问候阿格妮丝,并且告诉她,我很想见她一面,除此以外,我就没有别的心事了。”
我把脸挨近她靠在枕头上,她望着我的眼睛,很柔和地说着。她又说下去时,我渐渐心如刀割似地感觉到,她是在讲她自己的过去。
“哦,丈夫啊!我很高兴,又很难过!”她依偎得更近些,两臂搂得更紧。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随后慢慢安静下来,觉得很快活。
“亲爱的,恐怕我是太年轻了。我并不仅指年龄,而是指经验,思想,当我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傻瓜哟!假如当年我们只是像天真的少男少女那样相爱一阵子把它忘掉,恐怕要更好一些呢。我如今开始觉得,我就不配为人妻子。”
“心肝,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谁还能像你这样让我思念啊?”
我强忍住了眼泪,回答她说,“哦,亲爱的,朵拉,我就配作丈夫吗!”
“我的椅子空着!”她搂紧我,待了一会儿,“你真的会想我的,是吗,大卫?”她仰起脸望着我,笑容可掬,“连这个呆头呆脑的小朵拉,你也会想的,是吗?”
“我不知道,”她像平时那样晃着她的鬈发说,“也许是那样!不过,假如我更配为人妻,也就会使你更配作丈夫。另外,你很智慧,我可不行。”
“我看到你的椅子空着,心肝,怎能不感到寂寞呢?”
“咱们一直都过得很快活呀,我的甜蜜的朵拉。”
“现在,你一个人在楼下待着,就觉得孤单了吧?”朵拉接着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我是很快活,但是日久夜深,我这个亲爱的孩子就要对他这个娃娃似的妻子烦了。她就越来越不能与他夫唱妇随了。就会越来越感觉到家里缺少了点什么。这个太太不会长进了。所以还是如今这样好。”
“我敢说这不成问题。只要我写封信去,她肯定会来的。”
“哦,朵拉,最最亲爱的,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啦。每一句话都是对我的责怪哪!”
“你可真是个体贴人的好孩子!大卫,抱一抱我好么。亲爱的,我很想见她,真的想见她!这不什么傻念头。”
“不是,一个字也不是!”她吻了我一下,回答说,“哦,我亲爱的,你绝对没有该受责备的时候,我也太爱你了,绝对说不出一句责备你的话,在楼下很冷清,是吗,大卫?”
“我马上就写。”
“很冷清!”
“真的吗?”
“不要哭!我的椅子还在那里吗?”
“我写信叫她来好啦,亲爱的。”
“在老地方。”
“你刚刚对我说,威克菲尔先生身体不好,如果我有句话想跟你说,你不会说我不懂事吧?我想见一见阿格妮丝。我很想见她。”
“哦,我的可怜的孩子哭得多伤心啊!不要哭!现在,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啦。我要和阿格妮丝谈一谈。你下楼时告诉她,就说我要和她谈一谈,让她上楼来一趟。我和她谈时,不要让别人进来——即便姨婆,也不要让她来。我得单独阿格妮丝谈一谈。我只想跟阿格妮丝一个人谈一谈。”
“亲爱的朵拉!”
我答应她,阿格妮丝立刻就来。可是我,不舍得离开她。
“大卫!”
“我刚才说,还是如今好!”她把我抱在怀中,低声说道,“哦,大卫呀,再过几年,你绝不会比现在更爱你的娃娃太太的。再过几年,她一定会使你受到磨难,那时候你对她的爱就连现在的一半儿也不及了!我知道我年轻,太呆傻。”
一次是在晚上。我坐在同一把椅子上,靠着同一张床边儿,面对着的是同一张面庞。
我到客厅里的时候,阿格妮丝正在楼下。我把朵拉的话传给她。她上楼去了,把我和吉卜撂在楼下。
“哦,我很快就要好起来了!”
吉卜的中国房屋式的狗窝放在火炉边。它躺在狗窝里的法兰绒垫子上,辗转反侧,月亮高悬中天,明亮。我向外去看夜色的时候,眼泪止不住落下,我那颗未经磨练的心,深深地责备自己。
“那好!咱们一定要去,再过些快活的日子。所以你得赶快好起来呀,亲爱的!”
