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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天宝十二载五月十二日酉时 至 五月十三日申时

朝会已经结束,太仆寺卿安庆宗请求皇帝将宰相和御史中丞留下,理由是:“昨日杨右相命吉中丞捉拿十余人,系于御史台狱。这些人俱是寻常百姓,其中一人还是家父副将何千年之女,温柔端方,从无恶迹。杨右相不问情由将他们下狱,是何缘故?难道又是疑心家父要反吗?”杨国忠曾数次向皇帝进言说安禄山要反,因此安庆宗问出这话倒不显得突兀,言辞神态正是一个气愤的儿子该有的模样。

她在牢房中睡睡醒醒的时候,大明宫的紫宸殿中正有一场争论。

安庆宗会在今日朝会后发难,杨国忠早有预料。他气定神闲地看向皇帝,刚要说话,便听皇帝温和道:“安卿不必急躁。近来有人包藏祸心,在城里传了一些悖逆的话,因此朕令宰相推问。你父亲副将何千年曾经送贡物入朝,朕认得他。御史台想来不过是叫何氏过去问话罢了,不是甚么大事。”

狸奴将嘴唇挨到碗边,用牙齿咬着碗沿,一点点将碗倾斜,让水流入口中。若在平日,控制力度对鞍马娴熟的她来说自非难事,但现下受了重伤,神智模糊,只喝了两口,就不小心打翻了碗,半碗水迅速渗入地面。她愣愣盯着那一小片湿了的地,脑中翻来覆去只有两个念头:“莫非这就是我攀诬哥舒翰的报应?可是人活在世上,各为其主,又有甚么错?”

安庆宗恭敬道:“劳陛下亲自解释,臣不胜惶恐感激。当着陛下的面,臣斗胆,问宰相和中丞一句:何氏究竟有罪无罪?”

她醒来时,周围仍是一片寂静——也许这才是御史台狱的常态,被关进来的人都已经发不出声音了。狸奴感到身上一阵阵发烧,在闷热的牢房里,竟然不自觉地打起了寒颤。她在幽州军中见过的伤者甚多,知道骨折之后有时伤者会身体发热,多半是因为体质较弱,或是伤口未能及时得到料理。这种情况极难缓解,可谓凶多吉少。

杨国忠还没来得及看御史台今早送来的款辞,但既然已交代了吉温,文书想必是按照他的意思来写的。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昨日臣曾亲自到御史台狱,旁观吉中丞鞫问何氏。何氏的悖逆罪状,便请吉中丞禀报陛下罢。”

过了些时候,狱卒送来两个蒸饼和一碗水。狸奴的手臂折断后肿胀起来,无法拿起蒸饼,只能伏在地上,低头将嘴唇凑近碗沿喝水。喝了两口后,碗中水位降低,她便再也喝不到了。这间为了热死罪囚而存在的牢房没有窗户,狸奴看不到日月更替,不知时辰,躺在地上时睡时醒。睡眠是此刻唯一能够减轻痛苦的事,她紧闭着眼睛,偶尔有泪水从眼角流下。

皇帝和杨国忠的目光同时转向吉温。吉温的面上却现出几分难色,犹豫了片刻,才说道:“陛下,右相,此事……似乎还有内情。”

狸奴道了声谢。狱卒见她一双蓝盈盈的眸子中神采暗淡,脸上满是尘灰泪痕,心中暗叹,转身锁上了牢门,想道:“进了御史台狱,多半不能活着出去了。不知这小娘子得了甚么罪。”

杨国忠皱眉道:“吉中丞此言何意?”

狱卒看着狸奴走进牢房,目光掠过她软软垂在身侧的双臂,难得生出两分恻隐之心,跟了进来,俯身抱起地上破败的毡褥和蒿草。狸奴疑惑抬头,狱卒道:“暑热时将罪囚关在小房里,堆上这些,罪囚便难耐酷热,很快气绝。几十年前来俊臣还在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牢房了。”[⁠1]

吉温顿了顿,说道:“何氏的款辞,涉及另一位节度使。干系重大,微臣不敢自专,只得请圣人和右相听过,再作定夺。”

狸奴编造了一个在西市偶然听到突厥人对话的故事,将罪名推在几个早已离开长安、返回河西的士兵身上,一时无法查证,但当然也无法证伪。吉温令郑侍御记录,又命狱卒将狸奴带下去。

杨国忠愕然看着吉温。大唐兵多将勇的节度使统共就那么几位,朔方节度使安思顺是安禄山的堂兄,何氏是安禄山的人,当然不可能攀咬安思顺。安西的高仙芝、封常清离得太远,跟安禄山没甚么深仇大怨。剑南节度使固然是杨国忠自己遥领,可若何氏说的是他,想必会用“宰相”而非“节度使”来称呼。那么,何氏所指的人,便呼之欲出了:与安禄山一贯不合的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

狸奴心情一松。李起那天的话给了她指引:“哥舒将军收罗突厥残部,拥兵自重,部下兵将只知有他,不敬君上,才信了这些悖逆言语,甚至众口相传。”若是只有自己获罪,那还是小事,可若是阿娘因此受了牵累,更加为父亲所不喜甚至厌弃,她有何面目去见阿娘?倒不如拼命将此事攀扯到安将军的宿敌哥舒翰身上,将水搅浑,或许反而还能立下一功,争得一线生机。

