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口吃道:“可是……可是……他……”
张忠志张口要说甚么,但见安庆宗点了点头,便又咽了回去。李起又道:“听说此人年纪虽轻,却机敏过人。你不可过于急切,以免教他识破。”
李起平静地看着她。
李起道:“我听说何六娘与河西节度使掌书记杨炎相识。杨炎自释褐以来,便在河西。何六娘不妨与他继续来往,待哥舒翰赴任河西,他若成为哥舒翰的腹心,你或许能听到一些事情。”
狸奴低下头去。
“正是。何将军是我父亲的副将,我怎能叫她操此贱役?”安庆宗也道。
张忠志劝道:“你不是也说‘汉人不能做朋友’吗?他们汉人几时瞧得起我们外族人了?譬如,故右相李林甫让安将军做幽州节度使,还不是因为蕃将功劳再高,也不能入朝为相,他方才安心?欺瞒他们,倒也算不得背信弃义。”
张忠志忙道:“但六娘是何将军的女儿……”
哥舒翰、安思顺、安禄山是朝中最重要的几个藩镇的节度使,且彼此之间一向不和——这也是皇帝制衡的一种手段——哥舒翰的秘闻对于安禄山一党的意义之大,自是不言而喻。
“你若是去卖酒或做舞姬,或许也能交结一些贵人。”李起道。
狸奴低头凝视着那盘正在缓慢融化的酥山。她的阿娘,当然没有吃过这样珍贵的食物。可她大概至少能在长安的集市上,为阿娘买几两阿月浑子。
“石头不能做枕头,汉人不能做朋友。”[3]狸奴愤愤道。这句话是在典客署时,一个蜀地蛮族小吏告诉她的。
良久,她说道:“领命。”
——可到底没有人希望在异域的宫墙后独自枯萎。
安庆宗叹道:“委屈你了。”
在胡人的话语中,“野那”是个再好不过的名字,男女都可以使用,意为“最喜欢的人”。想来,数十年前,曹姬的父母也曾对怀中的这个小小女婴宝爱无比,所以才给了她这个名字。昭武九姓的族人甫一出生,父母就会在他们掌上置明胶、口中放石蜜,愿孩子长大后手持钱如胶之粘物,口出甘言如蜜之甜。因此九姓的族人生来就有经商的才能,从不畏惧漂沦流浪,他们将香料、宝石、歌舞带到中土,又将丝绸携归西方。
狸奴摇摇头,起身告退。她目光扫过众人,随口问道:“郎君为甚么不吃酥山?”
狸奴把冰块咬得嘎嘣嘎嘣响。
室内四人中,只有安庆宗面前的食案上没有酥山。安庆宗笑道:“我有虚劳之症,不宜食生冷之物。”
张忠志补充道:“我闲时和广平郡王一处打球,他说圣人叫虫娘穿着黄冠道袍,在宫中祈福,不许她四处走动。”
狸奴怔了下,细看他面目,果见他人虽生得英秀,嘴唇却微微发白,精神也不如寻常幽州武人生气勃勃。她不知说甚么好,只得默默退出堂外。
狸奴呆住。
“契苾姊姊说……”狸奴蹲坐在祆祠南侧的回廊下,凝望着神龛中祆神的画像。她举起杯子,啜了一口苏摩酒。[4]
狸奴不明所以,安庆宗叹了口气:“曹姬的确是西域曹国进献来的美女。但杨妃得宠之后,掖庭已经无人可与杨家姊妹抗衡,曹姬也是一般。况且,她女儿并非足月而生,圣人以为不吉,一向憎厌,索性起了‘虫娘’之名,连公主封号也没有。”
温热的夜风吹过,空气中的西域香料味变得稀薄。远处传来诵经声和小孩的哭声。晚上的长安城褪去了白日里的纷乱,虽然仍旧有各种杂音,却温柔安详了许多。
“你说那个曹野那姬?”李起冷笑。
狸奴觉得自己有一点醉。“契苾姊姊说,公南兄为人高傲刻薄。在河西时,她的从妹对他一见倾心,请父亲问他的意思,却为他坚辞拒绝。她从妹一病不起,郁郁而终。所以契苾姊姊恨他入骨。”
狸奴无法反驳前两件,只得道:“可是当今圣人也有胡人妃子啊,还是我们昭武九姓的女儿。”
“如果公南兄委实是个恶人,那我欺瞒他,自然算不得甚么。可是……”她“可是”不出所以然来,只得继续喝酒。
李起的神色仍然没有波澜:“其一,你心思外露,喜怒之情尽皆现于面上。其二,你是女子,典客署、司仪署也不会将机要的事情交给你来做。其三,你生得好看,但毕竟是胡女,等闲无法交结身份贵重的男子。”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祠堂中的圣火。那缕洁净的火焰,永不疲倦似的燃烧着,火坛上刻的飞天图像纹路细腻,飘飞的姿态在火光中显得格外鲜明。一杯苏摩酒入肚,她本就有些兴奋,此时看着燃烧的圣火,更是感到燥热,白天的酥山带来的寒意已经完全不见。
