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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天宝十三载三月一日 未时至申时

狸奴拉着咄陆,将脸贴在它的脸上。门内一个僮仆见她可怜,小声道:“小娘子,我可以替你向掌书记传话,至于他见不见你,我就做不得主了。”

阿波和社尔在战场上铁心石肠,射杀敌兵面不改色,但见到一个美貌女郎露出待哭不哭的神色,顿时头痛无比,只觉骂也不是打也不是,索性不再理她,抬脚进了院子。

狸奴一叠声地道谢,见那家童转身入内,连忙擦了擦眼睛,又伸手整理裙摆。院中很快响起一阵脚步声,她不想对方来得这么快,一边抬头,一边道:“你……”

狸奴一双湛蓝大眼中渐渐涌起潮意,却仍是绷紧了嘴唇,倔强道:“我要见河西的掌书记。”

剩下的字,却被咽了下去。她望着对方,愕然道:“你是谁?”

这话说得犀利,且狸奴原就心知杨炎出身高贵,自有好女堪配,当下脸色一白,只听阿波又道:“那我也教你一句突厥话:‘绸衣要用绸子来补,裘皮要用裘皮来补。’是甚么样的人,就该与甚么样的人在一处。”

面前的人满面风霜,鬓边白发丝丝,看来总有五十岁了,眉眼间颇有几分豪气,却并不是她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掌书记?”阿波和社尔对视一眼,社尔皱了皱眉,冷笑道:“杨书记吗?我劝你绝了这个念头。你可知突厥人还有一句话?‘有孔的珍珠不会留在地上,总有人将它们捡走,串成珠链。’难道这世间除了你,就没有其他的女郎喜欢他?”

那人听她发问,同样诧异道:“小娘子,你不是要寻河西的掌书记吗?某便是。”狸奴看着他不说话,那人只得继续道:“某姓高名适,字达夫,去年入河西军幕为掌书记。某适才听家童说你是河北人,则你或许听过我的《燕歌行》。‘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狸奴用力咬着嘴唇,疲惫道:“你们突厥人说,陡峭的山石推不倒,话说多了则明白不了。我再说甚么也是无用,只求见一见河西来的掌书记。”⁠[1]

这几句诗写的是从前的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的事情,狸奴虽然不学,倒听过伶人歌唱。她张了张嘴,重复道:“去年?那……那位姓杨的郎君呢?”

阿波嗤道:“我们将军手下难道还有甚么人愿意见你?你‘透剑门’练得再好,我们武人,也不是不论德行的。”

高适不明所以,但见她眼中泛着水光,朱红裙裾显得脸色越发黯淡,心中不忍,低声道:“杨郎似乎惹了哥舒将军不快,是以此次哥舒将军奏报朝廷,以我为掌书记。”⁠[2]

狸奴揉了揉额角,平静道:“我只是来见人而已。”

狸奴小脸顿失血色,喃喃道:“他,他如今怎么样了?”

那人身量甚高,一双锐目有如鹰隼,正是出身河西的神射手社尔。上次狸奴诬告哥舒翰,为他们所知,他恨极了狸奴。虽然后来皇帝压下此事,众人不能公开谈论,但阿波、社尔之类忠于哥舒翰的武士,毕竟不会忘记。以他们的粗莽性情,此刻见到她,竟能忍住不动手,而只是嘲讽,已经算是定力非凡了。

高适还没说话,狸奴忽感手腕一紧,被人抓住。她转头看时,见来人脸罩严霜,冷冷看着她,竟然是张忠志。他鲜少对她露出这样冷厉的神色,且狸奴毕竟是来见哥舒翰手下的人,不由得心中一虚,被他拉到巷子的拐角处。

她目力绝佳,老远看清了当先两人的面貌,暗叫一声苦,本拟躲开,却又舍不得离去。犹豫之间,那边的几人也看见了她,其中一个冷哼道:“何娘子,你来此处作甚么?难道河北的女子都像你一样不知羞耻吗?”

“你是来见他的?”张忠志仍不放手,冷声问道。

哥舒翰不及安禄山荣宠之盛,却也颇受恩遇。他派了人入朝,自然便有许多人来寻河西的使者,或伺机探听消息,或求举荐拔擢,或与熟人叙旧。狸奴只在院门前站了片刻,就见远远有一行人走来,穿的也是禁军服色,腰间各佩刀剑。

狸奴自知无法辩驳,低着头不说话。

她并非沉得住气的性子,但因心情矛盾,反而越走越慢。直到一步步挪到河西幕中僚佐入京所住的宅院前,她仍是没有决定,手里牵着马,一只脚在地上不停蹭着。

张忠志咬牙道:“你想让将军知道你暗通河西?”

常人不得在城内疾驰,她入城之后,便即下马,慢吞吞走着,心中一时想着:“我见了他,该说甚么?他是胖了,还是瘦了?”一时又想:“我当真要去见他么?他不与我往来,于他于我,岂不都好?”

狸奴抬起眼睛:“你……你跟着我?”

狸奴默然下了灞桥,解开拴着咄陆的绳子。但她并未急着去送信,而是纵马向西,回了长安城内。

“看你失魂落魄,我难道放得下心?”张忠志质问,“你果然来了这里!你难道真的……你知不知道,在将军眼中,这是多大的罪过?”

