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大卫·考波菲尔 > 第三十二章 长途初登

第三十二章 长途初登

可怜的莫切尔小姐,哭过一通之后,浑身发抖。她在护栏上转身面向壁炉,把沾湿了的两只脚插进炉灰里取暖,眼睛注视着火,活像一个大泥娃娃。我则坐在壁炉对面一把椅子上,沉浸在不愉快的回忆中,眼睛也注视炉火,偶尔也望一望她。

“我从外地游荡回来,”她终于开了口,继续说道,“考波菲尔先生,前天晚上到了诺里奇。在那儿碰见那伙人,可其中没有你,我就觉得奇怪,又见他们行动诡秘,行踪不定,我就怀疑其中一定有鬼。昨天晚上我坐上途经诺里奇的马车,今天早晨到了这儿。哦,哦,哦!我来迟了一步!”

“我该走了,”她终于说道,说着便站起身来。“夜深了,你不会不信任我吧?”

听完对这一些背信弃义行为的揭露,我站在那里,眼睛直愣愣望着莫切尔小姐出神。她就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直走得喘不上气来,这才回到护栏上,用手帕擦干脸上的汗水,很长时间只不住地摇头。

她提出这个问题时,我遇到的是她那犀利的目光,面对这带挑战性的问题,我可不能十分坦率地说个不字了。

“我知道些什么?”莫切尔小姐又掏出手帕,每隔一小会儿双手捧着手帕贴到眼睛上时,一只小脚就立刻在地上跺一下。“我知道,他又阻止你,又甜言蜜语的哄骗你;我知道,你在他手里软得像团棉花。我不是离开你们出去过一会儿么?就在那时,他手下那人对我说,那个‘乳臭小儿’(这是他送给你的绰号,你这辈子就永远叫他‘白毛老贼’好啦)迷上了她,她也昏头昏脑,有点喜欢他;但是他家少爷决意不让他生出事来——那都是为他好,而不一定是为她好——因此他主仆二人才到这儿来。他这一番话,怎能教你不相信呢?我看到的是,斯蒂尔福思对她赞不绝口,用这个办法抚慰你、哄得你快快乐乐!你是第一个提起她的。你承认对她有过一段爱恋之情。每次我当着你的面提起她,你就热一阵儿,冷一阵儿,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的白。我只能认为你是个阅世未深的纨袴子弟,幸好落到一个经验丰富的朋友手中,他能控制住你,能够为你的利益设想。除了这样想,我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吗?哦!哦!哦!他们害怕我看出事情的真相来,”莫切尔小姐跳下护栏,一面苦恼地举着两条短胳膊在厨房里快步走来走去,一面喊着,“就因为我是个小机灵鬼呀——要想在世上混下去,不机灵成吗?——他们当时真把我蒙住了,我就把一封信传给了那个不幸的姑娘。我完全相信,她跟利蒂默搭上了话,就从这封信开始。利蒂默是特意为这件事呆着不走的!”

“说呀!”她既接受了我伸手扶她转过护栏的好意,又若有所求似的仰望着我的脸说道。“假如我是个身材匀称的女人,那你就毫无疑问,会信任我了,你说是吗?”

我不能对自己隐瞒确有其事,虽然我的原因与她的猜度大不相同。

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不由得感觉惭愧。

“真是孩子气!真是孩子气!”莫切尔小姐,一面在护栏上前仰后合,一面不耐烦地扭着手指头喊道,“那我问你,你干嘛那样称赞她,又是脸红,又是心跳的?”

“你年纪还轻,”她点头说,“还是听别人劝告一句的好,就算那个人是个身高三尺的矮子、不入你的眼,你也要听一听。不要把身体的缺陷和精神的缺陷混为一谈,除非有确凿的证据。”

“我?”我重复道。

她这时已越过护栏,我也越过了我的猜疑。我对她说,我完全相信她的自我表白,我们两个都做了奸诈之徒手中的工具。她对我表示了感谢,说我是个大好人。

她所指的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在脑子里思索过好多遍了。我就把这话告诉了她。“希望一切魔鬼的老祖宗让他遭殃,”那个矮小的女人,把食指举到我和她的眼睛之间,说道;“那个坏透顶的底下人,更该千刀万剐。我原来误会了,认为你对那姑娘有着孩子气的恋情呢!”

“喏,我还有一句话,你可要听仔细!”她正向门口走着,忽然转身喊道,同时用狡诈的目光看着我,又把食指举起来。“从我听到’的,我有理由怀疑——我时刻竖着耳朵听;我得给我的功能派用场呀——他们远走海外了。要是他们有一个人一旦回来,只要我还在世上,我一定比别人知道得快。不论我得到啥消息,一定立即告诉你。我如果想给那个可怜的女孩子效劳,那我就真心真意给她效劳。利蒂默屁股后面小莫切尔跟着,比一条猎犬跟着还厉害!”

