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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天宝十二载五月九日

狸奴不防他有此一问,虽觉他不像探听别人家事的人,也未多想,随口答道:“时常想念。”

“此间暂无他事。”李起顿了顿,突然道:“何六娘,你可想念你母亲么?”

李起点头:“只要你为安将军尽忠,你母亲必定也能感到荣光。去罢。”

“……”狸奴忍着憋屈的心情,问道:“李郎还有吩咐么?”

狸奴走出安宅的后门时,仍未想清这句话的意思。她虽然天真纯笃,但来了长安四个月,孤身在外,到底懂得了些人情。李起这话,可以是勉励,也可以是威胁。

“正因你蠢,所以索性不叫你矫饰。以你的材质,只要你稍作姿态,那位杨书记便会看穿。”

她是河北人,她的父亲是安将军的副将。忠于安将军,固然是她的分内事,却也是自小到大,眼中所见、潜移默化的结果。自她出生以来,幽州节度使有过好几任:张守珪、李适之、裴宽……却都没有安禄山在任这么久。民众已经不大记得没有安将军时的河北了:河北如今的富庶昌明,安将军功不可没。她的忠心由内而外,并不需要用外力来维系。

狸奴道:“以我的本性待他?可我……我蠢得很。”她原以为李起会叫她更加精细谨慎些。

狸奴心中有些烦躁,走进一间食肆,点了碗槐叶冷淘[1],吃了个干净,才觉暑气燥气为之一清。她心满意足地付了钱出门,却见街上有个蓬头乱发的乞儿走过。

李起扫了她两眼,吩咐道:“往后你仍旧与他交结,不过,不必刻意矫饰,只管以你本性待他。”

那乞儿穿着早就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衣裳,胡乱唱着旁人听不懂的歌谣,而且只有左脚穿着一只草鞋,赤着右脚,看去既疯又傻。狸奴看着他的模样,忽然想起李起说自己蠢笨不堪大用,不禁生出同命相怜之感。她在袖中掏了半天,发现身上只剩两文钱了——两文钱能买六枚鸡卵⁠[2],几乎是她一日的饮食用度。

“是。”狸奴心底涟漪微漾,低声道。

狸奴掏出一文钱,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将另一枚铜钱也拿了出来,正要追上前送给那小乞儿,忽见那小乞儿身形一转,拐进了另一条巷子。狸奴信步跟了上去,不由暗暗诧异:小乞儿的步子灵活敏捷,看似闲游漫步,却分明别有目的,暗中尾随着前方的甚么人。

李起似乎没了耐心,转开话头道:“你方才说,这几日你和河西的那位杨书记过从甚密?”

狸奴生长军中,耳濡目染,深知斥候们的行事,掩藏行迹、潜行暗探,都是她偷学过的本事。小乞儿虽有意伪装,她仍是一眼看了出来。当下狸奴好奇心大盛,暗暗缀在他身后。

为大唐皇帝的脸面着想,世上当然最好没有这篇文章。但……那么详细、愤激的文章,若说只是有人信口谣传,她也无法相信。

她身姿轻巧,五感敏锐,做起尾行的勾当来,可谓得心应手,途中虽有两次险些被发现,都及时躲了过去。她从东向西,一路跟着乞儿穿过了长兴、安仁两个坊,又向北拐进了开化坊的荐福寺。

狸奴一时有点明白,一时又错愕混乱。

荐福寺虽不及慈恩寺香火之盛,却也是有唐一代深受皇恩的知名道场。此地原是隋炀帝为藩王时的旧宅,自从皇唐肇造,数易其主。高宗皇帝崩逝,武后将此地选为佛寺,寺门的匾额,便是武后用“飞白书”亲自题写的。⁠[3]

“世间没有这篇碑文。此事是编造出来的——也只能是编造出来的。”

狸奴并不了解这些掌故,却也感于荐福寺的宏阔富丽。寺中花木繁茂,重楼复殿,更易隐匿行迹,使她的跟踪变得越来越难。这小乞儿究竟要做甚么?他尾行的又是甚么人?

李起冷冷看着她。他身量中等,相貌寻常,一旦混入人群里,只怕就再也寻不出来。但他的目光落在狸奴身上的时候,却仿佛比那位动辄就要打杀她的郡王妃崔氏更骇人。狸奴咽了口唾沫,艰难道:“这篇大逆不道的突厥碑文,原来,原来,不是真的,而是,而是编造出来的?”

