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以前,狸奴一直只当他是个相貌好看的友人。可此刻她脑中思绪纷乱,本能地觉得,再也不能将他们的关系看得这么简单。
长安东西两市惯例,日中时分,击鼓三百声而开;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声而散。杨炎道:“我送你回家罢。”
那天契苾说,她在河西的从妹心悦杨炎,却为他所拒,悒郁成疾,病重而终。那时她想为他分辩两句,却被契苾的眼神吓住。契苾说了很多很多话,最后还念了几句诗,叫甚么:“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她问契苾是甚么意思,契苾却没有解释。
狸奴终于逃脱生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杨炎问道:“郡王妃和你说了甚么?”狸奴忽而感到脸上又热了起来,低声道:“没说甚么。”掩饰着接过橘猫,道:“快要到击钲闭市的时刻了,我们走罢。”话音未落,钲声果然响了起来,明亮悠长。
此时此刻,狸奴有一种背叛了契苾的感觉。她嗫嚅道:“不、不必你送了。你、你放心。”
崔妃一愣:“贵妃美貌绝世,天子自然宠爱。她不必费甚么机心,旁人……可未必有这般好命。”接着又问了几句,才将信将疑地上马走了。
杨炎打量了她片刻,道:“我不放心地黄粥。”
狸奴忽然想起甚么,问道:“宫中的贵妃恩宠无双,又是郡王妃的姨母,郡王妃为何不向贵妃请教这些……秘术?”
狸奴只得认命地走在前面。崇化坊离西市很近,没多久也就到了。她刚要开口请他回家,杨炎道:“待你煎好了药,我再走也不迟。”随手扯过一架胡床,泰然坐了下来。[2]
而若是不改……那她也只好祈求胡天,不要让她再遇见崔妃了。
一个美男子屈尊坐在她这狭窄的小院里,清俊绝俗的脸庞正对着不远处的马槽,这让狸奴颇觉尴尬。隔壁人家养了几只鸡鸭,偶尔传来几声鸭叫,还时不时顺风飘来一股鸡粪鸭屎味。狸奴怀着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心情,对眼前极为不谐的场面视而不见,低头走到灶上,生火煎药。
狸奴抖了抖,乖巧道:“心诚即可。最好焚烧檀香。”心想崔妃若是嗅着檀香的气味,诚心抄一遍那些“令人心气清宁”的诗,暴戾脾性多半会有所改善。
虽然心里不知在想些甚么,药好歹没有煎过头。地黄粥闻到浓郁的苦味,用尽残余的力气,疯狂挣扎。两人一个抱住猫,一个给它灌药,总算将药喂完了。
崔妃见她越发拟非其伦,皱眉喝止:“你若是欺瞒我,我定不轻饶。抄写时,要用甚么纸?甚么墨?”
地黄粥挣扎得累了,也可能是被药汤苦得失去了神智,趴在地上睡了过去。杨炎摸了摸它的后背,悄声道:“我有新鲜物事给你看。”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
狸奴用力点头道:“当真。王郎中的《长安女儿行》甚么的,情、情思婉转,诗中写了男子是如何看待女子的。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是抄写一遍王郎中的诗,自然就知道男子的心思,知道男子喜、喜欢甚么样的女子。”她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信了:“用我们的话说,王、王郎中就像是派到敌军中的细作,啊不,斥候,传信告知我们,敌军有甚么布置。”
狸奴凑过去,见是几根头发,微感不解。杨炎笑道:“你在幽州时玩过斗草么?”
王维名重当世,是张说、张九龄去世后,两京最负盛名的才子。崔妃当然也是听过的,却不信他的诗有甚么奇效:“当真?”
“斗草有甚么趣味?那不是女孩儿家才玩的么?”狸奴说完才觉这话不对。杨炎倒没取笑她,说道:“晋朝时有个人叫谢灵运,他的胡须生得极美。他笃信佛学,临死之前,将自己的须髯送给南海祗洹寺,用以装饰寺中的维摩诘塑像。”
狸奴隐约觉得,这位郡王妃暴戾浮躁,确乎该做一些可以静心的事,于是信口道:“我听说,将王郎中的诗作全部誊写一遍,心境就会大不相同,而且也会更加受人喜爱。”[1]
狸奴初次听闻这故事,甚觉好奇:“这就是他的胡须?”杨炎点头:“中宗朝的安乐公主,在五月初五日斗百草。她广求物色,令人疾驰至南海,取了谢灵运的胡须来斗草。她又恐怕他人也能得到,便将剩余的胡须剪了丢掉。这几缕是当时的宫人留存下来的,辗转为我所得。”[3]
狸奴这才发觉自己心念所至,无意间念出了声。她忽然想起,杨炎今日说过他近来在模仿王维的画,而王维的诗作亦臻绝妙:“观他的画,读他的诗,可解暑热,令人心气清宁。”狸奴当时笑道:“听起来,王郎中倒仿佛得道高僧一般。”杨炎道:“也不全是。他少年时的作品,如《洛阳女儿行》、《班婕妤》,情思婉转,体察女子心意。”
狸奴道:“中原有这么多名山古刹,他为甚么要将胡须送到南海那么远的所在?那个祗洹寺很有名么?”