她提出这个问题时,头顶上的大帽子和墙上更大的那顶帽子同时摆动起来。

我观察到与这句话随之而来的神色,不觉暗暗对这话寄予厚望。

“我听人谈到她的情况,”她回答,“是在奥默与乔姆商店里听说的。今天早晨七点我在那儿。那次我在客店里看到你们两个的时候,斯蒂尔福思说的那个不幸女孩子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

“你对我的相信,能像对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那样就好,把握适度,”那个小矮子以祈求的眼神望着我说。“如果以后见我不是现在这样子,而像你首次见我的时候那样,那你就看一下,我是在跟何人在一起。你别忘了,我是个不能自助、自卫的矮子呀。你想一想,我干完一天的活,在家里和我一样的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啥景象。那时候,也许你就不会对我无情了,看我难过,我一本正经,也就不认为奇怪了。再见吧!”

“你认识她吗?”我问道。

我同莫切尔小姐握手,我对她的看法改变了。我替她打开门,让她出去。若把那柄大伞撑起来,教她稳稳当当擎在手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我达到目的。我看那柄大伞在雨中沿着街道一颠一颠渐行渐远。雨水倾泻下来,冲得雨伞歪向一边,才看见莫切尔小姐挣扎着要把伞扶正。有一两次,我冲出门外,想帮她,没等我到近前,那柄伞像只大鸟扑扑楞楞又往前走了,我只能徒劳往返。我回到屋里,睡觉,一觉到大天亮。

“那会儿我在街上看见你了。你也许认为我腿短、气也短,追不上你;可是我猜得出你从哪里来,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跟来了。今天我来过一次了,但是那个好心的女人不在家。”

第二天早晨,佩戈蒂先生和我的老保姆来跟我会合,我们一早就去了驿站票房,格米治太太和哈姆正在那儿等着为我们送行。

莫切尔小姐把手帕放回衣袋的时候,一直聚精会神看着我,然后接着说下去——

“大卫少爷,”哈姆趁佩戈蒂先生往车上捆行李的时候,把我拉到一旁悄悄说道,“他这一辈子给毁了。他不清楚他要往哪去?他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我敢保证,他一定会在路上走呀,走呀,一直走到躺倒起不来,除非他找到他要找的人。我相信,你会好生照料他的,大卫少爷?”

“我看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要真是这样的话,就替我感谢上帝吧,”她说,“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就能承受这一切。无论如何,我为自己感谢上帝,我能在这个世界上混下去,用不着对哪个人感恩戴德。我这样混的时候,对那些出于虚荣扔给我一点这个或一点那个的人,我可以扔点肥皂泡作为回报。我要是能不为我的衣食费心,那样对我自己自然更好,对别人也没有坏处。要是你们这些巨人把我当作玩物,那就请把手脚放轻一些吧。”

“放心吧,我一定会照料他。”我说,真诚地和哈姆握了握手。

莫切尔小姐又坐回到护栏上,用手帕擦眼抹泪。

“谢谢你,你太好啦,先生。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大卫少爷,我这份工作报酬不低,我挣的钱没处花。钱除了让我活命,对我再没有什么用途。要是你能为我把这笔钱花在他身上,我干起活来就有心气了。话虽这样说,先生,”他说到这儿,态度镇定,声音柔和,“你可别以为,今后我就不正经干活,不再有多大力气卖多大力气了!”

“我要是让你那位伪善的朋友看出,我这个人身材虽然短小,脑瓜却很灵活,”那个矮小的女人带着严厉斥责的神气冲我摇着头,继续说,“你想想看,我能从他那里得到多少帮助多少善意呢?要是矮小的莫切尔(我的五短身材,年轻的先生,不是我一手造成的呵),因为她的不幸,要高攀他或者他那一类人,你认为她那微弱的声音何时才能让他听见呢?就算矮小的莫切尔是矮子里头最困苦、最愚笨的人,她也同样要活下去;不过,巴结人的事我干不了。靠那个挣饭吃,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告诉他,我相信他绝不会那样;我还劝他,说他目前要有独身过日子的想法,但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会不在独身生活。

这并非莫切尔小姐之过。

“不,先生,”他说,“那件事,对我来说,已成过去,那个空缺,没人能弥补。但关于钱的事,你一定记在心上,因为我随时都能给他积攒上一点。”

