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登第的进士,文藻雄蔚、誉满关中的小杨山人,此刻没有滔滔雄辩,没有舌灿莲花,只是说着简单得几乎可笑的话,像一个在渭水边牧羊的田舍郎。
“你是一个很好的小娘子。”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你思虑的事,我大约也都想过的。”
“你不要怕。”这是他今天向她说的第一句话。
狸奴猛地转过脸。幽暗的室内,湛蓝的眼对上清亮的黑眸,潜潮暗涌。
他放下饆饠,倒水浸湿手帕,轻拭她额间汗水、脸颊泪痕。他擦得认真,指尖隔着一层湿凉的细布,掠过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如同对待稀见的美玉,娇嫩的婴孩。手帕上有独属于他的柑橘香味,若有若无之间染了她的脸庞。
他忽然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前额,又很快移开嘴唇,轻声道:“我们士子考中进士后,需要守选数年,等待官位空缺,才能释褐为官。除此以外,只有两条路:考中‘博学宏词’、‘文辞清丽’等制科,便可立即为官;或者,去往边塞军幕,以冀长官赏识。我曾在河北和河西之间犹豫。若是当年去了河北,便能早点识得你,看你从一个痴傻的小娘子长成一个……”他咳了一声,“更加痴傻的小娘子。”
牢房内外一片静寂。世界仿佛凝固了,又仿佛每个瞬间都在急速流动、倾斜、颠覆,幻影明灭。
狸奴从鼻子里发出“哼”的声音。杨炎继续道:“但我去了河西。凉州城里能望见祁连山,你知道么?祁连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洁白一片,很像乳和酪。而且山中冬温夏凉,适宜牧牛,所产的乳酪极好。因此当地牧民又叫它——‘乳酪山’。”[4]
母亲的安泰,故乡的利益,难道抵不过一块饆饠?
狸奴绷不住,“扑哧”笑了,只听他又道:“河西有很多令人心气豪迈的故事,甚么傅介子刺楼兰、冯奉世平莎车、班超定西域。可是我去了才知道,古人安边定远、立功绝域是真的,‘春风不度玉门关’……也是真的。”
她不敢接受,也不能背叛。
“凉州的天好高,地好广阔。你在平原上即使走上一夜,天边的月,也像是半点没有动过,始终在原来的地方。在大漠中飞驰的马,远远看去,小得像鸟儿。夏夜漫漫,天上星河灿烂,胡人在楼头弹琵琶;冬天可就难熬了,北风如刀,割在脸上,磨墨的水在砚台中结冰,呵几口气都不能化开。男子不虚伪,女子不矫饰。因为,活下去就已经很难了。”
如果吃了这块饼,她就像是……承认了,妥协了,接受了,背叛了。
“许多人说,中进士、娶五姓女、修国史,这些是最紧要的事。我也以为,我会娶个五姓女。所谓发言有礼、动不逾规,讽诵诗书、博通艺能……这样的五姓女。可是在凉州,我看多了‘粗鄙’的边民胡女,渐渐明白:长安的月,照耀富贵繁华、红尘紫陌,固然很美;边关的月,映着大漠清霜、长河枯树,也一样很美。”
他不恼,只是保持姿势,擎着那块饆饠,一动不动。她手臂折断后一直没有进食,此时并非不饿,却顽强地拒绝嘴边的食物。
“旁人眼里,你或许像火,但在我看来,你却是边关的月。明晃晃地在那里,耀着行人的眼。我想装作没看见,却始终不成。”
他神色如常,在她面前坐下,掏出巾帕擦了擦手,打开油纸包,撕下一小块饆饠,送到她嘴边。狸奴别过脸,盯着污迹斑斑的墙壁,似乎要用目光将墙壁凿出一个洞来。
他的眼里有光。
狸奴无声地目送她离开。不知过了多久,牢中污浊的空气骤然添了几分熟悉的柑橘清气,又传来一股樱桃饆饠的味道。
狸奴想说:“我没有那么好。”又想说:“杨公南你喝醉了!”却只是略略侧头,伏在他的肩上,说道:“我要吃饆饠。”
契苾踢开脚下的几根蒿草,神色转瞬即已恢复如常,淡淡道:“河西有歌道:‘丈夫力气全,一个拟当千。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契苾家可谓世受唐恩,我虽非昂藏丈夫,却愿捐躯报国,视死如眠。这大约便是‘尽心’了。”[3]她的话掷地有声,却绕开了狸奴的问题。
同一时间,亲仁坊安禄山宅的堂中,张忠志一拳砸在案上:“你说甚么?”
狸奴望着她紧抿的唇,忽地开声问道:“姊姊,甚么是‘尽心’?”
李起的脸色依旧木然:“我说何六娘愚钝,未堪大用,不值得我们刻意营救。待此事闹大,河西的人入了局中,她的境况自有转机。”
“……这两日,杨书记可谓尽心之至。”契苾说到“尽心”二字时,声音有些颤抖。她又检查了一遍夹板,便起身离开。契苾是武将之后,素来身姿挺拔,英气不输须眉,此刻却微微低了头,大概是因为牢房门太低了。
张忠志怒道:“她的双臂都折断了,若不及时救治,难道要叫她死在狱中吗?”
