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一身锦袍,盘坐在堂上,姿态很是随意,安庆宗坐在他下首。狸奴发觉安将军更加肥胖了,宛如肉山也似,眼神却依旧明亮,笑容亦观之可亲,一如昔日。但不知为何,她总觉他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
一同见安禄山的人有六七个,除了张忠志和狸奴,还有奚族射生子弟能振英、同罗武士突斤等,都是和安家关系较近的外族武人子弟,没有李起之类的门客。
突斤性情粗疏,最先笑道:“听闻将军受圣人传召,即刻快马入京。可如今一见,将军连日奔波后,精神仍是健旺非常,真是令我好生佩服。”
昭应城虽是离宫所在,却和长安一样,有城北贵重而城南鄙贱的风气。安家的宅邸亦在城北,是皇帝亲自命令有司建造的[1],两人走了不久便到了。
安禄山喝了口酪浆,笑道:“杨国忠日日向圣人说,我既有反心,定然害怕离开幽州军中,不肯应召入朝,以免失去兵权。那我除了立刻面圣,还能如何?”
皇帝几乎每个冬天都要来华清宫,文武官员大多随行,因此朝廷在骊山下另建了许多官署,加上官员们的住处,逐渐形成了一座城,城名“昭应”。
众人多少都知道安禄山此次入朝的原因,闻言并不意外。能振英皱眉道:“我那日隐约听说,太子不知为何,与杨国忠合力,向圣人进言,说……说将军必反。”
张忠志也担心误了时辰,听她似是答允了,就放开了她,二人匆匆下山。
突斤哼道:“今日你说河北要反,明日他说河北要反,还不如当真反了罢。”
狸奴天生力大,向来只有她对别人用蛮力,没有人能制服她。她第一次在男子面前遭遇如此窘境,羞红了脸,却又挣脱不得,只好含混道:“容我想想。”
他说的声音不大,但在场诸人个个习武,耳力绝佳,都听得真切。这话无疑挑破了始终萦绕在河北众人心上的一层迷雾,几人一时各怀心思,都没说话。安禄山笑道:“罢了罢了,突斤你在长安几年,怎地反而更加莽直了?你那年为契丹人所伤,每遇雨雪天气,背上痛痒,如今可好些了?长安地气湿润,想来比北地更教人难捱。”
上元节连续三日没有宵禁,满城灯光灿烂,人们可以彻夜游玩,正是苏味道诗中所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其间时有陌生男女偶然相识,暗通款曲的事情,因此他这邀约自是大有深意。
突斤不想安禄山身为三镇节度使,统十几万精兵,却能记得他的旧伤,目光登时亮了许多,肤色微黑的脸上泛起兴奋的浅红,大声道:“蒙将军记挂,突斤早就不痛了,随时都能上阵,杀一百个契丹人!将军若要看,突斤即刻舞刀给将军看!”
张忠志凝望她皎白的耳垂和纤细的脖颈,心头更是欲火难耐,笑道:“上元节要不要和我一同赏灯?”
安禄山摆手,笑道:“瞧你的样子,我就放心了。你休要心急,我来时带了一把好刀与你,早晚有你展露身手的机会。振英,我来之前遣人去你家问过,十一郎的心疾已然好转许多,正盼着你回去哩。我又叫人延请了医家,将你母亲的头风也治一治。”
狸奴急道:“不是的,不是的!”
能振英为人风流率性,所在意的唯有幼弟老母,当下又惊又喜,感激道:“将军大恩,振英绝不敢忘!”
张忠志却用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她:“你喜欢我便尽够了,至于是像喜欢兄长一样,还是像喜欢情郎一样,又有甚么分别?”
安禄山的目光又转向狸奴,和蔼道:“何六娘,十几年前我还见过你哩,那时你才四五岁,生得就较别家女孩儿高挑,只管握一把小弓,弦上搭着树枝,四处乱跑,射地里的沙鼠。[2]如今弓马固然没有丢下,人材也像是何国的茉莉一样出众了。”
狸奴身子一僵,用力推他:“我,我也喜欢为辅兄,像,像喜欢兄长一样。”
狸奴搓了搓手,傻笑道:“不敢当将军的夸赞。将军待我们好,记得我们的事。”
十八岁少女妩媚的脸庞犹如莹润多汁的白桃,看似不合冬天的时令,却恰到好处地成熟在他的面前,让他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他将嘴唇贴在她的脸颊上,嗅着她鬓边的幽香,低声道:“我喜欢你。”
安禄山道:“我那段氏娘子曾叫人探看你阿母。她好得很,只叫你穿暖些,勿要以长安温暖,大意受寒。”
半年来,张忠志以兄长的身份自居,小心照料她,意在潜移默化,使她忘却杨炎。他谨慎万分,就像设下陷阱的猎客,自以为不动声色将猎物慢慢引入罗网,而狸奴也的确没有再提起那个名字。
狸奴张着嘴,点了点头,安禄山见状笑问:“你还有甚么挂心的事?”
狸奴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挣扎道:“你,你做甚么?”