果然吉温道:“此事的起因大逆不道,臣便不重复城中流传的那些悖逆言语了,只将何氏的款辞说与圣人和右相罢。昨晚何氏说,她在西市的胡饼店外,听见几个河西来的兵士议论,说这些言语实则源于哥舒将军收容的突厥部众。突厥亡国之后,有些人不愿内附大唐,便去往陇右、河西,依附了哥舒将军,因为哥舒将军是突骑施人,本属突厥一部……”

吉温向郑侍御摆了摆手,说道:“哥舒将军身兼陇右、河西节度使,地位尊崇,手握重兵,是圣人器重的大将。既然事涉哥舒将军,还是应当听一听犯妇说些甚么。”

“吉中丞!”杨国忠气急之下打断吉温,“这等无由无据的诬构言语,你如何能报与陛下?”

狸奴道:“大唐律例,难道鞫问罪人时,不必听罪人的款辞吗?”

皇帝暗觉后悔,不论此事是否真与哥舒翰有关,都不应该让安禄山的人知道。安庆宗似乎料到了皇帝心思,抬头道:“既然事涉悖逆,臣不敢多问,唯求陛下一事:若未有凭据能将何氏定罪,便请吉中丞推问时手下留情。假使何氏无罪而身受重刑,损伤体貌,只怕会伤了为国尽忠的将士之心。”

“何氏,你太狂悖了!甚么时候这御史台狱容得一个寻常女子要凭据了?”郑侍御喝道。

皇帝道:“这是自然。依朕看来,此事多半是误会罢了。”又安抚了几句,吉温和安庆宗便退了下去。皇帝叫杨国忠留下,问道:“你叫吉温推劾那个何氏,可曾用刑?”

“不知中丞有何凭证,可以证实我散播此文?”

杨国忠一惊,含混道:“问话时难免严厉了些,没甚么损伤。”

“有人恶意散布这篇大逆不道的文章,我奉宰相之命,私下里推勘此事。”吉温道。

皇帝在武后的手下成长,对酷吏们的行事堪称熟稔。他想到御史台狱的手段,斥道:“胡闹!没有凭据,岂能随意用刑?告诉吉温,不可随意虐待罪囚。朕少年时,来俊臣曾在洛阳丽景门内置一推事院。官员若是入了推事院,一百人之中连一个也未必能活,因此有人称丽景门为‘例竟门’,意思是入此门者,例行绝命。当时百官觳觫,道路以目,皆因酷吏横行之故。朕的朝廷,绝不可复见当年故事!”⁠[2]

狸奴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我想问吉中丞,为甚么捉拿我?”

这日下午,狸奴正在牢房里昏睡,忽然感到额头一阵微凉,甚是舒服,头颈也被抬高,枕在甚么柔软的物事上面。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一张神色焦虑的清秀脸庞,诧异道:“契苾姊姊?”

吉温、郑侍御齐齐变色。郑侍御指着狸奴,斥道:“你攀咬哥舒将军,有何居心?”

她的声音嘶哑,契苾连忙取过一只水囊,喂了她几口水。狸奴试着坐起,却发现自己枕在契苾的腿上,额头上盖着一块浸湿的巾帕。契苾按住她,低声道:“早晨我便想来看你,狱卒只是不肯通融。方才我们又来,狱卒却竟然许了。”

狸奴又吸了口气,抬头望着吉温,一字一字地、缓慢而清晰地说道:“这篇突厥语碑文,是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麾下的突厥部众……伪造的。”

我们?

吉温道:“你有甚么话说?”

狸奴费力转头,却见杨炎仍是一身淡蓝襕衫,盘膝坐在旁边,正自默默看着她。她咳了一声,缓缓道:“你的衣裳……脏了。”

郑侍御亲自提起笔,准备记下她的款辞。书记的事通常是刀笔小吏来做,但今日宰相一度亲临御史台狱,显然非常在意此事,他自然要小心伺候。

那个……蠢作者其实挺意外的,上个赛段变成了分组第二名。就,挺感动的,我没更新的时候,居然也会有读者小天使点进来投票。我自知又懒又蠢,深觉不配小天使们的抬爱。除了认真写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回报的了。

狸奴从小好动,坠马摔断过右腿,因此骨头折断对她来说并非初次。爱好骑射、技击的人受伤乃是常事,她醒来之后虽觉痛不可当,却能勉强镇定下来。听到吉温问话,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呼吸太重会增加疼痛——低声道:“我有话说。”

注释:

好在杨国忠已经离开,吉温扫了一眼郑侍御,向狸奴问道:“何氏,你没有话要说么?”

1根据《唐书》酷吏传,这种热死人的牢房是一个叫王弘义的人设计的。

狸奴低低呻吟了两声,睁开眼睛。剧痛使她眼前一阵阵发黑,眼中的世界明明灭灭,意识也随之变得断断续续,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

2丽景门的谐音:“例竟门”,直译应该是“例行终竟”。“竟”字有结束的意思。

一桶冷水泼在少女的脸上身上,白色薄衫朱红长裙一时尽湿,裹在身上湿哒哒地寒凉入骨。夏日的热气,似乎一点都透不进这间摆满了枷具的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