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说了一番,张忠志因约了人,便先走了。狸奴独自慢腾腾地走回崇化坊,路上不知道摸了袖中的油纸包多少次,不停咽着口水。
狸奴闻言,不禁神往道:“粉团滑腻,不易射中,射粉团必定好玩极了。”
不远处传来几缕清泠泠的乐声,狸奴一听便知后街龙兴观的老道士又在弹琴了。她忽地想起那日杨炎说,他在附近的观中会友。而崇化坊里香火较盛的道观,只有这一家。
张忠志见她神情珍重,知道自己这粽子送得对了,不由有几分窃喜,趁势又道:“明日宫中照例设小角弓,将粉团、角黍放在金盘上,射中的人就可以拿来吃。我射中了,带回来给你吃。”[4]
她信步向龙兴观来,不多时便到了。几个道士坐在院里,两人抱着紫檀琵琶,一人面前放着七弦琴,还有一人正在弹奏箜篌,一人吹着排箫。她站在门口张望,道士们也不理她,只半闭着眼奏乐。树上的黄鸟有一声没一声地懒懒叫着,一只白猫慢悠悠晃过树荫底下,转了两圈,躺了下来。另一只橘色的小猫趴在后面,抓着白猫尾巴咬,白猫也不理。
狸奴吃得眼睛眯了起来,看着剩下的那个角粽,虽然恋恋不舍,还是递还给他:“为辅兄你也吃。”张忠志摆手,笑道:“这粽子是宫中的,我轮值时吃过了。”狸奴哦了一声,便把那个角粽用油纸包好,放在袖中,预备带给契苾。
狸奴只觉好笑。祆祠里虽也有种宁神静心的意味,可似乎还是这些道家信徒们自在。她看了一会,又忽然觉得自己跑到龙兴观来有点可笑,赌气似的从地上抓起一片树叶,冲橘猫扔过去:“你!不要咬了。”
张忠志笑而不语,掏出两个油纸裹着的角粽递给狸奴。狸奴顿时忘了之前的话头,欢欢喜喜地接了过来。解开彩线扎紧的芦叶,一股混杂着香料和蜂蜜的甜香气息扑鼻而来,原来莹润如玉的黏米[3]上均匀地淋了一层蜜水。她吃了几口,发现米中还裹了香料。她见识少,也不知是甚么香料,只觉香味清新,粳米饱满,蜂蜜甜腻,每咬一口都是人间至美之事。
一只手突然出现,将橘猫抱了起来。橘猫叫了一声,随即乖巧地伏在那人怀里,还张开嘴巴打了个哈欠,用脸蹭蹭他的手臂。狸奴吃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狸奴困惑道:“可我听说张良娣的祖母,就是对圣人有抚育之恩的姨母邓国夫人……那么张去逸就是邓国夫人的儿子了。即使看在邓国夫人的面上,圣人也不会如何降罪罢。”
杨炎抱着猫走到门口,笑道:“似乎我每回见到何六娘,何六娘都会问我为甚么在这里。”
“他的女儿,就是太子的张良娣。张良娣因为美貌机警,很受太子宠爱,今年刚生了一个儿子。”
狸奴想了想,的确如此,讪讪道:“你又来这里访友吗?”
“家人?谁?”
杨炎摇头:“倒也不是。此间壁上,有吴道子的手迹,我来观看揣摩。”[5]
“张去逸去世了,可他还有家人啊。”张忠志笑道。
裴旻的剑、张旭的字、吴道子的画,并称当世“三绝”,但狸奴只知道裴旻的剑术奇绝。因此听了此话,倒也不以为意,问道:“你也作画么?”
狸奴点头:“正是。但是我听说当年的使臣张去逸已经去世了,想来圣人也无法追责。”
杨炎道:“略通一点。”[6]他见狸奴兴致不高,也就没邀请她进院看画,直接走出观门:“何六娘你来龙兴观做甚么?明日端午,可要出门去顽么?”
张忠志沉吟道:“如今司仪署里也传开了?”
狸奴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来龙兴观,却又不想深思李起叫她交结杨炎的事情,半天说不出话,只得从袖子里掏出那个角粽,递给杨炎。
狸奴迫不及待,一边走,一边小声讲着司仪署里传开的消息。
杨炎失笑道:“何六娘不止问我为甚么在这里,而且每回都给我吃食。前番是柑子,今日是粽子。”
“我在禁中轮值完毕,就来看看你走了未。”张忠志笑道。“一同走罢。”
狸奴语塞,随手把他怀中的猫接了过来。那猫一入她怀,就不停挣扎,撕咬着要下地。她气得去揉橘猫的脸,揉得猫脸变形,把眼睛盖住了一小半。
狸奴擦了擦嘴,跑了过去:“为辅兄,你怎么在这里?”
杨炎看不下去,又把猫抢回来:“你再揉下去,猫的脸就和你的脸一样了。”
但这事情太过骇人,狸奴又是个憋不住心事的。整个上午,她都心神不宁地想找人说说话,总算熬到吃过廊下食,就见张忠志站在司仪署门口等她。
狸奴吃了一惊,不觉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哪里一样?”
