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炎今天没穿那身青袍，反而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襕衫。这个颜色原本是极挑人的，但由他穿着，却仿佛淡淡白云、盈盈碧落之中，有言笑晏晏、风姿清举的仙人踏歌而来，色调正好，温度正好，再妥帖不过，再恰当不过。
狸奴认得这声音，更认得那阵隐约的柑橘清气，转身笑道：“公南兄！”随手递了一个给他，笑道：“我并非特别爱吃李子，不过，我只买得起这个。你如何在此？”
他接过李子，笑道：“原来是不爱吃，才给我吗？”
她分出几个嘉庆子，正要走进祠内，忽然听得有人道：“何六娘爱吃李子？”
狸奴顿时红了脸，伸手去夺：“不是——”
狸奴在河北时，远算不上甚么虔诚信徒，每次去祆祠，都是与家中其他人一起，跟着父亲何千年去的。但她自从到了长安，偶尔想念河北时，就会跑到神祠中发呆。时日久了，不免跟庙中的祆祝混了个脸熟，得了甚么好吃的，都会送给庙祝一些。
“我取笑你的，痴儿。”杨炎没想到她当了真，把李子放入袖中，“我到那边的观中访友，却没见到人，便四处走走。你就住在这崇化坊么？”
附近除了这座祆祠，还有一所叫做静乐尼寺的佛寺，和几家道观[5]。尼寺的钟磬、诵经声，道观的法器声音，祆祠的祝祷声、异域乐曲声，混在一处，却也能各自安抚自家的信众，意外地圆融和谐。
“啊，是。契苾姊姊今日来我家，给我的马剪三花，我出门买饭食。你要不要来吃？可惜没有甘子卖。”狸奴语无伦次。
时时有神色憔悴的胡女走入祠中，在刻着四臂神和大象图样的火坛前拜倒，对着坛中长燃不灭的圣火，祈求出门行商的丈夫儿子平安归来，或是求神明让自己的丈夫回心转意。
杨炎皱了皱眉，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她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回家路上，狸奴拐了两个弯，走到一个院落前。院门大开，门内是一大片空地，正中间矗立着一座四方形的高大殿宇，四角各有巨柱支撑，殿中传出阵阵酒香与西域香料的奇异味道。殿门口有刻着守门卫士的浮雕，周围则建有回廊，廊下的神龛中供奉着祆教神祇的画像——这正是长安城中的数座祆祠之一。[4]
“狸奴！”远远传来契苾的叫声，想是因为狸奴久久不归，出来找她了。
狸奴摇摇头，只买了几两柰果，与一些紫红的嘉庆子。肆主娘子一向喜欢她美丽可爱，照例多饶了她两个黑枣。
“契苾姊姊，我在这里！”狸奴叫道。
“甘子？甘子要到秋天才有哩，石榴也是。”肆主娘子笑道，“何小娘子爱吃甘子？”
“所以，你叫……”杨炎少见地迟疑了一下。
狸奴扫视店里，不觉随口问道：“没有甘子吗？”[3]
“是，父亲起的阿娘生我那日他在路上看见一只野猫且我当时哭声微弱像猫一般因此父亲给我起名狸奴在幽州时众人都爱笑我后来谁笑我我便打他渐渐就没人笑我了。”狸奴只当他也要嘲笑自己的名字，索性一股脑儿把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她转了一圈，买了几个饆饠。路过卖瓜果的店肆时，肆主娘子招呼道：“何小娘子，不买枇杷吗？皮薄汁多，又甜又润。还有嘉庆子，半点不涩！”[2]
“我不笑你。你别打我。”杨炎咳了一声，正容说道。
狸奴涎皮赖脸凑过来看，契苾赶苍蝇似的连连挥手，将她赶开。狸奴见咄陆不仅乖乖站着，还微微侧头让契苾修剪，不由得长叹一声，彻底认清现实，出门去买饭食。
狸奴看了他一会儿，总觉得他这话别有用心：“你笑罢。我不打你。”
“唏律律律律！！”咄陆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大叫起来。契苾已经不想说话了，劈手夺过剪刀，走到可怜的突厥马身前，嘘了几声，总算安抚好了它，开始给它修剪鬃毛。她动作熟练，剪的却既不是弯刀状，也不是堞垛形，而是将马鬃均分为三缕，剪成花瓣的形状。
“我不笑你。”他口中重复，一边围着她转了半圈，转上两步，就停一停。她跟着他转了几步，疑惑道：“你做甚么？”她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但和他说话还是要仰着头，稍稍有点累。
