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安禄山长叹一声,温然道:“你是我的长子,我怎会不顾念你和你的母亲?你暂且为我忍耐一段时日。待我一朝成事,你当居首功。”
他说了许多话,按着心口,不住咳嗽。安禄山怒极,呼吸浊重,胸口起伏,脸上神情变幻,冷冷看着他。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连突斤都将脸转到一边,盯着窗前那只花蕾状的黑石镂空香薰,仿佛才发现香薰上刻的花叶枝蔓十分精致好看。[1]
众人耳中又是一个惊雷炸响,都顾不得装聋作哑了,纷纷望向安禄山。突斤先叫道:“将军,你……你当真要起事?”
“段氏也是国夫人!”安庆宗大声道,“汉人眼中,正妻只能有一人,你却为妻与妾求得一般的封号,使我阿母听了命妇们多少讥嘲,你可知道?她身为胡女,又是边地平民,几曾懂得京中贵人们那些礼节?前几日她入宫赴宴,受杨国忠娘子裴氏诘难,而命妇们只管攀附宰相夫人,纷纷附和,唯有广平郡王妃替她说了两句话。这些事,你又知道么?”
安禄山点了点头,缓缓道:“我从前见太子而不拜,他记恨在心。陛下年事渐高,来日太子即位,立时便要为难我,到时我没了兵权,岂不任人宰割。李十郎在时欲立寿王李琩,但用尽谋算,始终未能改换储君。我诡计不如李十郎,所恃者唯有麾下十数万精兵,若不起事,还能怎样?”
“陛下封你母亲做了国夫人,尊荣无比,一衣一食无不极尽奢华,她又有甚么不快活?”安禄山怒道。
李十郎指的是已故宰相李林甫。安禄山对他敬畏非常,每逢入朝奏事的部下回来,都要问:“十郎怎样说?”有一回李林甫说了句“安大夫须得好生检点”,他吓得向后栽倒,反手撑在床上,大叫道:“我要死了!”还被伶人李龟年知道了,讲给皇帝取乐。因此在他看来,连李林甫都没做成的事,自己就更休想做到。
安禄山铁青着脸不作声,安庆宗又道:“我是安家长子,来西京做人质,是我之责,纵然举步维艰,我总无怨言。但我阿母何辜?她枉为你原配,却不受你喜爱。所以我才说,男女间情意不谐,何必强求?”
安庆宗在京为质,数年生涯可谓虎狼环伺,自然多有不甘。他今日固然是因母亲康氏受辱的缘故而冲动,却也未尝没有借旁人在场,逼父亲表态的意思,结果竟得到安禄山的郑重许诺,实属意外之喜。他激动之下,连咳嗽都止住了:“父亲心意既决,庆宗自当尽力,必不令父亲失望!”
堂中诸人大多隐约听过这件秘事,见安庆宗当众说出,都暗暗叫苦,恨不得捂住双耳,装作没有听见这番对话,唯有狸奴悄悄松了一口气。
能振英试探着道:“那么将军此时有何谋划?”
他的病明面上说是虚劳之症,实是数年前受安禄山妾室段氏所害。段氏见儿子安庆恩为安禄山所偏爱,生出取嗣子安庆宗而代之的野心,在他饮食中下了慢性毒药,幸亏安庆宗手下发觉得早。但段氏受宠,安禄山只将安庆宗与他母亲康氏送到长安,便不再提起此事。
安禄山沉吟道:“我打算为帐下讨契丹部落立功的将士们请封,尽量超资进功。有了封赏,才好安稳人心……”[2]
安庆宗嘲讽一笑:“我的病重了,可是我为甚么得病,阿耶你不知道吗?连契苾氏一个外人都一眼看出我有疾在身,这又是谁的过错?”
这些武士生于河北,长于河北,忠心故土远胜唐廷,对于叛唐没有多余的内疚,想到安禄山一旦成事,自己便是从龙之臣,又怎能不兴奋?当下激烈讨论起来。而狸奴却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整个人仿佛置身室外寒风之中,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两句话:“胡天啊,河北叛了,我该当如何?他是朝廷的臣子,他……他将怎样看我?”
“你尽说些甚么疯迷的话?”安禄山皱眉,“近来你的病更重了么?”
仅仅一年前,她还和堂中的其他人是一样的心思。所谓反叛,大约只是一件将军想做,自己就追随去做的事。
安庆宗将手中的青绿釉划花瓷碗放到案上,碗底发出清晰的碰撞声,显然他心情激动,以致手掌颤抖。他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才道:“虽说男女成婚皆由父母之命,可是两人情意不谐,难道就能过得快活吗?我来到长安后,读了一些汉人的诗书。《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的母亲要她嫁给太守之子,她宁可投水而死,也不肯再嫁,又是为何?”
