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杨炎身边一个回纥武士探头看了眼,惊叫道:“我看,你们误会何六娘了,世间哪儿有这样的定情之物?你看这针线……”
她叫他“为辅兄”。他以为这是她特殊的亲近。可是原来,她称呼别人的表字,也是这样顺畅。
众人好奇,凑过去一看,顿时哄笑起来:那丝帕中间缝了一道,针脚宛如一条长长的蜈蚣,歪歪扭扭,而且蜈蚣的每只脚都姿态奇特,扭向不同的方向。
张忠志的心情骤然跌落谷底。
狸奴低声道:“对不住……我女红不好,缝得不大妥帖。”低下了头,一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我乐意之至。”杨炎笑了笑,“你很英勇。但是以后不要如此涉险了。”
杨炎那块手帕被她不小心撕开,她勉力修补,也就只能做到这样。习武的女郎家,做女红自然少些,可是像她这么愚拙的,大概也没几个。
“杨郎——唔,公南兄,多谢你那日为我画计。”狸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杨炎将丝帕收入袖中,挑了挑眉,笑道:“那你就不要与人比女红,而要与人比‘透剑门’。”
乱乱的吵闹声中,他的声音仍旧明净得像最清最清的渭水[4]:“我姓杨,名炎,字公南,凤翔人。你也可以唤我‘小杨山人’。”
狸奴倏然抬头,眼中发出亮光:“你好聪明。可是,若我连‘透剑门’也输了呢?”
众武士无不惊讶,喧哗笑闹起来:“何六娘,勇士这么多,你偏偏青睐一个文士?”“我们幽州的小娘子可不能受关中男子的诱骗。”“你们幽州的小娘子都这么率性吗?见面就送人手帕?”
“那就打他。打到他服气。”杨炎不假思索。
他似有所觉,伸出手来。她掏出丝帕,递到他掌中,笑道:“我姓何,行六,请问郎君姓字。”
狸奴哈哈大笑。
她目光扫过众人,忽地撞上了那个青衫男子的眼神。他正看着她,拊掌而笑。她心头一颤,却没深想,朝他走了过去。
“杨兄身为文士,想来不会如我们武人一般,整日演武操练。又怎会随意斗殴呢?”张忠志笑道。
众武士沉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这与先前驯服崔妃那匹骨利干骏马时又有不同,难度既高,观众又都是精熟骑射的勇士,他们的赞誉当然比寻常百姓更有分量,狸奴也自得意。
杨炎还没答话,河西众兵士的表情都变了变。先前那个回纥武士尴尬笑道:“杨书记当真会打人的。”[5]
少女拉着缰绳,在平坦空旷的球场上当风而立,嘴角似笑非笑。虽然经过一番纵跃,那朵殷红的蔷薇却并未掉落,依旧簪在她鬓边,花瓣在初夏清风中轻轻颤动,仿佛一小簇燃烧的火焰。
突斤没甚么心机,闻言大喇喇追问道:“杨书记难道打得过你们武将们?”
奔出剑门的一刹那,世界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她止住哨声,跳下马来,歪头看着场下的武士们。
“那倒未必。只是我既不怕死,又没分寸。”杨炎笑道。
但狸奴并不知道。她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身前的刀山上。阳光照在锋利的刀刃上,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白惨惨的光芒,光影斑驳,极易搅乱骑者的注意力。有几次,她感到剑尖恰好沿着她的发丝擦了过去——或许已经斩落了几根头发——凌厉的风如燕山的大雪,割得她细嫩肌肤生疼。
“不怕死,所以敢于进击。没分寸,可以将人打死打伤。”突斤咋舌摇头,“是这样吗?”
在场下,怀着这种念头的男人,并不止他一个。
“是。”杨炎非常坦然地回答。
他突然很期待。
河西众人显然都想转开话头。回纥武士对狸奴道:“何六娘绝技,我们好生佩服。”
——在她的身上,留下属于他的私印,那会是怎样的景象?
杨炎看了眼狸奴,道:“我们自当守诺,将球场让给你们,以后也不再非议安将军。”
即使是天马,成为凡人的坐骑后,身体左侧、腿膊[3]上也要烙上所有者的印记。
边疆将士们经常在战场上和异族敌军搏命,对武技的重视高于一切,因此边将没有几个不崇武轻文的。但杨炎一个文士下了结论,隐有首领风范,河西诸位武士却没有异议。
张忠志双眉微挑,满眼满心都是马上的那个窈窕身影。那女郎就如一匹来自大宛的天马,矫健美丽,世无其匹,简直拥有通神的力量。
张忠志看着这情景,既觉奇怪,又生出了几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嫉妒。幽州武士们以他最为年长资深,他便笑着代表众人说道:“既然如此,杨书记与河西众位兄弟们便请回罢。我们改日再一同去吃酒。”
她人则仿佛与马化为一体,时而矮身低头、时而随马跃起,时而向左腾挪、时而往右侧身,浅白衣衫因剧烈动作而随风鼓荡,却始终没有半片衣角沾到刀刃。众人都不觉屏住了呼吸,场中除了她的口哨和马蹄声,竟然再没一人发出声音。
杨炎嘴角扬起一个微笑。两人眼神交汇,张忠志瞬间似乎被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文士看透了,心中浮起一阵窘迫,没有说话。杨炎颔首,轻描淡写地答道:“好。”
突斤第一个叫道:“好!”河西武士们也不禁露出意外之色。却听狸奴口中哨声一直不绝,指挥坐骑耸、跃、腾、纵。那马在她调度之下,当真形拟飞燕、势越惊鸿,步骤如流、驱驰若灭,马尾飞动,直似彗星流雪。
狸奴跳到张忠志面前,笑道:“为辅兄,公南兄他们既然答允了再不非议安将军,我们不就没有心结了么?我看,不如留下河西的兄弟们一同打球,可多热闹?”