安禄山不再耽搁,纵马离开。

狸奴看着他,淡淡道:“只要为辅兄你不报与将军,将军怎么会知道?”

这是明明白白的谋逆之意,因此这封书信必然要他信任的河北武士去送。但张忠志、能振英等人都在禁军中,轻易不能离京,而狸奴是女子,在鸿胪寺里没有真正的职位,反而相对自由,于是这事便落在了她的头上。

张忠志变了脸色,强压怒气:“你说甚么?”

而哥舒翰听说安禄山为部下将士破格求赏,也遣人入朝,为自己的部将论功,昨日刚刚到达,使者们骑着号称可日行五百里的西域白橐驼,风光无限。二人暗地里的较量越发激烈,安禄山索性写了一封信给陇右的心腹,令他们在几个牧区暗中挑选数千匹适合作战的健马,送到幽州。

“你到底是为了将军,还是……只是看不得我来寻他?”狸奴不想再说,抽身要走,张忠志不肯放开她的手腕,怒道:“我看不得你在意他,那又如何?你是胡女,他是汉人士族子弟,在他眼中,你和青绮门酒肆中的胡姬又有甚么分别?他除了当你是玩物,难道会真心待你?”⁠[3]

原来安禄山不久前向皇帝求得内外闲厩、陇右群牧等使职,得以总监马政。秦汉以来,唐马最盛,到高宗皇帝时,天下牧马已有七十万匹,此后即使少时,也有三四十万之多。去年哥舒翰从吐蕃手中收回九曲部落,而河曲正是昔日牧马要地,因此他被皇帝赐爵西平郡王,与安禄山的东平郡王相对。安禄山见此,未免不安,且他已有反意,便求来了这个总理马政的使职。

狸奴拼命挣扎,无意间扯开了袖中书信的封套,纸笺滑落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两人脸色同时一变,狸奴连忙去捡,这时却不知从何处伸出另一只手来,抢先拾起了那张纸。

狸奴突然被点名,吃了一吓,跪下道:“是。”众人纷纷看她,却知趣地没有询问甚么。

蠢作者:如果我看不到很多的票票,就只给你们看这个姓高的掌书记,不给你们看那个姓杨的掌书记。

众人齐声称是。知道安禄山要反的几个人自是明白他的心意,余人虽未曾听他亲口表露反心,却也深知安禄山和杨国忠势同水火的现状,都一口应承。安禄山扬起镶嵌七宝的长鞭,忽地想起甚么,道:“何六娘,我吩咐的事,你不要忘记。”

高适:???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安禄山恨不得插翅飞回幽州,当然没有甚么离情可言。他并未下马,目光逐一扫过众人的脸,肃然道:“我要走了,你们在长安要勤谨,好生侍奉圣人。”

安禄山:可惜我要走了,不然让他们看我也是可以的。

一些来自河北的武士神情恭肃,立在桥头。他们多属禁军,穿的皆是黑衫,而一片黑色中,独有一个白衫红裙的身影,纤秾合度,刚健婀娜,正是狸奴。她摸了摸放在袖中的那封信,心脏乱跳,抬头望着坐在马上的安禄山。

蠢作者:不好意思没人想看你。要是一天过去连一票都没有,那我才会考虑这么邪恶的招数。

他一出城门,立刻上马,不多时到了灞桥畔。桥下水波微漾,柔柔的柳枝在春风中摇摆,低垂到水面上,引得河中鱼儿喋呷不休。桥上行人来往如流,有人举袂拭泪,有人折下柳枝送给即将远行的客子,有人则向着游子早已远去的背影不停挥手。

安禄山:受死吧!我出兵不用以诛杨国忠、清君侧为名了,就以“杀蠢作者,替天行道”为名就好了。

听说皇帝本有意给他宰相名分,加同平章事,已经命人起草制书,却被杨国忠劝阻,说他目不知书,不可为相。但事已至此,他并没有感到愤愤不平,反而竟然有些庆幸。杨国忠不愿自己权势被他分薄,他才能脱身离开,而若是有朝一日,杨国忠宁可同意皇帝给他宰相之位,也要削他兵权,召他回京,那时又当如何?

注释:

即使是对姚崇、宋璟之类的重臣,皇帝亦从未加以如此殊恩,何况一个胡人边将。安禄山内心当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此次入朝,他已盘桓近两月,时时害怕杨国忠上奏将他留下。

1这句谚语和下面的几句,都出自《突厥语大辞典》。有的我适度添减了一下意思,比如“串成珠链”就是我加的,不然说“有孔的珍珠”太奇怪了,感觉像在说残次品一样,手动狗头。

方才在望春亭上,皇帝亲手解下外衫,披在他身上,温言道:“东北二虏,皆赖卿遏制。卿好去,为我尽忠。”

2据《资治通鉴》,哥舒翰在这个时候为一批部将请封,并奏高适为掌书记。

因为这件锦衣是皇帝的。

3青绮门是泛指,指长安城东面的几个城门。城门附近有胡姬的酒肆很多。

安禄山身上披着一件赤黄色的锦衣,匆匆走向禁苑东侧的光泰门。他身材肥胖健硕,锦衣并不合身,勒得他手肘、上臂都显出了肥肉的形状,但这一路上见到他的人,无论阿监、中使、禁军,没一个人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