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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天宝十二载五月十二日 午时至申时

“你籍贯何处?为何来到长安?”

郑侍御嘴角微扬,赶紧憋住笑意。

狸奴努力不看脚下成片的黑褐痕迹:“妾本籍幽州蓟县,父亲乃是幽州军中的将领。他一向听说长安官署中短少译语,因妾通晓诸蕃语,他便将妾随贡物和几名走索艺人一同送到长安,只盼妾能稍尽所长。这不过是为国朝尽忠的一点心意罢了。”

“回长官,妾姓何,本名狸奴,行六。”

“你通几种蕃语?”郑侍御问。

中间那人身着绯袍,正是御史中丞吉温。旁边那人则穿着绿袍,品级稍低,是台中的一位侍御史,姓郑。郑侍御望了吉温一眼,先开口道:“何氏女,报上本名来。”

狸奴直觉他话中似有陷阱,但这个问题到鸿胪寺一问便知,她无法作伪:“常说的有昭武九姓的胡语、突厥语。契丹人和奚人的话,妾也能说一点。此外,波斯语与胡语多有相通之处,妾稍稍识得。”

最令人惊心的,是一面装着铁笼头的重枷。狸奴不知它究竟该怎么使用,只一看就心脏剧颤,赶紧低下头,却见地面上也有大块大块的可疑痕迹,隐隐似乎还能闻到血腥气味。她快步走到坐在厅堂正中的两个人面前,施礼道:“妾身何氏,拜见二位长官。”

郑侍御目光在她白嫩的脸庞上不断逡巡:“你说一句突厥话来听听。”

狸奴赶紧站起,随着狱卒出了门。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偷看四周的几排牢房,眼前便出现了一间既宽敞,又逼仄的厅堂。说宽敞,是因为这间公房长宽各百十步,简直与她常去的祆祠一样大了。说逼仄,是因为堂中陈列着许多枷具,只留下了正中间一片空地。枷具形状不一,有圆有方,有宽有窄,但每一架都是深浓的黑褐色——陈年血迹的颜色。

“Kaynarøgüzkəqiksizbolmas。”狸奴犹豫了下,“意思是,‘汹涌澎湃的河流不会没有渡口’。”这正是她今天一直用来安慰自己的话。[⁠3]

蚊蝇的嗡嗡声在耳边萦绕,在她惊慌的心情之上,更添了烦躁。安将军会不会受到牵累?父亲会不会因此憎厌母亲?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路,一个狱卒打开了她的牢房门:“何氏女!”

“这便是说,世上的烦难之事,总归有法子消解。”郑侍御思索着,“何氏你的突厥语如此精熟,伪造一篇碑文,想来不是难事。”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境遇定然与突厥碑文的事相关,但那篇碑文不是早就在鸿胪寺中传开了吗?知道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为甚么说她散播谣言?

原来是要问这个么?狸奴实在不擅口舌之争,思忖该如何对答,忽听厅堂门口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世上的烦难之事,进了御史台,便一定有法子消解。”

被抓进御史台狱大概已经两个时辰了。为了保存体力,以免在闷热的牢房中窒息,她停止了抗辩和叫唤,连呼吸也放到最轻。

半天没说话的吉温连忙起身,迎上前去:“杨相公!”郑侍御紧随其后,见了礼,叫人去取茶汤和蔗浆,又问:“相公亲临御史台,有何要事?”

狸奴坐在推事院一间狭窄的牢房中,抱着双腿,下巴顶在膝盖上发呆。这间牢房很小,数尺见方而已。然而就是这么小的牢房里,还堆满了蒿草和破烂的毡褥。蒿草异味浓烈,毡褥则使本就污糟的空气无法流通,当此暑热时节,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她又是北人,不免更感难捱。

一个紫袍玉带的身影踱了进来,正是当朝宰相杨国忠。杨国忠打量着堂中的各色枷具,笑道:“无甚紧要事。我当过几个月的御史台主,有时也会想念这推事院哩。今日视事已毕,想起七郎在此推勘罪人,便过来瞧瞧。——莫非不曾给这小娘子上狱械么?”

然而桐树并没引来甚么凤鸟,说甚么“良禽择木而栖”?传说中的神鸟,也未见得比他更明智、更懂得挑选栖身之地。吉温冷淡一笑,眯起的双眼反而显得比平时良善了几分,走进了御史台西侧的推事院。

“尚未。”吉温答道。“才讯问了几句,原本要用‘宿囚’的法子。”

汉代的御史府中多植柏树,常有千余乌鸦栖息树上,晨去暮来,因此御史台一向也被称作“柏台”、“乌台”。但如今的宫里最多的是桐树,御史台中也并无柏树。据说当年大明宫初建时,司稼少卿梁修仁打算在宫中多种白杨,因为白杨不出数年便可长成。从前的铁勒首领、后来归顺大唐的契苾何力吟了两句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梁修仁立刻改了主意,种了桐树。

“‘宿囚’?不过是几夜不能睡觉而已,未免太慈厚了。这小娘子貌美,七郎你不是起了别的心思罢?”杨国忠在满堂的枷具前乱转,口中如数家珍:“‘驴驹拔橛’不大好听,不宜用在女子身上。‘死猪愁’的名字也不好。唉,来俊臣所制的枷具都太过粗莽。”

吉温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过永兴坊,再向右转,又从皇城东侧的景风门回到了皇城中。这次短暂的出宫,理由也是现成的:若要从东北方向的大明宫到皇城西南的御史台,这样走更加简单,不必在宫城中绕来绕去。

吉温笑道:“相公最喜欢的是哪些?”

