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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天宝十二载五月五日

李俶点了点头,道:“阙特勤是毗伽可汗之弟,英勇善战,阿翁很是赞赏。”

李俶转过身。张忠志余光瞥见窗外人影一闪,轻咳了声,说道:“前些年突厥右贤王阙特勤去世,圣人派遣张良娣的父亲、故太仆卿张去逸前往,主持立碑,还亲自撰写碑文,纪念两国父子之情。”

张忠志道:“我听京中的突厥人私下说,当年毗伽可汗刻在那块石碑背面的突厥文,尽是辱骂大唐的悖逆话语,说甚么‘汉人狡诈奸恶,使突厥人相互仇恨,因此亡国’。张去逸失察,竟全然不知此事,放任工匠刻了这些文字,与圣人亲撰的碑文并列。”

他不动声色,向外望了一眼,抬高声音对李俶道:“说到张良娣,我倒有一件事讲与殿下。”

李俶双眉一皱,张口欲言,却忽然露出警惕的眼神,向张忠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步步向门口走去,步伐却在踏出门槛时明显一滞。

他说着这些,脸色依旧平静,慢慢走到殿宇深处,立在那架屏风前,也不知在想些甚么。张忠志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正自盘算,忽然听到有轻细的脚步声向九仙殿走来。

张忠志问道:“殿下何事?”

连太子能否继位还不一定,似乎也没必要太过在意一个婴孩。这是张忠志的想法,李俶摇头道:“我倒不是为此忧心。只是良娣有时向父亲进谗,说我与三弟敌视她与幼弟。”

李俶不答,淡淡看着井边梨树下的两人。

但眼下还不到担心此事的时刻。皇帝多疑,不巧又有足够的儿子可杀。十六年前,他曾罔顾朝臣劝阻,同时赐死三个儿子,连当时的太子李瑛也未能幸免。就算是如今的太子李亨,储位也从未真正稳固过。先有李林甫,后有安禄山、杨国忠,都担心李亨继位后为难自己,时时想要倾颓太子之位。

其中一人容色丰艳,黄衫红裙,正是他的娘子崔妃,身后跟着一个侍婢。崔妃见李俶从殿中走出,神色变了变,问道:“我还道你先回东宫了。你为何在此?”

皇帝春秋渐高,但他自幼鞍马娴熟,此时精神仍然健旺,太子不知何时才能继位。若他偏心这个新出生的婴孩,多加扶持,那么太子登基之后,宫中的形势便当真说不准了。

李俶道:“消食罢了。”

张良娣深受太子宠爱,不久前生了一个儿子,太子十分疼爱,比从前对李俶兄弟们更好。张忠志道:“不过婴孩而已。殿下乃是太子的长子,且早已成婚有后,何必忧心?”

崔妃冷哼一声:“听说你吃了枭羮,身子不适,仍是不肯回去,只怕是不想看见我罢。”

皇帝亲自为孙儿李俶选了崔氏为正妃,正是因为她是贵妃大姊韩国夫人的女儿。她虽骄悍,李俶也不敢过于抱怨,只说了这么一句,张忠志便懂了。他正思忖该如何接话,李俶又说道:“还有张良娣……”

李俶平淡道:“枭羮乃阿翁所赐,我吃了并无不适,只是吃多了些,走一走便回去。”

李俶顿了一顿,轻声道:“崔氏昨日寻隙与我争吵,还说……今日要向贵妃诉我偏宠姬妾,轻慢于她。开宴之前,她的确去寻了贵妃,不知说了甚么。”

崔妃见他态度平静,心中反而升起怒气,冲口而出:“你自然要回去,偏院还有人候着你哩。”

张忠志道:“端午佳节,殿下为何不快?”

李俶口唇微微一动,却不再接话,径自走出院门。张忠志向崔妃施了一礼,跟了出去,身后传来崔妃气急败坏的骂声。

二人走进殿中,只见帘幕低垂,寂寂无人,六合屏风上绘的仕女图彩色尽褪,面目漫漶不清。李俶喃喃道:“世人只知大明宫‘如日之升,则曰大明’。谁知云中的凤阙,也有这般清冷的所在?”

两人沉默地回到仗院,李俶叫上李倓,一同回了东宫。

两人走向银台门北的九仙殿。这九仙殿曾是睿宗朝某位妃子所居,后来无人居住,逐渐成了大明宫中少见的僻静地方。院中有口早已干涸的井,井口四周的银井栏光泽黯淡,旁边的两株梨树却繁茂非常,枝叶相交相绕,在宫中曾有“雌雄树”之名。⁠[5]

九仙殿院内,崔妃见李俶走得远了,也不再骂,只倚在井栏上,对着那两棵枝叶交缠、宛如情人的梨树发呆。她用力折下两根交错的树枝,狠狠折成数截,丢进井里。

李俶道:“你随安将军入朝,为阿翁选为射生子弟时,你我便在宫中相识,到如今也有六年了。我哪一天没有心事?”他城府颇深,虽在轻叹,面上神色仍是淡淡的,并无特别的忧惧之意。

婢女不敢说话,侍立在旁。也不知过了多久,崔妃自语道:“他这般声气,真是叫我嫌恶。就像……就像与我毫无干系一般。我倒宁可他吵闹、大骂……”声音越来越低。

张忠志低声道:“殿下有心事。”

婢女大着胆子劝道:“娘子,依婢子的粗浅见识,殿下未必当真在意沈氏。殿下最是知礼,连大家[⁠6]都夸赞他。他怎会为了一个妾室轻忽娘子呢?”