契苾没想到狸奴自己也看出来了，倒有点不忍心，摸了摸她的头。狸奴垂头丧气了一会儿，又若有所思道：“可是，三花马世上多得是，剪成这个样子的，可不多见，岂不是——”
“替你遮一遮。”杨炎终于站定，随手指了指头顶光芒正烈的太阳。
已经剪好的那一块鬃毛歪歪扭扭，全没一丁点儿花马应有的气派，活脱脱像是一团狗屎，尤其咄陆的毛是栗色，就更像一团刚刚拉好的狗屎。
“你……”狸奴怔住，这时契苾跑了过来，问道：“你出门这么久，是去买樱桃饆饠么？”
“狗屎。”狸奴讪讪接口道。
狸奴点头。
“哪里的城墙堞垛是这个模样？你们幽州吗？”契苾一忍再忍，终于脱口而出：“这不是堞垛，这是……”
契苾哼道：“我还道你去割麦子、种樱桃树、蒸油晒盐了。”
“我剪的是堞垛形……”狸奴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狸奴讪笑道：“契苾姊姊，这位郎君姓杨，字公南，是河西节度使哥舒将军帐下的掌书记，前番多亏他为我出了计策。公南兄，这位娘子姓契苾，是太宗朝名将契苾将军的后人，平日里待我最好。”
契苾用力揉着眉心，克制自己，沉声道：“三花分两类，一类是将颈部鬃毛分三缕剪成弯刀状，传闻太宗文皇帝陵前的‘六骏’，便是这种花式。另一类则是修剪成三枚堞垛状的方形，今人多用此类。你剪的是哪种？”[1]
杨炎含笑施礼。
狸奴闻声回头，眨着眼睛道：“三花啊。哦，才只剪了一花。不知道为甚么，我才剪了几下，咄陆就不许我剪了。”
契苾还了一礼，寒暄两句，言语姿态很是客气，狸奴却注意到了她眼中的一丝戒备。
契苾定睛细看咄陆，感觉自己简直要窒息了：“你，你剪的这是甚么？”
蠢作者今天发现，2019版《倚天屠龙记》电视剧里的黛绮丝和波斯明教总坛使者，说的竟然真的是波斯语！！！嚯！！可以说是很用心了！黛绮丝一张口，我发现自己竟然听到了波斯语，当时我就震惊了！（不过圣火令上的是古波斯楔形文字，这个是不现实的。）
狸奴蹲坐在地上，抓着剪刀，正在跟她的那匹坐骑“咄陆”说话。而咄陆扬着头，一脸警惕，细看还有几分委屈。狸奴的院子很小，咄陆显然已经后退到了极限，屁股和尾巴都贴到了院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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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午后契苾走进崇化坊狸奴家的院子时，看到的却是一幅奇景。
注释：
契苾哼了一声，不再理她。狸奴却知道她这是应了的意思，终于松了一口气，欢天喜地地走了。
1参照冉万里《李白<将进酒>中的五花马》。
平日冷静自持的人，发起火来当然比别人更可怕。狸奴打个哆嗦，愈发谄媚，笑道：“是，是，我又穷又蠢。那我就不买酒了，买樱桃饆饠。你去我家里，看我给马儿剪三花，可好？晚上你就跟我一起睡。”
2嘉庆坊是唐代洛阳的一个坊，坊内有果实鲜美的李树，因此李子又被称为“嘉庆子”。
契苾气结：“你！你还知道自家蠢！”“啪”地一摔手里的文书。
3甘子，就是柑橘。
“走索是不成的。我再轻五斤的话，或许可以在细绳上走动。幻术也不成，我太蠢。顶竿大概可行，毕竟我气力很大……”狸奴歪着头，竟然认真思考起来。
4参照庞晓林《入华祆教圣火崇拜丛考》，陈文彬《前6世纪-6世纪祆教火坛及佛教香炉图像研究》，但是中原地区也没什么祆祠遗迹留存，具体描述请勿深究。
“契苾姊姊，契苾姊姊，我买酒与你吃。”狸奴凑到契苾的左脸边，笑嘻嘻地道。契苾转过脸去，口中道：“你那点钱银够买甚么。何况，你没吃酒时尚且胆大包天，吃了酒你岂不是要上天入地？你还想做甚么？顶竿？走索？幻术？”
5参照徐松《长安志》。
“契苾姊姊，契苾姊姊，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以身犯险，练甚么透剑门。”狸奴拉着契苾冬鼠的衣袖，软语恳求，契苾只作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