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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天宝十三载三月一日 申时至戌时

院内安庆宗叹了口气,自语道:“长安繁华,可是留得越久,我就越觉得,这毕竟不是我的故土。身为质子,连娶甚么样的人,也由不得自家。嘿嘿,我是虏家儿,我是虏家儿!”

他方才唱的是北朝时的一首民歌,这歌字句经过南朝汉人文士翻译润色,盖“虏”字深有贬义,北地胡人不会以此自称。安庆宗是胡人,却照搬了这个“虏”字,契苾当然奇怪。

他语调沉痛,契苾心头一颤,暗道:“我高祖乃是蕃将,不知他当年初到大唐时,可曾有过这番心事。”

契苾犹豫着,待要进去问路,又听院内有人急道:“郎君,还有许多宾客在外,你却怎地躲来此处?仔细怠慢了郡主!”原来作歌之人就是今日娶妇的安庆宗。契苾一愣:“他不是胡人么?为甚么唱这首歌?”

那似乎是家仆的人顿了顿,低声劝道:“圣人将荣义郡主配给郎君,可见荣义郡主在宗室女中,未见得有多么重的分量。郎君只当郡主是宫观里的神像,好生供奉,待之以礼便罢,不必亲近。”

中间她离席更衣,在园中不小心迷了路,与侍女失散。她且行且寻,无意走近一间院落,却听院中传来一阵低低的歌声,唱的是:“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安庆宗沉默了片刻,方道:“话虽如此,但我每每想到我阿娘受到阿耶冷落,心中总是难过。唉,我不愿郡主如阿娘一般。她也不过是个年少的女郎家罢了。”

新妇团扇遮面,男方吟却扇诗,请新妇露出容颜,燃灯烛、跨马鞍……这些都是契苾自幼见惯的时人婚俗,她并未特别留意,只是看到安庆宗的容貌时,不由怔了一怔,心道:“安家一门武将,他却单薄文弱。”

这番话既沉痛,又温情,契苾向来心肠冷硬,此时却听得痴了。

她生性干练好强,最仰慕被太宗文皇帝称赞“心如铁石”的高祖契苾何力,天下男子殊少有人能入她眼。两年前圣人命安庆宗娶荣义郡主,她也在受邀观礼之列。

这之后她暗自留意安家,陆续听到了不少事:他父亲安禄山荣宠无极,深遭妒恨,他时常受到连累,在京城处境艰难;他并非天生体弱,而是曾被父亲的妾室下毒,因此病症难愈;他事母至孝,母亲生病,他坚持陪在榻边,终于不支晕厥……

却说契苾离开之后,心神烦乱不已。她有一目十行之能,拾起纸张的一瞬间,就已看清纸上的字迹,心情一沉:“他父亲当真是要反了。”

越是了解,就越是怜惜。越是怜惜,就越是难以忘却。她清楚他已经成婚,是别人的丈夫,因此从未露出半点心思,只是默默远望而已。

狸奴用手背拼命擦着他亲吻过的地方,大声道:“你,你以后不能如此待我。”说完不等他回答,转身跑了。

——可那张信笺上,字里行间都是明明白白的反叛之心。她家世受唐恩,再难以割舍的情思,都不能撼动她根深蒂固的忠诚。

她宛如大梦初醒,蓦地用力一推,张忠志猝不及防,竟被她挣脱。他倒退两步,愕然望着她。

大唐谈不上对蕃人汉人一视同仁,但的确给了外族将领足够多的恩遇。她的高祖契苾何力深受信重,陪葬昭陵,而当今的大将高仙芝、哥舒翰,也都是蕃将。这么多人,费了这么多年,鏖战沙场、头断血流,为外族武将赢得整个唐国的尊重,她身为这个集团的一部分,绝不能接受有人为了自己的贪欲,而破坏这份得来不易的荣耀。她望着天边粉紫色的晚霞,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母亲以外的人亲吻。杨炎究竟是个成年男子,温热的唇间并非没有情欲的意味,但他克制得极好,小心得像在对待一件宝物。

而同一时刻,凉州武威城的天空中,夕阳才刚刚开始西坠,转成金黄的颜色。杨炎坐在一间酒肆的二楼上,遥遥望着城外终年积雪的祁连山,只偶尔拿起面前的酒盏,心不在焉地饮上一口。

那个落在她额头的,犹如蜻蜓点水般短暂,却令她战栗的轻吻……

他倚在窗边,整个人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风流疏懒。楼下时有少女经过,抬眼望见他的容貌姿态,脸上便是一红。有大胆的女郎,还会高声调笑一句:“楼上的郎君独个儿饮酒,喝醉了可怎么办哪!”偏他神情淡漠,直如未见,女郎们也便讪讪走了。

他说,她像是边关的月,明晃晃地映着他的眼,他无法视而不见;

杨炎不知坐了多久,忽听有个少女的声音怯生生道:“郎、郎君,还、还要一壶酒吗?”他随意摆了摆手,忽觉那声音似乎有几分熟悉,转头叫住少女:“且慢。”

那个幽暗的牢房里,那双漆黑的眸子;

那少女看来才只十三四岁,鼻梁高挺,眼窝微陷,双眸蓝如天海,是个年纪尚稚的小胡女。她衣衫朴素,手中捧着一个酒壶,怯怯地看着他,问道:“郎君要酒吗?”