“我有什么办法呢?”那个矮小的女人说着便站了起来,两臂一伸,显示出她整个的身量。“你瞧!我是什么样子,我父亲、我的妹妹、我的兄弟也就是什么样子。这些年我一直在为了我的弟弟妹妹而工作——很苦呀,考波菲尔先生——起早贪黑。我总得活着呀。我不做那伤天害理的事。要是那班没心肝的人、残酷成性的人,非要拿我开玩笑,我除了开自己的玩笑,开他的玩笑,开一切东西的玩笑,又能怎么办呢?要是有时候我这样做了。”

我一面提醒他,佩戈蒂先生从他已去世的妹夫遗产中得到的那笔钱,虽然数目不大,但可源源不断,一面答应照他的嘱托去做。于是我们互相道别。

“别人也许是那样,”我回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是那样。也许我不该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就大惊小怪来着:我对你的为人知道得太少。怎么想就怎么说,没多加考虑。”

我们到达旅途终点,头一件事就是给佩戈蒂找一个寓所,在那里她哥哥也好安一个床位。我们运气很好,竟然找到了,很干净,租金也不贵,在一家杂货铺楼上,离我住的地方不远。

“是呀,人们总是这样说!”她说。“那些不懂得体谅人的青年人,虽然长得五大三粗的,但想不到我这样一个矮小的人也有喜怒哀乐!他们把我当玩物,拿我开心取乐,玩腻了,就扔到一边。我要是比玩具木马或者木兵多一点感情,他们当然觉得奇怪!”

我们把寓所租好后,我就到饭馆里买了点冷肉,和我的旅伴们到我住的地方吃茶点;此举,我很遗憾地说,不仅没得到克拉普太太同意,反而惹得她大为生气。在这里,我必须说一下那位太太的心态。她这样生气,那是因为佩戈蒂到这里不到十分钟,就掖起丧服,开始为我收拾卧室了。这一点,在克拉普太太看来,就是恣意妄为,而恣意妄为是她不允许的。

“我真想不到,”我开始说道,“你会这样难过,这样一本正经”——说到这里,她就把我的话打断了。

佩戈蒂先生在来伦敦的路上把他的计划告诉了我,说他想先去见一见斯蒂尔福思夫人。他这个打算是我出乎意料的。我认为,在这一方面帮助他,并居间调停,以使那位做母亲的感情不会太难堪,乃是我的责任,于是当天晚上我就给她写了信。我在信中婉言说了佩戈蒂先生的遭遇,以及我在他受的损害中应负的责任。我说,佩戈蒂先生虽是草民,但品格高尚,因此我不敢冒昧,希望她不要在他处于痛苦中的时候拒绝见他。我指定下午两点是我们登门拜访的时间,并亲自把信交给早晨第一班邮车送去。

她那矮小的身子来回摇摆时,头上那顶硕大的帽子(这帽子的大小,跟她的身材很不相称)也随之来回摆动。

在约定时间,我们站在了门口——而今它将我屏之门外,在我看来,它已成为满目苍凉的一片废墟了。

“我亲爱的年轻人哪,”莫切尔小姐两手交叠抓着胸口,回答说。“我这里有病,疼得很厉害。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步田地,假如不是我呆头呆脑的,本来事前就应该知道,或许能够阻止的呀!”

利蒂默没露面。我上次来访时替他的那个相貌比较友善的女仆打开门,前面带路,引我们进了客厅。斯蒂尔福思老太太坐在那里。我们一走进客厅,罗莎·达特尔小姐从房间一侧翩然而至,站立斯蒂尔福思老太太后面。

因为我是这位不速之客的唯一接待者,也是这种古怪行为的唯一目击者,便不由得心里发怵,于是再次大声喊道,“请告诉我,莫切尔小姐,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病了?”

进门,我一眼就看出她已经从斯蒂尔福思那里知道了他的行为。她脸色苍白,脸上布满忧思深虑的痕迹,这决非我那封信能导致的,何况对儿子的溺爱会让她疑窦顿生,从而削减那封信的效力。此时,我比任何时候更觉得,他们母子二人很相像;即使我没看见,但我觉出,我的同伴也察觉到这一点。

她用那条粗短的右臂打了个手势,让我替她把伞合拢;急匆匆从我身边穿过,走进厨房。待我关上门,手拿着雨伞赶上来时,发现她已经坐在火炉护栏的拐角上——那只护栏很低,顶上有两片扁平铁板,可作放碟子之用——在锅炉的阴影里,身子前后摇摆着,像一个疼痛难忍的人似的,两只手在膝盖上不停地搓。

她在扶手椅上正襟危坐,好像任何事都不能让其动心。当佩戈蒂先生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凝视他,他也同样凝视她。罗莎·达特尔锐利的目光,一瞥之下,将我们尽收眼底。瞬间,没有人说一句话。斯蒂尔福思老太太用手一指,示意佩戈蒂先生落座。他低声说道,“太太,在您府上哪有我坐的道理。我还是站着自在些。”接着又是一阵宁静,于是斯蒂尔福思老太太才开口说,“我是知道你为何到我这儿来的,我很抱歉。你对我有何要求?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莫切尔小姐!”我朝街上四周扫了一眼之后(我并不清楚我想要看见什么),说道,“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出了什么事?”