李俶含笑立在旁边,却不说话。张忠志看了他一眼,两人眼神交汇,张忠志向院外走去,李俶也慢慢走出门。

崔妃恨道:“若不是在宫里,我着实想打死那贱婢。”

众军士纷纷叫好。李倓玩得兴起,跳射、盲射、连珠射,种种花式一样不落,粉团和粽子们自是遍体鳞伤,每一只身上都插了许多支箭。

婢女微微颤抖了一下,小心道:“娘子青春美貌,与殿下又是少年夫妻,情分……”

李倓看了看十余步外的架子上的盘子,笑道:“善。”拈起了弓,自有人递上一支小箭。他信手将箭安在弦上,随意一拉,小箭疾飞出去,准确无误地插在盘中的一只粉团上。

“啪!”崔妃一掌打在婢女脸上,怒道:“甚么少年夫妻!我嫁他的时候,沈氏为他生的长子都六岁了!他跟沈氏的情分才真正深厚!我本来也不想为难他们母子,只要他……可是他……我原以为……”嗓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另一名军士笑道:“或者,殿下只射粉团,但不带走。”

婢女捂着脸,眨了眨眼,将因疼痛而泛出的泪水憋回去,轻声道:“娘子若想要殿下改变心意,或许可以为他做些事……”

枭为恶鸟,素有不孝之名,据说此鸟长大后会吃掉自己的生身母亲。因此,自汉朝以降,每逢五月五日,朝廷中常有磔之而作羹汤的习惯,皇帝还将枭肉汤分赐百官。⁠[4]

崔妃颓然道:“我做了果子,他不爱吃。我做了香囊,他也不戴。”

众人都笑起来,看着李倓。李倓也笑出了声:“今日并非我要与你们比试,而是长兄方才在宴上喝多了枭羹,来消食罢了。”

婢女将声音再压低几分:“太子身边那位,经常向太子说咱们殿下的不是,殿下也只得忍着。若是她知道自家阿耶犯了过错,只怕再不敢如此嚣张了。”

李俶忍笑道:“三弟,为辅说得如此悲凄,我看,你就休要与他们争了。”

崔妃思索着,眼神逐渐亮起来:“张去逸渎职失察,使得突厥人恣意詈骂大唐,还公然将悖逆之语刻在碑上,与大唐皇帝的话并列。若是将此事传开,我看她还有甚么脸面……想必在太子面前也会失宠。”

张忠志从容答道:“宫中惯例,射中粉团者可得而食之。我等在宫中值守,连菖蒲酒也不能喝,只能吃粉团和粽子。广平郡王向来体恤我等禁卫,想来不至与我们争抢粉团。而殿下你最爱骑射,总要与我等比试,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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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倓是太子的第三子,与兄长李俶虽非同母所生,却一向亲厚。他笑着接过角弓,问道:“为辅为何独与我角弓,而不与我长兄?”

注释:

张忠志从案上拾起一支小角弓,递给李俶身后的建宁郡王李倓(tǎn):“殿下来与我们比试射粉团么?”

1银台门内有仗院,九仙门外是北衙禁军所在,见徐松《唐两京城坊考》。

贵妃畏热,每到夏日,若是未赴骊山华清宫避暑,则大半辰光都要在大明宫太液池边的含凉殿里度过,这在宫中是无人不知的事情。含凉殿中设有一架庞大的水车,不停旋转,将水流送上殿顶,再沿着殿宇四周的屋檐飞流而下。人处殿中,俨然如在清凉秋日。坐在含凉殿里,抱着辟暑犀如意,喝着冰屑麻节饮,成了贵妃夏日生活的常态。[⁠3]

2本章的端午节细节,基本来自张勃《唐代节日研究》。

当先那人正是太子李亨的长子、广平郡王李俶(chù)。李俶笑道:“不错。贵妃要往太液池边去,阿翁便叫我们都退下了。”

3含凉殿的设计,和冰屑麻节饮,见王谠《唐语林》。

“二位殿下怎么来了?”一名龙武军士笑道。“圣人的家宴已经完了吗?”

4可怜的猫头鹰被炖汤,汉朝时候发生在夏至,唐朝发生在五月初五。

几名军士正在院中射粉团、互相在手臂上系辟邪的五色丝线⁠[2],便有两个锦袍男子走了进来。当先的那人风姿挺秀,面貌温和,意态闲雅,后面的男子则生得更加高大英武,眉间颇有英毅之气。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5九仙殿银井、雌雄树:见徐松《唐两京城坊考》。

大明宫西侧的九仙门外,乃是包括右羽林军和右龙武军在内的右三军所在。九仙门的右侧有右银台门,门内设有仗院,供军士们出入时休憩。[⁠1]

6大家:宫中人对皇帝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