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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天宝十二载五月六日 巳时至午时

“当然相干。它若托生成一匹马,能负重能拉车,那也值得救治。太仆寺里还有兽医专门医马哩。可是猫儿狗儿,啧啧,有甚么用?”[⁠1]

“你……”女郎气得顿足,“就算它前世不修,干今生何事?”

“烦请老丈为它清一清伤口,开一副药。我付三倍诊金。”女郎旁边一个清润的男声道。

“谁叫它前世不修,坠入畜生道呢?来生修德积福,托生个好人家啊!”老丈冷漠道。

店主老丈和崔妃同时打量那男子。崔妃只看见他一身蓝衣,背影挺拔,姿态清雅。店主老丈则露出一副“枉你生得好皮相,原来心智不全”的表情,无奈道:“罢了罢了,我瞧一瞧。”从女郎手中接过那只橘色的猫,进屋去了。

“畜生的命也是命啊!”女郎争辩道。

女郎半转过身,惊喜道:“还是公南兄你聪明!”随即低下头,搓了搓手:“地黄粥的诊金……我和你各出一半罢。”

“你这小胡女,胡闹甚么?我的药是给人吃的,你让我救一只畜生?”店主老丈又是无奈,又有些生气。

这只猫原来叫“地黄粥”[⁠2]么?想来是因为它的毛色像是春日里常吃的这种粥。崔妃抿了抿嘴,有几分好笑。

“老丈,它眼睛流脓两天了,再不救治,就要死了!求你救它一命!”女郎的声音急切,带着点河北口音。

“无妨。你是女孩儿家,手上总要有一些钱才好。”

只是……那门口抱着一只猫、背对自己的红衣身影,怎么有些熟悉?崔妃皱了皱眉,勒住了马。

女郎做个鬼脸:“除了咄陆的草料,我当真没甚么要使钱的地方。”

买了十二匹绸子、五枚金钗、三支步摇之后,她心满意足地上了马。走了一段,鼻端忽然嗅到一股药香。她不经意地转头看了一眼,是个药肆。

男子笑道:“就算你天生的好肌肤,省下了脂粉钱,难道你不喝酒吗?”

崔妃以袖遮鼻,催动马匹快走了一阵,终于走到一片空气较好的区域。这里聚集的多是售卖海外奇珍、名贵衣料的店铺,因此稍显洁净一些。西市再好的衣料,也不可能及得上她身上的越地缭绫。但——“我多买一些花色,总会有他喜欢的颜色。”崔妃暗自道。

“想喝酒时,就去祆祠里喝苏摩酒。雷兄——就是讳海青的那位——叫我为他通译,也总会给我买酒。我连酒钱也省下了。”女郎认真道,“至于不买脂粉,是因为我不懂怎么用。在幽州的时候,我偶尔也学着旁人敷粉画眉,却画得极丑陋。薛四每回都要笑我:‘画成了鸠盘荼[⁠3]!谁还要娶你!’我又不好总是打他……”

西市的繁华热闹,长安人无有不知的。但西市的各种气味,却也让贵女如崔妃难以忍受。异域香料味、邸店旅人身上的汗味、流经西市的永安渠里污物的腐臭味混在一处,在五月的炎炎赤日之下,汇聚、发酵、蒸腾,成为一种独属于巨大都市的味道。

崔妃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嘲笑:果然胡女不知中原风气,哪个男人耐烦听这些琐碎?

她这种贵女,当然不必亲自到妆肆、衣肆里购买脂粉衣料。皇室子弟衣衫、食物各有配额,而且她时常从母亲韩国夫人、姨母杨贵妃处获得贵重的衣料和珍奇的珠宝。但过惯了这种日子,有时她也不免想要如寻常妇人一般,到东西二市逛一逛,吃些街头小儿吃的小食。

那男子正好转脸,崔妃只觉眼前一亮。饶是她看惯了李家宗室男子的好容貌,也觉这男子清俊英武两种气质集于一身,虽然穿着文士的襕衫,眉间却有几分边陲战场方能磨炼得出的果毅。

却说崔妃得了李亨的允诺,心情明快了许多。她换了一身火红色的骑装,骑上最心爱的那匹骨利干骏马,带上家仆,一路往西市来。

门第高贵的人们无论男女,大都对同类的气息殊为敏感,崔妃也不例外。她一眼看出男子年纪虽不算大,通身气派却显然并非出于蓬门小户。

他唤来心腹,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她暗暗好奇男子是哪一姓的子弟,却听男子问道:“那你为何不叫妆肆里的娘子们教你?你买了脂粉,她们定然愿意教的。”

李亨眼前闪过当年杜氏凄婉哀绝的面容,那张脸至今仍时时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心脏猛跳,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命人拿了一碗酥山来,连续挖了几勺,放入口中,顿时感到周身一阵激灵,总算冷静了下来。

他竟然听了这小胡女的琐碎话语,还给她出了主意?崔妃又惊又笑,心底某处却涌起一种不知是甚么的滋味。

可谁知张良娣的父亲张去逸竟然失察至此,让突厥人公然辱骂大唐,当众打了大唐天子的脸!此事一旦为皇帝所知,皇帝雷霆之怒,谁能承受?