佩戈蒂先生把帽子夹在腋下,从怀里摸出爱弥丽那封信,展开信,递给她。

如果,她放下伞来的时候(那柄伞,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合不拢),露出我至今记忆犹新的初次也即最后一次见她时的那副“轻薄”相,我可能不会客客气气接待她的。但是,她仰起脸来看我的时候,那表情是诚恳的;我从她手中接过雨伞(那柄雨伞之大,即使爱尔兰巨人拿在手里也不太方便),只见她的两只小手互相拧着,显出很伤心的样子;我倒对她怜悯起来了。

“太太,请你看这封信吧。这是我那外甥女写的。”

这叩门声,仿佛是仆人诚惶诚恐地在显贵人家的门上敲了一下,使我不由得很吃惊。我打开门;首先向下看,使我吃惊的是,只看见一柄仿佛自己走动的伞。伞底下是莫切尔小姐。

她以同样威严、冷漠的态度把信看了一遍——在我看来,她丝毫没被信上的内容打动——看完之后,将信还给了佩戈蒂先生。

我联想到已故巴吉斯先生临终的情形,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得一阵叩门声,把我从五里雾中唤回来。是一只手在敲,而且叩打的是门的下部,似乎叩门人是个小孩子。

“她信上说,‘除非他把我以阔太太的身份带回来,’”佩戈蒂先生用手指着信上那句话说。“我想知道,太太,他说的话算数不算数。”

佩戈蒂虽连日来忧思惊恐,彻夜不眠,却仍不知疲倦,呆在她哥哥家中,打算第二天早晨再回她自己家里。在佩戈蒂不能管家的时候,雇了一个老妇人,代为处理家务,所以现在这座房子里,除我之外,就只有这个老妇人了。我既然不需要她为我做什么,就让她早早去睡觉,这也正合她的心意;我在厨房火炉前坐了一会儿,把爱弥丽的事苦思冥想了一番。

“不能算数。”斯蒂尔福思老太太说。

乔姆太太很烦恼,闹得她丈夫出来照顾她了。我趁机离开,向佩戈蒂家里走去。那时候,我的郁闷比以前更甚。

“为什么?”佩戈蒂先生说。

“我的小明妮,”乔姆太太说,“刚刚睡着了。梦里还在想爱弥丽,嘤嘤地哭呢。小明妮想她想得哭了一整天,不停地问我,爱弥丽到底是不是个坏女孩?我能对她说什么呢?爱弥丽在这儿的最后一个晚上,把一条丝带从脖子上解下来,系到小明妮脖子上,把她的头安放在枕头上,一直守到她睡熟了。那条丝带至今还系在小明妮的脖颈上。这也许是不应该的,爱弥丽是很坏,可是她们俩很有缘分,再说,孩子又不懂事!”

“那是不能的。那样他就会没面子。你一定知道,她的身份比他低得多呢。”

我清楚记得明妮还是个年轻漂亮姑娘时的情景;我很高兴,并且回忆起来充满深情。

“那就提高她的身份!”佩戈蒂先生说。

“她到底做什么才算称心呢?”明妮呜咽着说。“她要到哪里去?她会落个咋结果?哦,她怎么对她自己、对他那么心狠哪?”

“她愚昧无知。”

乔姆太太头向后一仰,想努力作出怒气未消的样子;但终难压抑她的恻隐之心,不由得哭起来。我很年轻,这自不待言;但看到她同情的表示,我对她的看法有了好转,认为她很适合做一个贤妻良母。

“也许她并不是你说的那样,”佩戈蒂先生说。“我认为,太太,她不是你说的那样。当然啦,我是没有资格对这种事说三道四的。不过,可以教她往好里学嘛!”