“王郎中?是吏部那个王郎中么?”崔妃问道。
杨炎递给她一棵草,自己拿着一根胡须,两人将手中的草与胡须交叉。狸奴因自己力气大,生怕一不小心就拉断了草,聚精会神地看着二者交会的那一点,耳中听杨炎悠悠说道:“谢灵运犯了大错,流放广州,又有人告发他谋反,因此皇帝下诏处死他。广州地近南海,他临死前将胡须施给南海的祗洹寺,也属自然。”
崔妃示意她说下去。狸奴心中叫苦,拼命回想自己与杨炎相识以来的细节。她长到十七岁,从不知道恩爱夫妻该是甚么模样。阿娘固然只是阿耶的妾室,平日唯有小心侍奉而已,而阿耶的正室娘子与阿耶的相处也无特别之处。安将军的妾室段氏娘子,倒的确让安将军十分喜爱。他连正室夫人康氏都打发到了长安,与儿子安庆宗一起居住,据说就是为了让段氏高兴。可是段氏并非昭武九姓的胡女,反而是鲜卑后人……思来想去,最接近她心中恩爱夫妻的形象,竟然是那日晁衡宴席上的王郎中,和他身边的黄衫女郎。
狸奴并非没有见过死于战场上的士兵遗体,但战死和被处死究竟不同。她瑟缩了一下,手上力气不稳,一下子将草茎扯断。
崔妃见自己好声好气说了这么多话,这小胡女仍是不肯吐露,不由得脸色一沉。狸奴早已被崔妃吓破了胆,见她露出怒色,慌忙一转话头:“我们胡女的术法,只有用在胡人男子的身上才管用。杨郎君是汉人,我,我用了别的法子。”
杨炎微微一笑:“我赢了。”
她未及深思,诚恳道:“回郡王妃的话,昭武九姓在西域或许有甚么秘术,但我生长幽州,实则……”
狸奴不大敢再看那胡须,问道:“那……谢灵运当真谋反了么?”
狸奴刚要摇头,眼神忽然对上崔妃眼中的光。那光芒让她怔了一怔,心底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仿佛对面的人不是跋扈凶恶的郡王妃,而只是个不如意的寻常女子。
杨炎道:“我也不知。有人说他谋逆,暗中命人劫道,解救自己。也有人说他是受人诬陷。这世间的事,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
狸奴魂不守舍,随意点了点头。崔妃道:“我听说你们胡人才出生时,父母就在婴孩的口中放入石蜜,就是为了使孩儿长大后说话动听。想来,也有使男子喜欢上女子的秘术了?”
狸奴只觉他最后这话似有深意,抬头看他。淡金的夕阳光中融着极浅的紫色,洒在他轮廓清晰的脸上,使那张脸显得更加温煦,却也多了几分难以捉摸。
崔妃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数收入眼中,耐着性子道:“如今你可知道了?”
她懵懵懂懂,随口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她的肌肤太白,教日光照上一刻钟,两颊就会泛起浅红。她看着他,那层浅红逐渐加深,又悄悄蔓延开来,直到耳朵尖上。她自己并未觉察,只管下意识地用手背去贴着发热的脸。
院中静默了片刻。咄陆忽地“唏律律”一声长嘶,露出不耐烦的意思。狸奴跳起来,给咄陆添了点草料,却听身后的人道:“我辈众生,只能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人事而已。”
午后的阳光灼热,蚊蝇四处飞动,嗡嗡声让人烦乱。此时还未盛夏,可她来自北地,不耐暑气,时时觉得焦渴难耐。可他一身淡蓝衫袍立在那里,衣袖拂动时,袖底就似有挟着柑橘清香的微风吹来,身姿仿如玉树芝兰,令人见之清心。就好像……六月傍晚的风,三更时天心的月,山泉水里凉过的甜瓜和深红色的李子。
蠢作者在外漂了11年,现在正在准备回国,转租房子什么的非常非常麻烦,今天晚上9点才开始写。生病之后速度又非常慢,3000字总是要花至少4个小时,甚至5个。啊!终于写完了,可以睡觉了。
“是么?”狸奴狐疑地扫了一眼杨炎,见他左手抱着猫,右手拿着一包药,正凝眸看向她。
以后准备不定时插播小剧场:
崔妃努力压着火气——这对于她也是一件颇为稀有的事情了——诱导道:“男子喜欢女子,和你阿娘喜欢你、女郎家喜欢你,是不一样的。”
崔妃:你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快教给我!
狸奴也很委屈,嘟着嘴小声道:“我没有胡白。”
狸奴:揍!他不喜欢你,你就揍他!
“你!”崔妃气急败坏,抬起手就要打她,总算记得自己方才的允诺,强自克制住:“你是当真蠢笨,还是故作姿态?”
崔妃:那我还是揍你吧。
“是啊,”狸奴掰着手指计数,“阿娘、薛四、契苾姊姊、胡饼店的老丈、贩卖瓜果的秦七娘子……”
杨炎:(把狸奴扯过来)郡王妃,她太蠢,您打她她也不会开窍的,不要浪费力气。
“很多人?”
狸奴:再见.jpg
“不不,郡郡郡王妃,”狸奴吓得又开始口吃,“我不敢欺瞒郡王妃。我不必做甚么事,就有很多人喜欢我哩。”
注释:
“你不想说?”崔妃挑眉。
1你们不要觉得我这是在借机夹带私货,又来苏王维啊,这是有原因的啊!后面就知道了!
“我没有甚么特异的法子。”狸奴疑惑道。
2这是唐朝啊!只有中药啊!所以只好这样啊!原则上还是不要给猫吃中药啊!网上也有人给猫吃中药,治好了猫,但是我们要科学养宠物啊!不能瞎吃啊!
崔妃点头。
3谢灵运胡须在南海,安乐公主派人去取,然后毁掉剩下的,这事儿出自《隋唐嘉话》。
狸奴听了崔妃的话,再次瞪大眼睛:“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