女郎垂头丧气:“不成。我蠢笨极了,敷粉、画眉、点唇、斜红、额黄……那么多工序,我总是记不得。”

张氏是在杜氏的事情之后,被选为太子良娣的。她聪明美丽,善体人意,使他惊弓之鸟一般的心,偶尔有个可以安放的所在。此外,她的祖母是对皇帝有养育之恩的邓国夫人。因着这层关系,李亨一直以为,张良娣身上,多半不会发生韦氏、杜氏那样的旧事。

男子望着她的脸,思索道:“你敷粉、点唇都可以省了,只是肌肤太白,不妨画一抹斜红。”

那年年底,他的妾室杜良娣的父亲杜有邻,又被人诬告不敬皇帝。此事牵涉甚广,最终,包括杜有邻在内的许多人被杖死。至于杜良娣,他只能将她出为庶人。过了不久,杜氏也郁郁而死。

女郎低头想了想,道:“或者连斜红也不必画。只要射箭练武、出城走马,活动一番,脸色自然便会泛红。岂不是更加俭省?省下钱来,还可以吃酒。”她越想越觉自己机智,傻笑起来。

天宝五载的上元节,他出门观灯,与太子妃的哥哥韦坚同游。那日,韦坚还见了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此事给了宰相李林甫可乘之机,李林甫授意手下人诬告韦坚,说他与掌握兵权的边将皇甫惟明交结,有拥立太子之志。韦坚与皇甫惟明被贬,李亨则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向皇帝请求与太子妃韦氏离婚,以自证清白。韦氏最终不得不出家为尼。

男子也不禁笑了起来:“正是。不过你不必省钱了。”他拍了拍女郎的头:“以后你想吃酒,只管寻我。”

又是这样的事情!

女郎瞪大眼睛。男子坦然道:“我在河西军中,见惯了酒后疯迷无赖的兵卒,深知如何对付他们。你本来就傻,气力又大,若是喝醉了酒,寻常人必定不能制服你,还得我来。”

李亨好歹稳住了崔妃,待她退下,右手狠狠一拳捶在案上。

女郎气得跳起来:“杨公南!”竟是连“兄”也不叫了。这时药肆老丈走了出来,两人连忙查看橘猫的伤势。

崔妃呜咽道:“多谢阿翁。”

崔妃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她跳下马,将马缰丢给家仆,径直上前,叫道:“小胡女!”

李亨微觉意外,心道:“崔家女儿倚仗姨母杨妃和右相杨国忠,一向跋扈娇蛮,此时竟会为大郎说话。”便温言道:“我是他的父亲,我自然知道他的性子。他秉性醇和,并非不近人情之辈。想来你们结缡时,小儿女年少气盛,难免有些误会。过几日,我叫他来,好生与他分说一番。你们成婚已经七年,终不能误会一世。”

女郎闻声回头,瞬间露出惊恐的神情,打了个哆嗦,小声道:“郡郡郡王妃,我我不是有意穿穿穿红裙……”男子见状,踏前一步,若不经意般将女郎挡在了身后,拱手道:“郡王妃何事?”

崔妃难得听到他温煦关怀的话语,一时竟怔住了,涩声道:“我……也许是我不好……”

崔妃注意到男子的举动,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随口问道:“你在哪里任职?”

有了被杀的三位皇子的前车之鉴,李亨成为太子后,一向谨慎,从不多言。与平民不能轻易分家不同,太子的儿子们分院而居,平时不大见得到父亲。即使见到,李亨也只说些劝勉他们努力进学的话。

男子道:“下官杨炎,在河西节度使幕中为掌书记。”

李亨叹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大郎有时待你不好,是不是?”

崔妃“嗯”了一声,不再理他,冲女郎叫道:“小胡女,你前番驯服惊马,也算救了我一命。你大可放心,我不再打你了。你过来。”

崔妃茫然点头。

女郎犹豫片刻,向男子点点头,一步一步慢吞吞挪了出来:“郡王妃有甚么事?”

李亨暗自捏了把汗,端起茶盏,吃了一口茗汤,愈发露出和悦的神态,说道:“阿崔,自从你归我李氏,是不是也有七年了?”

崔妃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我听说胡女多有媚术,你究竟用了甚么法子,让这个杨炎这般喜欢你?”

当然,她没有意识到,在她的心里,多少也存着一点想要自己来做这个恶人的心思。李俶纯孝,若要让他亲口告诉父亲,说父亲的妾室卷入此事,实属为难。

注释:

她虽不聪明,也知道此事一旦传到皇帝面前,张良娣固然地位不保,太子只怕也要受到牵连。李亨成为储君以来,地位一直岌岌可危。崔妃还指望着自己丈夫李俶将来继承大统,因此难得地没有鲁莽,先将此事告诉了太子。

1就,唐朝唯一的兽医行业,都是给马治病的,没有猫猫狗狗。

崔妃想了想:“除了儿与侍女,便只有大郎和那个射生子弟了。至于有无他人,儿并不知晓。”

2白居易诗:“苏暖薤白酒,乳和地黄粥。”就,地黄粥是一种被认为有养生作用的粥。

太子李亨年龄不过四十出头,两鬓边已见了星星点点的白发,精神似乎还不如他年将七旬的父亲健旺。他不动声色地询问儿妇崔氏,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3不记得鸠盘荼我以前有没有做过注释,可能在《山青卷白云》里做过。贴一个词典解释:“佛书中谓噉人精气的鬼。亦译为瓮形鬼、冬瓜鬼等。常用来比喻丑妇或妇人的丑陋之状。”

“此事有多少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