“不对吧。”我说。

“我本来不想把话挑明,既然你非逼我说不可,我只好说了。别的不提,单讲她那些出身卑微的穷亲戚,就让这件事成为不可能。”

“我就是这样想的!”乔姆太太愤愤地叫道。

“请你听我说一句话,太太,”他平心静气地回答道。“你知道如何疼爱你的孩子。我也知道如何疼爱我的孩子。我爱她,胜过我爱我自己的亲生女儿百倍。你并不了解丢掉我的孩子是什么滋味。可我知道。如果能赎回我的外甥女,我宁愿把全世界的财宝都扔掉(假如这些财宝都属于我的话)。只要能把她从这次耻辱中救出来,我们决不会再让她遭受耻辱。这么多年,她在我们这些人中间长大,我们把她当成命根子一样看待,可是我们谁也不会再看一眼她那可爱的小脸蛋儿。我们甘心由着她去;我们能在很远的地方思念她,也就满足了,就当她是在异国他乡,是在另外一个太阳和天空底下;我们甘心把她交给她的丈夫——或者她的孩子们——一直到我们都回到上帝面前,大家都平等的时候。”

“别这样说,”“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他那质朴而雄辩的言词并非未产生效力。她虽依就保持一副骄傲神情,而她作答时,声音却显得温和了一点——

“这个丫头净撒谎,心肠坏透了,”乔姆太太说。“她身上没有一点好处。”

“我不作辩护,我也不作反驳。但很可惜,我不能不重复说,这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婚姻摧毁了我儿子的事业和前途。决不许这样的事发生,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补偿的话——”

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我怀着闷闷不乐的心情,信步走过镇上,在奥默先生铺子门口停住,他女儿告诉我,奥默先生让这件事搞得非常难过,没抽烟就睡觉了。

“我如今看到一张跟他很相似的脸,”佩戈蒂先生的目光坚定地逼视着她,打断她的话。“那时他在我的船屋里,在我的家里,在我的火炉旁边——哪里他不去呢?——看着我,一副友好神气,可事实上内藏着奸诈,一想到那张脸,我就想发疯。如果跟他相像的这张脸,想拿金钱弥补我的孩子遭受的侮辱和毁灭,而不羞得通红,那就和他一样坏。我得说,既然这是一张女人的脸,那就更坏了。”

在短短的时间里格米治太太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是那么忠心,那么敏捷,知道什么应该说,什么应该不说,她是那么忘怀自己,那么关心别人的悲哀,我不禁对她肃然起敬。她每天做了那么多的事!诸如桨、网、帆、桅、捕虾笼和沙袋之类,要从海滩上搬回来,存放到场屋里;海滩上的工人都愿为佩戈蒂先生效力,况且凡出力者都可得到很好的报酬,因此那天帮忙干活的非常多。尽管如此,格米治太太仍坚持要干她力所不及的劳作。至于说她为自己的不幸而咨嗟哀叹,她仿佛把她的不幸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既富于同情心,又保持着愉快而平静的心态,这可真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令人惊奇的变化。发牢骚的事,绝对没有。从早晨到黄昏,我几乎没见她说话口吃,也没流过一滴眼泪;屋里只剩下她、我和佩戈蒂先生了,佩戈蒂先生因过分疲倦,倒头睡着了,这时候,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抽抽搭搭哭起来;她把我领到门口说,“永远祝福你,大卫少爷,你可要好好对他呀,他是个苦命的人哪!”说完,马上跑到屋外去洗脸,好让佩戈蒂先生睡醒以后,看见她手拿活儿,安安静静守在他身旁。简而言之,那天晚上我离开船屋时,就把她看作佩戈蒂先生在痛苦时的支柱和靠山了。我从格米治太太身上得到教益及她向我展示的新经验,虽百思难穷其味。

她脸色唰地变了,气得脸都红了;双手紧握椅子扶手,怒不可遏地说:

“不,不,丹尔,”她回答说,“我不会寂寞。别为我担心。我有很多事做,给你照料一个窝,”(格米治太太的意思是照料一个家),“等你回来——在这儿料理一个窝,等任何一个人回来,丹尔。在天晴的时候,我要像过去那样坐在门外。不管哪一个回来,老远就会瞧见我,知道我这个守寡的老婆子一直忠心耿耿等着他们。”

“你们在我和我儿子之间造成一道鸿沟,你用什么来赔偿我?你对孩子的疼爱,比起我对孩子的疼爱,那不算什么?你们的分离,比起我们母子分离,什么都不算?”

“我恐怕,你就要一个人孤苦伶仃呆在这儿了!”佩戈蒂先生说。

达特尔小姐轻轻碰她一下,耳语了几句,但她置之不理。

“你要知道,丹尔,什么时候,不论什么季节,”格米治太太说道,“我都要待在这儿,一切都弄得合你的心意。我没有多少学问,可是,你走了以后,我也要经常给你写信,把信寄到大卫少爷那里。也许你也经常给我写信,丹尔,给我讲一讲你孤孤单单旅行的情况。”

“不,罗莎,不要插嘴!让这个人听我说!我的儿子,我活着就是为他,从他生下那天起就没离开过我——可他一眨眼沾上一个穷酸丫头,把我抛开了!为了她,他想方设法欺骗我,以此报答我对他的相信,为了她,把我撇在一边!那种可耻的爱情,成了他对母亲的责任、对母亲的爱戴、尊敬、和感激的死对头——他对母亲的孝道应该在他一生中与日俱增,母子间的亲密关系任何东西都不能挑拨的呀!难道这不是损害吗?”