我在火炉边坐下来,怀着悔恨的心情,琢磨从结婚以来所滋长的那些密未告人的情感。我想到了我和朵拉之间每一件小事,明白了这样一条真理,就是锁细小事组成了生活的总体。从我的记忆的海洋里升起的,是那个亲爱的女孩子和我初次相见时的样子,我和她的青春爱情装饰了这个形象,并赋予它这种爱情所富有的所有魅力。假如我们当年只是像少男少女那样相爱,接着把它忘记,那果真更好一些吗?未经受过磨练的心呵,回答我吧!
“啊,可是当时我不想告诉你,”朵拉说,“我对着那些花儿哭得厉害,由于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如果我能好起来,能像从前那样到处跑,大卫,咱们再像一对小傻瓜似的到那些地方看一看,行不?像从前那样散散步,行不?同时回忆回忆可怜的爸爸,行不?”
那段时间是如何熬过去的,我说不清。我沉思着,直到我的娇妻的老伙伴把我唤醒。它比刚才更不安了,从它的房子里爬出来,看了看我,蹭到门口,哀鸣着要上楼去。
“就在那一天,你照着我送给你的花儿,画了一幅画,朵拉,就在那一天,我告诉了你我是多么爱你。”
“今儿晚上别上去啦,吉卜!”
一次是在早晨。朵拉经我姨婆帮她修饰打扮一番,显得齐齐楚楚,“喏,你这个爱笑话人的孩子,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我有这样的头发而自负,”她见我在笑,便说道,“而是由于你常夸奖我的头发很美。还因为我心里刚开始想你的那会儿,我常照镜子,琢磨你是不是想要我的一绺头发。哎呀,我给了你一绺时,大卫,你那样子多傻呀!”
它慢慢回到我身边,舔我的手,那对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看着我。
我坐在那静谧卧室里,望着我那娇小的妻子那对碧蓝的眼睛,她那小小的手指和我的手指交叉着,这在我的生活中——无论是室内,还是户外——是何等奇特的一种安宁!我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但在所有这些时间里,有三段时间最清晰地呈现于我的脑海里。
“哦,吉卜呀!也许,不能上去了!”
朵拉躺在那儿,笑吟吟地看着我们,样儿美极了,没有怨言怒容。她只说,我们都待她很好。她说,她知道,她这个善解人意的大孩子可累坏了。她说,我姨婆久不睡眠,永远是那样警醒活跃,那样谦和。有时候,那两位像鸟儿似的老小姐来看望她,那时我们就谈起我们结婚时的情形,和那段快活岁月里的所有。
它躺在我的脚下,伸展开四肢,呜呜哀鸣一声,死了。
吉卜好像突然变得老了。这大概是因为,它不能从它女主人那里得到使它充满活力,无精打采,视力衰退,它四肢乏力。我姨婆也很为它伤心,因为它现在不跟我姨婆作对了,趴在朵拉床上时,却总往我姨婆身边爬——她就坐在床边——耷拉着脑袋不停地舔她的手。
“哦,阿格妮丝!瞧呀,瞧这儿!”
人们不再对我说“再等几天”的话了。我感到恐惧,我那孩子似的妻子和她的老朋友吉卜在阳光下赛跑的那一天,也许永远不会来临了。
——那张满含怜悯,那如雨倾注的眼泪啊!那诉诸于我的可怕的默默无语啊!那高举着指向苍天的庄严的手啊!
于是我停下来。其余的一切暗淡下去。我又和朵拉一起待在我们的小房子里。我说不清她已经病了多久。我的感觉已经和她的病融为一体,不知多时了。其实时间并不长,或许是几个星期,或许是几个月,但是,那病榻朝夕相伴的日子,似乎延延绵绵。
“阿格妮丝?”
行笔至此,我不得不再次停顿。唉,我那孩子似的妻子哟,在我记忆中熙攘往来穿梭的人群里,有一个安详的人影,带着天真的爱和童稚的美对我说,停下来想一想我吧——转过身来看一看你的小花朵儿吧,你瞧,它飘落地上了!
一切都完了。我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一时间,一切的一切,都从我记忆中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