但……
安禄山没料到这个素来稳重的长子突然驳斥自己,沉了脸色:“大郎你说甚么?”
杨炎的曾祖曾为龙门县令,力拒乱军,城破被害,被高祖皇帝封为全节侯,而他的祖父和父亲则各以孝行知名,俱得朝廷旌表,传为佳话。
众人均是一怔。安庆宗为人谨慎圆滑,向来不说不必要的话,况且张忠志是皇帝亲选的射生子弟,每日出入禁中,对他来说远比狸奴重要得多,他何必阻拦张忠志的好事?
这种门庭养成的儿郎,难道不是以君臣大义为一切,难道、难道会容忍外族武人的不臣之心?
“父亲!”安庆宗冷声打断:“何六娘自家不情愿,你何必强求?”
安将军的兵力再强,总归不能兵不血刃夺得大统,必要经过一番苦斗。到时,朱雀天街上岂不是将要铺满臣民的尸骨,大明宫御库的锦绣,岂不是都会在战火中烧成灰烬?
安禄山一笑,道:“那你为何不……”
到了那一日,这座城池,还会是让她有幸遇上他的长安城吗?
她再天真也明白,安将军脸上热情和善,对仇敌却绝不留情。譬如,他那年假意宴请契丹首领,却在谈笑间下毒鸩杀他们百十人,几乎可以说是狡诈残忍。她若是在安将军面前承认自己喜欢哥舒翰的属官,只怕当场就活不成了。
他还会是他,她还会是她吗?
堂中一片静寂,落针可闻。能振英等人虽知狸奴和河西那位掌书记过从甚密,却大都没有当真。狸奴周身汗湿,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嗫嚅道:“我……我没有……”
她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起来,吊在空中,像一条离水的鱼,失去了跳动的力气。
他这话问得锐利,众人一时皆将目光投在狸奴身上。安禄山虽是三镇长官,公务无数,但好奇男女情事,本是人之常情,何况见了张忠志放低姿态,他微感怜惜,忍不住笑道:“我们九姓胡人与汉人不同,先母而后父,胡女亦较汉女更加活泼英武。六娘不必羞涩,只管说来。以为辅的才貌武技,你尚且看不入眼,那你喜欢甚么人哪?”
而她时时敬奉的胡天,也并不能给她一个答案。
安禄山不以为意,点了点头,张忠志忽然道:“将军,我自知样貌才干,在河北武士中算不得上上之选,若何六娘心属他人,我必不敢妄想。六娘,你莫非早已钟情别人了么?”
蠢作者:我觉得我的读者是,不会因为我不讨票票而不给票票,也不会因为我讨要票票而多给票票。就非常稳。
安庆宗笑着插话:“何六娘一个女郎家,怎好当众与男人们谈论婚事?父亲不如稍后单独与何将军商定。”
安禄山:那只能说明你不会邀买人心。
因此在狸奴眼中,安禄山远远不止是河北长官而已,更何况她的父亲还是他的下属。要她公然违拗安禄山,无疑与她自幼的习惯大大相悖。狸奴咽了口口水,艰难道:“我……”
蠢作者:行吧,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看不到很多票票的话,就把男主继续藏在某个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狸奴脑中涌过无数念头,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安禄山善养精兵,安抚民众,在河北百姓心中宛如天神,且他又擅长利用祆教仪式造势,每逢节日,必精心预备牲牢,使巫师击鼓、歌舞,而他自己则身着胡服,坐在高床之上,燃起香料,罗列奇珍,令百名教徒侍奉左右,其他人则在床下跪拜,共同向胡天祈福。他的名字在胡语中有“光明”之意,借此自抬身份,倒也相宜。
安禄山:你最好继续藏着他。否则,让我看见他策反我们河北的姑娘,我就杀了你。
安禄山狡黠机敏,登时看出她心中不愿,诧道:“怎地?”
蠢作者:(摊手)
他只当这不过一桩小事,谈笑之间便要定下。狸奴急得站了起来,叫道:“将军!”
注释:
他喜好邀买人心,对几个主要部将的家事都很熟悉,心道:“平日不曾听说何家在意这个六娘,而为辅忠勇过人,前程似锦,又是我的假子,何千年必无不从。”
1黑石镂空香薰:还是来自深圳望野博物馆的一个唐代藏品。
他说得看似毫无来由,但在场的武士们无不早知他的心意,安禄山初时困惑,但瞥见狸奴骤变的神情,亦已领会。此时外族武人多以内部通婚为主,嫁娶汉人的相对较少。他乐见自己部下彼此结亲,稳固势力,笑道:“这有何难?待我回了河北,召他来说此事。”
2超资,大致可以解释为超出常格和资历得到更高的嘉奖。
张忠志伏地拜谢,又笑道:“何将军是将军的腹心。想来,我能做得将军的假子,便做得何将军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