格米治太太服侍我们大家吃过饭,退到窗下,仔细缝补佩戈蒂先生的衣服叠起来装进一只水手随身携带的油布袋里。一边干活,一边像刚才那样慢言细语——

罗莎又试图宽慰她,但依旧没用。

“丹尔,我的好人,”她说,“你要吃好喝好,保持你身体硬硬朗朗,没有好身体啥也干不成。勉强吃点吧,这才是好人哪!要是我的捞糟使你心烦,”她是说她的唠叨,“那就跟我说,丹尔,我改。”

“我说,罗莎,不要插嘴!如果他能把他自己的一切押在那个没用的东西上,我也能把我的一切押在伟大的动机上。他想到哪里去,随他的便,我既然爱他,就保证他手里不缺钱!他想用不见我的办法制伏我吗?他要是那样做,可对他妈妈太不了解啦。如果他能放弃他的糊涂想法,我就让他回来。只要他不抛下她,无论他是死是活,那就别想到我面前。只要我还举得起指头说个不字,除非他和她一刀两断,否则我就不许他进家门。我一定要他知道这一点。我们母子间的分歧就在这里,”她依然以开始的时候那种傲慢的、态度看着来访的人,补充说,“这是损害我吗?”

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老船屋门口,便走了进去。格米治太太不在她专门待的那个角落里闷闷不乐了,此刻正忙着准备早饭。她接过佩戈蒂先生的帽子,帮他摆好坐椅,说话温柔、体贴,我真得另眼相看了。

我听着这位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像是听到她的儿子在顶撞她。我曾在他身上见过的刚愎自复的秉性,又在她身上看见了。我对他滥施的精力的认识,成为我对她的性格的认识,且认为,这母子二人的性格,在他们最冲动的时,表现是一样的。

佩戈蒂先生停下来等我们,我们就赶上去,什么话也没再说。然而,对这一情景的记忆,和我之前的想法联系在一起,时刻侵扰我,直到那不可挽救的结局在注定的时刻到来。

现在,她又恢复了以前的矜持,对我说,再说下去都是徒劳,她请求结束这次会晤。她颤巍巍地站起身,要离开客厅,这时佩戈蒂先生立即表示,她不必这样。

“我说不清,”他忧心忡忡地说;“我刚才在想,一切都是从这里起来的——随后结局就来了。不过这都过去了!大卫少爷,”他补充说,我想,他是看到了我的脸色才这样回答的,“你不必为我担心,怕我做这做那,我只是脑子乱成一锅粥;好像什么事都弄不明白了。”这就等于说,他失去了常态,精神崩溃了。

“你不用担心我会阻拦你,我没有可说的了,太太,”他一边朝门口走着,一边说。“我来的时候没抱任何希望,走时也不带什么希望。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像我这样地位低微的人,到这来,原本就不指望讨到什么便宜。这个人家,在我和家里人看来,真的太坏了,我没法心平气和,指望它给我啥好处。”

“什么结局?”我问道,刚才的恐惧感又盘踞心头。

说完这话,我们走了;她站在她的扶手椅旁,宛若一幅华贵的人物肖像画。

“呃,大卫少爷,我也说不清那是怎么回事。反正我觉得,我的结局好像就是从那边来的”;他像大梦初醒似的望着我,脸上依然是那副冷峻坚定的表情。

我们向外走的时候,必须通过一道铺石的走廊,廊顶和墙壁镶嵌着玻璃,葡萄藤攀援其间。此时葡萄枝蔓已经发绿,阳光充足,通向花园的两扇玻璃门打开着。我们正行至门口,罗莎·达特尔悄无声息走进来,冲着我说——

“你是说,想你前面的生活?”我刚才胡乱朝海上指了一指。

“你干得好啊,”她说,“竟然把这个家伙带到这里来!”

“想我前面的事,大卫少爷;想那边。”

愤怒和鄙夷都写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变得阴沉,黑眼睛闪着火,虽然在她那张脸上,我也想不到出现这副尊容。锤子砸下的那条伤疤,像她平时激动起来那样,明显可见。我一看她,那条伤疤又像我曾经见过的那样动起来,她便不假思索地举起手拍打它。

我用可能把熟睡的人唤醒的语调,呼唤了他两次,他才听见我叫他的名字。当我终于问他这样专心想什么时,他回答说——

“这个家伙,”她说,“是值得你带到这儿来的人,是不是?你真是好样的!”