狸奴蓦地停住脚步,心中一阵不安。她绷紧了身体,仿佛遇到野兽时摆动双耳、缩短步伐的咄陆,随时准备逃跑。

狸奴目瞪口呆,忍不住道:“这、这……究竟并无凭据。”

细密的树影洒在地面上,淡紫的蔷薇引来了蜜蜂,嗡嗡声和高处的蝉声混在一起,是夏日独有的韵律。不远处就是放生池,池面宽广,一层层漾开的波纹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金色,不知名的鱼儿在水中浮浮沉沉。

狸奴有些困惑,又觉李起的推测也有道理,就没出声。李起眼中隐约掠过一丝朽木难雕的无奈,接着说道:“突厥毗伽可汗认为‘唐主英武’,不敢叛唐,乃至请求以人子之礼侍奉我朝天子,又怎会如此辱骂大唐?这些流言,原是突厥部众信口编造的。哥舒将军收罗突厥残部,拥兵自重,部下兵将只知有他,不敬君上,才信了这些悖逆言语,甚至众口相传。”

狸奴忽然一转头,视线精准无比地撞上两道阴冷的目光。她甚至还没看清这个陌生男子的样貌,就感到一股劲风扑面而来。狸奴不意他竟然直取自己脖颈,当即低头闪过,张口道:“你是谁?”

李起声音仍是毫无起伏:“哥舒将军是突骑施的族人,而突骑施乃是突厥一部。四年前哥舒将军攻打吐蕃石堡城,他手下所统之兵,便有突厥阿布思的兵将。如此,突厥残部归于哥舒,合情合理。”

“你又是谁的人?”男子反问道,趁她说话分心,五指箕张,猛然抓住了她的肩胛骨。狸奴反手一拳打到他的肋下,扭身挣脱。

狸奴一愣:“陇右?”

两人转瞬间交换了两三招。狸奴矮身,躲过他接连不断的拳影,瞅个空隙,双手抱住对方左腿,用力一拉一摔。

“是否也有突厥残部向西,附于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麾下?”李起道。

男子右腿退了半步,力图稳固下盘,却料不到对面的女郎力气如此之大,登时仰面摔倒。跌倒时他下意识想要借力,右手一抓,“嗤啦”一声,竟将狸奴的衣袖撕了半幅下来。

狸奴不解其意,但她从小爱听兵家故事,况且突厥最后一位可汗被杀不过是八年前的事,她所知不少:“有些突厥部众向东奔走,归附了安将军。还有一些族人,为回纥怀仁可汗所收罗。”

狸奴是北人,不耐炎热,穿得单薄,外衫内除了贴身的诃子再无其他。男子一撕,她白嫩的小臂顿时露了出来。狸奴既惊且怒,未及多想,伸出手来,咔嚓一声将他的右臂关节拉脱,又冲着他的髋骨狠狠踢了一脚。男子猝不及防,竟沿着放生池边的斜坡滚落下去。他右手脱臼,单凭左手无法稳定身体、阻止下滑之势,眨眼间便跌入水中。

李起又问:“数年前突厥灭亡,族人四散。何六娘可知那些突厥残部的去向?”

放生池对面的僧众见有人落水,立刻便有人跳下来营救。狸奴余怒未消,还想追究那男子身份,却也知继续待在此处弊多于利,当下将左臂笼在右手衣袖中,闪身走了。

狸奴迟疑道:“突厥人说的是突厥话,却没有自家的文字,书写时都用我们九姓的胡书。碑石上的突厥文,不过是几十年前默啜可汗叫人造的字罢了。这些文字……即使突厥贵族能读能写,平民也必不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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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起点了点头,问道:“我是汉人,不甚通晓蕃语。依何六娘之见,碑石上的文字,有多少突厥人识得?”

今晚上路过时代广场发现有美食节,但是当时只剩20分钟了,已经不卖餐券了。问商家收不收现金,商家不收,但是因为快收摊了,免费送了我们寿司卷、桃子乳酪蛋糕。另一个商家也不收钱,送了章鱼小丸子。最后问一个商家能不能用优惠券买水,他送了我们一箱气泡水……(● ̄(エ) ̄●)

这是件大事,连狸奴都留了心。她不假思索:“司仪署里的斋郎们都知道了。司仪署和典客署往来甚密,我前日见到斋郎们与典客署的几名译语同在廊下用膳,低声谈论,想来典客署也有人知道了。但上官们并未吩咐过甚么,鸿胪寺依旧平静无事。”

注释:

“……是。”狸奴讪讪,不再寒暄,详尽述说了这几日的经历,请李起示下。李起静静听着,并未打断,直到她说完,方道:“如今鸿胪寺里,有多少人知晓突厥碑文之事?”

1冷淘就是凉面。

李起穿着一身玄色衣裳,令人一见便生三分寒意。听到狸奴发问,他神情平淡,话音也没半分波澜:“我辈为人门客,只求为主人分忧。自家的境遇,又有甚么紧要?”

2一文钱买三枚鸡卵,参照《太平广记》,转引自《金泥玉屑丛考》。

那日她尚带拘谨,今天安庆宗不在,她不觉放松了些,笑道:“李郎近况如何?”

3参照《唐两京城坊考》。《历代名画记》:“荐福寺额,天后飞白书。”

安庆宗是太仆寺的长官,且身为安禄山的长子,责任重大,平日忙于交结京中的重臣贵胄,等闲无暇参与门客们的会面和谋划。狸奴这次来亲仁坊的安宅,也只见到了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