“咄陆”受到哨声催动,小跑起来,到了剑门前,狸奴哨声骤然拔高,“咄陆”随即加速,稳稳地冲进了剑阵中。[2]
张忠志看着她充满期盼的笑靥,究竟不免心软。他咬了咬牙,吐出一个字来:“好。”
“咄陆啊咄陆,我为了安将军和河北人的脸面,只得烦劳你出力。明日请你吃菽豆,给你剪三花。”她嘀咕几句,仰起头来,纤细的手指移到唇边,口中发出一声清亮的唿哨,双腿轻夹马腹。
众人哗地四散,各自去换球衣。狸奴欢叫道:“公南兄,你也一起来打!”拉住杨炎的衣袖。
身下的马有些躁动,不安地甩着尾巴。狸奴低下身子,摸了摸它的头。这是一匹栗色的突厥马,她之前一直不得何千年宠爱,这匹马还是薛嵩送给她的。薛嵩取笑她,说这匹马的鬃毛和她的发色一样。狸奴虽然十分感激,到底跳起来打了他一顿。
杨炎微微一笑,忽然道:“我看,你以后不要簪花了。”
河西的武士们虽没故意刁难,却也没有留情。二十余把雪亮的刀剑如冬日的枯树枝桠,纵横交错伸展出来,形成一片由锋刃织就的天罗地网,即使在远处,也俨然能感到冰冷肃杀的气息。也幸亏狸奴不读书,不信佛,没听过甚么“刀刃路”、“剑叶林”的地狱典故,否则只怕先被自己的念头吓死。
狸奴瞪大眼睛,摸了摸鬓边的蔷薇,迟疑道:“为甚么?你不喜欢红色?”
众人精神一振。狸奴侧眸,见旁边的藤蔓上花朵开得正好,随手掐了一朵水红色的蔷薇,簪在鬓边,翻身上马,在距离剑门大约一丈有余的时候站住。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花瓣,肤色雪白、花色火红、发色黧黄、眸色碧蓝,数种色彩互相衬托、碰撞、交融,仿佛名家国手蘸取颜料,挥毫画就初夏时节最明丽绚烂的图景。
“剑门做好了!”能振英大声叫道。
“不是。”杨炎停了一停,笑道:“他人簪花,都是花朵为人增艳。你簪花,却是你为花增光,不免亏本。”
狸奴难得机灵一回,神情兴奋。张忠志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其实,方才那匹骨利干马,我……”
蠢作者表示感谢大家的票票。爱你们。今天下午看了两集2019版《倚天屠龙记》,六大派攻打光明顶那两集。真是金庸作品中百看不厌的段落啊。啊,打脸一时爽,一直打脸一直爽。张松溪的演员颜值很高!
“是啊。之前有个日本学生私买香药,典客丞逐我出门。我叫那学生去找同出日本的秘书监晁公说情,就是那人的主意,果然奏效。他可真是聪明极了!不过,我此刻过去感谢他,河西军那些人定然以为我要讨好他们。晚些时候再说。”
注释:
张忠志走到狸奴身边,目光在她手中扫过,问道:“那人识得你?”
1透剑门的记载出自《因话录》,但刀剑具体应该怎么插,帷幕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因话录》没有详细说。
那男子一直未曾参与两方的口角,只是含笑旁观。他似乎猜到了狸奴的意思,冲她微笑点头。
2这个马名“咄陆”即toruğ的转写。《阙特勤碑》东面第33行记道:“(阙特勤)第三次骑yäginsilik官的带有马衣的粟色马进击,该马在那里死了。”在此,“栗色马”的古突厥语原文的拉丁转写为toruğ,此词至今存在于突厥语的所有语言群中。参见芮传明《古代名马称号语源考》。
狸奴翻个白眼,转过视线,不屑去看。她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帕,向对面一个青衫男子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又觉得不甚妥当,将丝帕收起,站在原地。
3马身上烙官印、私印:参见《唐西州长行坊配兵放马簿》残卷。似乎印记经常烙在马的“近人”一侧,也就是左侧。
搭建剑门时,即将表演的骑者若是看到刀剑摆放位置,心中便可稍微有所准备,这也正是布置时要搭上幄幕的原因。不过,对于“透剑门”这种极为危险的表演来说,降低这点难度也没甚么区别。
4泾水渭水一会你清一会我清,在盛唐是泾浊渭清,杜甫:“旅泊穷清渭,长吟望浊泾。”
武士们随身大多带有刀剑,纷纷解下,做成剑门。有的兵刃从木架上横伸出来,有的则倒插在地上,还有的从头顶垂下。突斤等幽州武士原想布置得简单点,方便狸奴通过,却被河西那边的人看了出来,讥笑道:“你们下场的既然是个小娘子,那便不妨做得更简易些。小娘子,我们布置时,你尽可在旁观看。”
5杨书记:节度使掌书记就是可以简称书记的,手动狗头。例如韩愈《徐泗豪三州节度掌书记厅石记》。
长宁公主故宅很是宽阔,各色物事齐备。在球场边上架设“透剑门”[1]所需的木架、幄幕,不过一刻钟的事情。