他走到我们前面一点,并在我们前面走了片刻。在这期间,我又瞥了哈姆一眼,只见他脸上的表情没变,眼睛仍注视着天边那一道亮光。我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达特尔小姐,”我回答说,“你不能如此不讲公道,指责我吧?”

“每天晚上,”佩戈蒂先生说,“天一黑,就得把蜡烛放到那扇老玻璃窗前,万一她看见了,它就好像说,‘回来吧,我的孩子,回来吧!’如果有敲门声,尤其是晚上听见你姑妈门上有轻轻的敲门声,你不要出去开门。让你姑妈——而不是你——去迎接我那栽了跟斗的孩子!”

“你为何要离间那两个疯子?”她回答说。“难道你不知他们两个人都骄傲得成了疯子吗?”

虽然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

“这是我的错吗?”我回答说。

“先生,我只希望,这条旧船不管春夏秋冬,不管白天黑夜,都保持原样,保持她第一次见到时的老样子。一旦她流浪回来,我不愿意让这个老地方显出抛弃她的样子,你明白么,而是要招呼她,让她越走越近,或许在风雨交加的天气里,让她像一个鬼魂似的,从那扇旧窗户向里偷瞧一眼,看看火炉旁边她的老座位。那时候,大卫少爷,也许只看见格米治太太在那儿,她就可以颤抖着,放心溜进来;也许会让她睡在从前的床上,在过去特别愉快的地方休息一下她那疲倦的脑袋。”

“你居然说那是你的过错吗!”她反驳到。“那为何把这个人带到这来?”

我们又像之前那样,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然后他解释道——

“他这个人可被人害惨了,达特尔小姐,”我说道。“你也许还不了解情况。”

“我的岗位,大卫少爷,”他回答道,“不在这儿了。要是深沉的大海笼罩着黑暗,有船沉了,那就是那条船沉了。但是先生,我不打算丢弃那条船。决不丢弃它。”

“我知道詹姆斯·斯蒂尔福思,”她一只手捂住胸口,好像制止胸中激荡的怒火愈演愈烈似的,说道,“生了一颗虚伪的心,且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可是,对于这个人,和他那个卑微的外甥女,我有什么必要去了解?”

“你要把那个船屋丢弃吗,佩戈蒂先生?”我轻轻地插嘴说。

“达特尔小姐,”我回答她说,“他受的伤害已经够深了。你又加深了对他的伤害。在分别时,我只有一句话奉告:你欺人太甚。”

“哈姆,”他片刻又接着说,“他得继续干他现在这份工作,跟我妹妹在一起生活。那边那一条旧船——”

“我没欺负他,”她回答。“他们这伙人龌龊下贱,我恨不得拿鞭子抽他们一顿!”

我们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佩戈蒂先生走了过去,一言未发,径直走了。

“我要和你一块儿去,先生,”他回答。“如果你觉得明天合适。”

“哦,可耻啊,达特尔小姐!”我义愤填膺,说道。“他无罪受辱,你怎能忍心再践踏他呢?”

当我问他要去什么地方寻找她的时候,他摇摇头,并问我明天是否去伦敦?我对他说,我今天没去,是因为怕他有事要找我但找不到我;他若要我去,我随时可以出发。

“我要把他们全践踏在脚下,”她回答说。“我要拆掉他的房子。我要在她脸上烙上印记,给她穿上破破烂的衣服,赶到大街上去,让她活饿死。如果我有权力审判她,我一定命令下去这样惩罚她。吩咐下去?不!我要亲手处治!我恨她。我要是能当面斥骂她那可耻的勾当,为了这样办,我宁可走遍天涯海角她。即便我得一直追踪到她的坟墓里,我也会追下去。假如在她临死的时,还有一句话可让她得到安慰,而这句话只有我知道,那我宁死也不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在这儿的责任,先生,”佩戈蒂先生说,“已经尽完了。我要去寻找我的——”他停了一下,然后用坚定的声音接着说,“我要去寻找她。那就是我今后的责任了。”

我觉得她的话虽然激烈,却只能微弱地表达她心中的愤恨。即使她的声音并没有加大,反倒比平时低了,但她那股愤恨之情却溢于全身。我见过各种发泄愤怒的情形,但她那种泄愤的形式我从来没见过。