狸奴绞着手指,慢吞吞道:“我……我积了些钱,买了两斤阿月浑子,想……想请将军的从人带与我阿娘。”
张忠志见她仰头望着他,蓝盈盈的大眼睛里充满紧张的神气,偏偏眼角微微上挑,既纯稚,又狡狯。他只觉喉中焦渴,一伸手,猛然将她拉入了怀里。
安禄山大笑,便即应允。他一个个问过诸人的情况,轮到张忠志时,叹道:“为辅,你父母均已不在,养父张锁高亦已身故,难得你长成如此勇武之士。我虽欲照拂你亲人,却不可得。长安居不易,你且说你想要甚么,我皆赏你。”
在狸奴眼中,骑射本身就已是极快乐的事了,因此她竟没想过该要甚么。她怔了一会,笑道:“你就给我买壶酒罢,安家郎君去年赏我一只琉璃壶,与葡萄酒最是相宜。若是为辅兄你胜了我,你想要甚么?”想了想,又连忙补充道:“我没有多少钱财,你是知道的。”
张忠志静了片刻,低头思索。突斤不耐烦了,叫道:“难道世间除了宝刀、名马,还有甚么值得讨要?”
张忠志笑道:“赌赛须得下注才好。若是你胜了我,你想要甚么?”
众人同时笑了起来。突斤睁着一双虎目,很是不解,问道:“你们为甚么笑?”能振英解下佩刀,以刀鞘敲着地面,击节唱道:“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这说的就是突斤你了。”[3]
狸奴边走边踢着山路上的土块,摇头道:“收别人射的猎物有甚么趣味?要是和你比试谁射的多,反而更加有趣。”
他唱的是一首北朝民歌,形容一个北方的尚武少年买得好刀,爱惜之至,每日摩挲数次,比抚摸十五年华的少女还多。这首民歌在北地流传甚广,突斤虽是同罗人,却也听过,哼道:“每一把刀的锋刃薄厚不同,马儿虽分良驽,也各有各的脾性。而女子无论美丑,到了夜里,岂不都是一个模样的么?”
她自去年入狱后,性子内敛了不少,少有这般娇憨的神情。张忠志递手炉时指尖触到她柔软的手掌,又见她眉间娇态,心中不由一荡,脱口道:“你想射甚么,兔子?飞禽?我去白鹿原上给你射来。”
连安禄山在内,众人除了狸奴,都没忍住,哈哈大笑。突斤这话在男人之间说来原属正常,但既有女子在场,就未免显得粗鄙,况且这女子又是他们父辈同僚的女儿,而非营妓之流。偏狸奴并不懂这话的意思,微微蹙眉,正要张口发问,安庆宗连忙咳了几声,笑道:“为辅你究竟想要甚么赏赐?”
狸奴吐了吐舌头,小声还嘴道:“在边疆作战的将士们才不会将养这么久,我都快要拉不开弓了。”
张忠志望着安禄山,沉声道:“将军既怜我少孤,能否为我做媒?”
张忠志将手炉塞进她手里,责备道:“你骑射多年,如何不知骨头折断须得好生将养,不可急于一时?”
安禄山一愕,拍着大腿笑道:“你确是该当娶亲了。我这就收你为养子,再为你议亲!”
狸奴笑了笑,道:“多谢为辅兄,我手臂的伤早已好了,只是你们不许我开弓射箭罢了。”
他养有八千同罗、契丹“曳落河”[4],均是他的假子,但这些假子只是空有名头而已。但若是张忠志这种本就与他亲近的子弟,却又不同。只此一语,张忠志的身份便高了许多。
狸奴点点头,转身慢慢向山下走去,张忠志紧随其后。今日他亦穿了一件黑色貂裘,于矫健英武之外,更添几分豪贵。他递过一个小手炉,道:“你有旧伤在身,不宜受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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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个时辰,我们便要去见将军了,下山罢。”身后有人柔声提醒。
安禄山:可以。
她没去过,她想像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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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的目光逐渐越过了城市,投向了更渺远的西北——京畿的冷,是一种与河北截然不同的冷。那么,河西呢?
安禄山:会被五岁的何六娘追着打。
山下的长安城规整如棋局,一百零八坊分割得清清楚楚。整个城市浸在温柔的金色夕阳里,棱角在光晕中微微模糊,倒显出一种别样的沉静,不大像是平日里那个充满机心和欲望、喧嚣和讧乱的,作为“帝都”而存在的庞然大物。
注释:
他说,往后总有冷的时候。他没有说错。
1皇帝命有司为安禄山起宅第于昭应,见《资治通鉴》。
她在幽州长大,关中的冰雪,对她算不得甚么。但这个冬天,她还是穿上了薛四送的貂裘。
2沙鼠:塞外的某种老鼠。李益《登夏州城观送行人赋得六州胡儿歌》:“六州胡儿六蕃语,十岁骑羊射沙鼠。”
狸奴拉了拉身上的貂裘,口边呵出淡淡的白气,脸和耳朵尖都冻得微微发红,像个因贪玩而被冻得傻了的小孩子。
3这首民歌是《琅琊王歌辞》中的第一首,我特别喜欢,终于找到机会夹带进来了,快,吃我安利!
正月中旬的骊山毕竟还冷,冰雪尚未消融,只有山坳向阳处开了几枝紫梅,随风送来清浅的香气,转瞬就闻不见了。
4曳落河:胡语“壮士”。假子: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