多年来,突厥人虽然有自己的语言,但一致使用的文字,仍是她们昭武九姓的胡书[2]。而碑上所刻的突厥文,想来是骨咄禄、默啜中兴突厥之后,为了凝聚民心,生造出的文字。这种文字流传不广,除了少数贵族之外,寻常突厥人也看不懂,遑论大唐使臣。所以,主持立碑的张去逸才茫然不知,放任这种有辱国体之事在自己眼前发生。
“一样大。”杨炎随口道,忽然笑出声来。
毗伽可汗为形势所迫,无奈请求以儿子的身份父事大唐皇帝,心中愤懑不满,自可想见。但他竟敢将这些怨言刻在碑上,公开辱骂大唐,当面打皇帝的脸,只怕也是算准了大唐使臣不懂突厥文。
狸奴的手蹭了猫毛,又去摸脸,以至于脸颊上沾了几根橘黄色的毛发,乍一看倒很像她的脸上也长出了猫胡须。
狸奴蹑手蹑脚地退开,满心都是惊涛骇浪。
柳树影里,细碎的阳光洒在少女柔嫩的脸上,肌肤盈润,好像熟透的白桃。她微微鼓着嘴,神色又是疑惑又是气恼,跟那只被揉得乱叫的橘猫一模一样,一双蓝眼睛却比猫眼还明亮灵动。
“你们不想活了!大唐受突厥人如此戏弄,圣人一旦得知,雷霆之怒岂同小可!万万不能再提!”
杨炎生长文士之家,自幼来往的都是才智之士。他突然觉得,自己二十六年来从未见过这么痴傻的人。
“是了,我想起来了!正是圣人二十年前为毗伽可汗之弟阙特勤写的。”
他右臂抱着猫,左手的手指轻轻扫过她的脸颊,两下就把猫毛清理干净。他的指尖动作轻柔,狸奴只觉脸颊微微一酥,心跳莫名有几分加快,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大唐皇帝为突厥大将题写碑文?那不就是当今圣人为突厥右贤王阙特勤所作,派遣故太仆卿张去逸入蕃立的碑?”
杨炎低头看了看指尖,喃喃道:“你不敷粉吗?”
“在突厥。”
“甚么?”狸奴一愣,也去看他的手指。他的手很好看,修长白皙,骨肉均匀,却也沉稳有力,只虎口处留着几点颜料痕迹。
“这块碑在何处?”
“我初次见你时,就想问你:你那样哭,难道不怕泪水冲掉脸上的妆粉吗?”杨炎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说这些。跟呆痴的人在一起,自己简直也变得呆痴了:“如今看来,有些人的肌肤,是不必敷粉的。”
狸奴瞪大了眼睛,险些把手里的文书掉在地上。她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将耳朵凑近了公房的门。斋郎们还在继续议论,声音却明显变小了许多,但狸奴从小习武,耳力超常,仍是听得清楚:
他说得认真,好像忽然发现了甚么至理一样。
“……”
蠢作者谢谢大家的票票和关怀,这两天多睡了一些觉,感觉似乎好一些了,现在只是耳朵有点疼,神经好一些了。看到有位读者说,“每次更新都珍惜着看,是平凡生活里愉快又宝贵的东西”,真的很感动也很开心。90%的作者都在某个阶段说过“我为自己而写”,但是这样真诚的欣赏和喜欢,才是作者们心里最想要的吧。啊,反正是我想要的。
“……”
暂时不一一回复大家的留言了,等精神好一点再回。想看阙特勤碑的照片的人,可以看这里。
“嘘!我可没说是哪位皇帝。突厥文写的却是:‘在北方,九姓乌护、骨利干、奚人是我们的敌人,在南方,汉人是我们的敌人。汉人用甜蜜的话语和精致的物事欺骗远方的异族。当异族接近了他们,他们汉人就生出恶意。汉人不许真正聪明勇敢的人获得晋升,若有人犯了错误,汉人绝不放过,还会株连他们的亲属甚至氏族。我们突厥的贵族成了汉人的仆人,高贵的突厥女人则成了他们的婢女。汉人狡诈欺骗,诱惑突厥人,使我们兄弟相仇,官民不和,突厥人的国家走向灭亡。[1]’”
注释:
“‘朕’?碑文是天子亲自写的?是哪位皇帝?”
1这个突厥文汉文的双语碑文,就是1889年俄罗斯考古学者在蒙古发现的《阙特勤碑》,唐玄宗亲自撰写的汉文,突厥文是毗伽可汗写的。
“咳咳,你们不知道么?有个突厥大将的碑文就是如此。汉文和突厥文刻在同一块碑上,意思却天差地远。汉文说:‘可汗就像是朕的儿子,我们又深情,又有恩义,尔无我虞,我无尔诈。朕题写碑文,要使我们两国父子之情,在千古之下,也光朗如新。’”
2突厥人说突厥语,但是文字用的还是粟特字母。然后,碑文上的这段后突厥汗国自己造的类似鲁尼文的文字,可能也没什么普通人认识。
“你说谁是田舍汉?!”
3元稹诗:“彩缕碧筠粽,香粳白玉团。”粽子应该是用糯米而非粳米做更好吃吧?但是我也不清楚当时到底什么风气,就说是黏米吧。
“我早说你是田舍汉。”
4端午节用小角弓射粉团:出自《开元天宝遗事》。
“大唐境内外族男女极多,他们去世之后,既用唐人的治丧仪礼,又要保有自家的风俗,用两种文字来刻墓志、碑文,也不稀罕。如何就至于牵累我们?”
5吴道子画:根据《唐两京城坊考》,崇化坊龙兴观有吴道子画。
“我们司仪署,从来不会遇上好事,灾厄倒是一大筐。譬如,有些突厥人、波斯人,为亡人题写墓志的时候,会用中华文字和他们自己的话分别刻上不同的意思。我们遇上这种碑文,须得叫典客署的译语人来,用心检视。一不小心,为人发见,我们可就遭了祸殃了。”
6杨炎会作画,见《太平广记》,基本属于孤证,里面也有一些让人感觉不对劲的地方。但我觉得勉强可以采用吧,反正我不打算细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