我无意中瞅了哈姆一眼,他正在张望海尽头那一道亮光,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从我脑海里闪过——并非他怒容满面,因为他没有发怒;我只记得他脸上是一副冷峻坚定的表情——一旦他与斯蒂尔福思狭路相逢,他一定会杀死他。

当我追上佩戈蒂先生时,他正满腹心事往山下走着。我走近他的身旁,他就对我说,他原来打算在伦敦做的事已经做完,因此他明天就要上路了。我问他将到哪里去,他只对我说,“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少爷。”

“我们谈了很多很多,少爷,”我们三个默默走了一会儿,佩戈蒂先生对我说道,“我们谈了哪些事该做或不该做。现在有点眉目了。”

我们回到杂货铺楼上的寓所,在那我找了个机会,将他说的话对佩戈蒂又说了一遍。她反过来告诉我,他在早晨对她说过一样的话。至于他要到啥地方去,她没有我知道得多。不过她相信,他一定心里有个谱儿了。

我在海滩上,离海不远处,找到他们。即使佩戈蒂先生不告诉我,昨晚我走后他们一直坐到大天亮,也不难发现他们一宿没睡觉。他们面容憔悴;我仿佛觉得,一夜之间佩戈蒂先生的头比之前垂得更低了。但是他们两个都像大海一样的严肃、稳重:这时大海铺展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无波无浪,但是海面翻滚起伏,仿佛它是在静卧中呼吸——在天边,它与看不见的太阳发出的一道银色光链衔接在一起。

在这样形式下,我可就不愿离开他了,于是我们三人一起用餐,吃的是牛肉扒饼——这是佩戈蒂许多拿手的菜中的一道——我记得,这一次的牛肉扒饼特有风味儿,除了它自身的味道,还掺着从杂货铺里冒上来的茶叶、咖啡、黄油、火腿、干酪、新面包、劈柴、蜡和核桃汁等等怪味儿。吃过后,我们在窗前坐了一个多钟头,但话并不多;随后佩戈蒂先生站起来,拿出他的油布袋和粗手杖,放到桌子上。

爱弥丽出走的消息不久就传遍全镇;当我第二天早晨从街上走过时,不断听见人们谈论这件事。很多人骂她,有少数人骂他,对她的再生之父和她的未婚夫,大家只有一种感情。在各类人中间,对处于苦恼中的他们,有一种尊敬之情,这尊敬中饱含着深情厚谊。渔民们清早在海滩上看见两人缓缓散步的时候,大家纷纷让路,三三两两站在那儿,为之扼腕叹息。

他从他妹妹手里接受了不非的一笔现款,作为他的那份遗产;我当时想,这一点钱怕是仅能维持他一个月的花费。他答应我,无论遇到怎样的情况,他都会写信告诉我;接着他便背起袋子,拿起帽子和手杖,跟我们道别。

是的,斯蒂尔福思,你永远从这部描写世事沧桑的传记中清除出去了!我的悲哀,也许会在世界末日大审判中为控诉你这个人作证;但我知道,我是决不会怒目而视,严词谴责你的!

“亲爱的妹妹,我祝你一切顺心,”他拥抱了佩戈蒂后说,“我也祝你万事如意,大卫少爷!”他握着我的手说。“我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我外甥女。要是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回来了——不过,啊,那是不会有的事!——再不,如果我能把她找回来,我就把她带到没人能责备她的地方去,一直到死。要是我有什么不幸,记住,一定要告诉她,说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还是跟原来一样疼爱我那个孩子,我原谅她了!”

我推断,就我而言属于自然的事,对其他许多人也必定是自然的,因此我就毫无顾忌地这样写:我与斯蒂尔福思绝交时,我对他的爱慕更甚于以往了。在发现他是个无耻之徒而感到的剧烈苦恼中,我更多地想到他的才华,怜惜他的优点,比起以往对他痴心相待的时候,更加尝试那些本可以使其成为崇高伟大人物的才干。虽然我痛切感到,这个真诚家庭遭受玷污,我有无意中铸成大错的责任,但是我确信,一旦我与他面面相对,我肯定连一句责备他的话都讲不出。我仍旧那样深情地爱慕他——虽然他不再使我着迷——除了不怀有与他重修旧好的念头,我居然仍旧温情脉脉怀念我对他的那份痴情,我觉得,我竟然像心灵受创的孩子那般脆弱。与他重修旧好,我没想过。我感到,像他感到的那样,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我留给他什么样的回忆,我无从知道,——也许那些回忆轻如鸿毛,很容易被丢弃——但是我对他的回忆,却像对一个死去的好友的回忆。

他不戴帽子,郑重地说了这一番话;然后戴上帽子,走下楼梯。我们送他到门口。他在我们那没有阳光的街角上独自转入一片红光中,渐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