她费力地咽下嘴里的一颗大樱桃,蓝色眼眸骨碌碌转了几转,小声辩驳道:“我现今还不懂甚么,但我可以学。”
天边一弯眉月,逐渐隐没在树木浓密的枝叶间。这世界一边是圣火的光芒,一边是沉沉的暗夜。她想放声而歌,唱那个偶遇的诗人李白抄给她的诗作:
那个人叫李起。他的身份,来长安之前,何千年也和她交代过了。他是安禄山的门客,并不在朝中供职,只为安禄山做些阴私事情。进门这么久,狸奴就没见到他脸上的神情有半分变化。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狸奴感到,自己差点被掀开的天灵盖,又被这句话敲回了原位。
她的头发还没有一丁点白色,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安庆宗旁边那个一直未曾开口的人终于说话了,语气平板冷静:“我看,何六娘做不得甚么紧要的事。”
可在这个温暖的夏夜,在这个离她故乡千里之遥的巨大城市,十七岁的少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薄薄的、无法描述的情绪。
长安天热,但眼下毕竟也才五月初。一大块冰骤然入口,冷气直冲头顶,天灵盖都仿佛要被掀开了。
就像融化的酥山在盘子里留下一滩尴尬的水迹。就像长安城的夜风永远也吹不到塞北的荒原。
狸奴早就感到身下的绣褥和席子柔软得超乎寻常,闻言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她连忙舀了一大口酥山,送进嘴里:“嘶——”
上一章的评论我都没有回大家,很不好意思,因为没有及时更新。但还是谢谢大家的票票。蠢作者最近身体不太好,就,怎么讲,老是有一种周身的神经在震颤的感觉。不敢出声,不敢思考,不敢突然改变姿势。否则就会感觉有许多根弦被同时狠狠拨动了……大概没有过这种经历的人也很难理解?反正就是时常会有神经一震→有0.3秒左右失去意识→突然惊醒的感受。说话用气声,不深入思考,不长时间做事情,就会好一点。好烦……我懒得详细做注释了,睡觉去了。\( ̄︶ ̄)/
这座宅邸是安禄山入朝时所住的地方,是皇帝特意为他所建,占了亲仁坊好大地方。建成之后,皇帝又赏赐了许多金珠珍宝,理由是:“安禄山这胡儿眼睛大,不要让他笑我小气才好。”
注释:
一旁的张忠志以为她在看玛瑙盘,笑道:“这玛瑙盘与你坐的水葱夹贴席和绣褥,都是三年前这座宅邸新成时,圣人赏赐给咱们安将军的。”
1酥山:唐朝冰淇淋。(● ̄(エ) ̄●)
这样精致的食物,她是见也没见过的。狸奴拿起银勺,一时竟不知如何下口。
2酪奴:就,北魏人看不起茶嘛,呼之为“酪奴”。北魏杨衍之《洛阳伽蓝记》:“(王)肃与高祖殿会,食羊肉酪粥甚多,高祖怪之,谓肃曰:卿中国之味也,羊肉何如鱼羹,茗饮何如酪浆?肃对曰:……唯茗不中,与酪作奴。……”
她定睛看案上的酥山。雪白的冰块盛在艳红的玛瑙盘里,顶端不止浇有酪浆,还插着几朵小巧的茉莉花。每朵茉莉花的花蕊中,都点缀着一颗饱满鲜红的大樱桃。茉莉清香,调和了酪浆的重腻。
3石头不能做枕头,汉人不能做朋友:这话其实是四川彝族的谚语……
狸奴受宠若惊,笑道:“郎君这样说,可折煞我了。”
4苏摩酒:祆教(Zoroastrian)祭祀中常用的豪麻酒,波斯语Haumā。中国人可能把豪麻跟印度人的soma酒搞混了,也或者它们就是一种东西,总之就翻译成“苏摩”。它的成分可能包括菌类或者麻黄之类的,有麻醉和致幻等作用。
“前些日子诸事繁忙,未曾得见何六娘,六娘不要介怀。”安庆宗示意婢女将几盘酥山[1]分别放在众人面前,笑眯眯道:“茶为酪奴[2]。我想,咱们河北人吃不惯茗汤,不若在酥山上浇一些酪浆,既凉且润,比茶汤爽口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