吉温走出中书省,大步向南,一直出了丹凤门。宫城外不远处正有一个家仆等着,见他出来,连忙凑上前,悄声道:“依照郎主的吩咐,已经叫人传讯与太仆寺安家郎君,并遣快马送信去往河北报知安将军了。安家郎君说,多谢郎主,盼郎主鞫问他们时尽量拖延,只要延至明日朝会即可。”

杨国忠拈着颏下长须,沉吟道:“武后时的索元礼是胡人,他曾经想了一个法子,名叫‘晒翅’,比来俊臣的那些名目好得多了。恰巧何小娘子是胡女,又生得纤袅多姿,宛如飞鸟,‘晒翅’岂不适合?”⁠[4]

——其中第十一个名字,赫然是:“鸿胪寺司仪署何狸奴,本籍幽州,蕃将何千年女,行六。”

吉温望了狸奴一眼,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笑道:“相公果然巧思。”当即吩咐郑侍御布置。

太子和安禄山都是他的敌人,无论拉拢哪一个、共同打击另一个,都是绝不蚀本的营生。杨国忠扫了一眼手中的纸,这张纸上一共写着十二个人名,都是京中疑似与安禄山有渊源的男女。这些人中,有在朝廷官署供职的小吏,也有平康坊的歌妓、东市的食肆主人,有胡人,也有汉人。

狸奴茫然看着狱卒们抬来两对横木,每对之间皆有锁链相连,两根横木之间的距离甚短。当狱卒将她的双臂各自放入横木之间时,她终于隐约明白,剧烈挣扎。虽然撞倒了两个狱卒,但郑侍御一声招呼,登时便有更多的狱卒涌入,将她按倒在地。

太子李亨那日前来,与他做的交易很简单:若是他不将此次的事情攀扯到太子身上,太子便会禀告圣人说安禄山有不臣之心,与他一同扳倒这个恩宠无边的胡人。

她的双臂分别被塞入两对横木之间。在杨国忠、吉温、郑侍御的注视下,两个狱卒各自手执一对横木,徐徐转动。

“郎君啊郎君⁠[2],你若能守信,那就再好不过。若是失信……莫怪国忠无情。”杨国忠低低自语,端起手边的扶芳饮,喝了两口。

狸奴爆发出尖锐的痛叫,大颗大颗的泪水一瞬间涌了出来。吉温对杨国忠笑道:“‘晒翅’原来是这般模样,温竟从未用过。”杨国忠点头,道:“委实如同飞鸟舒展翅羽,妙丽无双。”

吉温眸光微闪,面色却分毫不变:“谨遵相公之命。”告辞退下。

说话间,横木间连续“咔啦”两声闷响,狸奴双臂同时折断,昏死过去。

在讯问之前,就先写好准备呈给皇帝的奏状,然后再鞫问罪人,用尽方法也要从罪人口中得到与奏状一致的结果,这是吉温独有的才能。杨国忠心知肚明,笑道:“安禄山的母亲是突厥巫女,他在突厥人中根基深厚。后来突厥亡国,残部多归他麾下。安禄山素有反志,藐视圣人,才教部下的突厥余部编出了一番谎话,意在侮蔑天子,辱损国威。这些罪人皆为安禄山的部属、门客,潜伏京中,伺机散布谣言,以乱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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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相公想要甚么款辞⁠[1]?”吉温问道。

注释:

如今皇帝也都忘了。

1款辞:就是后世所说的招供,供状。唐朝应该还没有“供状”的说法。

“七郎果然是能臣,不枉我向圣人进言举荐。就劳七郎鞫问他们罢。”杨国忠目光落在他那双眼白甚多的三角眼上,唇角微微一挑。早在十年前,吉温也曾受人荐辟,面见皇帝。皇帝见了他,却说:“此人必是个不良汉,朕不要。”

2郎君:皇帝的近臣可以叫太子“郎君”。不过也许只有宫里的人这么叫,我还不太确定。

吉温微微一笑,抬眼看杨国忠:“温曾经说过,若能遇上知己,就连终南山的白额兽,温也可轻易捕缚。——相公便是温的知己。”

3这句谚语来自《突厥语大辞典》。

杨国忠和吉温交通数年,早知他的手段,却也不禁有点惊讶:“我昨日才将那些名字交给七郎,七郎今日便已将他们收狱了?”

4酷刑:这章里所有的酷刑名目都来自两唐书《酷吏传》!

“相公令温所捕之人,已尽数收于御史台狱。如何鞫问,还要请相公示下。”御史中丞吉温半低着头,面容隐在云母屏风投下的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声音温驯,双手将一张纸递给杨国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