张忠志见了她乖巧的神态,更觉怜爱,双唇渐次落在她的双睫、眉心和额间。狸奴本来尚能忍受,但在他嘴唇印上她额头的一瞬间,她周身一颤,如遭雷击,许多记忆从脑海深处浮出——

杨炎听她又说了一句话,突然明白:“并不是声音相类,只是胡女说汉话,腔调大都有些相似。”他心头微感失落,仍是和蔼道:“这壶酒与我罢。”

言毕,他轻轻吻上她的脸颊。他生得高挑英俊,在旁人看来算得上赏心悦目,狸奴却又惊又怕,用力掐着自己掌心,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唯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小胡女劝各色酒客劝了半日,才卖出这一壶酒,当下笑弯了眼睛,将酒壶稳稳放在杨炎面前的食案上。杨炎自斟了一杯,却不去喝,问道:“你叫甚么?”

“放心。”此处是条小巷,张忠志全不在意,伸手拂去一朵落在她发上的白色槐花,情不自禁地赞道:“你喜穿红裙,我只道你如五月榴花,耀人眼目,却不料这槐花洁白幽香,也很像你。”

小胡女诧异道:“奴家姓何,叫做摩诃。郎君问这个作,作甚么?”

张忠志笑了一声,忽然将她揽入怀中。狸奴一见他眼神,隐约猜到他要做甚么,却不敢挣脱,只僵着身体,小声道:“恐怕有人瞧见,不……”

“姓何……”杨炎犹豫了一下,问道:“阿何平日都在这酒肆里卖酒吗?”

“我……”狸奴噎住,半晌,艰难道:“我求你。”

那叫摩诃的小胡女微感奇怪,但见对方形貌俊雅,不像恶人,便点了点头:“奴家的阿耶就是肆主,奴家每日都在此卖酒。”⁠[1]

狸奴哑口无言,只是跟在他身侧,拽着他的手臂不放。张忠志甩不脱她,只得在一棵槐树下站定,似笑非笑地看她,道:“去年在长宁公主故宅的马球场上,你也曾这般拉着他的衣袖。是不是只有为了旁人,你才会求我?”

杨炎喃喃道:“你这样辛苦,过得快活么?”他虽对她说话,目光却越过她的脸庞,似在望向甚么很远的地方。

“你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安将军要反吗?”张忠志目光扫视四周,压低声音。

摩诃皱了皱鼻子,思索道:“奴家的大姊出嫁了,妆奁里有簪子,也有臂钏,我好羡慕。若是奴家卖出很多壶酒,阿耶高兴,或许也给我买一只臂钏……那我可就快活啦。”说到最后,她渐感羞涩,声音越来越小。

张忠志一声冷笑,转身就走。狸奴大惊,追了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道:“你不能害契苾姊姊!”

杨炎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看了她一眼,蔼然笑道:“你太瘦了,还是买支簪子罢。”说着将几枚钱币放在食案上,站起身来,一径下楼去了。

狸奴道:“方才她拾起信笺,立刻递还与我,不过是一息之间的事。她如何看得清纸上的字?你……你不要为难她。”

摩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果然瘦得戴不住臂钏,只怕戴了也要滑脱。她嘟着嘴拾起钱币,忽而瞪大了眼睛:“阿耶!”

安禄山这封书信是写给心腹的,因此是以胡书写就。胡语胡书乃是当时不同外族之间通行的言语和文字,契苾是铁勒贵族后裔,又在鸿胪寺做事,懂得胡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张忠志一见狸奴脸色,已经猜到答案,目光中掠过一丝杀气。

银币铸造精美,正面是一个戴着王冠的右侧像,周围有联珠纹围绕,背面也有几圈联珠纹,绕着一个祭坛与两位祭司,正是来自波斯的银币。波斯银币虽非唐钱,在长安多作装饰,但在往来西域的道上流布甚广,而凉州这种胡商极多的边陲重镇,用银币交换货物亦不罕见。这些银币共有十枚,算来够买好几支簪子了。

狸奴心底一寒,反问道:“你要做甚么?”

杨书记:哎哎我出场了,各位读者,你们该干什么?

张忠志顾不得继续方才的话头,低声问道:“她可识得胡书?”

蠢作者:投票啊,那还用说。

她不知契苾是否看到了信上的内容,抖着手将信纸塞回袖中,笑道:“我还有事,姊姊快进去罢。”契苾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杨书记:不。今天随手给了小姑娘这么多钱,我没钱吃饭了,现在面向群众征集资金。只要我成功改变国家经济政策,实行两税法,你们每一个捐款的人,都会得到最低20倍,最高200倍的回报。我,杨炎,打钱。

狸奴入狱时契苾曾多方奔走,但她为人善恶分明,后来知道了狸奴指认哥舒翰的事情,待她渐渐冷淡。狸奴心情黯然,却也无可奈何。

蠢作者:滚!=v=我不承认你是男主!

契苾将纸递了过去,淡淡笑道:“我家在河西仍有不少族人。听说河西使者入朝,我想他们或许托使者带来了甚么书信消息,便来问一问。”

注释:

“契苾姊姊?你如何在这里?”狸奴惊疑不定,伸手去接那张信纸。

1何摩诃这个名字来自《唐代墓志汇编》中的一个胡人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