狸奴张嘴又闭上。有甚么好说?他是河西节度使的掌书记,而哥舒翰不久前受命兼领河西,已经是他的新任幕主。这世间的人,难免各为其主,她一家深受安将军提挈眷顾,难道还能背叛?
安庆宗叫人递了一盘酥山给张忠志,安抚道:“众人皆知何六娘是我们河北的人,此刻我们不好出面。但吉中丞答允了暗里照拂她,为辅你不必过虑。”
契苾见状,也不深问,道:“你且耐心养伤,我们在外边定会尽力。”回头扫了一眼,轻声道:“因我从妹的事,我只道此人恶极。但若非他使出河西掌书记的名头,而哥舒仆射恰好在河西大胜吐蕃、收回黄河九曲,军威正盛,我只怕很难见你。你合当向他道谢。”
他发了话,张忠志只得按捺火气道:“可是吉中丞毕竟对她用刑了。”安庆宗道:“宰相亲临,他不得不用刑。今日他已借机放人进去,给她治伤。”
契苾问狸奴究竟为何进了御史台狱。她是铁勒可汗契苾何力的玄孙女,而铁勒本是突厥一部。自何力以来,契苾家数代居于长安,但她到底是突厥后人,与哥舒翰算是同类。狸奴诬陷了哥舒翰,此刻面对契苾,心有愧疚,只能勉强敷衍。
李起抬眼,冷冷道:“何况,何六娘断了双臂,反而更有用了。那位杨书记甚是在意她。”
二人之间并不交谈,只各自与契苾说话,场面一时甚是诡异。杨炎默然起身,径自走出牢房,连衣衫沾染的尘土都忘了掸上一掸。
张忠志道:“你的意思是要将她送给杨炎么?”
狸奴苦笑,却不想抬眼看他,甚至连一个“谢”字也说不出口。
安庆宗皱了皱眉,劝道:“何将军是我父亲的副将,我怎能将他家的小娘子送给哥舒仆射的幕宾?而且在关中的汉人文士看来,胡女不过玩物而已,连妾室都未必做得,何六娘岂肯自贱至此?为辅你想要她,将来我父亲可以为你主持。你骁悍忠勇,他向来欣赏,不然那年怎会带你入朝?”
契苾似笑非笑道:“何六你急甚么?这药膏的钱不是我付的,也不必你来付。你只管用就是了。”眼光稍稍掠过杨炎,意思不言而喻。
听他提到安禄山,张忠志不敢再说,却也无心再留,起身告辞,去了平康坊的球场,跟李俶、李倓和几个射生子弟打马球去了。
说话间二人已打好了左臂的夹板。而右臂的伤势与左臂稍有不同,因此契苾换了手法,由下向上端合断骨。采用端骨的手法,疼痛固然稍轻,耗费的时间则更长。狸奴笑道:“契苾姊姊,你可不要给我右臂也用这脆蛇药膏。我没有钱。”[2]她早就不堪痛楚,额间汗水涔涔,只是一直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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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苾手中动作不断:“你的话太多,根本不像病者。这是岭南的脆蛇,捕蛇人将之晾晒,制成腊肉,便是绝佳的续骨药物,使断者复续,突者复平,价值几倍于寻常药膏。”
注释:
狸奴从接骨的剧痛中缓过神来,见药膏质地甚软,不似寻常草药,好奇道:“这是甚么?”
1庶仆:唐代朝廷派给六品及以下官员的仆人。
室中甚是阴暗,仅有的光线都来自对面牢房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契苾纤细手指反复摸过狸奴左臂,直到对骨头断裂错落之处了然于胸,才将伤处两截断骨对准,低声道:“你忍着些。”言毕双手陡然发力,“咔咔”两下,不偏不倚,接上了断裂的肱骨。杨炎伸手,隔着衣袖托住狸奴的手臂,契苾取过药膏,均匀涂在伤处上。
2接骨&药物:唐朝实在没有太多关于骨折救治的材料留下来,这段稍稍参考了清代吴谦的正骨八法,脆蛇则是《本草纲目拾遗》里面的。
契苾跟他有怨,却一向头脑清明,分得清轻重缓急:“我懂得接骨,但是杨书记须得在旁辅助。”拿起两块薄薄的夹板,指点杨炎如何用夹板固定断骨。二人进入御史台狱之后,得知狸奴手臂折断,契苾立刻派鸿胪寺的庶仆[1]出了皇城,购置接骨药草等物。
3这首歌出自敦煌曲子词中的《剑器词》。
杨炎的襕衫下摆沾了尘土和蒿草,脸上的神色很难形容,不似平日的都雅风姿。他没有回答狸奴的话,而是问契苾:“契苾娘子,你出身武将世家,想必懂得接骨?”
4祁连山又称乳酪山:真的!敦煌曲子词《捣练子》:“乳酪山下雪纷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